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宝山之伤
宝山旧属江苏,数次到过宝山的曹聚仁先生在文章里说:“宝山县人士,要说他们是上海人,他们就会和你拼命。”我至今没弄清,那会儿宝山人缘何地域情感如此强烈,以致脾气如此火爆,不过上了岁数的一些“老土地”谈到上海市区,习惯上仍然会说:“噢,到上海去啊。”
魏源的《海国图志》里有对宝山的描述:“宝山城逼海塘,三面寥阔,潮头浪花,高溅雉堞。故国初李成栋军至此,惊为绝地。且以财赋文学之邦,而城中无千金之产,无一命之士,即承平尚宜内移于江湾、罗店,或与嘉定、上海同城,乃以重兵多炮守洋面。即使不失守, 亦何能出奇制胜? 此失地利者四。然则当如之何?曰:弃宝山专守上海,沉舟筏阻江湾,而后诱其入江,潜以椿筏塞东沟下游,而火舟水勇攻歼之者上策;固守东沟毋使深入者次之;守宝山海塘者为下。”国初指的是清初,李成栋是明末徐州总兵,清兵入关时投降了满清,做吴淞总兵时杀了罗店1600多百姓,将嘉定三次屠城,最后又反清,是个极为复杂的人物。《海国图志》写得清楚,宝山地处劣势,如果打起仗来,是要被放弃的,难怪李成栋初到宝山,见两面临江,只西南有通道,说了句:“此地是死地”,因为它在“海角落里”。的确,自古宝山战火、潮灾不断,从明洪武年开始的抗倭之战,到鸦片战争时期的抗英之战,两次淞沪抗战更是将宝山摧残的满目疮夷、满目苍凉,无数的爱国志士在这里守卫祖国咽喉之地,用鲜血谱写了民族正气之歌。陈化成三面受敌,临危不惧,对将士们说:“武臣卫国,死于疆场,幸也,尔等勉之。”英军的炮火似雨点般猛攻炮台,顷刻间硝烟四起、火光冲天,陈化成身中数弹,仍巍然屹立:“人在阵地在,人亡阵地亡!”士兵们深受老帅感染,无人退却半步。姚子青对六百官兵说:“国家把宝山交给我们防守,我们头可断,血可流,宝山不可丢!”全营坚守孤城,第八日早晨日军大炮轰开城垣东南一角,蜂拥而入之际,宝山城内已是一片焦土,姚子青带领剩余官兵与日军展开肉搏,不幸被弹片击中,血流不止,姚子青仍拼尽全力高喊:“弟兄们,杀身成仁,报国的时候到了!”……
关于潮灾宝山志中随处可见,如明天顺五年(1461年)七月:“大风雨,平地潮高丈余,沿海居民溺死4000余人。”明崇祯二年(1629年)夏秋之际:“3次海溢,沿海田地房屋冲没,次年饥荒粮贵。”清雍正十年(1732年)七月:“台风、暴雨、海大溢,平地水高丈余,县城内官署民房倾坍,溺死者无数,水数日始退。连阴二旬,稻、棉皆溃烂。次年大饥荒。”有清人哀叹这次潮灾:“茫茫泽国,浩浩无涯。随风荡漾,浮尸如麻。沉魂不知处,何日得还家?宝山之民何为罹此厄,侧身东望长太息。”想见凄惨之境、无语凝噎。
正是由于这些灾难,人民的生活无比艰难,宝山成了十足的“穷宝山”,清朝时甚至少有人愿意来宝山做县官。然而历史的脚步坚定自信,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1958年1月宝山划归上海,1988年9月“撤二建一”,到改革开发四十周年,宝山终于迎来了崭新的面貌。
壮美的吴淞口国际邮轮港
二 · 石皮街旧事
新中国成立前,居民们大多住着低矮的平房,城厢里只有几条小街,较长的一条叫石皮街,大家往往将它念成破街。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条街还在,那是个朴素清淡的岁月,每天一早街中心的小茶馆坐了不少老人,等着唱评书的来说新段子,孩子们吃过泡饭,一群群走在街上,盼望着与更多的同学不期而遇,背后时常有骑自行车赶去上班的大人按响自行车铃,“小朋友当心”,孩子们往边上躲开,眼望着自行车在高低不平的街上左右摇摆远行而去。南北向流经石皮街的小河里,有人在捉鱼虫,孩子们路过爱围上去凑热闹,长竹竿一头系着用细纱布制成的鱼捞,一网下去套上来的鱼虫,多得又吓得他们赶紧跑开,他们嫌弃这一堆腥红腥红的东西,像块小猪肝。就这样一路说说笑笑,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宝山街景
我的家在石皮街附近的小区里,有几位童年玩伴住在这条街上,他们的房子是一层或两层的小私房,一户紧挨着一户,显得拥挤破败,可我喜欢那里,每当晚上做完作业,我便跑到街上,大喊一声:“出来玩啊!”几个小脑袋纷纷从小窗探了出来,有的屋里传来声音:“敢出去,打断你的腿!”有的屋里传来声音:“别太晚回来。”就这样,哀叹声、笑声在晚风中低徊婉转。街上有家小杂货店,卖烟卖酒,卖米卖油,当然吸引我们的是各色零食。掌柜的是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说她老,是因为她脸上的皱纹,横一道竖一道又深又密。她老家在常州,我们偶尔学着她的腔调说些调皮话,她听见了竖起精瘦的身子骨“骂”我们力道十足,可我们不害怕,她每次“骂”完会给我们吃她煮的茶叶蛋。茶叶蛋的炉子在店门口,天天煮,汤水煮得像酱油了,又黑又咸,剥开蛋壳吃到嘴里却香得赛过蜜糖。我小学时学会了骑自行车,有一阵天天放学借了妈妈的自行车在石皮街上撒野,有一回兴奋地从石皮街的小桥上俯冲而下,像风一样越来越快,突然前方有人从街边走了出来,我未及刹车,只是轻轻一碰,便狠狠飞出五六米,正摔在老太太茶叶蛋炉子前,老太太见了赶紧出来扶我,问我疼不疼?或许人小命硬,我盯着躺在不远处车轱辘使劲打着圈圈的自行车,一个劲摇头说不疼、不疼,老太太见我左手臂擦破一大片,流着血,把我扶进店里关照我好好坐下别乱动,然后取出碘酒和红药水为伤口消毒,没想碘酒碰到皮肤的霎那,我疼得说不出话来,老太太倒叫我坚强点,要有男人的样子,只是我虚弱地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了。涂过药水,她拆开一个纱布口罩,用白纱布包扎伤口,顺口说了句:“一会儿吃茶叶蛋。想吃用不着摔这么狠啊。”随即传来爽朗的笑声。我看着老太太,那么热心细心,多慈祥的老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宝山街景
老太太有个儿子,我们叫他“毛毛头”叔叔,四十来岁了,也没见他讨个老婆。老太太一根筋,儿子这么大了,人前人后“毛毛头”的小名不离口,全然不顾我们这群“小不点”一旁起哄,不过在我们看来,他胖乎乎地,白白净净,真像个毛毛头。不知什么时候,街上多了条流浪来的黑毛小土狗,凶巴巴冲谁都怀着敌意,不定时晚上来扒老太太店门口安着的垃圾桶,第二天早上垃圾散落一地,“毛毛头”恨得有回碰见了,抡起脚去踢它,虽然一脚没踢上,“小黑”还是吓得撒腿逃了。仅仅一个星期时间,“小黑”缓过神跑了回来,照样翻垃圾桶找东西吃,这回“毛毛头”见了可怜,干脆收养了下来,弄了个小碗每天剩饭剩菜给它吃,之后“小黑”再不冲人叫了,有人走近,尾巴摇个不停。
上世纪八十年代宝山街景
“毛毛头”是个养蟋蟀的行家,圆圆的蟋蟀缸堆满楼上半屋子,他家无疑成了我们儿时的一个乐园。每逢秋虫声起,杂货店门口总是挤满了人,老太太好客,不怕影响买卖,慢悠悠佝起身子和大伙儿一起争着看“大将军”们武林会战。围观的人群情鼎沸,一会儿老太太长老太太短,一会儿买烟买零食照顾她生意。老太太最高兴地是每天搬几个凳子在店门口,请路过的邻居坐下晒太阳,她不介意我们人小,也常常愿意跟我们说说话,话题不离宝山、不离石皮街。老太太知道1937年8月打过的那一场仗,八一三淞沪抗战,宝山城成了一片焦土,东南西北四座城楼全部毁坏,石皮街的最东头、县城的最中央有座镇海楼,又叫鼓楼,供奉着南宋名将韩世忠和他妻子梁红玉,一同被炸成了断壁残垣,继而拆除。“石皮街的那条小河是过去的护城河。”她说。我后来听说宝山有位城厢人吴邦珍,出生在1883年,1905年去了日本宏文学院师范科留学,归来后虽然为官,做过江苏省文化厅厅长,却是个喜爱诗文的读书人,儿童文学作家陈伯吹先生曾回忆在家乡罗店念小学时唱过的一首校歌:“……东望扶桑臂一振,同种文明进;愿我黄帝之子孙,及今都自奋……”这首校歌的歌词,是这位厅长的手笔。他的毛笔字也写得雄健洒脱,极有气魄,四座城楼上的“望江门”“交泰门”“通运门”“镜海门”是他的手迹,如今也早已随着“八一三”的炮火埋入了历史。
宝山吴邦珍书自作诗
我们好奇问起过老太太:你先生哪去了呢?她说解放前因为打仗逃难来上海,老头子在路上病死了,连续多日高烧,只顾着逃,走不动了硬拖着身子逃,大家都在逃,到处是难民:“我们到了闸北,又从闸北到罗店,最后到了宝山,没办法,那时候能活着已经幸运,还是现在好。”老太太这句话说得很坦然,脸上深深的皱纹没有一丝波澜,但之后轻轻一声叹息:“那时候他多年轻。”“毛毛头”那会儿在她肚子里还没出来,解放后她一直没改嫁,颠沛流离苦了几十年,好歹在宝山安上家,过上平顺日子,她就老了,“毛毛头”就大了。
九十年代初,随着城厢的建设,老房子拆了,护城河填了,石皮街两边连在一起建成了新地居民区,小伙伴们依然住在这里。每当夜来月下、家家掌灯,大家无不透着喜悦的神采。那些年,“毛毛头”有了新房结婚了,不玩蟋蟀,盘了家面馆生意风生水起,不久“毛毛头”有了小毛毛头,老太太开开心心有人孝顺,抱着孙子越老越喜庆。现在这条街是个小集市,两边卖菜、卖水果、卖点心,有超市、理发店,和修修补补的,“破街”的名字没人再提及了。
三 · 宝山!宝山!
我从小生活在宝山,从罗店到城厢,四十年未曾离开。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琢磨为什么宝山没有山,于是成立了“敢死队”去寻山,从石皮街集合出发,钻小树林、闯地下室、翻垃圾站,然而毫无所获。雨后的一个黄昏,我们延着石皮街一路向东,在街东头公园尽处的长江堤岸上排成一排,望着无尽地江水和鸣着汽笛的轮船恍然大悟,原来宝山没有山。等长大了终于明白,原来宝山有山,是六百年前的一座小土山,原来宝山有山,它早被江水冲刷得无影无踪。我不失望,我深深热爱这一方土地,无所谓是否有山:我在水沟里捉泥鳅、在麦田里奔跑、在茄子地里套蟋蟀,也摘棉花、扒番薯、养兔子;我在校园里拍香烟牌、打玻璃弹珠、踢毽子,也戴上绿领巾、红领巾、团徽……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春如许,再次站上长江边的堤岸,数百年硝烟散尽,胡仁济、陈化成、陶行知、姚子青、袁希涛、袁希洛、潘光旦、陈伯吹……他们化为奔腾的江水、涌动的浪潮,激荡着我们奋勇向前。如今港湾的汽笛在这个新的时代响彻天际,“浪花、钢花、樱花、文艺之花”,在新的梦想和新的期待中恣情绽放,朵朵繁花,朵朵红艳。那天参观上海历史博物馆的末尾是观看影片《精彩的瞬间》,当宝山邮轮港的画面出现时我激动得两眼泛泪——宝山!宝山!“宝山之名万古存!”李成栋的“此地是死地”,早已是福地!
夜幕下崭新的吴淞口国际邮轮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