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作家唐宁的非虚构作品《归去来兮》出版,书中记录了上海光学仪器厂拆分援建的三线企业——贵州新添光学仪器厂的那段历史。一时间,该书跃入各大书榜:2019年探照灯好书推荐榜,非虚构类图书排名第一;新浪好书十月推荐图书;2019年度新浪好书;《光明日报》十一月光明书榜等。
唐宁任职《新民晚报》三十八年,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记者,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曾获范长江新闻奖、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奖。此次,她以记者的敏锐,作家的激情,通过贵州新光厂二百七十余名职工,以及随迁家属的口述回忆,用四十余万字,为我们留下这个三线企业由创业、发展、辉煌乃至衰退的历史。用这些“无名者”的故事,记录了当年轰轰烈烈大三线建设的时代洪流。
唐宁,上海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记者。非虚构作品《归去来兮》作者,该书多次跃入各大书榜前列。
两次三线建设高潮,都是在战争危险之下展开的……
1964年初,美国获悉中国原子弹关键技术成功突破,立即要求国务院政策设计委员会专家罗伯特·约翰逊,起草一份绝密报告《针对共产党中国核设施直接行动的基础》。建议:由台湾出动特种部队,美国动用运输机,并采取保护措施,直接摧毁中国罗布泊核基地。
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了解该计划后,顶住压力,于这年十月,成功进行了第一次核试验。
但,涌动的暗流,让新中国领导人感到,战争威胁正在迫近。毛泽东说,我们不是帝国主义的参谋长,不晓得它什么时候要打仗。要下决心搞三线建设……有了这个东西就放心了。
在他看来,一线,是指东部沿海和边疆地区;中部缓冲地带,为二线;所谓三线,是指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等中西部地区。
8月2日夜,美国驱逐舰“马克多斯”号在北部湾,与越南鱼雷艇发生激战;4日,美国第七舰队大规模轰炸越南北方,中越边境也落下了美国的炸弹和导弹。
消息传来,毛泽东彻夜未眠。他对国际形势越来越不乐观,新的世界大战或许一触即发。
三线建设迫在眉睫!
上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面对世界地图,若有所思。
出于国家安全考虑,毛泽东和党中央当机立断,决定改变中心任务放在搞好农业和轻工业,解决人民“吃穿用”问题的第三个五年计划,确立了“以备战为中心”的三线建设战略决策。重点是:针对我国工业与大城市,大都集中在沿海地区的特点,将部分一线老企业或车间,特别是军工、机械工业,迁到三线;今后,一切新建项目不论在哪一线,都应贯彻“靠山、分散、进洞”的方针,适应现代战争需要。
……
1969年3月,中苏边防部队在黑龙江珍宝岛,发生武装冲突。苏共中央政治局多次研究,使用核武器“一劳永逸地消除中国威胁”(苏国防部长格列奇科语),只是意见分歧,使他们难以做出决断。最后决定,在边境全线派驻大量装备有核武器的部队,来施压于中国。
于是,三线建设第二次高潮掀起了……
作者找到的部分“三线建设”宣传资料。
五十余年转瞬即逝,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主要是国防工业,处于深山僻壤的保密状态,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晓,那些当年的建设者,也随时光流逝而逐渐老去……
一月十五日,天气微冷,下着细雨,我与唐宁老师约了徐家汇一家咖啡馆见面。
“之前都是我采访别人,我问人家。”坐定后,唐宁老师笑了,随后,像是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呢?”
我也笑了,感觉到了她的亲切。
“说些书里没写到的事吧!”
2005年,贵阳新添光学仪器厂子弟学校陆际衡老师,陪同老同事,找到了《新民晚报》特稿部资深记者,向素昧平生的唐宁,反映户口回迁遭遇。言谈间,老泪纵横:去的时候说,你们永远是上海的儿女。可是现在……五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唐宁是上海市第十二届人大代表,十三届人大常委会委员,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于是,她开始为她们四处奔走,反映情况,问题当然没有解决。有关部门也有难处:唐老师,没办法,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总量不得了。口子不好开!……
记者生涯里,接待读者,为他们排忧解难,在唐宁是常有的事。但,这件事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第一次接触到了大三线建设者,了解了他们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状况。
2006年春天,唐宁随陆际衡等十六名老职工,一起前往贵阳老厂“娘家行”。经过实地调查采访,写成了近两万字《娘家行 未了情》的长篇报道。五一期间,在《新民晚报》连续五天连载,轰动一时。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当年三线建设者们在距离贵阳十多公里的崇山峻岭,艰苦奋斗、奋发图强的详实报告,同时还记录了他们晚年的境遇。
这篇报道,也让马晓理——上海光学仪器厂总设计师马燮华的儿子,找到了唐宁,要求联系父亲在贵阳工作时的老同志;张淑珍是随迁家属,原单位同事根据报道线索,也找到了她……
与受访者在一起。从左至右,分别是陆际衡老师、唐宁老师、卞世金及其女儿李晓芸。
于是,一幅幅“新光人”工作、生活的画卷,在她脑海里渐渐展开……
“越了解他们,祈望他们能得到温良对待的想法,就越强烈。这也是萌发写作这本书的原因。”唐宁的话语轻而有力。
那时,人们是带着一种国家使命,奔赴“大三线”的。建设坚强的后方基地,反击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等敌对势力的侵略,是项政治任务。新中国成立后,人们都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谈个人利益、提个人困难,是件很羞愧的事情,甚至被认为是落后分子。当时,有个口号:“好人好马上三线”。在他们要求奔赴“三线“的决心书中,充满着热情激荡的豪言壮语。
著名的三线建设宣传画:“把青春献给三线建设”。
1966年7月27日,上光厂在江湾体育场召开全体职工动员大会,邀请家属参加。了解了三线建设重大意义,职工们热血沸腾,纷纷报名。下午,二十六岁光学车间团支部书记顾早明,在车间动员会上,表示坚决响应党的号召。有同事开玩笑,说,小顾啊!侬是浦东本地人,妹妹已经出嫁,侬是独子,再表态也不会去的。
小顾听罢,觉得受到了侮辱,立刻跑回办公室,咬破右手拇指,在信纸上写下了鲜红的“决心书”三个字。接着,用钢笔继续写道:“我坚决响应党的号召,强烈要求去支援三线建设,全家一起革命。”就这样,他带着小学教师的妻子,还有两个分别只有一岁和三岁的女儿,迁了户口,全家前往贵阳。那时,还有很多人,都是写血书,要求全家前往的。
被批准前往三线,是一个莫大的光荣。不仅要政治过硬,而且要有技术专长,同时,要审查三代历史,不合格,则不予批准。在那火热的年代里,如果不能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建功立业,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迁二代,新添厂技工龚正明谈起父亲调去贵阳经过,异常激动:父亲是独子,可以不去内迁的。但父亲对奶奶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睏不着觉了,我要去搞三线建设,让毛主席睏得着。于是,一家三人就一起迁往了贵阳。奶奶看不到父亲,就跟着一起去了。
书中人物龚正明,迁二代,钳工。八岁随父去贵阳,三十三岁回到上海,后在汉口路开了一家钟表店。2020年3月20日去世。——“如果不再记录下这些故事,那曾经发生的一切,也将渐渐被人遗忘……
最后,厂党委定下了八百名职工的名单,号称“八百壮士”。再加上复退军人、新分配进厂的大中专毕业生,以及一千零五十名家属,从上海迁出户口,把家中所有物品打包装箱,乘上了前往贵阳的火车,浩浩荡荡奔赴心中圣殿——大山里的工厂。
以这支精英队伍为班底,内迁二十多年,新添厂成为了当时全国规模最大的民用光学仪器骨干企业,为国家光学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1966年底,我国第一台两套潜艇潜望镜总装调试成功;1968年研制出我国第一台对空导航潜望镜;九年后,导弹核潜艇对空导航潜望镜诞生。所生产的八大类一百余种精密光学仪器,不仅在国内享有盛誉,还远销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十八个国家。新添厂,成为了当地年轻人最向往的工作单位。
这里,曾经是当地年轻人最向往的工作单位。
1983年12月3日,国务院对三线建设作出了“调整改造,发挥作用”的战略决策,开始向市场经济转变。三线企业因选址太偏、规模过大,只考虑战时需要,没有考虑平时发展,以及体制的诸多弊病,无法适应市场竞争而逐渐走向没落和倒闭,产生了一大批年龄较大,但还未到退休年龄的下岗职工,他们中一部分人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返回了家乡,而另一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或户籍回不到原籍,或永远留在了内地。
新添厂遇到了同样问题,2001年6月,贵阳市中级法院裁定并宣布新添公司破产,由贵阳市工业投资控股公司整体收购。前文述及陆际衡老师的同事,户口回迁遭遇,并非个别现象。当年离开上海时,耳畔是嘹亮的革命歌曲,喧天的锣鼓,齐鸣的鞭炮,人们夹道欢送;而回来时四处碰壁,到处是冰冷的条条框框。还有,微薄的工资、高昂的医药费,包括住房等问题,使这些三线人生活,不免有些苦涩。
“有个新添人说,侬讲我不是上海人么,我是上海出去的,会讲上海闲话,应该算上海人;但我的身份证开头跟上海人不一样,是贵阳人的开头;社保待遇跟上海人也不一样,差交关,那么我又不是上海人……”说到这里,唐老师停了下来,她端起咖啡杯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
“我早先也写小说,但从事新闻工作后,每天被大量信息冲击着,无法照顾到自己细腻的感受。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公共事件上,而且,我觉得,我更愿意倾听无名者的讲述,平民的声音。更愿意为他们做些什么!”
2016年3月,北京两会期间,唐宁在全国政协会议上的一份《关于改造利用三线企业遗址扶助地区脱贫的提案》,引起了广泛关注。一时,凤凰网、澎湃新闻、贵阳日报等各大媒体纷纷报道。
这里,曾经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在三线企业调整战略中,大量企业迁移到省会和中小城市,据不完全统计,仅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河南、湖南、湖北、重庆八省一市,列入调整的274家企事业单位,异地搬迁就有257家,大批企业遗址处于荒芜、废弃状态。那批“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三线人,已是迟暮老人;许多三线企业陷入困境,职工下岗,在职的有不少是沿海地区内迁人员后代,收入较低,生活、就业遭遇困难。提案建议,利用遗址兴办产业,给予减免税扶贫政策优惠;允许将遗址资源改造为旅游、文化、休闲等产业;这样,既可拉动创业和就业,有助于脱贫攻坚,也可使大量荒废的三线遗址于再利用中得到保护。
这是全国两会第一次涉及“三线建设”的提案,引起国务院高度重视。李克强总理认真听取了国务院参事室专题汇报,指示成立专门小组,赴三线地区考察,就三线遗址保护利用与扶贫的结合,探索一条新路。
这期间,唐宁正在为撰写《归去来兮》,做着大量采访。
“记者的职业训练和习惯,使我充满着对事情真相的好奇,对人的关注。采访过程中,我时常为三线人的经历感叹着,越发激励我,要把这些人和事写下来,为这些无名者立传。”
1965年3月的一天,清华大学机械系毕业的技术员虞和清,接到出差通知。到达贵阳大山深处的新厂后,领导宣布:马上要打仗了,形势危急,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不着觉,三线建设必须加快,已到工地的同志一律留下,作为新光厂第一批职工,家属也接过来,安家落户。
虞和清对突然宣布的决定提出了看法,为此,他以“破坏三线建设”的罪名挨批受审。
文革结束,虞和清拒绝了江浙地区两家企业聘请,专心领导交给的技术攻关项目。妻子劝他,浙江厂给的条件蛮好,还允许带一个子女随迁。但他说,乡镇企业规模太小,单枪匹马过去做不出什么成绩。他很高兴当下新添厂对他的信任,希望做出成绩,实现自己的抱负,回报领导。
不久,虞和清被查出了胆囊肿胀,手术后,突然大出血去世,年仅五十五岁。
“这就是新中国的知识分子,他们渴望报效国家……每每整理这些录音和视频,那些人的一生让我难过,我有时想,我记录的不是那些个体生命,也不是一家三线企业的历史,而是通过这些人和事,记录了我们共和国的一段发展史。”唐宁轻声说道,“而且,时光逝去,第一代、第二代的三线人,或渐已离去,或体弱多病,如果不再记录下这些故事,那曾经发生的一切,也将渐渐被人遗忘。——而历史是需要铭记的!”
书中人物——光学车间工人江鉴康妻子,鲍秀华的迁移证明。所署时间为1969年1月28日。
千万知识青年下乡,产生了大量知青文学;十年文革,出现了一批“伤痕”文学。而三线建设作为新中国一个规模空前的建设战略,由于保密性质及基本与“文化大革命”时期同步等原因,直到九十年代,才渐渐地走入学者研究视线,文学作品则少之又少。对于这样一个投入上千万人、资金两千多亿(占全国基本投资百分之四十)、持续十五年的建设战略,产生了艰苦奋斗、奉献精神的重大历史事件,学者们更多从政治、经济、环境等角度加以研究。而《归去来兮》,是第一部运用口述历史的方式,对参与者生命个体研究的文学作品——即用人类学方法,来记录历史。
这使创作过程异常艰辛。
采访用去了唐宁大量时间。翻看附于书后的《采访对象名录》,可见采访历时五年,两百七十一人次,几乎贯穿写作全过程。然后是把采访录音、录像整理成文字的工作,打字速度往往跟不上语速,需反复听,核对;再将这些文字,根据时间先后排列,打印;或发邮件,或给打印稿,由采访对象确认,诸如时间、地点、人名、事件本身;并经得采访对象同意,允许这些采访记录,运用于书籍写作。
“有些人晓得我要写这本书,对我说,我这些事,是讲给你听的,不能讲出去的。不要用了吧!”唐宁说,“我理解他们,他们不愿意让那么多人知道他们的苦难!整个人不出现在书中的也有好几人。但是,这些采访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它让我更了解、理解了这些人和事。这些人,书出版后,我都签名,送上一本,表示感谢。”
仍在贵州的新天厂老人们,收到《归去来兮》后,合影留念。
书的体例,也让唐宁费尽心思。是根据个人经历,写成人物传记,还是把人物放在大时代背景下。前者,故事连贯,阅读略显轻松,后者,人物经历散落在时代的浪潮中。最终,唐宁还是选择了后者,因为,在大时代的背景下,去记录这些“无名者”的命运,才更有意义,才能给予人们更多思考。
“我在书里。“——吴雅娥老人高兴地收到了《归去来兮》一书,翻到了写有她内容的一页。
唐宁将这些素材,做成了近两百张卡片。这些卡片,跟随了她写作的整个过程。2016年春节,她与家人去西班牙马德里旅行。那天,偶然想到了什么,她翻出随身携带的这些卡片,一张张摊放在床上,忘情地构思起来……窗外,是伊比利亚灿烂的阳光……
在非虚构作品中,唐宁的《归去来兮》是一部经由被采访者同意,全部采用真实姓名的作品。在当下,这几乎很难见到。全书以第三人称的角度来叙述事件,大量引用当事者(第一人称)的叙述,再辅以他们的书信和笔记。摒弃带有个人色彩的描写与议论抒情,全部细节都来自当事人叙述。是一部真正的非虚构作品,它的价值和力量也来源于这种真实——历史的真实。
“你看过王小帅的电影《青红》吗?”唐宁突然问,“这是一部根据真实故事拍成的电影。王小帅就是新添厂的‘迁二代’,1966年10月初,出生才五个月,就被母亲邓美慈——潜望镜研制技术员带到了贵阳,父亲王家驹原来是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教师,作为随迁家属,一起来到了这里。他们家与从上光厂携全家内迁的卞铁夫是邻居。1985年夏天,卞铁夫与之前写血书的顾早明等四户人家,不辞而别,离开新添厂,来到浦东一家乡镇企业。一次,王小帅来卞家做客,卞铁夫讲起了这段往事,他听了很是激动,表示要把它拍成电影。这部电影在2005年获得了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之后,王小帅还拍了《我十一》、《闯入者》,完成了他的‘三线三部曲’。他十三岁去了武汉军区,但少年生活,成为了他创作源泉。”
王小帅电影《青红》的海报。
“我想说的是,记录历史的方式各不相同,我出于记者的天职、作家的责任,以及知识分子的良心,想为那个时代,做一些记录,记录一段接近真实的,让未来的人们能够听到、嗅到那个时代气息的东西。”说到这里,唐宁笑了。
言谈中,唐宁不断地提到那些给予她帮助的人的名字,表达着谢意,有接受她采访的每一个人;有陪伴她采访大多数新光人的陆际衡老师;有本书责任编辑郑理先生;还有发行人、文艺出版社社长、总编辑陈徵先生。
她谈这本书的时候,谈到别人很多,说到自己却很少。我知道她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经历了丧父之痛,自己也大病一场。稍稍康复,又开始了写作……我感受到了她的谦和和坚韧。
采访结束,唐宁执意送我到地铁站口,然后,返身挥手与我作别。
再见唐宁老师。
走出地铁站,天色依旧阴沉,看着马路上摩肩接踵的人流,我想到,胡适常劝人写自传,或许是因为,每个人一生都是一本厚重的书,而把每个人的人生记录下来,汇成的就是一部时代史。
如果是这样,那么唐宁的这部《归去来兮》,就是真实地为我们记录下了充满生活质感的那个沸腾年代;为历史留下了一群三线人的生命故事。
这,或许就是《归去来兮》这部作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