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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孙犁先生(下篇)

作者:万振环 发表时间:2021-08-12 点击数:153

第二次拜会孙犁

 

1990年上半年,孙犁在搬家后逐渐适应新环境,加上身体较少生病,他的创作出现了一个小高潮。4月19日,我收到张金池代寄的孙犁的新作《楼居随笔》(四篇),发现4月5日一天他即写下三篇:《观垂柳》、《观藤萝》、《听乡音》,真令人高兴与惊异!我立即驰书孙犁,称赞他“真是‘文思泉涌’,‘宝刀未老’。值得祝贺,祝贺!”

 

我准备在7月间到承德参加散文笔会,并到京津一带组稿。妻、儿刚好放暑假,与我一道前往。我把大概行程告诉了孙犁。我是8号一人乘飞机先到北京的,在航班上好好欣赏了《风云初记》;由周明安排住进人民大会堂招待所,几天后转去承德,妻子带着志新赶到承德与我汇合。我们在承德看望了文友,游览了避暑山庄。此时正值旅游高峰期,颇难找到住处,由散文家刘芳靠着朋友关系,好不容易入住进避暑山庄高级宾馆,旁边住着程子华将军,但未敢冒昧趋前交谈,失之交臂,不久其即病逝,有点遗憾。几天后再折回北京,于29日一家三口乘火车去天津。谢大光、蒋华前来迎接,安排住在一家中档宾馆。晚上,谢、蒋在餐厅设宴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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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们一家即由大光陪同,前去看望孙犁。

 

天津市学湖里一带,高楼大厦林立。那是一片新住宅区,外面的墙砖呈赤红色,路两旁杨柳依依,新栽的小树亭亭玉立,随风摇曳;楼区间有一个白色水泥杆搭的藤萝架,爬满绿色的藤蔓。这些都在孙犁的新作《楼居随笔》中描述过。见到眼前这熟识的风物,我顿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孙犁就住在这儿。

 

谢大光陪同我们来到一幢大楼的三楼门前,轻声问:“孙犁先生在家吗?老万来看您了……”边说边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啊?快进来,快进来。”屋内传出孙犁兴奋的声音:“振环,你来信说七月下旬来,我老等你不着,以为你不来了。我准备了两个大西瓜招待你,放了几天,西瓜都烂了。”

 

我迎上前同孙犁握手问好,他把我们让进书房坐下。我向老人介绍了妻、儿的名字。孙犁亲切地望着我的儿子说:“哦,这就是志新,长这么高,你多次送糖果、柚子给我,谢谢你呀。”杨姨把西瓜切好端上来,我们边吃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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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天津的气温较高。屋里的风扇轻轻地转动着。孙犁穿一件白背心,一条蓝色短西裤,脚穿一双拖鞋,身材颀长而清瘦,但精神矍铄。

 

我兴奋地说:“孙老,您的气色挺不错,看上去比三年前还要好。”

 

大光插话:“孙老去年的健康状况不太好,今年好多了。”

 

“前年秋天搬来这里,一直不适应。一篇文章也写不出,经过一年左右,才逐渐安定下来。”孙犁说。

 

的确,一个老年人,适应新的生活环境,需要有一个过程。我问:“孙老,现在可完全适应了吧?”孙犁点点头:“是的。一适应,就能坐下来写点东西了。”

 

大光带着敬佩的口吻说:“今年以来,孙犁先生发表了不少,《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等都发过,你们《羊城晚报》发的就更多了。”

 

“这是孙老对我们的大力支持。”我说。

 

孙犁含笑说:“你们发我的作品发得快,最近写新楼的几篇短文一次就全见报了。”

 

我说:“您的《书衣文录》一文,我将更正稿寄给《散文选刊》,他们七月号转载了,不知您看到没有?”

 

“杂志我收到了,我仔细看了一遍,原来错的地方(包括我的笔误)全都改过来了,一字不错。”孙犁说着,显得十分高兴。

 

“《书衣文录》这种文体写得很含蓄,言简意赅,许多人都爱看。”大光说。

 

“也有些人对这种形式不习惯,觉得三言两语没什么看头。其实,许多文学研究者对我的书衣文和书信特别感兴趣,从中可以了解到作者各个时期不同的心态和感受。……”

 

我全神贯注听着孙犁发表自己的看法。

 

孙犁今年已经77岁,谈吐还是那么清晰,文思还这么敏捷,令人钦佩不已。我说:“孙老,您给我们的文稿,我发现有一天写了三篇,虽然篇幅不长,但对于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迹呢!”

 

孙犁笑笑说:“有位老同志见我今年写了不少,称赞说是一个‘小高潮’,其实,‘小高潮’维持不了多久又没有了!”说到这里,爽朗地笑起来。

 

我忙安慰老人说:“写作也像大海的波浪,会有起伏的。写完一些作品,需要停顿一下,不久又会有新作问世。”

 

孙犁说:“我老了,写长篇没有精力,只能写些杂七杂八的短小东西了。”

 

“您这些短小的文章不容易写。”我说,“您在我们报纸上发表的文章,短小精悍,很受读者欢迎。”

 

“是吗?”孙犁笑笑,“这是读者对我的偏爱哩!”

 

我说:“说句心里话,孙老的作品,给我们《羊城晚报》增光不少。读者更爱看《花地》了。如果没有像孙老这些名家的稿子,情形肯定又是另外一个样呢。”

 

孙犁面带微笑看着我,不说话。

 

我接着兴奋地说:“孙老,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的《近作三篇》,荣获去年《花地》佳作奖。奖金和获奖证书都通过邮局寄出来了。”

 

“嗬,孙老,祝贺您啊!”大光说。

 

“谢谢。”孙犁忽然问:“振环,你今年多少岁啦?”

 

我说:“五十一喽。”

 

孙犁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只有四十岁呢。”

 

“老万长得年轻。”大光笑着说。

 

我们的话题扯到当前的物价上。孙犁叹息说:“现在什么都讲究‘经济效益’。我喜欢用明信片同朋友们联系,以前寄一张明信片,只要4分钱,现在一张明信片涨到1毛5了。本地平信寄一封要6毛钱,外地的要贴8毛钱邮票。”

 

“是呀,邮票贵了,您老多写信,一年到头下来,开支都不小哩。”妻子搭腔。

 

孙犁点点头。

 

大光问:“孙犁先生,您的散文集编好没有?”

 

“编好了,过几天你来拿吧。”

 

“书名叫什么?”我问。

 

“《如云集》。”孙犁说,“有家出版社知道我编了一本集子,提出要给他们出,我没答应。我说早已给了‘百花’,我不能不讲信用呀。”

 

“孙老历来是守信用的人。”大光告诉我:“我社计划明年给孙犁出第六本文集,将这几年来所写的各种体裁的作品全部收进去。前五本文集要重印一次。”

 

“还有一本新发现的《论通讯员及通讯员写作诸问题》,也要收进新文集里。”孙犁接着介绍:“这是1939年我在晋察冀边区写的,由于年久失传,我寻找过好多年都没有找到。幸亏一个熟人最近在北京图书馆找到,我听到这个消息,实在高兴,还特意写了一篇短文,发表在7月2日《人民日报》上。这本书有4万多字,现在看来还有其保存的价值。”

 

”孙老,祝贺您啊,找到了这本难得的书,就像失散多年的儿子,终于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我为孙犁高兴,也有几分激动地说。

 

孙犁点点头:“是的,正是这样。我只在这里感谢北京图书馆,感谢肇公和我女儿,使我临近晚年,能够看到青年时期写的、本已无望再见到的书。”

 

话题扯到目前出书上。孙犁对有些出版社单纯追求经济效益,不顾印刷质量的现象非常反感。他说:“有个出版社出了一本关于《红楼梦》研究的著作,给我寄来一本,印刷和纸张质量都极差,字迹模糊,我从来没见过印得这么低劣的书!这种书还敢拿出来,简直不知羞耻!……不过,封皮倒是印得很漂亮。”

 

“这叫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大光插了一句。

 

大家笑起来。

 

孙犁的居室比以前宽敞得多,有卧室、书房、饭厅、厨房。书房靠北,两旁玻璃书架内摆满线装书和他的文集,还有当代一些作家的著作,这只是一小部分;书架上摆放着一些古董、照片;墙壁上挂着一些条幅,其中有一幅是友人送给他的字:“人淡如菊”。靠窗口放着一张大书桌,桌上放着毛笔和墨砚,地板是朱红色的。整个书房布置得十分淡雅、洁净。

 

“孙老,近来又有什么新作?”我问。

 

“我给你准备了三篇稿,等了你几天不见来,两篇短文给了别家报纸发了,这一篇比较长的你拿去吧。”孙犁说着,打开抽屉,把稿子拿了出来。

 

这是一篇关于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的读书记。谢大光先睹为快,他看完才交给我说:“很好。”

 

孙犁又说:“半年前,人民日报出版社出了我的《芸斋小说》,里面有好几篇是你在《羊城晚报》发的,也送你一本。”接着题签后送了给我。我连忙道谢。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半钟头。我知道不便占用孙犁太长时间,便向他提议说:“孙老,我们跟您照几张相吧。”孙犁欣然同意。志新说:“我要单独同孙爷爷照一张。”孙犁笑了笑说:“好。我喜欢和小孩照像。”于是,我和妻子、大光轮流抓相机,拍摄了几张照片。我们起身告辞,孙犁紧紧握着我的手,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口。志新一直很少说话,这时也说了几句得体的话:“再见,孙爷爷,祝您健康长寿!”孙犁满意地含笑说:“好,好。”

 

回到住所,大光和我们一家坐在一起聊天。妻子说:“孙老看上去挺慈祥,人真好。有点像我的家公——老万的爸爸,斯斯文文的。”大光说:“是呀。”我向大光询问孙犁后来找的那个女人,大光说:“那个女人姓张,现在是外地某出版社的编辑。当时孙犁要跟她结婚,子女们都不同意,还通过旁人劝说。孙犁听不进去,态度非常坚决,后来还是结了。过了不到两年,孙犁同她合不来,那个女人还是走了。这在孙犁的文章中都有简单记载。”我们叹息不已。

 

难忘关怀教诲

 

孙犁对我的健康十分关心。 1985年11月,我因右腰肋间长了一个脂肪瘤,到一间医院做摘除手术,住了十天医院。孙犁获悉后,立即表示亲切慰问,“想近日贵恙已大痊可,希注意休息为盼。”孙犁自己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他是前辈,按理应是我向他问安才是,现在却倒过来了,而且言辞那么亲切,寄予深厚关切之情。我反复捧读着这封来信,感激万分。谁说孙犁为人“冷峻”?老人心里有一炉火!

 

孙犁对我的文学创作同样关怀备至。为了得到孙犁更多的帮助,我有时把作品剪报寄给他看看,他都能给予中肯的评价。

 

下面仅举两个事例为证——

 

我们万家有一本族谱,上面赫然记载着一首七绝: “七十春秋未得时,路逢渭水问真机。今日把钓江头上,待遇文王载后车。”作者是我的一位名唤仪文的伯公,他是前清秀才,私塾出身,有学问,但由于出身寒微,一生不得志,只能在乡间当一名小学教师.。我写了一篇散文《族谱》,赞许他虽已老迈仍不坠青云之志,他在诗中要仿效当年姜子牙,希望遇见像周文王那样的明主, 充当一名“车”,为他打天下,以期光宗耀祖,云云。文章在《广州日报》发表后,我寄请孙犁指教。孙犁看后来信说:“文中‘充当一名车’,似有未妥。读其原诗,‘载后车’,即载于车之后部。不知确否?”我经过认真考虑,觉得自己作了不恰当的发挥,于是欣然接受,特向孙犁致谢。后来作了修改,才将此文收进散文集里。

 

我的妻子有个大伯,原在国民党军队服役,1949年跟随蒋介石逃往台湾,几年后退伍,在台湾花莲县开了个照相馆谋生,再婚,生下几个儿女。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大伯思念大陆亲人之情与日俱增。后来我们通过印尼华侨的关系,彼此有了通信,想尽千方百计,终于实现其回大陆省亲的夙愿。1987年2月,我以台湾大伯回大陆探亲为题材,写了一篇四千字的散文《归来》,发表在《海南日报》上,收进我的散文集《情在何处》一书中 ;后又意犹未尽,将它改写成一千多字的散文,在《人民日报》副刊刊登。前者以叙事为主,后者则偏重抒情了。

 

为此,我将此两文请教于孙犁同志,究竟哪篇好些?他复信说:“两篇小样看了,互有短长。以文章而论,究以简练为好。”可见,散文还是要尽量写得精短更好,才更有感染力。

 

这篇“千字文”,被林非收进他主编的《中国当代散文精选》一书中。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

 

1992年4月,我在《南方日报》发表一篇题为《甘于淡泊  勤于笔耕》的随笔。文章中说:“我的‘路’就是文学之路。长期以来我坚持这一条:上班时间搞好本职工作,下班回来勤奋写作。‘无官一身轻’,对自己的创作大有好处。我经常这样勉励自己:要抓紧在年富力强之时多写点作品。等到退休时回过头来看看,你有十本八本书摆在书架上,就说明你没有虚度年华……”我把该文寄给孙犁看看,孙犁4月16日回信说:“……大作当即拜读。文字益见质朴通达。至于处世,仍希以文中所述志向,作为主导。”寥寥数语,意味深长。这更进一步坚定了我献身文学的信心。

 

读孙犁的作品,常常有一种亲切感,不卖弄,不矫作,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这来源于他一贯对于美的追求,和恪守写真情实感的原则。

 

1992年5月初,谢大光来广州,我问及孙犁近况,他说尚可,又告诉我:今年5月8日是孙犁八十寿辰,天津方面准备搞些庆祝活动。我一听,赶忙买了一份礼品托大光捎上,另外又写了一封贺信寄去。信中说:

 

“昨天下午大光抵穗,前往珠海参加一个笔会,在我家住了一晚。他谈到5月8日是您八十大寿的大喜日子,我们听了非常高兴!在这里向您致以热烈的祝贺!这八十年来,您跟祖国一起经历了各种风风雨雨,既有为反抗日本帝国主义而进行的神圣抗战,也有在‘十年浩劫’中所蒙受的种种屈辱和苦难,真是各种甜酸苦辣都尝够了!特别是您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与人民一起同甘苦共患难,写出了许多著名的杰作,已经成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宝贵的精神食粮,这一贡献是巨大的,卓越的,足以自慰并引为自豪!我从心底里敬佩您的人品、文品,而这些,正在潜移默化地对我起着深远的影响。

 

孙犁先生!我代表全家向您祝寿,祝您健康长寿,继续为人民写出新的作品,更多的好作品!”

 

过了十多天,便收到孙犁的回信:“昨天下午,大光交来惠赠礼品,及前来贺信,均收到,甚为感谢!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今年考虑到身体情况,事先已通知亲友,不过生日。然报社同人,仍来聚会一下,并照像留念,也算热闹一时了。”

 

一般人都说孙犁过于严肃古板,缺乏幽默感。我却不以为然。他与我交谈,常常有说有笑,话锋多有机智、幽默。读他的来稿也是如此。比如,《暑期杂记》中“分发书籍”一段,记述他从人民文学出版社那儿得到四大本中国古典小说豪华印本,十分喜爱,并对儿子和女儿说了这件事。不久,孙子和外孙女都来对他说,想看中国古典小说,街上买不到。孙犁就找出前些年人文送的普及本《三国演义》和《西游记》分送给后辈。但他们好像兴趣不大。孙犁明白了,可能是他们的父母,叫他们来要豪华本,好放在他们的组合书柜中。孙犁说:“我的习惯是,有了好书就藏起来。”瞧,多么生动地表现出孙犁的幽默感!

 

在与孙犁的交往中,我明显地感觉得到他的人品和文品的高尚。他不是那种爱讲大话的人,而是非常实际,说的全是真话。在来稿中也是如此。比如,他直言不讳地说:“我的文学的开始,是为人生的,也是为生活的。想有一技之长,帮助家用。并不像有些人,把创作看得那么神圣,那么清高。因此,也写不出超凡入圣,无人间烟火气味的文字。”换言之,孙犁是为生计,为“养家糊口”而写作的。敢这么表白自己的写作动机,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在极“左”思潮严重泛滥时期,如果承认自己搞创作是“为了成名成家,名利双收”,必将遭到严厉的批判,因此,只能说些违心的话,唱唱高调。直到今天,能有几个像孙犁那样敢于直言的作家,勇敢地站出来说:我所以写作,是“为人生”,是“为生活”的呢?坦白说,我就做不到,我想,我如果这样说了,生怕招来别人的刁难、指责。回想在上大学时期,我开始发表作品,无非想赚点稿费帮补日常生活,也为走文学道路做点准备。不料竟有人眼红,说风凉话,我在班会上挨批,被说成是“资产阶级思想”,“想当作家,动机不纯”。诸如此类,大帽子满天飞。我只能以沉默应之。

 

孙犁的高洁,常常震动着我的心,自己的灵魂也潜移默化得到净化。比如,他在《我的戒条》中这样告诫自己:一、“写小说,不能不运用现实材料。为了真实,又多运用亲眼所见的材料。不可避免,就常常涉及到熟人或是朋友。需要特别注意。”二、“不要涉及人事方面的重大问题,或犯忌讳的事。”三、“不写伟人。伟人近于神,……”四、“不写小人。”

 

……文章为赏心悦目之事,尽写恶人,于作者,是污笔墨;于读者,是添堵心。写小人,如写得过于真实,尤易结怨。‘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在生活中,对待小人的最好办法,是不与计较,而远避之。写文章,亦应如此。”所以,在孙犁的作品中,你看不到写伟人、小人。反映“文革”题材的文章,偶尔涉及到个别小人,也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而且是带着蔑视的态度。读孙犁的作品,总觉得有一种有如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美感,有一种雨后山野早晨的清新的气息,这正好显示出作者的美好心灵和高尚情操。我想,这也正是读者喜爱孙犁作品的一个原因吧。

 

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

 

人有七情六欲。孙犁也不例外。难能可贵的是,每当写这类题材,孙犁总是大胆袒露,丝毫不遮遮掩掩,充分显示出光明磊落的品格。以前我就读过孙犁的《续弦》,写得很感人。说的是孙犁老伴亡故后,他不听子女亲友劝阻,执意与一女子结婚,带来一系列“麻烦”,最终只好分道扬镳。虽是作为小说来写,其实是一个真实故事。

 

1985年孙犁寄来一篇《太湖》,里面也有一个类似爱情的故事:他原在青岛养病,后来要到太湖去疗养,对一个年轻女服务员产生了好感。那姑娘送给他一张半身照片及一幅手帕,临别,对他说:“到了南方,给我买一件丝绸衬衫寄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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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孙犁还写过一篇《无花果》。文中的女孩子与青岛那个服务员是同一人。一天,那女子请孙犁吃水果,她拣起一个熟透了的果子,轻轻掰开,把一半送到孙犁的口中,另一半放进自己的嘴内。吃了半个无花果,孙犁最初有一种“甜蜜爱情”的感觉,后又觉得,这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到了太湖,他非常思念那位女孩。心忖:“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年纪,陷入这样的情欲之网,应该及时觉悟和解脱。”孙犁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理智战胜了感情,决心“斩断情缘”。一天来到太湖边,他把女子送的照片和手帕,用一块石头包好,用力扔进远远的湖水中去了。这时,孙犁家有结发妻室,他顾及到这一层关系,不可喜新厌旧,恪守着高尚的道德情操,是值得称赞的。联想到进城不久,不少老干部嫌弃农村的妻子,纷纷闹起了离婚。孙犁却把在家乡的母亲和妻子接进城里,共同生活。从中也可透视出他的高尚的道德情操。

 

1991年4月15日,孙犁给我寄来一篇非同寻常的小说:《忆梅读“易”》。这篇小说就像磁铁一样把我吸引住了。

 

这是孙犁写自己中年时,在延安的一个爱情故事:当时孙犁在延安鲁艺任教,梅是他的学生,“大家都已离家七八年,战事还不知何日结束,自己和家人的生死存亡,也难以断定。”孙犁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向她写信求爱,她很快就回信,一口答应了。但孙犁此时思想上非常矛盾,他一定想起远在家乡的妻、儿,因此理智战胜了感情,很快又反悔了。梅尽管受到伤害,最终还是原谅了他,自己也找到了幸福。几十年后,当孙犁的老伴去世后,梅曾托人把她的已经失去丈夫的妹妹介绍给他,孙犁没有应允;后来又托她在天津的弟弟,为孙犁找个作伴的人,还是没有成功。直到梅的爱人去年逝世,她的弟弟暗示孙犁:“如果再找老伴,最好找一个过去有过一段感情的人。”孙犁说:“我太老了,脾气又太怪,过去有过感情的人,现在恐怕也相处不来了。爱情和青春同在,尚且有时靠不住。老了,就什么也谈不上了。”

 

其实,孙犁对梅的感情是很深的,在无锡养病的日子里,“我曾三次,一个人雇一只小船,去无锡那有名的梅园访梅。有一次,遇到下雨,我一个人在园中,流连了整整一个上午,并在梅园后院一大间放农具的房子里,惆怅地望着满园落泪一样的梅花,追索往事。”不说思念往昔的恋人,而只说是看梅花,文章意蕴含蓄,文笔曲折动人。这篇小说没有什么情节,随笔信手写来,特别是与《易经》挂上钩,显得神秘莫测,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不过,透过作者从容不迫的叙述,一个热情奔放、宽厚待人的女子(梅)的形象,却也跃然于纸上。

 

我情不自禁写信给孙犁说:“《忆梅读“易”》写得很美,读来亲切感人,不胜感慨!人生在世,有各种各样的遭际,悲欢离合,命运缘分,变幻莫测,只能顺其自然,个人往往是无可奈何的。但也会留下终身遗憾。”

 

 “谈恋爱”是属于个人的隐私,孙犁却能够大胆披露,这需要极大的勇气。许多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维护自己的形象,对这类隐私讳莫如深,不会轻易披露。而孙犁却在文章中袒露心迹,公开情史,而且不止一二次,足见他是一位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的人。

 

这篇小说采用“白描”手法,没有对人物形象进行精雕细琢,对故事情节也没有刻意琢摩渲染,而是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笔墨淡淡的,却耐人寻味。特别是与《易经》挂上钩,用故事加以诠释,用事实说话,以情打动人,达到很不错的艺术效果。

 

惹下“三年文字官司”

 

孙犁对朋友、文学后辈是如此重感情,但在原则问题上是旗帜鲜明的。他的许多杂感评论,针对社会上出现的各种不正之风,以及文坛上某些怪论,进行了有力的讽刺与批判。孙犁晚年,寄给我的这方面内容的稿件,集中包含在《风烛庵文学杂记》《续抄》《三抄》中。涉及面颇广。这样,就难免要得罪人。一些“新潮派”嘲笑孙犁“思想僵化”。于是,孙犁就用“姜化”(“僵化”的谐音)为笔名,继续对那些错误观点加以驳斥和批判。

 

有些读者写信来问:这“姜化”何许人也?文笔如此老辣。也有人一眼便看出是出自孙犁之手。

 

孙犁怎么也想不到,由于自己的直率,招来了一场纠缠他三年之久的“笔墨官司”,使他的身心遭受到严重的损害。——这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我才了解到这场“官司”的来龙去脉……

 

1992年西安《美文》杂志创刊,发表了孙犁写给该刊主编贾平凹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平凹同志:

 

很久没有联系,忽然奉到你的信,我的高兴,可想而知。

 

联系少,也是因为我近年身体大不如前,再加上各种因素,心情时常不佳,很少高兴的时候。给朋友们写信很少。

 

知道你要办一个散文刊物,名叫《美文》,我很赞成。美术,美声,美文都是很好的名称。当然要看实际。现在,散文的行情,好像不错,各地报刊争办随笔一类副刊,也标榜美文,但细读之,名副其实者少。

 

我仍以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有些“美文”实际是刻意修饰造作,成为时装模特。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规范,以新潮自居,文字已大不通,遑谈美文!例如这样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他本意是肯定,但连用三个否定词,就把人绕糊涂了。这也是名家之笔,一篇千字文,有几处如此不讲求的修辞,还能谈到美文?

 

另有名家,本来一句话,一个词就可说清的意思,他一定连用许多同类的词,像串糖葫芦一样,以证明词汇丰富,不同凡人,这样的美文,也是不足称的。近年“五四”散文,大受欢迎,盖读者已发见新潮散文,既无内容,文字又不通,上当之余,一种自然取向耳。

 

来信所谈,作家、作品与政治的关系,是实情。现虽不再谈为政治服务,然断然把文学与政治分离,恐怕亦不可能。服务与否,原可不论。官总得有人做,谁做也一样。只是有些作家,只能得意,不能失意,只能上,不能下,则有愧于古人。韩柳欧苏,并非如此。

 

无庸讳言,当代一些所谓新潮作家,他的处女成名作,也是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而得以走红。这本来无可厚非,继续努力,自然可以名家。然每当跻身官场(文艺团体也是官场),便得意忘形,无知妄作。政治多变,稍遇挫折,便怨天尤人,甚至撒泼耍赖。这不只有失政治风度,也有损作家风采。

 

文坛现状,使我气短,也很想离得远些了。写东西已很少,也写不好了。但如有像样的东西,我一定寄您请教。

 

我现在主要是心脏不好。祝您

 

身体健康!

 

孙犁

 

(九二)四月二十五日

 

据孙犁自己讲,三年前,贾平凹要办散文杂志,派人持函来约稿,他先给他回了一封信。信里谈到当前的散文,指出有些名家也不注意语法修辞,写到这里,就要举个例子,刚好旁边有一张南方赠阅的小报,不知怎么,就有一句不通的话映进眼帘,随手就写上了。又因为是信,文字也未经修改,也没有想到发表,更没有想到作者能看见,就寄出去了。不料,竟因此得罪了某“名家”,作者看到以后,立刻反击,文章稍加伪装发在知他必读的天津一家晚报上。说孙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是故意和青年作家作对。此后,此公多次在天津报纸上写文章,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攻击孙犁。孙犁被纠缠了三年之久。试想: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每天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加上孙犁本来身体就不好,他又是凡事非常认真的人,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受到这种思想折磨,真是“雪上加霜”了!你不难想像,那三年孙犁是在怎么样的情绪下过的日子!我真要为孙犁大打“抱不平”了!

 

其实,孙犁当时随手举出一个“病句”,用意是好的,无可非议的,无非是用来说明,作家写文章要注意修辞。尽管语气有些尖锐,如果当事人是一个胸襟宽广的作家,应该是“闻过则喜”,以后写作注意修辞就是;然而,这位作家不是这样,而是患得患失,心胸狭窄,恼羞成怒,近乎歇斯底里撒泼骂街。实在有失作家身份!孙犁因此招来无休无止的指责、谩骂。他感叹当前文坛只讲好话听不得批评的不良风气,于是在《花地》连续发表了《“病句”的纠缠》、《我和青年作家》、《反嘲笑》等文章,摆事实讲道理,进行有力的回击,澄清了是非,宣扬了正气,表现了他的铮铮铁骨的精神。

 

为了让读者详细了解孙犁的主要观点,进行思考,作出自己的评判,同时也可省去我的复述,现将孙犁的《“病句”的纠缠》全文照录如下:

 

“病句”的纠缠

 

孙犁

 

中国文学史上,有很多例证,同行朋友间,互相指责、攻错,成为佳话。叶圣陶先生在刊物上办过“文章病院”,专挑有毛病的字句。但在今天,则行不通。偶尔举个不通的句子,便会招来无止无休的攻击。

 

进城初期,语言学家(忘记了是吕叔湘还是王力),就指出过一些青年作家(包括我)的病句,并标出姓名和篇名。看过以后,认为人家说得对,记住以后不再犯也就是了,哪里能想得到去挖空心思,攻击人家?过去和现在,有了差别,并不是文学规律发生了变化,而是作家素质和观念,发生了变异。所以, 我虽有所照顾,既不提作者姓名,也不标病句出处,也未能得到宽容。

 

理由是:老年人不能批评青年人,对青年人不“宽容”、不“忠厚”,是“嬉笑怒骂”……我写给贾平凹的那封短信,已在三种期刊登载,请大家找来看看;然后请再看看该作家影射攻击我的几篇文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的“宽容”和“忠厚”是什么货色。并且可以领略:新潮的棍子,是怎样的打法。

 

加给我的罪名,有“九斤老太”。这还情有可原,我并不认为九斤就比八斤差。又说我是“嫉妒”。这就难以理解:你有什么可以值得我嫉妒的?你把句子弄错了,我给你指出来,我嫉妒你的哪一点?

 

又说:“你的风光已经过去了,不服气不行。”风光二字,我最初不知所指,后来明白,就是“好时候”。我没有好风光,谈不上过去不过去。我的文学之路,是战争的路,是饥寒交迫,风雨交加,枪林弹雨的路。不是出入大酒店,上下领奖台的短促的路。后来才明白,他的本意是说:“我们正在风光着,你不要嫉妒。”请放心吧,我不会嫉妒你们,甚至也不会羡慕你们。保持风光的唯一途径,就是不要粗制滥造。

 

虽然有些过于自我膨胀的文士,常常自诩为生而知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一代新的文艺复兴之先河。但究竟是像你所说要“有个成长过程”的。但阁下自谦“晚生后辈”,“小学生”,“小青年”之类的话,实不敢当。你我虽未谋面,瞻仰玉照,再“成长”不也就成为你所嘲笑的“廉颇老将”和“岁寒三友”了吗?

 

其实,你那个错句,我说是“修词不讲究”,是客气。你说是“经不起推敲”,是看轻了。“推”、“敲”是修词,而把应该说成“是”的说成“否”,这已不属于修词的范围,而是逻辑错乱。我批改小学生作文多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语法差错。老百姓说话,也绝不会发生这样的错误。因为他们有话直说,不去绕那么多的圈子。唯有“名家”,才有可能发生这种错误。

 

至于说,错句一经我指出,便会留下“话柄”。这是你的多虑,也是你迁怒于我的主要原因。但是,如果我不给你指出,你又不能自觉修改,那“话柄”不是就会存在的时间更长了吗?

 

我一生遇到过各种大批判,挨过各式各样的棍子,但还没有遇见过这样不讲明事情原委,就胡乱加人种种罪名,有时使人看不懂他到底说的什么,指的什么的文章。当我看到第一次攻击我的文章时,以为究竟是个作家,好面子,发泄一下,也是应该的,我就没有说话。并没想到竟喋喋不休,一再逞强,并且把文章送到天津发表。至今,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看来是永远不会罢休的了。

 

人不能只听“好话”,不听“坏话”。白纸黑字的错误,有目共睹,这才叫“不服气不行”。其实,正像你说的,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现在也没有多少人去注意这些。但错句必须改正。以后稿子写好以后,多看几遍,就可以避免这种闲是闲非了,你我两便。

 

至于仅仅因为我指出你的一个病句,你便勒令我“闭嘴”、“回家”,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些专制吗?这一点,等你做了皇帝再说,目前只能是一句废话。另外,你这样说,不和你们平日所谈的“民主”,主张的“宽容”,大相径庭吗?

 

“关在公馆里”也是加给我的罪名之一。不出门,与真假清高无关。主要原因是当前社会环境太乱,出去,怕遇见本地的江湖骗子,外来的流氓打手,老年人招架不住。最近,敝“公馆”并将另加防盗门一套,以备他们打上门来。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改讫

 

《“病句”的纠缠》是于同年9月2日在《羊城晚报》发的。当时我一接到来稿,便急忙拜读,进一步了解到“病句”作者对孙犁攻击的主要论调。孙犁对他的逐一批驳,寥寥数语,论据充足,正气凛然,无懈可击,直觉得痛快淋漓。当我读到对方要孙犁“闭嘴”、“回家”,孙犁愤怒地说:“这一点,等你做了皇帝再说,目前只能是一句废话。”真令人拍案叫绝!谁有权力不准人说话,命令人回家?恐怕只有旧时的皇帝了。但那位“名家”能当上“皇帝”吗?这是一篇绝妙的美文,于是急忙安排上版。

 

《病句的纠缠》发表后,我相信孙犁还会有稿子批驳“病句”作者。因为那位“仁兄”实在太猖狂了。果然过了不久,又先后收到了孙犁寄来的《我和青年作家》、《反嘲笑》两篇稿子。我都分别于9月27日、10月10日为他发表了。

 

《文场亲历记摘抄》写于1994年9月1日,实际上它是《“病句”的纠缠》的姐妹篇,对“病句”作者强加给他的罪名一一罗列,并加以批驳。文章一开头,孙犁把举出“病句”一事而引起的“官司”,自责为“又一次文过”。原来他在1991年7月23日曾写过一篇《文过》,讲他写了一篇不到两千字的小说,得罪了朋友的事;而现在,又犯了一次“过失”,招来无休无止的麻烦。“病句”作者给孙犁加了种种罪名:

 

一是什么“为了独领风骚”呀。孙犁指出:“我不仅不想独领,即使和别人共领——这样的野心,也不敢有。因为我并不是,像一些名家自吹自擂的,‘遐迩闻名的’,‘一流作家’。更不曾自拟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达·芬奇;俄国农奴解放的托尔斯泰;中国‘文革’以后文艺新潮的创导者。”

 

二是什么“为了独霸文坛”呀。孙犁说:“敝人一向对这种地方(指文坛官场),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历次文代会,几乎都未参加,更未广交朋友,结为团伙,拉选票,谋职位。……我洁身自好,实在不愿沾这些地方的边。”

 

三是什么“老说告退,又死盯着文坛”呀。孙犁回驳:“本来我也没有什么作品,早已退出竞技圈外,谈不上什么告退不告退。说是死盯着,则非事实。我很少关心这方面(指文坛)的事,也很少看报刊杂志,更不好和这方面的人物接触,死盯着为了何来?”通篇都是摆事实讲道理,不能不令人叹服。

 

《我和青年作家》是《文场亲历记摘抄》的续篇,写于1994年9月2日。当时一收到此稿,我禁不住对孙犁肃然起敬。因为在我的脑海里,立即闪现出孙犁主编《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时,培养出了一大批青年作家,像刘绍棠、韩映山、阿凤、万国儒、从维熙、房树民,等等。在人们的心目中,这批作家都属于孙犁创立的“荷花淀派”(尽管孙犁从来不承认有过“荷花淀派”,更反对别人称他是“派主”)。但是,孙犁在培养青年作家方面,也是有过教训的:青年人爱听好话,“凡是提了一些意见的,以后的关系就冷了下来;凡是只说了好处,没有涉及坏处的,则来往的多了一些。”所以孙犁“先是声明不再为人作序,后是拒绝再为人看作品,特别是成名参赛之作。”但孙犁自省:“我一向没有存心开罪青年作家,更没有伤害过他们。”

 

孙犁说:“有人说,我对‘继往开来的一代作家,不尊重’。我不明白:为什么指出一个作家、一篇散文的一个病句,便是对一代人不友好。”

 

孙犁进一步指出:“谈论文章,言不及义,不从文字上立论,反过来在生理上嘲笑老年人,这是鲁迅所说的‘粪帚战术’。文格至此,其人可知,尚可与之争辩乎!我真的应该‘回家闭口’,养养精神了。”这种批驳,真是入木三分。

 

《我和青年作家》一稿发表不久,我又收到孙犁《反嘲笑》一稿。此篇写于1994年9月19日。这是对“病句”作者批判的第四篇。因为此公对孙犁无法在文字上批倒,便在生理上(“老”字上)进行奚落、挖苦。他认定孙犁一定是“下楼腿软,迎风流泪”,还有“拉稀”的毛病,于是在这几方面大做文章。孙犁逐一批驳:“我虽然身体不好,但两条腿,因为当年的锻炼,一直很好,不只下楼如履平地,而且走路健步如飞。眼睛,虽然有人观察过,说是浑浊,但视力颇佳,现在还可看新五号甚至六号小字,更没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孙犁还说,他去年动手术之时,经权威医生鉴定,他的心脏、血管、肝、胰、胆都出乎意料的好,可以跨世纪,因此,“我并不像他想象的,‘已经失去竞争能力’,成了‘银样蜡枪头’,而是完全可以再和这些人周旋一段时间。”

 

为了反击“病句”作者的无理纠缠,表明自己的观点,孙犁除了在《羊城晚报》发表了上述三篇文章,还在其他报纸上相继发表了《当代文事小记》(1994.8.15)、《文场亲历记摘抄》(1994.9.2)、《我与文艺团体》(1994.9.3)、《我观文学奖》(1994.9.4)、《作家的文化》(1994.9.20)。就是说,孙犁从8月15日至9月20日的短短35天时间里,一共写了8篇文章,按常规,这不是一个80岁的老人所能承受得了的,即使是年轻人恐怕也难以忍受;但孙犁承受了,他简直是“拚了老命”这么做的,因为他“实在忍无可忍”(孙犁语)。

 

孙犁经历了那位“名家”的三年折腾,身心受到很大损害,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他本来就体弱多病,还要不时耽忧“名家”会对自己使出什么“花招”,因此思想负担很大,他常常会心绪不宁,悲从中来。请看下面《反嘲笑》结尾几句话:

 

我每天兀坐在楼台上。

 

我不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不是我青年时所梦想的,所追求的。我没有想再得到什么,只觉得身边有许多的累赘。

 

我时常想起青年时的一些伙伴,他们早已化为烟尘,他们看不到今天,我也不替他们抱憾。人有时晚死是幸运,有时早死也是幸运。

 

言为心声。孙犁的悲情跃然纸上,让人读之心酸。

 

这几篇稿子发表后,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对孙犁表示声援和支持;也有读者来信询问:孙犁所批评的是不是贾平凹?我把这一信息告诉孙犁,建议他给本报写一“来函照登”。孙犁同意,于9月28日寄来“来函照登”:

 

孙犁在附信中说:“我的文章并没有写错,如果‘风头’已过去,也可不登。”后未刊登。

 

1994年10月7日,孙犁给我来信说:“蒙您及时为我发表了几篇文稿,甚为感谢!我非好斗之人,实在忍无可忍,才略为反击一下。至此,告一段落,再写则近无聊。”


 

后来读段华的一篇文章得知,那位“名家”亦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人生在世,孰能无过?最终能醒悟过来而不执迷不悟,我认为也是应该欢迎的。

 

生病住院

 

孙犁经常生病,据说主要是腹泻、感冒。反反复复,病魔一直折磨着他。直至1992年春体检,发现他胃部有一恶性肿瘤,孙犁迟迟不肯动手术,后来在领导的关心和劝说下,终于同意了。这期间我给孙犁写过许多信,祝愿他早日康复。一年之后,也就是1993年10月24日,孙犁给我复了一信:

 

“因我大病一场,久未通信。您先后来信、来件,均收见,甚为感谢!

 

此次患病,全因我平日不注意饮食,又缺乏卫生常识,病后又一再延误,故导致危险局面。幸组织关心,医师得力,得转危为安。现手术后已经四月,恢复得还算可以,然因年老体弱,元气大伤,至今仍很虚弱。只能随时注意而已。

 

知你悬念,近稍能写字,简告如上。”

 

读完此信,我很欣慰,立即复他一函,表示祝福。

 

孙犁动手术后,经过一年多的疗养,身体逐渐恢复,从1994年开始,偶尔有些稿子寄来。特别是他遭到“病句”作者的纠缠,不得不奋起反击,一连写了8篇文章。我以为孙犁从此会能继续保持正常写作的习惯,然而,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美好愿望罢了。孙犁1994年元月14日来信说:

 

“我的身体,逐渐好转,已接近正常,琐事均能自理,也看点书报,还没有写过文章,因病的时间很长,不了解文坛现状,也不愿再接触,以后看情形再说罢。有时给朋友们写写信,也算是练练笔墨,思路尚佳,文字也还通顺,这就很不错了。”

 

1995年2月19日,孙犁在《花地》发了一篇文章叫《记秀容》,这是一篇千字文,用素描的笔法,写了几段往事,便勾勒出一个热情淳厚的妇女形象。文笔保持了孙犁一贯的简洁清新的风格。我想:人到老年,也只能写此类回忆式的文字了。于是我赶快给他发了。我多么希望能继续收到孙老的文稿呵!但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的消息却接踵传来,使人感到不安。

 

孙犁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1995年5月24日。是写在一张明信片上:

 

振环同志:

 

来信敬悉。我近日身体不太好,简复如下:

 

一、大作已拜读,写得很好,希望多写。

 

二、“谈话”无内容,可不发表。

 

即祝

 

近安,并问

 

阖府均吉!

 

  孙犁

 

  九五年五月廿四

 

“大作”,指我在《羊城晚报》发的散文《老屋的荒凉》,我寄给孙犁看看,期望得到他的指教。他的评价是对我的鼓励。“谈话”,指杨栋整理的一篇访问记,记述孙犁所作的关于当前文艺方面的谈话。我为了慎重起见,特先寄孙犁审阅,既然他不同意发表,我只好退稿。

 

孙犁在《花地》发的最后一篇稿是《芸斋短简》,是写给韩映山的,共6封,约三千字。时间是1996年1月15日。

 

病魔一直死缠着孙犁,而且愈来愈严重。有时,我给谢大光打电话,问及孙犁的近况,大光告诉我:他病情较重,但头脑还清醒,谈话中还问起你,他对你感情很深,你是他最信任的编辑之一。我听了,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

 

2001年1月中旬,我收到孙犁的小女儿晓玲的一封信:

 

万叔叔:您好!

 

您寄来的信和贺年片都收到了,谢谢。

 

我父亲一直还住在医院,因为病重,他不能看东西,所以您的有关信的稿子不要寄来。您的书他也看不了,也不要寄了吧。这样省去您许多麻烦。

 

您对他的真挚深情,我尽最大努力向他转达了(这也算是破例了)。并告诉他您寄来了信,对他关心对他惦念对他祝福。他都听到了,点了头。就目前情况只能做到这些了。

 

父亲的病全靠药物维持,语言困难。我代他向您表示最良好的祝愿。并祝您写出更多更好的优秀作品。

 

您的身体和精力这样好,这样充沛,真让我高兴。望您百忙之中多加保重,千万不要透支体力。要注意劳逸结合才好。

 

……

 

顺颂

 

大安!

 

  孙晓玲

 

 2001.1.9于天津

 

 

 

读罢来信,使我知道孙犁的大致近况,心里稍微得到一点安慰。不过,我有一种不祥之感,说不定随时都会有噩耗传來,尽管那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但愿不要来得太快太早。然而……

 

噩耗到底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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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7月11日,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日子:孙犁与世长辞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阴沉沉的,气温有点闷热。我起床洗漱完毕,正在阳台做广播体操,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我拿起话筒,原来是一个朋友打来的,她用急促的声音告诉我:“老万,孙犁逝世了,刚刚中央电视台播的……”我禁不住“啊”了一声,放下话筒,马上打开电视机,寻找这条讯息,但都没有找到。我给天津谢大光打电话,想进一步得到证实,但电话无人接听。我想,既然电视台播了新闻,应该不会弄错吧。“肯定是百分之一百真的了!”我不禁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这么想着,悲从中来。我在厅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道:“唉,孙老真的走了!……这一天真的到来了!"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我这一天什么也做不成,不时长长叹息,一会儿又走进书房,把孙犁赠给我的几本著作都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一本,漫无目的地翻着,翻着,但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此时的我已变得神思恍惚,心头乱糟糟的,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了一天。

 

晚上,谢大光终于来电话了,他用低沉而又缓慢的语气说:“老万,孙犁先生逝世了……”我问:“什么时候?”他说:“今天早晨六点。”我说:“这是我意料中的事,不过,想不到竟来得……”我一时说不下去,停了停才又说:“孙犁先生对我们《羊城晚报》支持很大,我要给《花地》主编打招呼,请他组织一批作家写纪念文章,我也要写……”大光忙说:“对,对。你跟孙犁联系十几年,对他非常熟悉,写他最有资格,也最有发言权的。”我说:“你也要写啊。”他说:“我现在心里很乱,静不下来,以后再说吧。”

 

7月12日,《羊城晚报》转载了新华社关于孙犁逝世的电文。全文如下:

 

笔耕七十五载  创立“荷花淀派”

 

孙犁病逝

 

据新华社电  著名作家孙犁昨天早晨在天津病逝,享年90岁。

 

孙犁1913年出生于河北安平,中学毕业后曾任小学教员。1938年投身冀中人民的抗日斗争,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冀中抗战学院、华北联合大学、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教员和晋察冀通讯社、《晋察冀日报》、晋察冀边区文联编辑。1949年后,在《天津日报》社工作,历任副刊科副科长、编委、顾问,长期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编辑工作,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顾问,中国文联名誉委员、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主席,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等。

 

孙犁一生笔耕不辍,1927年开始创作,著有《荷花淀》、《风云初记》、《白洋淀纪事》、《铁木前传》、《村歌》《文学短论》等,另有《孙犁文集》正续编8册和《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曲终集》等10种散文集传世。全国解放后,孙犁文学创作继续取得长足的进展,是文学流派“荷花淀派”的创立者。

 

7月15日,“孙犁治丧办公室”给我发来的“讣告”收到了。今天正好是为孙犁先生送别的日子。我凝立阳台良久,面向北方,仰望蓝天白云,捎去我的一片哀思……

 

确实,孙犁先生的逝世,令我无比悲伤。1985至1995年,我与孙犁通信整整10年,收到他82封来信,经我手在《羊城晚报》为他发表了75篇文章(连同1985年以前发表的则一共103篇)。1996年以后直至辞世,孙犁虽然不再写作和写信了,但我一直有信给他,他的状况我间接是知道的;他也多次通过前来探望的友人谢大光询问我的情况。特别是十年中的直接通信及两次见面,耳濡目染,孙犁先生的高尚的人品和文品,堪称文艺同仁们之楷模,使我毕生难忘。

 

孙犁逝世后,我花了几天时间,写成一篇题为《一棵参天大树》的文章,送到《花地》。《花地》主编決定编一专版纪念孙犁,于7月27日见报。

 

我给孙晓玲打了电话,对她父亲的不幸逝世表示沉痛哀悼。我有几次喉咙哽咽说不下去,在电话中并询问了告别会的情况。晓玲表示感谢,又问:“万叔,我这儿有父亲告别会拍下的遗容,还有会场的照片,您要不要?”我说:“当然要啊。这是对孙老的最好纪念。”“好,我给您寄来。还有天津邮局发的纪念信封。我也在《天津日报》写了纪念文章,一块给您寄来吧。”我说:“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明天我也将在《羊城晚报》和《文学报》上发的纪念文章,给你寄去。晓玲,孙老虽然与世长辞了,你是他的后代,我希望我们要长期联系下去,不要生疏了!”晓玲兴奋地说:“好啊!我父亲生前经常提到您,我知道您跟他一直很要好。”

 

过了几天,晓玲的信收到了。一共两张照片:一是孙犁先生遗容,他身穿黑呢制服,头戴一顶黑绒帽子,安详地躺在荷花丛中,身上覆盖着一面中国共产党党旗,靠墙一边摆满花圈;二是告别会会场高挂孙犁遗像一幅,旁边鲜花簇拥,上悬一幅“沉痛悼念文学大师孙犁同志”的横额。还有一个天津邮局发行的纪念信封,左端有一幅孙犁微笑的肖像,旁边是荷花盛开的国画,下有一行“沉痛悼念中国当代文学大师孙犁同志”的小字。我把这些珍贵的物品用透明胶袋密封装好,放置于“孙犁书信(原件)集”里,便于经常拿出来瞻仰。

 

孙犁逝世后,作为与他交往了17年的朋友,我应该怎样来纪念这位德高望重的尊敬的作家和友人呢?对,我要力所能及地为他做些宣传工作,首先把他写给我的82封书信,以及我给他的复信,全部整理出来,输入电脑;然后,把我与他的交往写成一篇详细的回忆录,从我——一个编辑的角度,来表现孙犁高尚的人品和文品,我想,这对读者是会有一定的启发的。我把自己的想法,曾经同一些好友交谈过,他们认为很有意义。我于是开始这么做了。

 

一天,天津刘宗武先生给我写来一封信,通过其自我介绍,我才知道他也是孙犁作品的爱好者和研究者,平日与孙犁有些交往,他是从孙晓玲那里得知我的地址的。信中,他要求得到孙犁给我的全部信件(手稿)、书法复印件以及与我的合影,还有我所写的关于孙犁的文章,等等。他正在编一本《孙犁纪念文集》,将来还要编一本《孙犁书信全集》。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很快就把孙犁书信手稿为他复印一份,给他寄去了。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孙犁全集》,把他写给我的82封书信全部收进去了。刘宗武收到这批复印件后,非常高兴,来信表示感谢。他还热情洋溢地说:“您与孙老将近20年的交往中,这么融洽,这么和谐,这么友好,可以说是编者与作者合作的典范,不可多得的佳话。所以,您还是应多写一写孙老的事。就这一大把信的往还,就可以写个小书,让年轻的编辑,学学怎样与著名的老作家交往,其宝贵经验是什么。”

 

刘宗武先生这番话,是出于一片诚意的,也是对我的一种建议和鼓励。我觉得这样做,确实是对孙犁先生的一个最好的,也是永恒的纪念。

 

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我很乐意做好它。

 

孙犁先生虽然永远离我们远去,中国文坛痛失了一位颇有影响的文学宗师,广大读者痛失了一位尊敬和爱戴的作家,《羊城晚报》失去了一个可敬而又勤奋的撰稿人,而我痛失了一位真正的良师益友。但是,孙犁留下的数百万字浸透着荷花清香的作品,将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成为中国人宝贵的精神食粮!

 

他是一棵参天大树,永远枝繁叶茂;

 

他是一座文学丰碑,永远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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