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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剑衫、牛仔裤,张开双臂拥抱所有

作者:龚静 发表时间:2021-08-13 点击数:100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在复旦大学念大学,这是一个“重放的鲜花”的时代,很多固有的被打破,被拆除,重新思考;新鲜的未曾体验的涌进来。年轻的身心每一天都在感受和感知着。

 

生命渴望燃烧。树叶饱满,随风远去。

 

紫红色的书包和击剑衫

 

1986年秋天,静岚已经离开曦园,在徐家汇的一间大学任教。开始几年就住学校宿舍。宿舍楼一层为保健科,二楼一半属保健科,其余至四层住男老师,五楼除一两家夫妇,其余皆青年女教师。静岚住走廊西头朝北的那间。刚刚入职,诸事繁杂,诸事简陋,宿舍里两只方凳之一还是从其他宿舍要来的。仗着年轻,怀着希望,不抱怨,不纠结,还算桩桩件件应付下来。

 

茱萸粉的击剑衫洗了就挂在走廊拉的绳子上。办公室回来却发现击剑衫左前襟一滩蓝墨水,斜对门的圆脸姑娘颇有些抱歉地看着静岚,原来是她的蓝墨水钢笔碰到衣服了。她连声道:我帮你拿到实验室去洗。击剑衫还是八成新吧,大四时在淮海路买的,门襟嵌线,带点燕子领的立领,拉链,穿之颇精神。这种事情怎么办呢?总不见得剑拔弩张。静岚说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处理吧。静岚想着能将钢笔挥洒到晾着的衣服上,不像一个做事细致的姑娘。蓝墨水再怎么清洗,肥皂、白醋,总不免留下痕迹,幸好茱萸粉和淡淡的蓝色倒是补色,不过分注意,也马马虎虎算了。

 

后来与蓝墨水女子还是不熟,倒与她室友梅芳渐渐熟悉了,梅芳说“蓝墨水”那天很是不好意思,她说哎呀呀,把那件漂亮衣服弄脏了。

 

击剑衫,比之普通拉链衫,是有设计感的。听听名称,击剑衫,帅气吧。

 

文文也有一件,她那件是紫罗兰色的。

 

好看的衣服总会在女生间暗暗地传染。

 

大一时不约而同穿上了牛仔裤,开始是不习惯的,臀腰部紧绷绷的,面料的手感粗糙得很,不过穿着穿着也就觉得好看起来,穿惯了裁缝做的中长纤维西装裤,看看包裹身体的线条,思忖着原来裤子和腿可以形成这样的关系呢。

 

牛仔裤似乎是某种对身体的唤醒。好像长在自己身上的胯部臀部腿部的线条从来没有这么好好看过,一条裤子竟让人悄悄欣赏起自己的身体来,悄悄感觉着人体线条和肌肉质感的彼此呼应,却原来自己的身体也可以这么姹紫嫣红的。

 

唐老师在三教大教室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讲着中国现代文学,静岚听得认真,不过还是记住了L同学进教室时穿的正红色精纺羊毛短大衣,款式简净,翻领单排扣,斜插袋,门襟双线缝织。L同学个子不高,膝盖以上的大衣长短调节身材比例,精到的做工显得人利落精致。大家都晓得L同学已经在读书之外做电影配音,自然有时会翘课,每次来上课,似乎总有新衣服亮相。J与她同寝室,同进出,在红大衣的旁边,J穿了藏青的中长精纺外套,全毛面料的藏青色色调很饱满。静岚记得有一次与J同坐21路车,电车开在四川路上,俩人拉着把杆闲聊,静岚晓得J家里已经有了不是每户家庭都有的双鹿冰箱。

 

电车车窗外,四川北路商铺挤挤挨挨,服装店五金铺饮食店新华书店,骑楼上晾着的内衣外套飘飘荡荡。

 

击剑衫其实是大四时才买的。那些年夹克衫行了起来。

 

其实还在早几年,看完《庐山恋》,与其说记住了张瑜郭凯敏,倒不如说记住的是片子里张瑜的那一件件行头。戗驳领、燕子领、布拉吉、百褶裙、白西装、喇叭裤……眼睛顾不过来,心里也盘算不过来。电影中张瑜换了43套服装,都是剧组从香港买来的。庐山风光是好,不过在时尚服装面前好像成为了背景。静岚订《上影画报》的,张瑜陈冲刘晓庆李秀明……一大波当红女演员,还有日本的山口百惠、栗原小卷,发型服饰姿态,每个月翻翻看看,好生欢喜。马上要高考的高二那一年,也还是有闲情在练习簿上线描山口百惠的头像,其实是为了再次看看百惠的百褶裙和蝴蝶结衬衫。还有《克莱默夫妇》里梅丽尔·斯特里普清瘦的面容和卡其色外套也惹人一看再看。好像是隐隐地感觉到女人可以有这样的姿态和气质的啊。哦,对了,其实大家不大讲气质这个词,蛮时髦的邻居周师傅欢喜说这个人条子好,腔调蛮好咯。文质彬彬的人欢喜说风度,“腔调”么,听起来比较俗气。至于气质,确实比较适合画报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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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庐山恋》剧照。演员张瑜的青春形象(图片来自网络)


其实,一切都是羞涩的暗中的生长。

 

静岚随文文一起买了一个玫瑰红的人造革拉链包,当书包。外面有拉链袋,内部容纳宽裕,装书和笔和本子,装裹了毛巾袋的搪瓷碗,一点点日用品,没有很多年以后手机充电宝之类的笨重,甚至不带一个保温杯,年轻的身体好像只需要一点食物的养料就可以行走天涯,倒是需要更多的书本滋养。当然,暗暗欢喜玫瑰色的皮革包晃悠悠斜跨着,时而触碰一下胯部,仿佛有一点点凯鲁亚克《在路上》的感觉,好像随时可以去旷野浪迹天涯。想象总是先于现实在身心发酵,随着身体物理感受的些微漂移,似乎搪瓷碗内的青菜肉圆不仅仅是青菜肉圆了。

 

尖角领子的涤纶衬衫,格子纹斜裁的喇叭裙,小丁字型皮鞋(哦,多年以后晓得原来它叫玛丽珍鞋,实在是个文艺名字),灯芯绒夹克衫,蝙蝠毛衫,一刀平的清汤挂面头,修身的马甲,绣花真丝衬衫,校外的风行尽管可能慢半拍吹进校园,但还是很自然地吹了进来,苍翠湿人衣般地袭上青春。

 

偶尔静岚和文文进城逛街,从南京东路走到淮海中路,从南东新华书店,到市百一店,到市百二店,从大店铺到小门面,吃了沈大成的小馄饨,老大昌的掼奶油(嗯,吃到后来蛮腻了),领了市面,买了书,买了一两件衬衫,疲惫而兴奋,满眼各种东西,但也并没有放在眼里,一两件新衣服,很满足了,很满足的是可以看新出版的书。十元钱,二十元钱,节省着用,心里没有太多担忧,没有被厚厚的物质压倒。裙子买不起,可以下次买嘛。看看橱窗,领领世面也不错。

 

内心有许多毛茸茸的什么东西不由分说地生长着。像邓丽君轻悠悠的歌声,耳朵听得痒痒的。像爱奥尼亚柱子上的涡旋,自古老的时空攀援至今。

 

一天在中文系资料室夜读,忽听有橐橐橐的高跟鞋声,转头见一位中等身材的女子正与管理老师说话,她短发略卷,一件桂圆黄灯芯绒西装,两粒扣,圆下摆,垫肩撑起肩膀,莫名使人挺拔起来。女子的神情比一般学长多了几分骄傲感,说话间腰身依然笔挺。后来静岚才知女子乃系里一位德高望重老教授的外孙女。不过很多年过去了,学长的相貌依稀得很,灯芯绒西装的样子竟分明得很。静岚也有一件灯芯绒外套,咖色土黄褐色错落而致的豹纹样灯芯绒,高二时请了裁缝做成蟹钳领三粒扣外套,略带点西装风味了,不过与两粒扣修身垫肩圆下摆的灯芯绒西装比,好比麻饼和奶油蛋糕的区别了。

 

同班有位男生也有一件类似色调类似款式的灯芯绒西装,不过西装似乎有时也出现在其他男生身上,多年以后才晓得原来这件西装是男生们重大事件的外出服,只要身材差不离,外出约会啥的,当仁不让拿来,大家都要来沾沾时髦气的。

 

毕业了,静岚攒了点工资,在一间叫爱建纺织面料的铺子里裁了米色咖色的小千鸟格毛料,周末沿着外城河路走,走到沪宜公路交汇处,有个女裁缝租住在这里一间小平房,请她做了一件圆下摆的西装,是有美丽绸内衬的、有垫肩的西装。好像这样的西装才算是西装的模样了。

 

女生大概天然对服装敏感。有一年夏天,见五号楼水泥灰楼梯上悠悠然走上来豆绿薄毛呢短裙的身影,原来是F同学。裙子前幅打了两个褶,好比一抹淡淡水墨,素色的豆绿短裙颇有不张扬的韵味。很多很多年以后,静岚和F说起这条豆绿短裙,她说是那年陪住的外国留学生送的。含灰调的豆绿和宿舍楼外的水杉,给静岚一种交替着的明暗互补的生长感。

 

这种细细的灰灰的,分明又饱满着暗中生长的感觉,像高中时到邻居家去看《大西洋底来的人》,黑白电视机里的伊丽莎白·玛丽博士美而不艳,认真而专注,全身几无饰物,唯极细极细的一根颈链偶尔闪一闪。静岚有件奶黄色的确良短袖衫门襟上,绣了两条米白丝线的花,也是隐隐约约的。

 

克莱夫·贝尔说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色彩、线条和各种形式之间的关系给观者带来审美感受,或者说其实唤起感官的某种感觉。李泽厚串联起华夏绘画工艺和诗歌说着“美的历程”,《艺术与视知觉》阐释着视觉对外在事物的特殊感知,“留白”“平远深远”“韵味”等等阐释着山水画文人画的流韵深长,静岚感知理解体验着“美是感性的理性显现”。那么日常生活呢,那么服饰器物呢,其实已然在使用功能之时拥有美的形式。

 

掼奶油·黑咖啡

 

五角场的商场到底还是稀少,从国定路东门步行到朝阳百货,已然五角场的“小繁华”了。草披顶的饮食店也算佳处,就算像样一点的食品铺子也单列点心柜,白色搪瓷盘子里咖喱角拿破仑也颇金黄香气(香气自然是由金黄而感觉的,真正的通感是也),终归像是点缀,给人一点别样想象的意思。当然,大家都晓得南京路淮海路,远是远了点,难得去一次还是可以的。近一点呢,那就四川北路逛一圈。

 

不过,攒了久久的念想之后,还是去淮海路吧。毕竟新感觉派“海上狐步舞”式的霓虹闪亮,抑或《子夜》里的老太爷一到上海被惊到晕厥的女人的香气,还是在淮海路算得正宗。不过,其实,1980年代的淮海路,确切说淮海中路,其实还是蛮朴素的,不过老建筑老店铺,间或26路有轨电车叮当穿过。不过迟暮美人,需细细观察品味,朴素的美人到底还是美人的。

 

大四时W穿着米驼色侧拉链的直筒裤施施然在5号楼水房洗衣服,W每周回家一次总有新色新样穿到学校,有时是紫红底子的提花马甲,有时是灰色的百褶裙,配上她匀称的身材,走起路来颇有韵致。直筒裤的后身还设计成牛仔裤的样式,比普通西裤就多了几分别致。W说在淮海中路买的,靠近黄陂南路淮海公园那里。那么去了淮海路自然要去看看的。那是一间专卖裤子的铺子,木框玻璃格子门,男女款都有,和W同款的没有了,静岚买下相似的一条,面料略有差异,有弹性,合身但不紧绷,调和色的米驼色几乎可以搭配所有的颜色。

 

静岚已经读了朱光潜的《谈美》,记得附录“实验美学”中写“颜色美”,他说“颜色的偏好一半起于生理作用,一半起于心理作用。”米驼色的色调大概是属于两种作用的综合吧,不过度,不亮眼,不抢其他色彩的风头。很多年中,米色、驼色都是静岚的衣服基础色系。是不是有点不够有激情?

 

好了,裤子买好了,该去吃点东西。吃什么呢?食品二店琳琅满目,吃得起的也不多,泰康牌的万年青饼干不错,咸甜恰当。哈尔滨的点心好看是好看,价格不便宜,买只核桃塔解解馋。到了老大昌吃啥呢?那天跟文文一起逛淮海路,她妈妈是从上海到北京去工作的,家里还是有一些上海饮食的习惯,妈妈常常要回忆淮海路好吃的东西,文文讲听说老大昌的掼奶油好吃唻,要么我们也买来吃吃。好啊好啊,奶油这种东西静岚小时候是难得吃的,中学时西大街的食品店有时有卖奶油蛋糕了,不过不是真正的鲜奶油,黄兮兮油腻腻的拉成花瓣一般的所谓奶油看着稀奇得来,大家拎来拎去走亲戚,吃吃么,静岚觉得还没有外婆摊的鸡蛋饼好吃。那种奶油和静岚的胃好像天然不合,略微吃了点,就泛起酸来,非得多酶片来帮忙。

 

到了茂名南路淮海中路口的老大昌,底楼铺子呈三角状,曲尺型柜台,转角有扶梯上二楼。静岚看到柜子里雪雪白的掼奶油,装在塑料杯里,雪白的轻盈和厚笃笃完美统一。静岚心里不是没有担忧泛酸的难受感,不过到底是掼奶油呀,奶油掼了以后是什么口味呢,好奇的,顶多再吃两粒多酶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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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的老大昌门面(图片来自网络)

 

文文很雀跃,小时候住在上海时吃过,好久不吃了,要吃的。各自买了一杯,就在店里堂吃。掼奶油分量足,毫无虚头,扎扎实实一杯子。刚开始入口,奶油滑进口腔,香甜醇美。两个人相视一笑。文文说好吃吧。嗯嗯,好吃的。继续埋头猛吃。店铺里人来人往的,碰了下胳膊,擦了下腰,全不挂在心上,全心全意掼奶油。

 

渐渐地,一半下去了,速度慢下来,反复的甜反复的香,心里再是憧憬,味蕾终于抗议了,真正叫满则损。这个时候哪怕给你那种小说里写到的什么英国皇家的点心也一概决然拒绝的。可是,到底是掼奶油啊,老大昌的,不是所有的点心店都有的,即使有,味道也不一样的,两个人嘴上没说什么,握着木片勺子的手速度早已慢下来,心里还是舍不得的,可是朴素的味蕾肠胃就是朴素本能,哪里管什么西式中式,当本能反抗时,文化其实是脆弱的,好比饥肠辘辘,旖旎的唐诗宋词也得等果腹之后才充分“飞流直下三千尺”。很多年后静岚听说某个德国汉学家说学者没有胃,谈学问就可以了,可是吃到中国菜,却是盘子都要搂在怀里了。

 

回到眼前的掼奶油,两个人吃一口厌一口,塑料杯子还是不见底,但又实在不能说不好吃啊,自己掌嘴了。静岚和文文握着残剩的掼奶油走出店堂,企望步行能重新勾起对掼奶油的热望,却不料满腔的甜腻已无法瞬间消化,终于还是心有不忍无可奈何地悄悄扔了塑料杯。静岚悄悄再看一眼垃圾桶里的那两只塑料杯,乳白色的掼奶油看上去楚楚可怜,刚才还是令人耽溺的美味,转眼已如弃妇,均匀细腻的奶油此时似乎显出一幅软塌塌的脏样,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才不过5分钟,西施已然东施。在一旁的第二百货商店边走边看时,掼奶油的味道还在绵延。似乎记住的不是它的甜,倒是腻了。

 

多么令人想象的掼奶油啊,去之前,静岚和文文其实已经筹划了一个星期了,夜自修回来聊天总要说到它,说到那些市面上奶油蛋糕上的奶油都是人造黄油代替的,“哪里及得上掼奶油好啦,味道正,其他地方没有的”,文文的憧憬不需要路灯也看得到。没有尝过的静岚更是急切等待周日的到来。绿豆糕、芝麻饼、椒盐酥的生活,似乎是应得其当的,而掼奶油就是别开生面,惟有西式的、淮海路的、老大昌的,这些中国式的西方想象才有的图景。

 

却原来抵挡不住本能的抗议。或许这个时候掼奶油才真正只是掼奶油罢了,吃多了会腻的掼奶油,而不是那杯赋予了太多想象和期待的西式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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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昌点心(右上角为掼奶油)


西式点心在静岚看起来总归还是视觉大于味觉的,大概静岚的味蕾在小时候已经被外婆的甜咸鲜美的江南风味定了型, 蛋糕、派、塔、曲奇,镶嵌桃仁水果,诸如此类,看起来赏心悦目,吃起来似乎照例是个甜字,还有奶油撑世面。当然咖喱角算是另类,但似乎不是主旋律,三明治培根卷也属于别样滋味,然差可代替主食,有点偏了点点心的意思。自然,这甜里面乾坤也大,醇厚的甜,清新的甜,奶味浓郁的甜,实在还是甜啊。

 

静岚很庆幸一杯掼奶油祛了西点的魅惑,偶尔念了哪款西点,那就买了尝一尝,就是一款点心罢了,有的奶香浓郁,有的口味层次丰富,有的造型奇特,但并不赋予其太多的符号化,所谓都市生活的感官象征。

 

青春倒也有了领悟,所有的好似乎更源于想象。好比在复旦时看《简爱》,想象着爱情如何优美,如何令人心醉,如何水乳交融,哪怕痛苦也要演绎罗密欧朱丽叶式的深情,只有真正浸润在柴米油盐里,才终于懂得。

 

这么说,就要说到咖啡了。

 

咖啡(coffee)是欧美人的日常饮料,茶则为中国人的习惯。这么说来大抵是不错的。不过,洋派的人喝咖啡好像也成为一种习惯思维。上海这个地方对咖啡的热情是由来已久的,1843年上海开埠后,咖啡就随着西方人的到来而到来。1846年的礼查饭店里就设有咖啡室,之后上海滩更是处处咖啡香,尤其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街头有好多咖啡馆,一条淮海路就密集着DDS、君士但丁、伟达、利德尔等等十多家咖啡馆。虽然后来经历了革命烽火,咖啡背上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名头,不过欢喜咖啡者还是会悄悄地买来咖啡粉,用搪瓷锅煮上一杯咖啡。


图8·发《上海纪实》-上海牌咖啡(图片来自网络).jpg

上海牌咖啡(图片来自网络)

 

随着“重放的鲜花”,咖啡香当然再次光明正大地浓郁起来。哲学系学生办的“大家沙龙”里就供应咖啡,味道似乎比较淡,杯子也不怎么讲究,不过到底是咖啡了嘛,和“沙龙”两个字蛮配的感觉。

 

市面上雀巢咖啡和咖啡伴侣的两个大瓶子是时尚,拎着它俩走亲访友很有面子,要到多年以后大家才晓得速溶咖啡可不是真正咖啡的喝法,咖啡伴侣内的植脂末也不是什么健康食材。此时谁会细究呢,领风气之先之物领的是风气,物倒是其次了。风气过后,自然有了沉淀,人们晓得一杯咖啡的讲究的喝法得从选择一粒咖啡豆开始,多种咖啡豆的配搭,磨成粉,水的温度、手冲的姿势、器具,等等,最后还有拉花装饰。喝的是咖啡,已然不仅是咖啡了的。是为咖啡文化也。


图5·发《上海纪实》-曾经风靡一时的雀巢咖啡(图片来自网络).jpg

曾经风靡一时的雀巢咖啡(图片来自网络)

 

听说上海咖啡厂生产的罐装咖啡蛮正宗的,静岚买了一罐,金属大扁圆罐,像只大罐头,量很实在,勺了几勺子用钢精小锅子直接水煮,还自诩要喝正宗的,不放糖,结果香是蛮香,苦也真是苦。同时似乎杂糅起一些微妙的感觉,让香气缭绕但醇苦的汁液淹没齿唇,在浓浓的稠涩中让自己埋在里面,拒绝心情也拒绝现实。有时煮一杯咖啡,拧亮台灯,捧一本好帖赏读,咖啡和久远的碑拓,妥帖宁静。似乎在咖啡的啜饮中获取了独享的空间,获取了一份于现实的暂时间离。不过,这样的宁静中却也时不时感觉到血液的流动快递起来,心跳也随之快速起来。静岚感觉到咖啡在身体和心灵上的分裂感,也许其实并不喜欢喝咖啡,是喜欢某种咖啡意味?想起那一年,还在陪住,静岚文文还有H和W,在W的宿舍小叙。四人都喝起咖啡来,还拍了手握咖啡杯的彩色照片。大概就是这样的,手握咖啡杯的感觉,似乎比咖啡更好的。

 

后来,静岚就不喝咖啡了,只闻咖啡香。茶倒是越喝品种越多,但也从大学时的浓茶转而适中而淡茶。

 

尝试这些食物,其实是在感受食物带来的感觉,有感官,也有心灵,喜欢或不喜欢,好像也在调适人和物质的关系。年轻的生命当然全然地向外开放,拥抱所有的感知感觉,当时觉得正常,待到生命内转,且生命机能下降时,回首才知这种全然张开双臂感受所有,实有或者虚空,那是生命畅达的洋溢,以后难以再来。

 

是真的彩色照片啊

 

紫红色的毛衣开衫,乳白色高领毛衣,驼色西装裤,坐在褐红色书桌前,书桌上有文竹、小收音机、英雄碳素墨水、红塑料盖子的玻璃茶水杯(玫瑰花装饰着杯身),还有淡紫色的铝制灯罩小台灯,台灯还是同住的法国留学生蒲依莲给的,她也有同款,夹在书架上。书桌靠墙,墙上贴了两幅静岚的素描习作,莎士比亚头像和希腊雕像局部。这些颜色在照片上缺少一点锐利度,蒙着一层灰灰的调子,似乎是拍摄时焦点略虚,也似乎冲印调色不准,但这应该是静岚的第一张彩色照片呢。在照相馆拍过彩色半身照,其实那彩色是后期着色加工上去的,彩色胶卷彩色冲印,那才是真的彩色照片。

 

是W同学带来的相机,买来的彩色胶卷,手持咖啡杯的四人合照也在这卷胶卷内。拍了到哪里冲印呢?W说她家对面的淮海大楼底层有家照相馆,冲印彩色照片。那天,静岚和文文一起去取照片,柯达Kadak的明黄色、富士Fuji的蓝绿调在店铺门楣上分外显眼,并不是所有的照相馆可以冲彩色胶卷的呢。拿到照片,感觉色调有点灰,也似乎很正常,从黑白一下子能彩色起来,虽然彩色的还不够鲜亮,心情特别彩色,几张素颜照反复看来看去的。


图9·发《上海纪实》-柯达胶卷(图片来自网络).jpg

柯达胶卷(图片来自网络)

 

彩色照片好看,但也不能经常拍。100负片彩色胶卷135的柯达20.5元,富士19.8元,柯尼卡17.5元,乐凯12元。一卷135胶卷一般能拍36张,这36张可不能随便按快门,拍照要到照相馆的年代,能拍人还是拍人,环境街衢似乎并不在重要考虑范围,家居物件的特写镜头当然给得更少了。回首会发现漏掉了很多年代特征的生活细节,毕竟影像有着文字无法替代的质地,但十几元可一个月餐费的时候,买一卷胶卷,还不包括事后的冲印费,是有点轻奢的味道的。当然,镜头焦距还是先对准人,捎带些周围环境。待到第一次彩色照片的十多年后去远方山水行旅,通常带10卷甚至更多胶卷的静岚镜头反而更多地给了山水风景,还有当地的风土民俗(当地人是一定要拍的),自家人像能不拍就不拍,一是此时的镜头关注在风景,二其实也还是珍视胶卷。否则,山水和自拍各自相安。很多年后,静岚发现山水间的自己和旅伴的瞬间分外珍贵。那是时间和空间和情绪综合糅成的影像,错过即消失。倒是风景,也许还可以再看。


图10·发《上海纪实》-2002年上海金陵东路外滩的柯达广告牌(韩王荣 摄).jpg

2002年上海金陵东路外滩的柯达广告牌(韩王荣 摄)

 

焦距所在,拍什么,不拍什么,不单是审美,还有经济。

 

工作的第一年,静岚买了台凤凰135相机,暗自摸索着焦距、测光、对焦等等。再后来,佳能单反机,理光定焦机,以及广角定焦长焦各色镜头,三脚架摄影包统统配起来,假装是个摄影发烧友。再后来,索尼数码,微单,手机拍照。相机镜头三脚架竟如弃妇,搁在防潮盒(橱柜)里久置经年,每每见之,好像只是为了回忆。

 

在AI时代,静岚还是在冰箱里保留了黑白胶卷,明知不会用,还是不舍得处理,留个念想。说不到哪天老夫聊发少年狂,只是待到卷入相机时,不知是否还能显影否?

 

1986年春夏间,曦园的树绿得明亮而浓郁,燕园的小水涧亦清澈如洗,法国梧桐又是一年最绿时,二教前的柳树虽然不似春天时那么嫩绿,树干倒是越发虬劲了。

 

静岚和文文还有平同学三人校园里闲走拍照,相机是文文的,135彩色胶卷。文文穿一身紫红格子的套装,翻领夹克配喇叭裙,潇洒飘逸;平同学淡灰绿的西装领短薄呢大衣,她说是她妈妈的,拿来穿刚刚好,静岚灰色斜纹棉青果领拉链夹克衫是得了奖学金在华亭路买的,咸菜绿的小脚裤呢,也与夹克衫同一天同一条路不同的摊位购买。化掉了100元一等奖奖学金的大部分,有点犒劳自己的意思在的。三人在校门一侧那廊紫藤架下拍了合影。在燕园,静岚和平同学互换了上衣,走到小石桥,文文举着相机在溪边说你俩慢慢走过来,按下了快门。静岚的长头发略略飘起来,平同学的发卡稚拙纯真。三个人素颜的脸在微微迷蒙的光影里饱满而欣然,没有POSE,没有美颜,没有红唇烟熏妆,一切都是本来的样子,一切也都朝着希望走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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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华亭路服装市场(图片来自网络)

 

平、珊、泉、芬、骅还有静岚,同舍六人也在燕园的蘑菇亭上合了影。似乎大家的表情还不够松弛,静岚甚至有点严肃了,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其实应该什么也没想吧,不过是文艺青年对生活的感觉过于紧张了。红衬衫的骅侧脸温雅,芬和泉的笑容温柔,珊嘴唇抿着颇自信感,平白衬衫黑裤子面容平和。大家偶有口红,全部素颜,六人的气息间似乎少了一点动态的飞扬感,或者欢快,不过没有滤镜的、蒙着灰调的彩色照片,是此时的生命状态,毕业时的微澜和涟漪和期待。

 

静岚还是穿着那条咸菜绿的小脚裤,灰色飘带仿真丝衬衫,衬衫塞在裤子,咖色小脚襻皮鞋,烫了一个不符合年龄的卷发头,表情不太放松,看起来既心事重重又心意坚定。只有多年以后再看照片,再看这样的表情,才会感叹“只是当时已惘然”。

 

老费送静岚的一张彩色照片色调很正,白色立领拉链衫深灰西裤的她站在红砖墙的平房前,一株月季开得正旺。当时老费说背景是她老家。三十多年以后静岚发给老费看,老费说哎呀都不记得了,这是啥时候的照片,再回忆,哦,大概1985年拍的,在老家西厢房厨房门口。红砖外墙还是生胚子,并未刷粉涂料。月季花前的姑娘清瘦朴实,清澈坚定的眼神。西厢房现在当然不在了,老费说后来老屋拆了,堂兄重造了屋。从清瘦的姑娘到略丰满的中年女子,老费已从大学教师岗位上退休,丈夫事业有成,儿子年轻有为。当然期间必然经历起起伏伏的坎,只是如今云淡风轻,家居小院里的月季花开正好。

 

芭蕉叶舒展在红色的底子上,这样的一袭短衫长裙穿在阳身上,潇洒阳光。

 

白色小碎花尖角领翻在湖蓝色卫衣外,手里挽着粉色棉质夹克衫,阳光打在岚执着温婉的脸上,满满的自信凝定。

 

天蓝色牛津纺衬衫,黑色领带,搭配灰蓝红相间的长裙,蓝色丝袜,外披粉色夹克衫,是略带补色的色调,却并不冲撞,草地上侧身而坐,眼神温和,对镜微笑,平日有点小傲娇的珊的笑容很温柔。很多年后在南方的珊还是记得这张照片,记得此刻青春的温柔,记得一教边上草坪的颜色。

 

红色的手工绞花粗线毛衣开衫,在一片绿草丛中,芬灿烂地笑着。多年以后静岚与芬偶尔见面或者电话音频聊天,不管生活中有多少难处和愁绪,芬的笑容还是灿烂的。

 

红色小碎花大摆裙,土黄红蓝条纹短衫,棕红皮鞋,长发托腮,满脸胶原蛋白,一教楼梯上随意而坐,文艺女青年的姿势是绝对的,再看见老蔡是在很多年以后的另一张照片中,还是朴素的老蔡,却瘦了一大圈。在红裙子到卡其色连衫裙之间,想象得到老蔡经历了人生的太多,但也唯有她冷暖自知。但是穿着红裙子坐过一教教室和一教楼梯,老蔡的心里还是有满满的胶原蛋白的。

 

没有裸妆感BB霜定妆粉,没有丝绒感唇膏,没有烟熏感眼妆,没有若有若无感腮红,凝定的笑容,清澈的眼神,望着心中的远方。

 

这个时候,胶原蛋白几何自己并不经意的,经意的是心中的远方。即便其实远方在何方,并不一定晓得。

 

衣衫旧了,在不那么鲜锐的彩色照片里还是色调饱满的。

 

时间已然21世纪第二个十年,第一次冲印彩色照片的铺子当然早已消失,淮海大楼后来叫美美百货,卖进口奢侈品,一时风头无俩。再后来奢品店越来越多了,美美百货也日渐衰弱下去。

 

衣柜里那件真丝对襟绣花衬衫静岚几次不舍“断舍离”,1990年代初购于淮海中路茂名南路附近一间铺子,不常穿,其实是对八十年代中期一件真丝衬衫的怀念。那是领口和左右前襟绣着小花的乳白真丝衬衫,也源于淮海中路铺子,钱款还是源自大四时的一等奖奖学金(100元颇为经用),穿了蛮久,直至缩水面料暗淡而弃。真丝绣花衬衫好比朱砂痣,隐约于心口。空调的夏天里,真丝衬衫其实左右尴尬,室内呢,轻薄飘逸抗不过低温;室外呢,高温桑拿汗湿黏身。有时摩挲之,感其温柔绵软,穿不穿的,其实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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