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常与愚园路

1900年的首届“中国国会”是怎么回事，它的具体组织者最后命运如何？

 _{1900年7月26日（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初一）   愚园·中国国会}

那颗嘴角似乎含着微笑，却又怒目圆睁的首级在武昌门上晃动着，终于实现了他“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丘”的报负。

_{武昌起义后的汉阳门，起义军戒严。}

天气异常炎热。短暂的喧闹之后，人们又如常地在颓败的城门下穿梭，担着辣椒，推着板车。

胖汉子几天前还活着，在潮湿的地狱里，带着木制的架锁，靠在斑驳的泥墙上，虽然没有真正的七尺高，却还能见到壮硕的身子骨，尽管已经伛偻下去，脸上也不见了往日奔波时的神采。狱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他相熟的郑孝胥，一番寒暄之后，端出了饭笼里准备好的酒菜。

“张大人说，汝雄才大略，是条汉子，岂可为乱臣贼子之事，误了自己，如能回头是岸，渠可禀明太后，放汝一条生路。”

胖汉子艰难地移动了下身子，擎起酒杯，张开大嘴，将一顿好饭菜囫囵吞枣，并不在意他前面的瘦子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直到酒尽羹残，脸上活泛些，方一抹嘴道：“郑总办，你可回禀张大人，此才常所为，勤王事，酬死友，余谢他好意，但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此杯酒后，余与渠阴阳两隔，师生情断，再无往来！”言迄，杯已碎地。郑总办仍嗫嚅欲言，胖汉子摆手：“汝毋需赘言，今请速杀！”旋拿过垫纸，咬破食指，蘸着汩汩血浆，疾草两行。

郑总办拿起片纸，细细辨读，识得“剩好头颅酬故友，无损面目见群魔”两句。便默然一声：“别过”。不再言语，扔下饭笼，一揖而去。

“哈哈哈哈，郑总办空有一手好字，又复如何，缺的是胆！胆！胆！”’胖汉子对着瘦高的背影，一阵狂笑。

哐当上锁声中，胖汉子复靠到墙上，微微闭目，良顷，涌出两行热泪。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个把月前的情形。

_{1863年，上海公共租界往西修筑静安寺路}

那是一个微明的早晨，时交卯辰，他和弟弟才质下了禹禹独行的马车，双双行走在阡陌间的沙土路上，郊野的乡村并不太热，莫若说爽垲宜人，怪不得西人纷纷以为避暑之地。蝉鸣也暂时歇了。经过珍珠泉，因为时常闻说，庙会时人头稠攒，不得亲近，现趁着日早人稀，不免就近隔着石栏看看，但见清泉汩汩，泼泼冒泡，跳珠溅沫，不竭不盈。正想着如何掬上一捧，得些清泠之气，只听得“吱呀”一声，静安寺僧庭除已毕，卸锁启门，不由动念随喜一番，便招呼才质过了沸井浜上小桥，落到门前，寺僧也并不阻拦，入得园内，但见大雄宝殿巍峨当前，光绪九年李朝观作记，住持鹤峰勒碑的《重建静安寺记》立于宝殿前。匆匆一过，不觉感慨系之，其名、其址、其殿、其景，皆屡经兴废，便是本朝以降，也战火频仍，不知其今日往后可能安然无恙。闻听寺内有“赤乌碑”“陈朝桧”“虾子潭”等八景，想四下搜寻一睹，便询问身边的扫地僧，但见小僧吟出一首竹枝词：静安古寺蔓荒烟，剩有虾潭与涌泉。云洞经台何处是，残碑犹访赤乌年。

_{“天下第六泉”：静安寺涌泉在同治十三年（1874）重修石护栏}

情知八景不全，未免扫兴，然闻此寺尚藏有八大山人图和文待诏《琵琶行》真迹，只可惜今日以挽救时局为名，约集了80多人在愚园集会。要务缠身，不便久留，待选个吉日，联络好了，定要呼俦啸侣，偕一干好友前来游赏。想毕就要转身离去。但听得方丈一声喝：

横说竖说皆方便，释迦拈花迦叶笑，舍身饲虎度众生，虚空大地一肩挑。

胖汉子听那四句偈语，心中一凛，回过头去，但见老僧神态自若，才质欲要上前打听究竟，老僧面无表情地踱步回屋，再无受人打搅之意。胖汉子踟蹰再三，虽有不甘，却只得犹豫着一步一回头，怀了心事，走出寺外。

自此怅然若失，一路行来闷闷不乐。

_{清末，寺前与涌泉井之间还没有修马路}

4月间，胖汉子和康有为、梁启超等在日本横滨成立了自立会，康梁分任正副会长，并在《清议报》上发表《自立会序》，宣布维新保皇的政治宗旨。旋又再次与梁启超和林圭等在东京见面，商议在长江沿岸利用会党力量，夺取武汉作为自立军勤王基地。林圭先行回国与哥老会等联络，梁启超负责筹款事宜，胖汉子负责在汉口设立总机关和策反清军工作，康有为则坐镇新加坡指挥。今日借愚园集会，是为联络维新力量，造成声势。

及到得愚园门口月牙形草地，丁惠康、汪康年、沈荩等已迎候在此，丁惠康来过几次，对愚园较为熟悉，进园走了西路，边漫步边向一行人介绍道：“闻说此园园基乃申园、西园与品泉楼三处的旧址，本来甚是冷落，自从洋人筑了马路，便有人在珍珠泉左近开了一家品泉楼茶馆，更有人造了一所洋房，取名申园，卖些茶点洋酒，渐渐有人前往游玩。后来日盛一日，有人又把品泉楼的房屋翻造起来，并将地址放大，种些花木，建了一个西园，抢夺申园生意。不料这边究竟是个僻静所在，除是夏天，喜欢凉爽的人多来纳凉，若是春冬两季与那阴雨天时，有什么人来？渐渐开销不住。不久遂归并了一个主人，大兴土木，造了无数亭台，取名愚园，气象一新，园中回廊曲折，复室幽深，又有荷池假山、四面厅、新厅、戏台，真是步步引人入胜。那戏台上，每逢夏日，演的是髦儿戏，很有几个有名女伶。”

“若是过了晌午，怕是游人如织，人声鼎沸，影响了正儿八经的讨论。余等今日会议，之所以赶个大早，皆因如此。”胖汉子说。

进得四面厅，稍事小坐，但见四面绿荫，奇石透漏，叶上初阳干宿露，水面清圆，风荷一一正举。一对水鸭在菰蒲陂堂间双双游弋。

_{外人游览愚园}

胖汉子定睛看去，不由痴痴想起浏阳老家的妻子和池塘，如今山河破碎，常年奔波在外，久作羁旅，沉思往事，感念今事，如梦似幻，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又落下两串暗泪。

“前些时余曾在此观剧，谢媛媛演《絮阁》一出，那可真叫百媚千娇，不减杨妃风度，以美人扮美人，令人魂飞神往。余若谢桂林之《滚灯》，浑脱浏漓，诙谐百出。周处、徐处之《空城计》，并皆佳妙，各擅胜场。谢菊香之《吊金龟》、谢蕙香之《彩楼配》，工稳认真，情文俱到。至今追忆，仍历历在目”。

日头渐升，已有游客和与会之人入园，并不皆识。左近之人正兴致勃勃向人介绍。

_愚园旧景

“绿藤荫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香山佳咏，不啻为写照也。”一客吟道。

“国破家亡，想不到海上此地仍是歌舞升平。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一客却愤然。

“走吧。”胖汉子率先走出四面厅，从月洞门出去，来到园外今日举行会议的新厅。但见此厅已收拾得十分精致干净。胖汉子和已早到的叶瀚等商议起会议议程，陆续间，80多位维新人士纷纷到场。容闳作为第一个毕业于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参与创建了江南制造总局，并组织过第一批官费赴美留学幼童，虽已届七十二岁衰年，但竖着两道剑眉，两撇八字胡，器宇轩昂，身穿银灰外国缎马甲，仍不脱留美多年的洋气。60岁的马相伯精通中西之学，正捐出家产，筹建中西大学堂，身着俭朴的长衫，留着一把灰白的山羊胡，两颊瘦削，睁着一双目光如豆的小眼睛，46岁的严复以《天演论》闻著于世，身著天青缎子的斜襟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幅小圆眼镜，虽是船政学堂出身，且在舰船上实习多年，留英学过海军，但早已弃武从文，双眼透出洞悉世事的哲人之光。31岁的章太炎穿着日式和服，一张马脸，眼角下弯，嘴唇上翘，颇有留日学生宁死不屈的悍气。一时间可谓名流云集，群贤毕至。

_{右上下：容闳、严复；左上中下：章太炎、马相伯、叶瀚}

众人互道契阔，寒暄过后，一一入座。

叶瀚遂主持开会道：“方今之年，纪元新开，然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东眈，中华孱卧于群雄之间，鼾寝于火薪之上，外有列强环伺，八夷铁蹄辱华，内有拳匪四起，生灵涂炭，可谓兵荒马乱，岌岌哉！。中土人心涣散，正气不萃，事势儳儳，不可终日。外邪因之而入。救亡图存，有何良策，请众人一议。”

“今日之祸，首在那拉，废黜圣上，毒妇擅权，国焉有不亡。今之策，唯先成立自立军勤王，皇上圣明，助之乃助中国”。胖汉子率先发言。

“戊戌变法所以功败垂成，乃客帝软弱无能，如此阿斗，不扶也罢，今之中国，内忧外患，真不知其可也。”毕永年反驳道。

_{一群清朝官吏}

“日月所照，莫不尊亲，君臣之义，如何能废。此乃康大人梁大人之意，各位明鉴。”才质补充道。

“饭需一口口吃，事需一步步来，方今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中土正一盘散沙，不可群龙无首。勤王之策，虽为权宜，不失为可行之术。”叶瀚道。

_{慈禧太后像}

“荒唐！荒唐之极！一面排满，一面勤王。满洲弗逐，欲士之爱国，民之敌忾，不可得也。浸微浸削，亦终为欧美之陪隶已矣。烈士椎心泣血，康大人尚言满汉不分，君民同治，不知意欲何为？”只见章太炎肃然起立道。

众人劝住。叶瀚见状，也忙起身道：“今日之会议主题为：一、不承认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二、联络外交；三、平定内乱；四、保全中国自主；五、推广中国未来之文明进化。经商议，今次会议决定正式成立中国国会，各位可有异议。”

“若无异议，可以无计名投票方式选举正副会长。请汪康年君宣布选举办法。各位投票之后，可稍用茶点，或移步揽胜，等待投票结果。”

_愚园内景

一干人如星云流散，四处觅景。丁惠康又兴致勃勃地介绍说：“此园发起有琵琶会，选期重九日起，凡三日。余承园主人折柬相邀。乃以簪菊之良辰，驱车前来，比至园，则香车宝马，络绎如织。登正厅之楼，已闻嘈嘈切切，如大声发于水上，盖程君春塘正弹《海青拿鹤》一套也。既毕，李君芳园操《霓裳曲》继之。又继者为倪君清泉之《郁轮袍》，姚君兰亭之《清平调》，殷君纪平之《灯月交辉》，王君梓华之《满十回》。迭奏而后，程君复弹满《将军令》一套，李君等以次复弹《夕阳箫鼓》《阳春十景》《汉十回》《划龙船》诸调。雅乐元音，一洗筝琶俗耳，或琮琮铮铮，黄钟大吕之音；或切切凄凄，落叶哀蝉之响。落落大方，丝丝入扣，逸响既终，余音犹袅，盖真能移我情也。”

“丁君何日让吾等也饱饱耳福啊哈哈。”

“余也曾听过一回琵琶会，以天涯沦落之人，鼓海上成连之曲，余何幸而与于斯会也。韵事芳辰，人生有几，迄今追忆，不胜人往风微之叹。”某一客居人士叹道。

言谈间，已通知复会。

众人甫一落座。便听得叶瀚清了清嗓，朗声宣布道：

“余奉大会筹委之托，今次投票结果如下：容闳：43票，严复：37票----弃权5票，按得票多少顺序，容大人和严大人分别当选第一届中国国会正副会长。”

道贺之后，容闳整了整衣冠，掏出随身的珐琅笔，郑重其事地用英文写下国会宣言，旋由严复译成中文。是为如下三条：

1、保全中国自主之权，创造新自立国；

2、决定不承认清政府有统治中国的权利；

3、请光绪皇帝复辟。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光绪客帝，不过未辨菽麦一小丑耳！各位口称圣明，扶此君上马，而屈心忍志以处奴隶之地，岂不为天下士人所耻笑。如若执意如此，余唯宣言脱会，割辫与绝。”章太炎愤然起身离席，甩辫而去。

会议继续进行。又确定会计、书记等人选，并确定郑观应、汪康年、丁惠康、吴彦复等10人为干事。胖汉子为集会组织邀约之人，自在其中。会毕。有事的先行退去，余下之人无非喝茶清议。

胖汉子因自立军起义之事，正有无限烦恼。与容大人严大人作揖道别后，嘱咐才质继续与各位联络，便独自走出愚园，这个此生他再也无缘踏入的江南园林。而不远处诵经声声的静安寺寄托着他内心无限的惆怅。正可谓“数遍群花几万千，停车正在佛尘天。一壶吟罢将归去，指点前村哪里泉”。

_{1898年，唐才常（右二）和谭嗣同等时务学堂教习在长沙合影}

“大哥，清兵已搜捕到门前，赶紧翻墙走吧”，随从神色紧张地催促。

“予早已誓为国死”，正在汉口宝顺里自立军机关的胖汉子明明学过武术，却视死如归，并无逃跑之意。清兵破门而入。胖汉子和七个同伴仍谈笑风生。当晚被押去武昌巡抚衙门受审，舟行江面，月色如洗，波光鳞鳞，一阵清风袭来，胖汉子面带笑容仰天长啸一声：“好星光啊！”及审，胖汉子从容提笔写到：为救皇上复权，机事不密请死。遂不言语。

时仅一月不到，居然人事全非。

国会之后。毕永年反对无效，愤投普陀，削发为僧，章太炎割辫易服，以示决裂。胖汉子偕秦大力等赴汉口等处部署自立军武装起义，可惜左等右等，康梁答应的30万元筹款迟迟未到，白白贻误时机，致使首尾不能相衔，秦大力因理发匠告密，被迫在大通仓促发动起义，事败潜逃。湖广总督张之洞派兵大肆搜捕自立会员牺牲者上千人。

_{临刑前的黄花岗烈士}

想到此，狱中的胖汉子动了下身子，靠着潮湿的墙面，突然觉得一阵哆嗦。

“康大人啊康大人”，与谭嗣同皆为浏阳老乡的胖汉子仰天长啸一声：“汝之仁义何在！”余之剃颈之交复生兄当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汝在千里之外泰然坐观，今余身陷囹圄，汝竟私与人言“才常好回顾，面相凄惶，如待刑之人”，而无一“救”字，想来汝是早知余之死期，无怪乎迟迟不发款，想到此，胖汉子胸口一紧，吐出一口闷血来。

“复生，好兄弟，等余前来一聚。”

_唐才常像

胖汉子名叫唐才常，字伯平，号佛尘，被砍头时年仅33岁。城楼上那颗被烈日晒瘪而垂下的头颅正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