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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黄宗英

作者:楼乘震 发表时间:2021-08-13 点击数:1524

2020年12月14日凌晨三时二十八分,著名电影艺术家、作家黄宗英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天未亮,多家媒体的朋友,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接连来电、来访,打听这位“甜姐儿”的生活细节,索要相关的图片、资料。

 

笑着离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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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年来,人们对黄宗英确实很关心,这不仅是她塑造的话剧,电影艺术形象深入人心,也不仅是她的报告文学所记述的侯隽、邢燕子、徐凤翔、上官云珠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抹不去的地位,更是因为她是“影帝”赵丹之妻,惦念她也就是惦念赵丹。大约在10年前,当新民晚报的副刊“夜光杯”上看不到黄宗英的专栏“百衲衣”时,就有许多人关心她是否健在?当时她的哥哥黄宗江先生还在,他用“在而不健”这四个字作了恰如其分的回答。

 

于是,黄宗英在2012年4月26日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又发表了一篇《快乐的我》:

 

“我每天早起。刷牙、洗脸,然后对着镜子微笑、露齿大笑。以笑开始新的一天。

 

我有四乐。

 

第一乐,自得其乐。我1925年生,好容易活到快88岁了。可以读书、看报,还可以写写,最近刚写完一万八千字的简略自传《命运断想》,发表在《人物》杂志上。还勉强自理生活,不简单啊!我怎能不乐呢。

 

第二乐,相比着乐。我不跟比我强的比,单跟比我差的比。我还没痴呆,还能自己在室内行走,还能看懂不知道说什么的电视连续剧,还有朋友来和我谈五湖四海六大洲的大事小情,让我活得不是一天比一天糊涂,我怎能不快乐呢。  

 

第三乐,助人为乐。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从略。

 

第四乐,超越的快乐。大都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呱呱坠地的日子,每个人都算不出自己离开世界的日子。算不出,就不算。超越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多活一天赚一天。临终若尚有意识,我要笑着离开人间。”

 

如今,她确是“笑着离开人间”。

 

据说,她清醒时和亲人说:“我走了,我深深地爱着你们......”那天晚上,她和在美国的孙女通视频电话,是在听着孙女很想念奶奶的呼唤中。心脏缓缓地停止了跳动的。

 

她也是魂系高原的女神


1994年,黄宗英为了支持“科学知己”徐凤翔教授对雅鲁藏布江大拐弯顶部森林生态的考察,第3次进藏,参加北京电视台拍摄的电视专题片《森林女神》《魂系高原》,她说是把自己“抵押”给了电视台。在壮行的座谈会上,策划人之一、也是她的小弟黄宗汉说:“如果我姐黄宗英这次在世界第一大峡谷‘光荣’了,这片子就好看了。”举座哗然,有人怪他不该说不吉利的话,而黄宗英却带头鼓掌。没想到在攀越米拉山巅时,严重的“高山反应不全症”确实发生了,使她昏迷了两天两夜,在拉萨军区总医院进行高压氧舱抢救,随后被送回北京时,她的皮肤还是蓝色的。用她自己的说法,就是到阎王殿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在此之前,她不顾自己已经近70岁了,又有糖尿病、低血压、经久性头痛、肋间神经炎等疾病,主动地两次进藏。第一次是随中国作协采访团在拉萨偶遇老友、科学家徐凤翔,就退掉返京的机票。和科学家一起钻林子,爬陡坡,住帐篷,做大厨,写出了报告文学《小木屋》。第二次身兼编剧,导演、演员、大厨,完成了同名电视剧,同时一座实实在在的“小木屋”——高山森林生态定点观测站也在大森林里落成。

 

从第三次进藏以后,高原反应后遗症就一直困扰着她。接着又发生了几次脑梗。她只能以医院的病房为家了。

 

我是约在2004年她从北京转到上海,进入华东医院治疗时才见到她的。当时华东医院3号楼住着许多文化名人,其中又有不少是我的忘年交,因此华东医院似乎成了我的“外婆家”,三天两头要去。黄宗英这位大明星的入院,在3号楼也是一个不小的新闻,好多人到她的病房门口探头探脑,我每次路过时,也总是要向里面瞄一眼,只见她几乎总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低着头在看书或写东西。第一次跨进她的病房是随上海作协的陆正伟先生,每个月他要给黄宗英送退休工资和名种书刊、信件,不像现在的养老金,都是打在银行卡里。黄宗英每次拿到工资总要感谢再三,说自己受之有愧。

 

以后我渐渐地去得多了,叫她黄老师或宗英妈妈,和她的小保姆小琴也熟了起来。我每次去坐的时间不长,但离不开记者的职业病,总要带一两个问题去请教,当然都是很重要的热点问题。前些年她能多讲几句,后来渐渐地少了起来,往往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

 

她的糖尿病很严重,而当年一演百余场使她走红艺坛的“甜姐儿”正是一个酷爱巧克力的小姑娘,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她满头银发,但她为配合治疗,非常克制,每次招待客人后,就要小琴把糖果盒放在她看不到更拿不到的地方。有一次护士给他测餐后血糖,告诉她符合要求,她转身和我说:“我饿呀,饿呀。”足见她的忍耐力。当她得知我也是“老糖友”后,“同病相怜”,有关糖尿病的种种往往成了我们主要的话题。我不敢给她带香蕉之类的水果,知道她爱吃草莓,也只是在上市时带一点,而带得多的是鲜嫩的小黄瓜。她总是说:“你不要送东西了,只要送你写的书就可以了。”可我哪里写得出那么多书呢?有一次我刚进门,她就笑着告诉我医生己准许她吃半根香蕉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一微米一微米的进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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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椎骨压缩性骨折己使她寸步难行。那怕从病床到卫生间那几步路,也要扶着床栏杆,在保姆的搀扶下慢慢地移动十几分钟,但她的痛苦从来不在脸上显露出来,而是作为一种康复锻炼,甚至把脚能跨进浴缸都写进日记里,称这是“一微米一微米的进步”,比作是人类进化的一步。  

 

小琴每天给她化上淡妆,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尤其是知道今天有客人来更是如此。每位来看望她的人几乎都要求合影,她自己不便起身,就从床下抽出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小凳子,让客人坐在前面。她在后面挺着腰板。到了最后的几年,她几乎不穿病号服,一年四季总是一身红色,有时还戴一顶红色的小帽,与床头挂着的各种公仔、中国结,相映生辉,正如她在解释赵丹的“丹”字所说:“‘丹’是红的颜色。中国人结婚、过节、胜利时要用红色为装饰,也常以‘一片丹心’称赞英雄激励自己。赵丹渴望以他的赤子之心。为人间天上添一小片红色的彩霞。”

 

我从见到他时就听她说:“我恐怕是出不去了。”同病房的病友不知换了多少,而只有她“坚守阵地”。正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情,所以顽强地与命运抗争。

 

她虽然有英文基础,但为的是保持大脑记忆的不衰,她强记英语单词, 每天早晨听半小时英语新闻广播,前几年床头总是放着厚厚的几本英汉词典,到后来已能通读外国文学名著。有一年我从上海书展出来,顺路去华东医院看她,她给我一张剪报,是上海外语出版社的世界名著广告,已圈了好几本,让我帮她去代买。小琴见了大叫:“那么小的外文字,奶奶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了。”我只好给她买了一本字少许大一点的。

 

我只要和绿格稿纸在一起,才感到自己的存在

 

病床边和窗台堆着的书刊经常应医院的要求被收拾掉,但几尊奖杯,奖牌都总是放着,这是奖励她在报告文学创作上的成就的,是对她的肯定与激励,但是疾病已捆住了她,无法再风风火火地去火热的第一线,然而,思维的钟摆直到生她命的终点,一刻也未停止,她的思绪永远是跳动的,她的词汇永远是火烫的。

 

2006年11月,新民晚报编辑贺小钢老师邀她在“夜光杯”副刊上开了一个专栏,她欣然答应并取名“百衲衣”,第一篇写道:“民间有个风俗:谁家生孩子,当姑的要为将生的孩子缝一件百衲衣,衣面是向一家一家讨来的花布头拼缝而成。有了百家的呵护,孩子会结结实实长大。我现在就给自己缝件百衲衣,自娱自遣,并以之谢我知音。”于是,从这84个字“开场”,她用一块塑料板或杂志放在膝盖上作垫,倚在病床边一个字一个地写几百字的短文,俞卓伟院长曾嘱咐给她做了一个小桌,可放在床上,可她还是觉得放在膝盖上舒坦。就这样,她写出生成长、写演艺生涯、写兄妹情深、写亲人往事、写“文革”遭遇、写艺苑故友,点点滴滴,一共写了一百多篇,最后由她的老朋友姜金城先生帮助结集编辑成《百衲衣》一书,作为“夜光杯”文丛个人专辑之一出版,成了畅销书。那年正好是她八八米寿,我在她生日那天发表了一篇《“梅表姐”在缝“百衲衣”》,被多家报刊转载,她称赞“这个贺礼好!”

 

后来,我见她又在写自传,(也就是那篇《命运断想》),就多嘴:“您的传记已有很多了,还要那么辛苦干啥?”她头都不抬地说:“你不懂。”我想,也许是她一种克服记忆力衰退的锻炼,更可能是一种对往事的沉醉。后来知道是应故乡温州瑞安所写。过了不久,上半部发表在江苏一家房地产企业的刊物上,她送了一本给我,我又冒失地问:“为什么不发表在正规的刊物上?”她的回答仍是“你不懂。” 她把这篇作为“绝笔”,非常重视.“有人问:你一生中最难演的角色是哪个?答:难为赵丹妻。”

 

如同赵丹当年在病中还画了一百多幅画送给医生、护士、电梯驾驶员、洗衣工人那样,她把这部原稿送给了主治医生留作纪念。

 

过了九十,她文章写得少了,但每天写毛笔字,有的写了送人,有的自己存着。她写唐诗宋词,她写赵丹名言:“天下都乐。”“艺术家要给人以美以真以幸福。”她写赵丹的诗:“大起大落有奇福,两度囹圄发尚乌,甜酸苦辣极变化,地狱天堂索艺珠。”她写自己的感悟:“别说自己老了,别老说自己老了,根本别去想,自己老还是不老?青春的节奏还在我心中跳跃,未来的蓝图,依然盘旋在我的头脑,儿童般的好奇并没有把我抛掉,追求新知识的那股劲头,我也不输学生年少,凭什么说自己老了?唉!暮年该来的烦恼找上了我,我就跟比我还糟糕的人去比较,于是坦然一笑,哈哈,还好还好,心理自动调节其中的奥妙。其实一个人只要积极乐观。他就永远不会老。这才是其中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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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息尚存,不落征帆

 

与同龄人相比,她的记忆力确实保持得不错,对谁来过都记得一清二楚。2008年大地震后,我去采访她捐款之事,她突然淡淡地说:“你这个楼还没震垮?”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人都笑了,原来她把我的名字和地震联系了起来,不能不佩服她思路的敏捷,于是我也一度把“震不垮的老楼”作为微信的昵称。

 

平时去看她的人很多,也有素昧平生的“粉丝”去求签名,她也总是有求必应,签她的书、签赵丹的书,她与冯亦代合作的也签,有时还拿出自来水毛笔来题,以至小保姆怕她太累而要下禁令。

 

她起先题得最多的是“谢我知音”,后来是“一息尚存,不落征帆”,这是当年她与徐凤翔在雅鲁藏布江放送的纸船上的题词,她一直以此勉励自己,也与大家共勉。她90岁生日那天,我去贺寿,正巧碰到凤凰卫视在拍摄纪录片,采访记者要我充当一下演员,要她为我题词,她也是写“一息尚存,不落征帆”,摄像师拍得不够满意,要求重拍,她二话没说又给我写了一遍,落款时特地注上她是“90”后,与我“共勉”。她这种把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和伟大事业紧紧相扣的意识,和以前宣传过的“小车不倒尽管推”的模范共产党员杨水才,和“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珍宝岛卫疆战土有什么两样?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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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年底,由李辉先生编辑的四卷本《黄宗英文集》由海天出版社出版,这是对这位老艺术家、作家一生成就的典藏。为了庆贺,在思南文学会馆举行作者与读者见面活动,许多影人的后代都去了。那天晚上尽管天很冷,我们都早早地排队等候。但没想到,主角黄宗英因突然有事而来不了。第二天我就去华东医院,听小琴说奶奶急性肠梗阻,已在9楼ICU。医院已叫她清理病房,她却不肯,说好人一生平安,奶奶还是要回来住的。果然,医生妙手回春,黄宗英又回到了病房。我去看她,小琴眼泪汪汪地诉说从进手术室到进ICU,又回到普通病房中间的那些事,说刀口的长度,说自己的担心,说自己的无助。而黄宗英笑嘻嘻的不断夸奖小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大病初愈,明显感到黄宗英衰老了许多。一头漂亮的银丝好象疏松了一些,话也不多了,但她的思路仍很敏捷。春节前,我去向她拜早年,她脸色白里透红,雪鬓霜鬟,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衫,显得十分精神。她正在看新一期的《收获》,旁边还有一本《思南文学选刊》,床头上挂着的一排可爱的小公仔,好像比我上次来时又增加了一些,像个喜气洋洋的幼儿园。我送了他一本新出的小书,她马上说:“恭喜你年年有新书。去年那本中还收了写我的那一篇呢。”接着又问:“你现在血糖控制的怎样?”就像自己的妈妈以前一样关心着我,我的眼眶顿时湿润了。我说,过了年您老就是95了,不料我话音未落,她马上纠正:“不!应该96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正如黄宗英反复所写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的身体恢复的很好,还发福了。2019年生日之前,她征得医生同意,由小琴陪她到丁香花园去吃了水晶虾仁和葱油拌面。国庆前夕,她又要小琴推她到医院的大道上,一身红色打扮,在五星红旗下拍照留念。当我把她的照片转到微信朋友圈,众多朋友为她惊叹,为她欢呼。这一年11月,她荣获了上海文化艺术奖终身成就奖。

 

她始终面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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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英走了,各种媒体的报道篇幅、数量为近年报道名人去世时少有。尽管根据她的遗嘱丧事从简,但来自全国文艺界许多著名人士敬献的花圈摆满了大厅,许许多多影艺界、文学界知名人士、影人后裔和众多素不相识的读者、观众冒着冬雨来为她送行,可谓哀荣备至。

 

她的一生正如儿子赵佐在悼词中总结的“四个幸运”:  

 

“我妈妈是幸运的。将近一个世纪以来,有伟大的党的几代领导人的亲切关怀和教导,一生经历了几代人才有可能经历的人与事,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曲折,有坦途,始终面向光明。

 

我妈妈是幸运的。将近一个世纪以来,有德高望重的师长的指导,兄长的提携,有亲如兄弟姐妹的同事的帮助,一生经历了几代人才有可能经历的人与事,过程中,有失败,有成就,始终面向光明。

 

我妈妈是幸运的。将近一个世纪以来,有广大的读者与观众,艺术作品横跨了时代,横跨了领域,有传承,有创新,有批评,有赞誉,始终面向光明。

 

我妈妈是幸运的。将近一个世纪以来,有这片广袤的土地和勤劳的人民,同患难,共甘甜,始终面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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