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扒大王”的秘笈

阿福头，徐福鑫，人称“反扒大王”，从事公安工作37年，干了22年反扒活计， 2005年退休。先后被授予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奖章、上海市劳动模范等荣誉称号。一生抓了2000多个蟊贼，带了徒弟一大批，徒弟陈峥亦大名鼎鼎，中共十八大代表，反扒一线女民警。今年四月，阿福头因病去世。闻讯，不禁伤感，之前与这位幽默老人对话，他还模仿在公交车上抓贼给我看，戴着墨镜，一个扼腕，拿下蟊贼。我虔诚地键盘码字，重现那些过往的岁月，过往的情怀……给76岁的反扒大王，也给永远隐藏在人群中的反扒英雄。

那个下午，坐定，阿福头就说，千万别说我是传奇，我一点也不传奇。我太普通了，和所有的退休民警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咱们今天的采访要实在一点，别说“我”这个人，就说说反扒这件事儿。如果我还能为公安事业做点贡献的话，就是把自己的经验给后生晚辈说说。你帮我记录整理一下，好不好？

好，愿意效劳！

阿福头大师说，我有反扒秘笈！

秘笈一：洁身自好是职业底线

我问阿福头，若有人问你反扒的事儿，你脑子里首先跳出来的是哪一桩？

阿福头不打格勒，蹦出“小黑皮”仨字。

我为啥要把小黑皮放在第一位呢？不是因为小黑皮厉害，而是他耍阴招，他要把我拉下水，几次三番不停歇。你想想，在上世纪80年代，一把金晃晃的项链戒指放在你面前，你能不眨眼？

但是，我坚决“视黄金为粪土”。你别笑，如果守不住这个底线，真可能倒在反扒这个战壕里。

小黑皮，人墨黑，长年累月在车站上晃悠，晃得像根泥鳅，又油又黑，捉也捉不牢。

1987年那个大夏天，是我干反扒的第三个年头，那年我42岁，年富力强。我和小黑皮对峙了两天，不见成果。

第三天，我起个大早，想着今天一定要把他拿下。

那年头，公交车就像菜市场，多数时候人挤人。小黑皮往往是乘乱出击，浑水摸鱼。但是两天来他都没上手，我估计是碰到了空麻袋。对于一个职业扒手，往往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几块钱的小皮夹他们基本不屑一顾。皮夹的大与小，实与空，小黑皮一搭手就知道。  

这天是星期三，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早上出门时，我撕下了门上的日历。路上行人匆匆，大家都赶着上班。我也赶，赶着与小黑皮“会面”。等我赶到会面地点，老南市区大兴街的一个车站时，远远地，一张黝黑的脸已在人群里晃。看来，小黑皮早早赶到，今天他势在必得。

所有人都抬着脑袋往远处瞧，等车哪！只有两个人的眼睛咕噜咕噜地在瞧人，一个是小黑皮，还有一个就是我。小黑皮在瞧人的包，左瞧右瞧，还在人缝中穿梭，其实他是在掂量哪只包或是哪个口袋里有货。我呢，两眼用余光盯着，我们不能与贼偷的眼光直接碰撞。也怪，据贼偷们说，我们的目光有“警察”标志，他们读得出，就像我们能一眼看出他们那溜溜的贼光，一个道理。 所以，从干上反扒的那一天，我就开始苦练“斜眼功”——一旦铆牢了一个贼，就再也不会与他对视，我必须从余光中掌控我的对手。

小黑皮就是在我的“不经意”中进入了我的轨道，也走上了他今天的征程。

小黑皮从前门上车。用力挤啊，这是小黑皮最喜欢的。他挤，我也挤，人就像山峰一样往上叠。小黑皮一上车就朝车尾挪，我也跟着他往车后门移。那时的公交车不像现在都有了空调，那会没有，大热的天，在人堆里肉贴肉，你想会是什么效果？对了，不当心碰到女人，被人骂一顿。人家想，下车该走近门，你跋山涉水地往远门挤，明摆着是想“吃豆腐”嘛！人家骂我臭流氓，我只能忍气吞声不还口。不管流氓不流氓，我继续跋山涉水，两眼紧盯小黑皮。

这时，小黑皮已有了目标。一个胖女人拉着扶手，因为胖，老是左右摇晃，压在旁边的小黑皮身上，只那么一个“哧溜”的工夫，小黑皮得手了，转身悄无声息地朝后门靠近，他要逃了！我破开人群，拼命朝小黑皮压上。一高个男人冲我大骂：“憨大啊！动作幅度这么大！”在一片责骂声中，我死死拽住了小黑皮的手，只那么一个“咔嚓”的工夫，我掏出了锃亮的手铐，把小黑皮牢牢铐住！

全车鸦雀无声。两秒钟之后，男男女女一起大叫：“哦，原来是警察！”

我趾高气昂押着小黑皮下了车，什么“流氓”“憨大”全部抛在脑后。

小黑皮灰头土脸地被我押着走。我俩拐入一弄堂里，他突然神秘地说，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这小子，耍什么花样？

他让我掏他的兜。一摸，一叠纸票子，拿出一看全是汽油票。那年月，汽油票是值钱东西，这沓汽油票最起码值五六百块钱。看我并非一脸惊喜，小黑皮又撅右屁股，让我摸他的右口袋，一摸，厚厚一沓钞票，估计有一千多块钱，1987年，一千多块什么概念？

怒火中烧！这黑皮在与我会面之前就已行动，且收获颇丰。

看我一脸怒相，黑皮惊恐，马上说：“到我家去，到我家去。”他以为我胃口极大，这些小钱还没满足我。10分钟，黑皮在上海租住的小房即到。黑皮神秘兮兮从五斗柜的最下层翻出一个铁盒子，打开盖子，我的妈呀，金晃晃闪眼，闪得我心疼。

黑皮献媚地说：“全给你，全给你。”

见我不说话，黑皮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警察阿哥，你一个月工资最多200块，我保证一天就给你搞定。你放我一码，这辈子你不愁吃不愁穿，包在我身上！”黑皮的小眼睛隐隐冒着绿色的光。

这一大把票子和金子如天使如恶魔，我浑身一颤！

在沉默了两秒钟后，我掷地有声地说：“记住，我的名字叫‘警察’！”

在把小黑皮押回分局的路上，我的步伐坚定而有力！这个步伐我一走就是近三十年。

是的，警察，尤其是反扒警察，必须抵挡住金钱的诱惑，不能被对手拉下水，否则就会被淹死，绝无退路。

十多年后，我们队里有五个小青年和贼上了同一条船，穿名牌、抽名烟、三天两头换手机，但是只潇洒了半年多，后来五个人统统被关到监狱里去了。

二十多年来，我始终把这一条作为反扒职业操守的第一条：洁身自好。

这是底线。没有了底线谈何反扒？

秘笈二：信念不垮是最大支撑

你知道我最看不得什么？是报案人的面孔。

有一次，一个60多岁的老头来到分局。刚进了门，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拽也拽不起来。问他话，他不答。我们还以为是神经病来捣乱。不管怎样，还是倒杯水吧。温水下肚，这老头突然嚎啕大哭，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震出来。原来他带着6岁的孙子从安徽来上海看病，藏在身上的2万块钱在去医院的路上被偷了，这钱毋庸置疑是七拼八凑得来的。得了白血病的孙子走不动路，现在医院门口让门卫看着，他自己一路跑来报案。老头说话语无伦次，两眼呆呆傻傻。我们知道，老头情愿把命给了贼，也要把钱弄回来，那是孙子的命啊！

这些年来，嗫嗫嚅嚅语焉不详的，神思恍惚答非所问的，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双脚跳得比桌子还高的，我见过了一张又一张不同的脸，说实在的，有时，我们几个大男人也难免落泪。

乘车被人偷的，多不是富人。被偷了来报案的，更是因为在乎这两个仔儿。

在乎，他们在乎“钱”，我们在乎的是他们。

就是因为在乎，我坚持了二十多年。

就是因为在乎，我跑得两腿发软、腰椎间盘突出，胃病常犯，却从不松懈。

二十多年，是体力上的坚持，更是精神上的奋勇前进。

那是2002年的一个夏天。我和组里的几个兄弟铆上了一伙贼。这伙人本来常在城隍庙附近的车站游荡，但是有一天突然集体转战到宝山，看来是早就踩好点的。城隍庙跟到宝山，这一路，我们眼睛也不敢眨。毕竟对手有四个人哪！

跟到宝山张河浜船厂已是中午11点钟。半当中转了三辆公交车。这一路，那四人没闲着，似乎想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先捞一票，不过已过了早高峰时间，没能得逞。他们就朝更大的目标前进。

到了张河浜船厂附近的汽车站，太阳几乎把树叶烤焦，其中两个看似大哥的躲在一小卖部门前喝汽水，另两个矮子大汗淋漓地去侦查汽车站的情况。过会儿回来报告，意思大概是现在没船过来，汽车站里没多少人，可以赶快解决午饭。

这四人摇晃摇晃地去找饭店。一家不满意再找第二家。告诉你，早些年，这些家伙都算见过世面的。他们吃香的喝辣的，穿名牌蹬名鞋，金链子粗粗地绕在腕上，从来不亏待自己。若不是为了“工作”需要，他们都是“差头来差头去”。这几年，他们算懂经了，知道做贼不能太高调，衣着方面朴素起来，但是吃香喝辣继续。为了找个好饭店，四人晃来晃去。这可苦了我们，也跟在后面晃，还不能暴露。晃了三四家饭店，这四人总算满意了，坐在里面跷起大腿开始点菜。

我们仨就像猴一样地蹲在树荫下，得装得像个农民工。否则要引起怀疑，为啥不进饭店不进候车室？只有打工找工作的人才会满怀期待地在路上等待机会。我们就是那个样儿。

你想想，正午，毒辣辣的太阳顶在脑袋上什么滋味？早上六点出发塞进肚两个包子，六小时过去了，早已饥肠辘辘，现在每人手里还是两个包子，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的一伙人在胡吃海喝，不羡慕，那是假的。

有人问，怎么不在饭店把这伙人拿下？

我们干的是反扒，必须人赃俱获，所以常常跟踪几天无功而返，有时也为了一个大线头而运作一两个月。“跟踪”是我们的基本功。饿肚子、不喝水、蹲树荫、憋小便、斜眼功等等，这些都是基本功的内容。

三小时后，那四人终于吃完，准备开工了。

远处江面驶来一条船。这条船上将下来一批人，这些人将乘上码头的51路公交车。可是眼瞅着好不容易等来的这条船，那四人并不满意，因为船上只稀稀拉拉下来了十几个人。显然，不是下班时分，崇明那边的人都没回到市区来。十几个人怎么开工？四个贼一拍屁股从车站又回到了饭店附近。过会儿，四人喊了一辆出租车。难道要走？

这让我们始料未及。不管怎样，继续跟。

车子七扭八拐在船厂附近兜，也不知这伙人究竟要干啥。我们也只能兜啊。好在我们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好汉，一听是干半个警察的活儿，特别激动，他胆大心细，紧咬前面的红车尾巴不放，在扭了二十多分钟后，终于在一浴室门口安全着陆，原来这伙人准备享受沐浴了。

我们不能享受啊，又开始了蹲守。在浴室门外，守住这伙人的出口。

两小时后，四个贼精神饱满地出来了。说实在的，真累，晒得心慌，守得腿疼，盯得眼酸。不过，一旦贼影子进入了视线，荷尔蒙马上会分泌一种激素，弄得人跟打了鸡血似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拜拜了！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他们是算好了点儿的。

51路公交车上果然熙熙攘攘。四人显然很满意，马上按预定计划前后门站好位，五分钟后，他们挑选了一位后屁股口袋里有大皮夹子的，小个子手一抄，成功！我一个泰山压顶，小个子被死死揿住。前门的三人一看情况不妙，准备上来夹击，我们的兄弟早埋伏在周围，几个回合，把四双贼手都铐上了手铐。

四个贼偷被带回分局已是晚上八九点。除了小个子耍赖不得，另三人百般狡辩。我对他们说，你们别扯那些没用的，今早6点，你们在城隍庙，11点在张河浜船厂，下午1点在码头饭店吃饭，5点从浴室出来……领头的老大毛骨悚然，连声说，你不要吓人，你怎么都知道？

当然都知道！

这个老吃老做的扒窃团伙一举落网，翻身不得。

那天我没回家。回不了家了，脚肿了，走不动路。毕竟年岁不饶人，57岁了。虽然基本功练了几十年，但碰到年龄这个问题还是要认输。

晚上和我一样没回家的徒弟小张问我，师傅，你白天跟踪时，一点都没说过脚疼，为啥把四个贼关了，才发觉脚趾头都出泡了？

我说，因为那会儿思想集中在贼身上，别的都不会分了自己的心。

的确，这就是我要说这件事的目的：信念在我们的工作中是何其重要。在干一件工作时，我们心中一定要有必胜的信念，有了信念，伤痛、劳累、困难、挫折都会统统化解，信念甚至比技术更重要！

秘笈三：战略战术是技术支持

“听、记、看”是反扒硬功夫。听就是听黑话脏话，贼道上的术语要知道；记就是记面孔，看一眼就要把贼面孔刻在心里；看就是从衣貌举止上辨别对象。

我们行动一般是两人小组，有时是三人、四人，但是，也会出现意外。下面这个事儿说的就是出现意外情况时，我们的应急反应相当重要，必须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变化决策，这个决策可能都无法与同伴商议、表达，只能靠眼神或是肢体动作传达，所以一个反扒小组成员之间的默契非常重要。

1999年，中秋节的下午。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一路都是拎月饼的人。我对同伴说，今朝怕是不能准时收工，月饼吃不到了。

今天一同行动的是我的两个徒弟，小祥和小于。两人参加工作两三年，都在谈恋爱，节日里拍女朋友马屁很重要。所以我说了这话。对于我这样的老警察，不过中秋不吃月饼，甚至春节不和家人吃年夜饭都是太正常的事。两个小青年雄心壮志地表示，师傅，今天能把这伙贼抓住，就是最好的大月饼！

今天，我们目标明确，直奔浦东81路公交车站。半个时辰，一壮汉贼眉鼠眼地晃出来了。我一瞧，就是“耗子”。再转身一看，壮汉身边还有四个矮子，都是实墩墩有肌肉的那种。是不是贼，这十几年来，真的一看就知道。我心里暗叫，碰到耗子窝啦！

用眼神和两个徒弟交流了一下，他俩也知道，今天碰到大肥肉了。再交换眼神，我们按既定方案开始行动。

五贼上了车，我们也上车。他们左顾右盼，寻找目标，结果没合适的。只乘了一站路，他们便下车。我们也下车。五贼似乎在犹豫是乘车回去，还是换乘其他公交车。五分钟后，远处驶来另一路公交车，五贼准备上车了，因为看上去乘客明显比前一辆要多得多。所有人都在拼命往上挤，乘客不仅从前门上，还从后门上，还有人扒拉在门上。司机一边叫：“不要吊在门上，要关门啦！”一边把门闸拉得呼哧呼哧的，最终，门合拢了。在关门的一刹那，我一看，徒弟小于竟然在车子下面，他没挤上来！哎呀，糟糕！

我的心一沉，说不慌那是假的，如果真干起来，我和小祥势单力薄。于是，几秒钟里我决定不轻易和对手交锋，要冷静地寻找机会！

对手也在寻找机会和目标。他们迅速锁定了一高个男子。“眼睁睁”地看着一矮子将男子的皮夹“夹”出塞入自己腰包，我暂不作声。我一点点向大高个男子靠近，是的，不能行动就必须掌控局面。我轻轻拽了一下男子的衣服，他吃惊地看着我，我摇头，意思是别说话，下车再讲。根据经验，贼一旦得手就会撤退，车子一靠站，他们就会下车。

车子靠站，五贼下车。我和徒弟小祥也下车，那男子狐疑地跟着我也下了车。一下车男子就明白皮夹被偷，我指指前面的五个壮汉，男子立马要冲上去打架！我耳语一番，于是，我们重新组成了三人小组。尽管徒弟小于“丢”了。

显然，一个皮夹远远不能满足这伙贼的胃口。他们开始了第二次行动。

这一辆公交车人也不多。五贼上了车，三人呆在前门，两人朝后门走去。我一看，原来后门有个低头看书的姑娘，姑娘斜挎着一包。

我眼色一使，小祥朝后门走，我和新伙伴守前门，因为贼老大在前门。擒贼先擒王。公交车一发动，我先声夺人，冲着贼老大突然大声一叫：“警察，不许动！”说罢，一个跨步，手铐“哗啦”将其铐在拉手上。贼老大一惊，见我瘦猴一个，马上叫道：“揍扁他！”旁边两矮子得到指令，向我扑来，对着我一阵乱拳，我立马眼冒金星，贼老大乘我迷糊之际，撕扯我的胳膊和衣服，顿时疼痛难忍，感觉有热热的水状物从嘴角滑下，我知道流血了。直到此时，大高个的失主才反应过来，想起来时路上我的叮嘱，开始施展拳脚。当然，旁边乘客还是木讷状，可能是被疯狂的混乱吓蒙了。

你知道有个词叫“蒙头乱打”不？我们当时就是那个样子。我和大高个对付三个贼，就听到劈里啪啦、稀里哗啦。后车厢，另两个贼想冲过来帮忙，我徒弟眼疾手敏，先声夺人，用手铐铐住一个，此时正和另一个单干。

车厢里乱作一团。

警察不是吃素的，大高个也不是软蛋，我徒弟更是好样的，我们硬生生把五个贼打趴下了。不知是哪位乘客打了“110”，几分钟后巡警赶到，一场战斗结束。

把贼押回分局，我方才发现自己雪白的衬衫已是血迹斑斑，衣服也被撕破，手表被打得走不动了。

但是蟊贼归案，且人证物证均在，此案圆满划上句号。

事后，我与两徒弟总结，“听、记、看”是反扒基础活，在这基础上，要利用天、地、人一切可利用的条件。虽然，今天半道中“丢”了小于，但是路上又拾回一个，若只有我与小祥，今天这事可能真办不了，而且人证物证也缺失。所以，反扒是个脑力、体力并用的活儿，是讲究战略战术的实战。反扒不能蛮干，只有不停地实践，不断地总结，才能愈战愈猛，才能乐此不疲！

秘笈四：有时柔软比刚强更有力

干公安之前，我是军人，1969年复员进了公安局。碰到以前的老战友，他们问我，你是破案子的，还是管社区的？我说，我是专门抓公交车上的小偷的。他们很吃惊，还有这种警察？没听说过。我笑了。的确，专门抓公交车上的小偷，这种警察好像真没有什么名气。我战友又问了，每天抓贼，凶神恶煞的，你快变成冷血动物了吧？我没有回答他。

战友的问题让我想了许久。可以说，这是我干反扒十多年后，第一次想这个问题。

我的工作目标是抓贼，贼的定义不言自明，贼不会也不该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同情和支持。多年来，我一直秉承这个想法。但是，战友的话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有些贼可能永远是贼，有些贼可能本不是贼，今后可能也不再会是贼。我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或是一些行为能否让那些本不是贼的贼成为一个正常人呢？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东方刚刚泛鱼肚白。

银行门口的车站已经站了二十多个等车人，正是上班高峰，人们都焦急地探头张望。此时，不远处走来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妇女。她与别人的目光不同，不看远处也不焦急，两眼直勾勾就盯着别人的包。我一瞅就明白这是一个以孩子做掩护的女贼。

上了车，她跟在一个年轻女子的后面，因为那女子背了个当时正流行的双肩包，包的斜侧有个拉链，估计一拉就开。果然，上车仅仅一分钟，大家都还没站定，女贼就已开始行动。就在女贼的二指禅施展功夫时，我的硬钳功也毫不示弱，死死把女贼的手腕“钳住”，令她动弹不得。女贼惊恐万状，面孔瞬间煞白，但在分秒之间她又想出一招，用另一只手掐了孩子的屁股，就听到孩子“哇”地嚎啕大哭，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女贼心想，这下我有机会逃了。我怎会给她乘机呢？抓她手腕的手越钳越紧，女贼“嗷嗷”乱叫。

这时年轻女子才发现女贼的手伸在她包里。“要死！你是小偷啊！”年轻女子大叫，赶快拽过自己的包，一看，斜侧拉链被拉开，拿出皮夹赶快数钞票：“还好，还好，2000块钱没少！”年轻女子笑了。“他是警察，他是警察！”一车的人都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看到我还紧紧抓着女贼不放，大家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她：“年纪轻轻当小偷，真不要脸。关起来，多关几年！”“还拿小孩做掩护，这种人阿拉见得多了，千万不能同情！警察同志，一定要把她关起来！”

在一片义愤填膺的斥责声中，女贼跟我下了车。

见周围没了人，我问这女子，孩子这么小，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去做这个？

话一出，就见这女人眼圈红了。但是她不回我话儿。

她手里抱的小孩，最多只有一岁，满脸的泪水，是被刚才吵吵嚷嚷给吓的。哎，我忍不住又问了，这是你的孩子吗？

女人“啪”地眼泪掉下来了。

这是我的孩子。警察大哥，我是个坏人，把我关起来吧。我觉得自己很坏，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贼了。

拉她坐在旁边的一个小店里，给孩子要了一杯牛奶，小小的孩子安静下来。

因为家里穷，妈妈患肾病，爸爸脾气不好，整天喝酒骂人，我就出去卖点小干果给家里贴补。后来认识了一个男的，他把我带到了郑州，说是那里好找工作。他经常给我钱用，我以为他有好工作，慢慢地才发现他是一个小偷。“嫁鸡随鸡”，我后来也成了小偷，是被他逼的，也是被家里的穷逼的。偷来的钱可以给妈妈治病，可以让爸爸开心。后来我和那个男人有了孩子，不过，几个月前那个男人走了，他有了新的女人。我到了上海，为了生活，我只能偷……

女人把头埋在孩子的胸窝口。

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泪水涟涟。是悔恨，是无奈，是绝望。

一刹那，我做了一个决定，放了她！

摸出身上仅带的200块钱，我塞到她的手里。女人很吃惊。

我说，你跟我到分局去，我们把手续办一下。你要明白，我给你的不仅仅是自由，是信任是期待是对孩子的爱护，希望你能理解我们警察的用意。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坏人！

女人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希望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而且我希望这个决定改变了一对母子的一生。

打那以后，对贼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会凭着这种感觉去判断，判断对方是怎样的一个贼，这个贼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这些年来，我也曾走进过一些贼的家，走近了贼的家人，走进了贼的心底。是的，我用“大力钳”之手抓获贼手，也希望用人性之光去感化贼心。当然，我仍然坚持职业操守，并非随意“抓放”，只是在“抓”的同时，多用一些心多用一些情，用在我认为值得并且可以的地方，相信，有时柔软比刚强更有力！

……

四个秘笈难以涵盖阿福头的反扒事业。但是，我遵从阿福头的意愿，为大师提炼概括一下。大师说，若有年轻的反扒队员来与我交流，我就说这四下子，简单又好记。若能对他们有帮助，我会非常开心。

简单的阿福头！

他说，他这一辈子很简单。就是乘公共汽车，抓小偷……

阿福头说，人哪，其实活的就是个滋味。我这70多年有滋有味，蛮好的……

反扒大王走了。想起与他握手告别，他的手非常有劲。老反扒警察的岁月、老反扒警察的情怀，都在这双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