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站在北大荒的土地上。
记忆像一面历经岁月风尘的镜子,经过几十年的反复蒙尘又擦拭后已经变得模糊。库容一亿多立方的蛤蟆通水库既熟悉又陌生,我亲手参与修筑的七百米大坝横跨东西,连接着完达山那丹哈达岭的两座无名小山,再远处群峰起伏,远山含黛,融入蓝天白云之中。大坝的背面原是一片沼泽湿地,蛤蟆通河蜿蜒其中,现在是一个可供正规大型比赛使用的钓鱼场所。水库岸边停靠的汽艇和龙舟赛艇随波起伏不定,一些人坐在伸到水面的平台上悠闲地垂钓。好在水库的水面没有变化。站在大坝上放眼望去,越过波光粼粼看不见尽头的水面,记忆的底片与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叠,我认定西南方向岸边丘陵上的那两栋洋气十足的现代化宾馆,就是我们当年在这里参加水库大会战时住过的地窝子的位置。
真是沧海桑田啊!
地窝子也叫地窨子,是一种半地下居所。在我北大荒十年生活中,曾经住过几次地窝子,有修水利时住的,有伐木时住的,都是在冬天,对此有着难忘的记忆。据史书记载,三江平原这一广阔的区域先秦时为肃慎,西汉至两晋时为挹娄。挹娄部族“处于山林之间,土气极寒,常为穴居,以深为贵。”挹娄与满语岩穴之意的“叶鲁”发音相近,因此,挹娄人便是穴居人,是其他部族对他们的称谓。北大荒并非是传统所说杳无人烟的亘古荒原,这里一直生活着一些少数民族部落,他们的居住方式因生存方式不同而有所区别。鄂伦春鄂温克等民族由于在山林中游猎,居无定所,为搬迁方便,他们居住的是在地面用几根木杆支撑,围以桦树皮或兽皮的圆形“撮罗子”。五十年代开发北大荒的初期,那时的确非常艰苦,国家急需粮食,以转业官兵为主体的垦荒人员贯彻“先生产,后生活,边开荒,边建设”的方针,住的是在荒原上用原木、树枝和洋草搭建的四面漏风,铺底下流水的马架子。这也是临时性居所。地窝子则不同,它是一种定居的居住样式,这说明古代挹娄人的农业生产已经具有相当规模,不必随时迁居了。我不清楚挹娄人之后隋唐时的靺鞨人,乃至辽金明清时的女真人是否仍然以地窝子穴居,但我们确实住过地窝子,穿越过历史成为挹娄人。
一
蛤蟆通水库因河而得名。这条蜿蜒流淌在完达山北麓沼泽草甸子里的河,满语叫“喀穆图”,是水滨的意思,从源头到注入挠力河只有150公里,系乌苏里江的二级支流,后来叫着叫着就成了蛤蟆通河,并因此而演绎出一些关于蛤蟆的传说。1957年,北大荒刚刚开发,当时的农垦部长王震到这里视察,观察地形后指示要在这里的两山之间建一座大坝,拦住河水形成水库,建设米粮川、花果山、打鱼湾。1958年,水库在“大跃进”高潮中动工,1959年大坝合龙。但由于仓促开工,急于求成,没有预设溢洪道和输水洞,当年春汛发生洪水,大坝出现管涌,在水库即将漫坝时,不得已在大坝一侧炸开缺口泄洪,把库中的蓄水排空。水库工程于1961年下马,1970年入冬后搞万人大会战重修大坝。
我参加了那年的大会战。
水利工地
那是上大冻以后的一天,连长让我带着九班先于大部队之前到水库去建点,搭建两个可供一百多人住宿的地窝子工棚和一个伙房,同去的还有由女知青组成的十一班。临去前的一天,连里特地给这两个班每人发了一斤猪肉,让我们自己包饺子吃,可见领导非常重视这次大会战。
当坐着尤特兹(UTOS,罗马尼亚产的轮式拖拉机)的拖斗到达水库时,全团(也就农场)七八十个连队的先遣建点人员大多还没有来,我们到供全营建点人员住宿的棉帆布帐篷放下行李,然后被人领到西南方向距水库大坝几百米远的丘陵漫坡上,那里已经有了推土机推好的大中小三个一米多深六米来宽的长方形土坑,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上面搭建男女工棚和伙房的地窝子。搭地窝子需要木料和洋草,男的负责伐木,女的负责打草。出发前连长嘱咐我,洋草可以在附近割,而伐木却要悄悄地到水库对面,因为以水库和蛤蟆通河为界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农场,千万别引起林权纠纷。从那以后的几天,一早,我们就带着干粮踩着覆盖积雪的水库冰面,到一两公里以外的山脚下伐木,而女知青们则是在大坝背面的草甸子里打草,天快黑时回到帐篷食宿。当材料备齐以后,连里派来了两个木工,他们负责搭建地窝子的木工技术活儿。
搭建地窝子并不复杂,比盖正规房子简单多了。我们按着木工的要求,把各种不剥皮的树材用“快马子”大锯截成木料,每隔三四米在土坑的中央埋进立柱,然后在立柱之间架上檩条,再在檩条和土坑边沿铺上椽子。这些活儿基本不用像盖房子那样砍凿榫卯,衔接的部位用扒锔子钉牢就行。椽子之间铺上一根根胳膊粗细的杨木杆,最后在杨木杆上铺一层厚厚的草,再压上一层土。“屋顶”留出几个方形洞,覆以玻璃作为窗户,否则地窝子白天也会一团漆黑。门开在地窝子背风的一头,粗笨的门框,门向里开,以免下大雪后推不开门。修几层土台阶通向地面,供人们上下出入。地窝子内部没有也不需要任何装饰,用各种原木在两边各架起距地面一尺来高的一长溜儿通铺,铺上树枝和厚厚的洋草,过道上埋两个躺着的大油桶,作为烧柴取暖的炉子,把铁皮烟筒呈曲尺形捅出顶棚。到此,地窝子搭建完毕,可以住人了。
分散在山坡上和大坝后面草甸子里的全团百十多个地窝子都搭好,各路人马就到了,差不多有上万人,大会战开始了。
冷的记忆
白天,水库里、小山上和大坝背后红旗招展,人欢马叫,有采石的,有刨冻块的,有挖土的,有推“轱辘马”的,有抬筐的,有打炮眼准备晚上放炮的……风雪无阻。傍晚收工以后,人们就钻进地窝子里,过起穴居的生活。
虽然干了一天活儿,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但没有人洗脸洗手,地窝子的门打开关上再打开,人们出出进进急火火地去打饭。从伙房打饭回来,借着昏暗的电灯光,几十个人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开始吃饭。晚饭照例是苞米面大饼子,只有一个菜,或炒大头菜(圆白菜),或炒萝卜条,或炒土豆片,地窝子里一片咀嚼声夹杂着说话声。应该说北大荒那些年吃的主食不错,基本上是白面,而且没有定量,管够。但这一年不行,自秋天开始就基本吃不上白面,一天三顿不是大馇子,就是苞米面大饼子,三天才能吃上一顿馒头。据说这是因为全师的小麦产量上报高了,只好把作为人们口粮的小麦上缴去完成任务。天气冷,干活儿累,又都正值年轻胃口好,就着没有荤腥的菜,四两一个的大饼子,每个人吃三四个是正常的。那个年头基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年轻人在一起总要找些乐子逗自己玩儿,以释放因苦闷而鼓荡的情绪。有一天,几个知青在吃饭时合伙恶作剧,一个劲儿夸哈尔滨青年老陈大哥,说他能吃,谁也比不过他,于是不经夸的老陈大哥便上了当,在七嘴八舌的怂恿下硬生生吃下六个大饼子,吃得从鼻孔直往外冒苞米面渣子。大家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哈哈大笑,老陈大哥却伸直脖子表示还能再吃。我怕他把胃撑破出面制止了。
吃过饭以后,地窝子里一片“琳琅满目”,几十双被雪水汗水浸湿的棉胶鞋毡袜子和长长的绑脚,用铁丝吊在铁皮烟筒下散发着酸臭。在污浊的空气中,七八十个人,有聊天儿的,有唱歌的,有看书报的,有写家信的,有争论什么事的,有坐着发呆的,也有靠在被垛上睡觉的,还有脱下绒衣绒裤顺缝遛抓虱子的……
有那么几天,睡在我旁边的心灵手巧的老职工陈善新,一直在用小刀刮削一段一尺来长手指粗细带树根的雪白王八骨头。王八骨头是一种生长在水边的忍冬科小灌木,学名叫金银木,枝干坚硬,中心却有一圈牙签粗细类似海绵状的软芯。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只是笑,却不回答。过了几天,那盘旋扭转的树根被雕成一个海螺,他又开始用一根细铁丝一点一点地掏树枝中间的海绵状软芯。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把半截铜子弹壳钉进树根被挖出的凹槽里,然后微笑着把它递给我,“给,我给你做的。”原来这是一个非常别致的烟嘴!这个珍贵的烟嘴后来跟着我回到北京,可惜在一次搬家时它不知所踪,丢了。
在天气不算太冷的晚上,我会在走出地窝子,于夜色中坐在木头垛上静静地发呆。目光越过水库,对面是峰峦错落的那丹哈达岭,它是完达山脉的西南分支。一层薄薄的白雾缭绕在暗黑色的山腰,使群山显得无比神秘。幽蓝的夜空繁星闪烁,清晰的银河在山林的斜上方远泻而去,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格外明亮,在遥远的北方指示着更遥远的北方。二三十米外水库冰面凿开的为人们提供饮用水的冰窟窿旁,有几只水獭缩头探脑瞪着眼睛向四处窥视,哪怕只是一点轻微的响声也会使它们受惊,立刻齐刷刷转身一头扎进冰窟窿里。一年多以前,离这里不远的珍宝岛发生了战斗,无数军车、装甲车和坦克车就是从身旁的公路开往前线;虽然眼下枪炮声已经停止,但战争的气氛仍然笼罩并影响着人们。我那时是个“好战”分子,因为除去每天繁重的劳动,不知道前途通向何方,心里充满矛盾,青春的豪情与郁闷、茫然和疑惑共存,因而盼着战争能够扩大,大到我可以经历枪林弹雨,或者立功,或者牺牲。和我有同样想法的知青大有人在,对战争的渴望和激情,成了处于准前线年轻人的精神慰藉。
那天水库工地放假,前一天我们就和十一班商量好搞一次拉练活动,为不定哪天就要到来的战争做准备。一早吃过早饭,我们就踏着积雪出发了。一行二十多个人,背着五颜六色打着捆的被子,在无数人的瞩目下走过七百米的大坝,走向目的地——跃进山钢铁厂。为了锻炼意志,增加拉练的难度,我们没有走公路,而是以高压线杆为路标指引直接趟雪爬山。没有路,陡峭山坡上的积雪没膝深,拽着身边的树枝和枯草,从雪中拔出一只脚,又踩进了更深的积雪中,然后再从雪中拔出后面的那一脚,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大家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绒衣,甚至有的人棉衣都浸出了汗水。山势起伏不定,向上爬时虽然费力,但相对要安全,下山时由于坡度陡峭,便有人一脚踩空而滚到山沟里,成了一个雪人。在哄笑中女知青们却发现了一个下山的窍门,她们一个接一个坐在雪坡上飞快地滑到山沟,虽然狼狈不堪,倒也省事省力。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发现山间的公路就在不远处,大家集体做出了妥协,不再和自己为难,走上了蜿蜒盘旋的公路。当拖着累垮的双腿结束了一天的拉练,回到地窝子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匆匆吃过伙房给留下的苞米面大饼子,我钻进了被窝,马上进入了梦乡。在睡梦中,我一定经历了炮火硝烟的战斗……还好,当时交恶的两国领导人不是知青,他们通过谈判避免了全面战争。五十年过去了,在而今战争危机仍然四伏的世界,我成了一个珍惜和平的老人。
……从大坝上下来,我沿着水库岸边向当年住过的地窝子位置走去,一路上遇到一拨又一拨像知青模样的人,大家微笑着点头致意,相互不发一言却心领神会:咱们一定都是到这里来捡拾青春记忆,寻找当年作为挹娄人曾经的居所遗迹的,因为这里有我们蹉跎的岁月和逝去的青春。
二
转过年,1971年的冬天。连长突然通知我第二天带着一个班的人,去“三不管”的山上搭地窝子建点,为一个星期后五六十个人上山伐木做住宿准备。
“三不管”是一片山林,在团部(总场场部)的东边,顾名思义,这是一个管辖权不清晰的地方。我们到达时候,山下已经有了不少人,都是来建点的。我找人问怎么有这么多人,告诉我说这一片山林归属有争议,兵团说归兵团,林业局说归林业局,争执日甚,为此双方还动过武,于是兵团方面决定先下手为强,把树伐掉运走。
按着指点,我们扛着行李上山找到事先划好的宿营地,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推土机推出的长方形大土坑。把行李往雪地上一扔,大家马上拿起斧锯就近伐起树来,为搭建晚上住宿的临时小窝棚准备材料,第二天再搭建大地窝子。这是一片杂树林,红松、柞树、榆树、桦树、椴树、杨树、水曲柳、黄菠萝、核桃楸……什么树都有。没有人下令,四把“快马子”大锯就拉动起来,十分钟以后,四棵大树先后轰然倒下,溅起一片雪粉,渐渐弥散开的雪雾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五光十色,把森林变成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伐木是个痛快而危险的活儿,正因为如此也容易让年轻人上瘾。随着一棵棵大树纷纷倒下,大家变得兴高采烈,一场伐木竞赛在空旷山林的吆喝声中展开。当夕阳的余晖在树冠上暗淡下来,周围的一切模糊不清了,我们被迫停止砍伐,扛着工具回到宿营地,这时才意识到,光顾着伐木,忘了给自己搭窝棚了!
只好露营。我们动手把刚伐倒的柞树用大锯截开,劈成一米来长的柈子,在深山里点燃了篝火,二三尺高的火苗像狂舞的金龙扭来扭去,火光照亮了山林,映红了我们的脸庞。就着带来的咸菜,喝着烧开的雪水,吃着烤糊的馒头,大家有说有笑。篝火越烧越旺,烤得人脸火辣辣的,浑身直冒汗,于是十多个人扒掉了上衣,光着膀子烤起火来,发出一阵阵狂叫。夜深了,在雪地上铺下狍子皮,摊开被褥,往火堆里加入大量的柈子,我们钻进被窝,集体进入迷失灵魂的梦乡。第二天一早醒来,篝火已经熄灭,我们躺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里,身体下是冰冷的积雪,脸庞上是冻结的白霜,四周是寂静的山林。
就地取材极为方便,几天过去,地窝子就造好了。因为是建在山腰的背风处,且树多林密,地窝子的门便开在中间,很有个工棚的模样。
现在想起来,即便是不懂保护环境,不知道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那年的伐木也简直是罪过。两三千人散布在山林之中,到处是此起彼伏的锯声、斧声和喊山声,成材的大树一棵棵倒下,马上被截成一根根原木,然后被一辆辆汽车和尤特兹运出山去。没有成材的小树被倒下的大树砸得东倒西歪,遍体鳞伤。还有许多树木,特别是柞树(也就是橡树)因为纹理竖直,被劈成柈子当木柴烧掉了。
伐木经常险象环生,扫荡腿,搭挂,打板子,回头棒……一个躲闪不及都会造成人员伤亡。伐树前要先看好树的倾斜方向,然后在预定倒下的那一面锯第一锯,当锯到一半的时候撤出锯,再在背面高出第一锯几厘米处锯第二锯,当两面的锯口相错时,树就按着预定的方向倒下了。那天大雪纷飞,雪花在空中粘成一团一团的,从树隙中无声飘落,在林间闪着晶莹的光。当一棵大树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倒下时,突然树身扭转偏离了预定方向,而赵光久正站在大树砸去的下面。人们一阵惊叫,赵光久抬头一看撒腿就跑,但为时已晚,大家眼看着他被巨大的树身拍倒在雪地上。我的头皮发奓,心往下一沉,霎时间就凉了。短暂的死寂之后,众人发出疯狂的喊叫向出事的地方跑过去。但奇迹出现了,就在大家以为悲剧绝对不可避免时,赵光久却侧着身从树下褪出身站了起来,他呵呵傻笑着,双手拍打浑身的白雪。原来就在倒下的大树即将碰到后背时,他一脚踩空扑倒在一个雪坑里,居然大难不死,毫毛无损!
当夜幕降临,山中的地窝子里生活是单调寂寞的。天黑以后,山林一片寂静,呼啸的北风从林梢上吹过,把寂静变成了恐怖。人们很少走出地窝子,白天在森林中都会迷失方向,夜晚要是误入无边的林海,十有八九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大家只能呆在地窝子里消磨无聊的时间。那时林彪事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虽然还没有正式传达,但种种迹象表明“副统帅”出事了,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知青们迷乱的思想更加迷乱……
那天又是大雪纷飞,中午时分,大家刚从伐木地点回到地窝子门前,准备吃午饭,连队的尤特兹“突突突”喘着粗气开上山来,停在地窝子旁。它每天日夜要来三四次拉木头,我们习以为常,因此对它的到来不以为意。但拖斗里突然传出一阵高昂杂乱的鹅叫,把大家一下吸引了过去。有人从拖斗里站起来,手里提着一只被捆着翅膀和双脚的白鹅,大声叫道:“给你们送好吃的来啦!”原来,连队养了七八十只鹅,领导嫌它们光吃不下蛋,决定杀掉不养了,给在山上伐木的我们分配了十五只,让大家改善一下伙食。五六十人发出一片欢呼,一拥而上,把那十五只雪白的鹅从车厢上抢了过来。雪下得太大,本来就不宜伐木,现在又有好吃的来了,于是几个班排长商量,决定下午不出工,杀鹅改善伙食!
看着扔在雪地上还在“哦哦”叫着的鹅,众人兴奋不已,可问题来了,这鹅该怎么杀呢?知青们杀过鸡,有的还杀过猪,却从来没有杀过鹅。有人说:“这还不简单,剁!把鹅脑袋剁下来!”于是便有人抓起一只鹅,一手攥着鹅腿,一手掐着鹅头,把鹅放到竖起的树桩上,另一个人举起剥离大斧,手起斧落,那鹅立时身首两处。抓鹅的人顺手把捆住鹅腿的麻绳解开,不想那没有头的鹅竟一下站了起来,耷拉着长长的脖子晃晃悠悠地乱走,脖腔里流出的血在雪地上画出莫名其妙的图案。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残忍的景象啊!但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虽然那些鹅终归要被杀吃掉,但它们不应该被这样残杀。特殊年代严酷的环境与现实让人们的灵魂变得麻木,善良和慈悲也许还深深隐藏在潜意识当中,但不知道何时才能把正常的人性唤醒。
在山林中的地窝子住了二十多天,不知道有多少大树被伐倒运出山去。突然有一天接到通知,由于林业局向上报告情况,军区的一位副司令要来检查,让大家收拾行李马上下山。我们离开地窝子仓皇逃下山去,把大量已经伐倒的树留在山上,多年后成了腐朽的“困山木”……
虽然在北大荒生活了十年,但因为当时年轻,更因为艰苦和烦闷,使我对它并不真正的了解。离开北大荒四十多年,我一次又一次返回,去寻找失落的青春岁月;同时,随着这些年考古工作的开展,三江平原发掘出一个个汉魏时期挹娄人活动遗址,我才对那一方神秘土地的历史有了进一步了解。我曾经到被茂密柞树林掩映的凤林古城遗址参观,那是一处面积达120万平方米具有王城性质的古城,城中有九个区域,所有居所,包括一处666平方米的巨型房址都是半地下的地窝子。在凤林古城的正南,隔七星河相望的炮台山上,八个“天坑”标志着古代北斗七星和北极星的位置,是我国发现的首例以天文星座为形象,也是世界最大的七星祭坛。站在那里可以想象,当年的挹娄人从凤林古城的地窝子里走出,在酋长和萨满巫师的带领下越过七星河,来到七星祭坛,且歌且舞,虔诚地祭拜主宰天地万物的神灵……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挹娄人神秘地消失了,只留下三江平原上一千多处遗址。将近两千年过去,当年的挹娄人一定分别融入了后来生活在这一带的各个民族,而我们却在特殊年代与古代挹娄人无意中相逢,体验了他们的穴居生活。
知青的上山下乡经历不过是浩瀚历史长河的一瞬,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被一些人淡忘,但它一定也会像挹娄人一样,虽然“神秘”地消失了,却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