1999年,中国南京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凶杀案。德国奔驰汽车和江苏扬州市合作了一个“扬客汽车”项目,一位德方负责人全家住在南京。一天晚上,他和夫人及两个孩子满门被杀害于南京家中。警方立即展开搜捕与调查,凶手很快被抓捕归案,是南京近郊的两个农民工谋财害命,因其手段极其凶残,后果极为严重,影响特别恶劣,按中国法律理当判处死刑。然而,出乎意外,德方不同意,因为德国早已废除死刑。当时,中国驻德国大使卢秋田征询死者家属意见,想来亲人死得那么惨,肯定怒不可遏,会强烈要求处死凶犯的,讵料回复还是不同意。中德双方各以自身的法律坚持着,来回交涉许久未果,这就难为了夹在中间的卢大使。身为中国大使,当然要坚持中国法律原则,依法行事,但怎么说服对方呢?卢大使反复思忖,终得一招。他说:“你们不同意判处死刑,我能理解,这是一种人道主义。不过呢,如果这两名凶犯不判处死刑,此事在中国广为传播,大家都知道,原来在中国杀死德国人是不要偿命的,那么,德国人在中国的安全问题可就难以保障了……”一席话,有情有理,说得德方改变了主张:“那,我们不发表意见,你们自己决定吧。”难题迎刃而解,凶犯伏法。这是我在上海某次小型聚会上,听卢大使亲口讲述的往事。听罢,大家顿时为大使的睿智喝彩鼓掌!初识卢大使,印象太深刻了,他有大智慧却很低调,温文尔雅,亲和易交。自此,我们有了往来,相互投契,庶几什么都聊,于我亦师亦友亦兄长。
(一)
会稽风月好,代有才人出。卢大使出生在绍兴一户农家,前面六个都是姐姐,至他方得男儿,后来又添了两个妹妹,“八星拱月”,卢家欢悰自不待言,依家谱排序,取名“克瑜”。当地风俗,小孩要得安好,须认一位家里人丁兴旺、门庭殷实、知书达理的长者做干爹,“秋田”这个名字就是干爹给取的,意在:秋天,丰收,心旷,倒是充满诗意,还有远方呢。秋田幼时,新四军来到了他们村子,这些“兵叔叔”都很和气,与国民党官兵横行霸道迥然不同,很让小秋田喜欢,这是共产党在他心目中留下的最初印象。再说到极致,小秋田的命还是新四军救的呢!他淘气贪玩,一次只身逛耍到海边,采摘清甜的芦苇梗吃玩,竟忘了早点归家,天暮潮涨,这时小秋田慌不择路,踉跄跌倒海滩,他想这下要死了,大呼救命。正在生死关头,碰巧有新四军一艘渔船经过,战士跃入水中奋力捞起孩子急救,并及时送他回家,小秋田才得起死回生。前几年,卢大使到上海看望大姐,她还点着弟弟额头说:你呀你,要不是当年新四军救了你,我早就没有这个宝贝阿弟啦!
解放前,卢父就带了全家移居上海,僦赁于马当路的一条弄堂里。因着乡间对新四军的好感,卢父政治上要求进步,1948年便进入共产党外围组织。他告诉儿子: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卢秋田就读于“震旦大学附中”(后改名为“向明中学”),当得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要从中学生中选拔通讯员时,他第一时间报名,凭着他对共产党的热爱和出色的写作、语言表达能力,从众多报名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学生通讯员。同时,他还积极参加少先队、共青团活动,担任向明中学团委副书记,在党组织和老师的悉心教育培养下,中学期间即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说及“向明”,卢大使特别提到两位李老师。李家庠老师政治觉悟高、文才好,指导他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卓娅与舒拉》等大量苏联文学作品,还常带他去观赏《列宁在十月》《莫斯科保卫战》等电影,叫他谈观感并进行评析,有时交流以后李老师还会请他吃碗清香扑鼻的阳春面,或者买一包甜糯可口的糖炒栗子给他,而李老师自己却舍不得吃。这是李老师发现好苗子,有心做“伯乐”啊。
高中毕业了,何去何从?李家宝老师对他讲:你文科成绩出众,性格外向,善于同人交往沟通,建议你报考外交学院。进而鼓励:外交战线对你是一种新的挑战,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外交官。卢秋田不负众望,一举中榜,可家境困窘的新生,上京穿戴还成问题。是李家宝老师和党支部的同志从并不宽裕的工资中拼凑钱款,为学生置办了一套布中山装、一双袜子、一双皮鞋和一身便装。卢大使至今感恩不尽,与两位李老师保持着联系。卢大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中学教育对人生是很重要的一环,特别是老师严格、求实的教风,不会忘怀。如今,卢大使已成为向明中学的骄傲,在瑞金路校区“成功校友,向明以你为荣”的墙上,卢大使的照片和简介灿然在目。
2005年,卢大使接待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
(二)
卢大使从事外交工作半个世纪,先后出任我国驻卢森堡、罗马尼亚、德国大使(是东西德统一后,第一位递交国书的中国大使),退休后就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一任三年。著有《东西方文化和思维的差异》一书。他眼界开阔,学识渊博,精通几国外语,对于哲学、宗教、文学、生物乃至天文都有兴趣钻研,所以与之相处,无疑是一种享受,深受其教。
1995年7月,卢大使向罗马尼亚总统递交国书。
2014年,我有幸与卢大使一起台湾自由行,获益匪浅。先说点玩的吧。我俩躺在乡间藕红色的柏油路上,手腿伸展,面朝蓝天,双目轻闭,等着导游号令。“请睁开双眼观望。”哇!青穹如海,浮云似缦,树丛若丘,凉飔可逸,真有远离尘嚣、心旷神怡之感。起身,卢大使抢先说:“别出心裁,蛮好白相咯。”(我俩交谈多用上海话)那天,我们在台东县鹿野乡租骑自行车,并随租车点的导游活动。启动自行车未几,我抢档超前,卢大使车把晃了几晃,险乎摔倒,遂急迅稳住车把缓缓前行。我忙致歉。卢大使笑道:“呒没事体,只是有三十年没骑脚踏车了,一上来不免生疏,踏一息就好了。”我俩穿行于乡间小道,时而下车近观凤梨地,时而倚树远眺丘陵景……七十多岁的他,精神矍铄,童心未泯,爽爽“自驾游”,怎不令人钦佩令人高兴呵。休闲时,卢大使就旅游随口聊起一段经历。德国巴伐利亚州邀请他去作一个有关中国经济和双边关系的报告,安排他住进一神秘酒店,楼梯嘎吱作响,钥匙有尺把长,电话还是手摇式的,一切都甚老旧。事后才知道,这是出名的茜茜公主住过的最高级酒店,下榻之处乃公主回娘家时所宿的闺房,这是何等尊贵的礼遇!卢大使说:与国内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高星级酒店比较,国外似乎落伍许多,其实他们是刻意留存历史,传承文化,即使修葺也是修复如旧,哪怕桌子油漆斑驳、椅子把手磨得发光、地毯踏得起毛,能用的就不换新的,只要清洁卫生到位,反而能赢得客人青睐。又说:现今旅游是新的经济增长点,各地都在大力开发旅游资源,但不能光造新景点、伪古迹,应该多动动脑筋,台湾这种“睏马路”的白相法子,还是有创新的,然而假如大家去照搬,罔顾安全,就会出问题,久了人们也会厌的;重要的是必须要尊重历史,敬畏文化,爱护大自然,结合本地的实际谋发展、求创新,在这个基础上更好地为游客服务。言之有理啊!
卢大使(右)与本文作者在台湾参与“睏马路”游乐项目。
作客李敖先生书房,是我们游台时一项雋永的记忆。李敖书房位于台北市中心一幢高楼内,一按门铃,李先生很快启门笑迎。地角已备拖鞋,我们却是兴冲冲脱鞋直入了,先生见我们都不穿,便把自己的拖鞋也脱了:“你们都不穿,我也不穿了。”李先生定然先知晓卢大使的身份,所以尚未坐停即手持一帧装有镜框的照片给大使看:“这是光绪三年(1877年,作者注)清廷开始设置驻德国钦差大臣刘锡鸿的照片,他是由驻英副使调任首任驻德国钦差大臣的。”此举既扯近乎,更是显摆自己谙熟历史、收藏丰硕,好有心机的李敖先生。我睃巡书房,顿有坐拥书城之感,书房约百余平方米,沿壁均置几乎达顶的高大书柜,装玻璃门的少,大多敞开,书籍摆得滿滿当当、整整齐齐。靠窗一侧为低柜,抽屉外贴有标签,柜上也摆满了书。书房靠里头一方有两排及腰的长桌,桌也即柜,里面和上面横竖都叠着、铺着书籍,既有硬面精装的,也有软面线装的,中外文齐备,而过道仅似飞机内通道的宽度。往通向内房的走道望去,叠着许多纸板箱,当也装满了书吧。房内各处还摆有款式各异的时钟、漂亮实用的台灯和常绿植物盆景,以及壶、瓶、缸、盘、笔筒、印盒、书函等等。墙上散挂有西画、对联之物,一幅大尺寸的本人肖像照特别引人注目——脸容冷峻,戴浅墨镜正视前端,右手起食指封双唇。这或是能展现先生个性的相片吧,耐人寻味。偌大的书房中唯留下一块铺地毯的“空地”,摆着长沙发和双人沙发,窗外缕射的光亮正轻抚主客脸庞。我不由想起凤凰卫视一档李敖主持节目的广告语:“让李敖去读书,大家听他讲故事。”
卢大使(左三)作客李敖(左二)书房,左一为本文作者。
李敖果真讲故事了。“我今年八十了,被关押过三次,狱中光线暗,我又爱看书,害得我眼睛坏了,所以一直戴墨镜。”他指着书房说:当年我和胡茵梦(时称台湾第一美女红影星)结婚就在这里,新婚之夜即有骚扰电话,对方要胡接电话,我不允,那男的就威胁道——如不答应,我明天就公布胡与某某睡过觉,我强硬回击,随你去讲,就是没有同你睡过觉,对方这才偃旗息鼓挂断电话;其实我知道是谁,影业公司的某人么。他郑重其事地对卢大使讲:“唉,不能娶女明星为妻啊!”先生讲:我没有出过国,有人说我去过大陆,我说大陆是中国呀!我不用电脑,我看书阅报,了解世界,我还要评说外国的事。说着,他取出一本《审判美国》请卢大使台览,并当场相赠,又指着书讲:前几年写了本《阳痿美国》,是批判美帝国主义的,一些地方因书名原因不准出版发行,出版社印了十五万册只能化作纸浆,我不忍心出版社赔钱,才同意改名(中信出版社2011年以《审判美国》出版)。我窃忖,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不正应了李先生嘛。问书房藏书几许?复十万册之上。台湾朋友一旁介绍,不要看书多,先生要找个东西,很快就能从书海中取出。卢大使频频点头赞许。记得那天,先生谈笑风生,大家毫无初会之拘谨,要不是暮色薄近,先生该返居处(距此不远,这里为纯书房),而我们也另有所约,还真刹不了车呢。握手道别,卢大使再三请先生留步,先生一定坚持要送至门口,挥手间流露出意犹未尽之态。(李敖先生于2018年3月18日病逝于台湾,享年83岁。)
(三)
请教卢大使:中国人民外交学会是个什么组织?他告:新中国成立之初,与我国建交的国家不多,毛主席同周总理商议应该加强与世界各国人民的友好交往,开展人民外交,由周总理倡仪成立了这个专门从事人民外交的机构,周总理一直亲自担任学会的名誉会长。我又请教:几十年的外交生涯,给您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什么?大使深有感触地告诉我:东西方之间文化和思维方式的差异,不明了甚至会产生外交上的误会。一般而言,西方重利而东方重义,当然,现在许多人又倾向于义利兼顾。这种差异并不是简单的“好与坏”或者“是与非”的问题,而是多样性的表现。我们要像保护生物多样性那样保护文化的多样性,不同文化要在平等的基础上进行对话,而不是对抗,应该努力使世界上所有文明、所有民族携手合作,共同繁荣,造福全人类。他接着讲了个故事:一个德国人,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中国人同乘一列火车去巴黎,中途上来一位乘客,手里捧着一个鱼缸,里面有鱼。德国人先问,此谓何鱼?生物学上属何类?有何特性?日本人接着问,此鱼引进到日本怎么养殖?最后中国人问,此鱼红烧好吃还是清蒸味美?卢大使归纳道:这就是差异,我们应了解对方,求同存异。
2003年,外交学会会长卢秋田接待美国前总统克林顿。
2004年,外交学会会长卢秋田接待阿巴斯先生(现任巴勒斯坦总统)
出任卢森堡大使期间,卢大使曾邀请文艺界著名人士来使馆观看家乡戏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之使馆还备了故事梗概书面材料,预先发给来宾,现场大使又亲自口头介绍了一下历史背景和主要情节。放映结束举办冷餐会,顺便听取观众反应。许多人表示故事很动人,认为悲剧比喜剧更有感染力。冷不防一位女士直言:卢大使,我们欧洲人是不能理解的,女主人公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男主人公说I Love You,既深爱一个人,就应该勇敢表白自己的真实感情,我想这也许就是酿成悲剧的原因。卢大使说,造成梁祝爱情悲剧的主要还是社会原因……她听后先微微颔首,随即又摇头:我不否认有社会原因,但感情表达方式是不能忽视的……《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与达西、简与宾利,尽管门第上差距巨大,但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以说达西就是你们的梁山伯,伊丽莎白就是你们的祝英台,因此,我想如果祝英台也能像伊丽莎白那样敢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可能结局就是大团圆了。这时,一位男士插话:请您不要忘记祝英台是女扮男装,梁山伯不会理解她的暗示。女士反驳:为何到了行将分别,祝英台还不明说我就是小九妹?我看这个悲剧完全是她自己太含蓄、不透明造成的。
1988年6月,卢大使前往卢森堡大公府递交国书。
卢大使见状便说:各位,看来我们涉及到一个重大的审美问题,能不能请大家坐下来,我们平静地讨论半个小时;北京附近有个叫北戴河的海滨,风平浪静的时候很宁静很美,但是波涛汹涌的时候又有另一种美;中国安徽有座黄山,明媚阳光下的黄山十分雄伟壮美,而烟雨中的黄山美,则别有一番意境;所以,美并不是单一的一种境界;你们认为直露是美,我们认为含蓄也是美。这时有人起身辩驳:卢大使,我要纠正一下,你已经脱离了我们讨论问题的概念……希望我们回到爱情这个概念。大使接过他的话头: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我理解的爱情也是这样,每个人的表达方式都是不同的,有的热烈,有的深沉,有的含蓄,而每个民族对爱情的表达也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是由文化造成的,由传统造成的,不能够强求一致。“梁祝”里表达爱情的方式可能你们不太理解,但伊丽莎白的表达方式,中国人也可能不理解。所以,我要做的结论是,第一,这都属于文化范畴,我们应该保护文化的多样性,如同保护生物多样性一样;第二,不同的文化应当进行交流,互相学习,都不要以自我为中心。全场爆发热烈掌声,赞同大使观点。作为派驻西方国家的外交官,卢大使就是这样为促进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沟通、理解、融合而不懈地努力着。
(四)
卢大使是中德关系发展过程中的一位重要参与者和见证人,他与德国总理施罗德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这对中德两国的友好合作起到了良好的沟通、协调和促进作用。施罗德执政时,每年来中国都由卢大使陪同,前后共二十一次。卢大使说,“通过多次零距离的接触,我感到施罗德先生对华友好是一贯的,也是真诚的。”1998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施罗德是第一个作为西方大国领导人,代表北约向中国真诚表示道歉和慰问的。因为轰炸事件,施罗德原本定好对中国的访问,由正式访问改为工作访问,时间也由原定的三天改为二十小时。卢大使到机场迎接他,一下飞机施罗德便紧紧握住卢大使的手,沉痛地说“我代表德国政府,同时也代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对炸馆事件表示深刻的道歉,同时对受伤人员及其家属表示深切的慰问。”他同时还提出来,是不是能够马上到北京医院看望伤员。之后,施罗德会见江泽民、朱镕基时,又正式代表德国政府和北约组织表示歉意。2008年,我国举办奧运会前夕,西方不少媒体散布所谓中国威胁论等等,而施罗德决定接受中国政府邀请出席开幕式,并在奧运会开幕之前,发表题为《我们为什么需要中国》的署名文章,强调中国的发展对世界是机遇而不是威胁,在世界范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1997年1月,卢大使向德国总统递交国书。
施罗德曾经给卢大使讲过一句玩笑话:“我在总理府给你一个房间,你就在我这里办公,省得你老是来来回回,我们两个可以多聊聊多谈谈。”卢大使说:我和施罗德先生相处很好,但绝不会因为私人朋友关系而损害国家利益,关系处得好便于沟通,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解,这也很重要;通俗化地给外交下个定义——为了你的国家利益,多交朋友少树敌。在施罗德担任总理期间,促成了一批中德之间大的经贸合作项目,如上海和广州的地铁、宝马汽车落户沈阳、上海磁悬浮项目……还第一次举办了中德法治国家对话等。卢大使与施罗德曾有这样一段对话。“人们都称赞你为:资深外交家、善于同媒体打交道的总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好朋友。”“我只稀罕一顶帽子,就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我希望这顶帽子一直戴下去。”卢大使回国担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后,两人继续保持着联系,卢会长仍邀请他访华,依然热情接待。施罗德对中国人民重情重义、不忘老朋友的印象特别深刻,多次在不同场合提及。
卢大使在施罗德总理办公室(2001年)
(五)
关于德国人的种种,是与卢大使闲扯时绕不开的话题。他讲德国人的严谨,先就摆了个有趣的故事(这是他说话的特点,总以事例明之)。一次在法兰克福,卢大使陪同几位国内客人步行去某处,向一位德国人问路,问到那里该怎么走?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此君未作理会,大家有点生气,心想传说中的日尔曼民族傲慢总算领教了,拔腿就走。岂料,尚未走远,那位德国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脸认真地告知:往前走五百米左右向右拐,再前行七十五米,路的右边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时间估计约需十分钟。众生奇,刚才为啥不说呢?他讲:你们刚才不仅问怎么走,还问需要走多少时间,这可不能一概而论,如果跑步估计五分钟够了,如果慢悠悠散步大约要走十分钟,因此我必须观察你们的步速和脚步大小,据此推断大约十分钟可达。闻言,大家愕然,都对这位德国人竖起大姆指,深表谢意!德国人的严谨和认真,可见一斑。卢大使买到便宜货的事情也挺有意思。大使陪同国内一个代表团去德国一家著名服装厂参观,事毕到门口一个样品门市部看看。这里还有一个次品柜台,卢大使看中一件西装,试了试非常合身,价格又非常便宜,内外搜遍也没发现什么瑕疵,决定买下。付款时,大使问这件西装次在哪里?为啥这么便宜?服务员从这件西服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小卡片,指着上面的示意图告诉他,它的左袖接口下方二十厘米处有两处跳线。大使一众人还是看不清楚,服务员就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让大家细瞧,这才看清!那天,几乎每人都有“斩获”,大家感慨德国人的严谨、实诚,为商之本,就该如此。据卢大使所知,这个服装品牌已进入中国市场,生意还不错哩。
至于公事,德国人更是按部就班、严丝密缝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那年,我国领导人赴欧访问几国。按惯例,卢大使要和德国外交部礼宾司商议在德的日程安排,初定后向国内报告。国内给出几点指示,其中一条是规定欢迎宴会的时间不要超过一个半小时。与德方沟通时,这位司长拿出计算器,边按边说:尊敬的大使,您请看,这场宴会德方将有三十六人出席,包括政府官员和企业界人士,贵国领导人进来后,将同站成一排的每位握手,每人平均二秒钟,三十六人就是七十二秒,近一分半钟。侍者给每人倒餐前酒至上第一道菜是十分钟。施罗德总理将致欢迎词,连讲带翻译一共八分钟,贵国领导人发言七分半钟。接着上主食和汤,每道连上带吃要……最后上甜点、咖啡,又要十五分钟,总共一百零九分钟,一分钟也不能少了。卢大使被他搞得啼笑皆非,会谈无果。翌日再议,德方固执己见:“大使先生请原谅,我们确实做不到。”卢大使无奈说:“司长先生,我们先按九十分钟准备吧,实在不行再一百零九分钟,这样我也好向国内汇报。”对方严肃认真地告知:不行,中间差十九分钟不是一个小数,我们已经反复计算过了,无论如何省不出这些时间。因还有其他礼宾和安全问题要谈,卢大使就没有再与之在这个细节上纠缠了。结果,德国人的欢迎宴会当真基本用时一百零九分钟。后来,卢大使与我驻邻国使馆沟通情况,他们讲有关日程安排十分钟就谈妥了,而邻国的宴会足足进行了两个半小时。说到这里,卢大使体会颇深地对我说:道富啊,我与他们打交道多了,与德国人谈判固然不容易,但一旦达成协议,他们重合同守信用,执行认真;可就是有点儿古板,不灵活,我戏称他们长着可爱的“方脑袋”。
(六)
“越鸟巢南枝”,“故乡安可忘”。卢大使定居北京,但绍兴有什么事情或是举办什么活动,只要不影响工作,他总是欣然前往。在那里,随处能听到亲切的乡音;在那里,街巷似乎都沁溢着绍兴酒特殊的香味;在那里,睡梦中都会钩沉起儿时的图景……卢大使怎不心向往之呢?不过,他还是来上海的机会更多,外事活动、参加会议、应邀讲座等等,每次来沪他总要挤出时间到马当路、瑞金路、复兴路、泰康路一带兜兜逛逛,寻小食铺吃老上海早点。复兴公园梧桐更高更粗了,思南路两侧房屋整修一新了,倏忽间又蹿出一幢高楼了,街头花坛精致漂亮多了……他跟我讲“变化大呀,几乎要认不得了!”他还记得住家附近有座教堂,小辰光曾好奇进去窥探过,问我今在否?(我猜他先已到周边看过了)我不住那区块,答不上,看那“新天地”四周的地方都已大规模城建改造,回复估摸可能拆除了。闻言,他沉思了一会,没有接话。前不久,我路过复兴中路淡水路口,撞见一座修葺一新的“诸圣堂”,其建于1925年,是沪上仅存的罗马式建筑风格的基督教新教教堂,“文革”时期关闭移作他用,改革开改后恢复感恩礼拜。我忖度,卢大使溜达时,这一带正扩路围栏大整治,故而没有得见。这一“新发现”,我当告之,俟他来沪即可“旧地重游”了。
卢大使在专场报告会上演讲
卢大使大姐一家住在上海,他是几乎每次来沪都要去探望的。前两年来沪那回,大姐告诉他有位小辈亲戚结婚办喜事,知他正巧在沪,就再三诚邀他一定要参加,并希望他能在婚礼上致辞。大姐说我们全家都去吃喜酒的,礼也一并送了,你不必另备。卢大使想想不送礼表心意总不妥,告我原委,并询问上海目下吃喜酒送礼的大致行情。我据情告之,说明仅供参考,他听了甚为高兴,就像给他解了一道难题似的,多“接地气”啊,上海“老派人”的脾性,他身上烙着呢。跋涉过千山万水,沐浴过欧风西雨,然而流淌在卢大使血液中的还是浓浓的乡情、亲情、祖国情。
卢大使现在是外交部外交政策咨询组成员、全国党建研究会顾问,他为国为党的工作没有停息;我们的友谊也没有停滞,近则晤面,远则电话,国际国内、天南地北、文化艺术、生活爪鳞……我在神聊中“进补”,快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