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塑像
屈辱的历史不能遗忘,因为它可能会重演。这关系到国家、民族未来的兴衰与存亡。
——周雄凯
井圈引路
莺飞草长的三月下旬,空气中似有缕缕情丝在游弋,寒丝丝、苦叽叽,酸楚楚、甜津津的,我晓得,那是怀念的心绪在萌动,因为清明节临近了。
前两天在乡下老宅,见到父亲上世纪七十年代亲自开挖的一口砖井,孑立于墙隅,忽然生出惆怅,若有所思起来:老宅已经重建,原先的家什早已不知去向,这可是他唯一留下的可资念想的东西。看那个水泥砖胎的井圈,由于年久失修,表皮龟裂斑驳,露筋露骨,已破败不堪了。低头看井下,砖壁倒是清洁如新,井水似镜,照出我的头影,提一小桶上来,浅舔一尝,清冽余香,还是儿时的味道。睹物思亲,好像老爸仍在井边,提水煮饭、擦身洗衣,还把温热的西瓜吊进井里降温……
父亲劬劳一生,而我无以回报。
我决定给老爸的井换上牢固的石质井圈,用来围护他的殷殷恩情、切切爱意,兼有感恩和传承的意思。
23日一早,友人董郎约我去崇明区竖新镇一家农宅,看石质旧井圈。是我托他留意寻觅的。
来到农家小院,红瓦白墙、锃亮的门窗、灰色水泥的场心,给人整洁的感觉。西南角的菜地里,却有点凌乱,横七竖八堆放着各种老货旧物。石材居多,什么老石条、鼓形墩、磨盘和磨床、石狮子、石井圈、石门楣、石臼、石雕、石砖、石板……应有尽有,还有古城砖、老木雕、旧农具等等,五花八门,目不暇接。
董郎说,你挑一个喜欢的井圈吧,反正是我表弟收集来的,不要钱。
我说,那怎么行,他淘来不易,是要花费的。
说话间,背后传来一声“拾来的,要什么钱?”
循声回望,一个中等身材、略显饱满的男子出现在眼前。
董郎马上给我介绍:“我表弟,周雄凯,这里就是他家!”
雄凯与我亲切握手。他告诉我,民间居家常用的石质井圈,年代越是久远的越是矮小,因为井的直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逐步放大的。当然,达官显贵人家又当别论,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型设和材料,有砖质整体烧铸的,有石材、玉石镂花雕字的,有名木掏空后再镌刻书画于其上的,等等,不一而足。
我选了一款六角形的井圈,比较规则,通体无雕凿痕迹,米黄色的石料有种古旧的韵味。雄凯告诉我,这款年代不算很久,那是民国时期流行的款式。他指指另外几个,说是明代、清代的,圆形,更周正光滑,但比较矮小。我执意要六角形那款,因为它与我家的老井口径相当。
选定井圈,我们聊开了——
我问雄凯,你好像是个民间收藏高手?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雄凯憨厚地笑起来,回答说:“无业游民,自己做些小生意。收藏是兴趣爱好。”
站在一旁的董郎插话了:
“兴趣太浓了,事情搞大了,差不多倾家荡产了。”
我诧异,怎么回事?
周雄凯腼腆地告诉我,自己办了个“崇明抗战博物馆”,属于民间自发性质。
什么?私人兴办抗战博物馆?那要何等样的情怀和财力!在崇明岛上竟然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博物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雄凯问我有无兴致和时间去博物馆参观一下?
我迫不及待:那是当然、当然要去、要去的!必须,立刻,马上!
浏览博物馆
博物馆坐落在离周雄凯家1﹒5公里的地方,那里靠近前竖公路。来到博物馆那座建筑前,眼前的景象让人惊讶:杂乱的店铺,破损的道板,龌龊的穿堂,纸屑与枯叶同舞,碎砖共杂草并存,停车位也不好找。真心话,还未进馆,我就对这个博物馆抱有怀疑:什么博物馆?不要弄成旧货收购站吧!
然而上得三楼,眼前一亮,只见“崇明抗战博物馆”七个繁体金字由黑底衬托,格外醒目,两侧挂有竖联——“为了未来存留历史,为了和平收藏战争”,寓意隽永。进入展厅,古铜色的五尊人物雕像赫然伫立成一排,肃穆庄重,器宇轩昂,凸显着英武气概。他们是谁呢?读了简介,才知道他们是学生们每年清明节都要去祭扫的先烈,抗战时期通崇海启地区的抗日大英雄——
“通崇海启抗敌指挥部独立大队队长”瞿犊;
“中共江北特委特派员”王进;
“崇明民众抗日自卫总队四区常备中队长”蒋煊洲;
“新四军某团参谋长”金有祥;
“崇明民众抗日自卫总队第一大队中队长”姚春英。
他们的英勇事迹我先前也曾耳闻,但闻亦不详。
再向展厅纵深走去,满眼的实物和照片,让人目睹到日寇侵占崇明岛掳掠奸淫、杀人放火的滔天罪行,了解到崇明军民反抗日军侵略行径的勇敢壮举。同时还能看到80年前城乡遗迹和人物风貌。难得的是,展品中出现了驻崇明侵华日军警备队司令“103联队”的谷川幸造大佐、驻崇日军守备队司令“88大队”的青海川弘德中佐、以及制造竖河镇大烧杀的罪魁祸首新井文司大尉的照片,崇明慰安妇的照片,驻崇日军士兵的相册,以及日寇的枪支弹药、军刀、军用品等等,还有共产党新四军创办的多种油印铅印刊物,以及崇明籍作家抗战时期创作的文学作品,这些都十分罕见稀贵,听雄凯介绍,连市级、国家级的纪念馆、博物馆都未曾收集到。展馆策划设计者根据崇明抗战的不同历史时期,将展品分为七个部分进行展示,有前言、有结语、有栏目、有简介、有图示、有实物,内容丰富,举证详实,有模有样,与一般纪念馆、博物馆别无二致,只是设施普通了些。
周雄凯向我介绍,博物馆租用了民营企业的厂房,占用的这个车间有500多平方米建筑面积,陈列着400多件实物和200多张照片。通过多年的努力,到2018年初,在社会各方的帮助下,博物馆初步布展就绪,并获得了《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开张,“崇明抗战博物馆”终于横空出世,这是上海市首个展示十四年抗日战争历史的民间博物馆,也是上海地区唯一一个民间创办的革命类型的纪念场馆。
雄凯脸上洋溢着喜气,明显有自豪感。我被他感染,嘴里连连恭喜他开馆成功,说他苦心经营终有回报。
我顺口问他:
“雄凯,办博物馆总共花了多少费用?这么大的厂房一年要多少租金?”
雄凯先是一愣,然后轻轻说一声:“我们走吧。”说完,指着前方,让我去他现场办公的房间看看。
我纳闷:怎么啦,我提的问题他不感兴趣?还是触到了他的某个痛点,不想回答?
博物馆入口处
龙应台的拷问
对于不正面回答问题的人,我向来钦佩,因为我觉得这种人沉稳又睿智,可能是做大事、成大业的。周雄凯不回答费用问题,一定有他的考量,或者是他当时没在意。但是,以下问题他不会不回答吧?
我问:“雄凯,你怎么会想到要在崇明创办一个抗战博物馆?”
这一问,周雄凯回答了:
“一言难尽,跟我来!”说着,他把我领到一张旧报纸跟前,上面有一篇1996年10月8日《文汇报》刊载的文章,题目叫作《在崇明岛与罗马之间》,作者是台湾作家龙应台。
“你读一下。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周雄凯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哦,看看她写些什么?摘录几段——
“翻阅文汇出版社印行的《20世纪上海大博览》,在1940年9月的那一页读到这样的新闻:
‘8月上旬,坚持抗日的游击队袭击驻崇明的日军,激战二小时,歼灭日军十余人。日军败退,向上海求援,援军又中游击队埋伏,被歼一百余人……日军恼羞成怒,对崇明无辜百姓下毒手。先是杀死自卫队的(汪政府)伪军一百余人。继之对强明乡、日新镇、大桥镇等地壮年男女实行屠杀,除七八十岁的老人和六岁的幼童外无一幸免,总计被杀七百余人。所有的房屋被浇上汽油焚烧。顿时岛上火光冲天,哭声遍野,惨绝人寰。近日逃离崇明来沪的难民达一千余人’。”
“……历史也许相似,现实却相差极远。日军在崇明的报复屠杀不再有人记得,不再有人提起,德军在罗马的暴行在半个世纪之后,却仍是欧洲报纸的头条新闻……”
“……日本老人的忏悔,对那些被杀害的人来说,未免来得太迟,未免来得太廉价。
而崇明岛的居民,谁还记得他们吗?他们可还记得自己?崇明岛在哪里?”
读完龙应台的这篇文章,我盯着周雄凯一言不发,因为我一下子惊呆了!
龙应台的文摘里竟然提到了我的老家强明(民)乡,就是现在的强民村,还提到了强民乡旁边的日新镇,那是我祖母的娘家!
雄凯说:“龙应台指责我们崇明人已经记不得日寇在崇明的兽行了,很武断,明显带有偏见。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
哦,“我应该做些什么!”——唾沫钉钉的七个字。
崇明人真的全忘记这段屈辱历史了吗?
雄凯斩钉截铁地说:“不!还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爷爷就叮嘱我,要记住1940年7月30日(农历六月廿六)这个日子!那天早上,东洋人在竖河镇大烧杀,杀掉了上百个老百姓。爷爷一家得知日军在镇上围堵乡亲们,就躲进了宅西的玉米地里,因为他们周家宅同竖河镇仅仅隔着一条小横河,由于庄稼和芦苇的遮挡,日军没有发现这个宅子……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浑身是血、捧着肠子的中年人冲进了玉米地,对我爷爷喊“兄弟,救救我!”爷爷愣在那里,还来不及回话,那个人又朝西边奔去了。过了两天,爷爷见到那个人仰面朝天死在庄稼地里……
爷爷为这件事一直在自责,因为他没有及时伸出援手,但当时的实情也无法相救。大屠杀的第二天,爷爷到镇上去搜寻幸存者,帮助收尸,还捡回来日本兵遗落的装备及枪杀我们同胞的子弹壳等,长期深藏在家里,一部分在文革时被红卫兵抄家抄掉了,余下的一直保留到今天,正存放在博物馆里……”
雄凯的爷爷名叫周臣彪。
我也想起了祖辈告诉我的那段时期的遭遇:
我祖母的家就在日新镇那次日寇烧杀抢中被烧掉了三间“七路头”大瓦房,因为家人躲得快,没遭毒手。我祖父也因为故意拖延时间,掩护宅上的新四军交通员施殿家撤退,被日军一个耳光抡过来,打聋了右耳,终生半聋。我在扬州西门双桥村的外公家也遭到劫难,木材店的木料被日军点火烧了七天七夜,从此家道中落……
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的危害人类罪,罄竹难书!不是夸张的说法,几乎家家户户或者亲朋好友家都有一本血泪账,都记着呢!
为了让子孙后代记忆这段国难家仇的历史更清晰、更深刻,也为了不让龙应台之流的武断推论成为事实,周雄凯决定,哪怕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在崇明岛上建立起一个“抗战博物馆”来。
侵崇日军的装备
“匹夫”的追求
周雄凯似乎天生是个爱收藏、爱求证的人。
8岁那年,他在家里点火柴玩,烧坏了一只体温表,这东西当时很稀罕,因为害怕被责罚,就偷偷藏了起来,保留至今;上小学时发的红领巾,感觉很神圣,是先烈的鲜血染红,红旗的一角,保留至今;学校的书杂费收据也存着,知道了当时报名费才20元;还有小学课本、第一次喝可口可乐的易拉罐、家人使用的第一台12寸电视机等等,都被他收藏起来。
1987年他去上海读书,很多同学不知道崇明在哪里,知道的人也只晓得崇明是个落后的穷地方,被人瞧不起。他听到最多的这句话是:“崇明一样无啥啥”。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他想探究崇明为啥“无啥啥”?崇明的过去究竟怎样?他迫切想了解自己的故乡,了解她的风土人情、物产资源以及人文历史。
在上海的十年里,他坚持每周逛上海图书馆、杨浦图书馆,寻找关于崇明的报刊、书籍,从中了解到崇明杰出的人物及其造诣。
工作后,有了第一份工资,他就去上海文庙旧书市场淘书,成了文庙的常客。由于工资有限,他就在星期日大清早骑着旧自行车去文庙,相帮书贩拎书混进去,省下门票钱。几年下来,收集到大量关于崇明的老报纸,书籍和杂志。收藏最多的是关于崇明抗战的文献资料,还有各时期革命运动的史料及实物。
1998年回崇明后,周雄凯开了一家电视机专卖店,略赚了点小钱,就开始有偿征集有关崇明的史料实物。他骑着一辆幸福125摩托车,到“上下八沙”兜圈,打听到崇明各地的历史故事,也收集了很多抗战时期的物品。
有一次,周雄凯骑着摩托车突然遭遇下雨,便在合兴乡一位80多岁的老者家避雨,闲聊时得知老者曾经参加过崇明抗日自卫队,在警卫团当吹号手。当时只有新四军、八路军这样的正规部队才配有号手,小小崇明岛的游击队怎么会使用军号?见周雄凯将信将疑,老者便拿出那只珍藏了50多年的军号交给他收藏。周雄凯大喜过望,回家后就去考证,在翻阅了大量资料后,终于从日寇堡镇守备队一个日军的回忆录中找到了答案——在大新乡喇叭镇的一次伏击战中,崇明游击队的军号突然奏响,日军以为遇到了新四军大队人马的包围,吓得胆战心惊,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游击队大获全胜,可见军号也曾经立下过赫赫奇功!
周雄凯在收藏抗日战争时期的物品和资料方面是不惜工本的,尽管不自量力。
海门人茅珵是抗战时期共产党领导的崇明自卫总队队长。解放后,他写了一本革命回忆录《扬子江头的英雄》,叙述了瞿犊、王进两位烈士领导崇明人民武装抗日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于1958年出版。1964年秋,茅珵受到了错误的审查处分,此书被大量销毁。有一天,南京友人告知周雄凯,发现了茅珵这本书的手稿,并且截图给他看,问需要不需要,虽然价格不菲,但雄凯二话不说,立即收藏,他知道这份手稿弥足珍贵。2018年,茅珵的3个儿子、一个女婿来馆参观,看见手稿后震惊又感动。再次来馆时,向他捐赠了茅珵的亲笔诗稿。
2012年,周雄凯参加了日本网站的一次拍卖会,看到一本日军相册,拍品介绍这是日军侵略崇明时拍的照片。尽管他之前也收藏过此类照片图片,但大多是从报纸、书籍、画报、杂志上剪辑下来的,个人相册第一次看见。看到相册后,他异常兴奋,意欲志在必得,心理价位定在6000元人民币,超过不拍。没料到竞拍时竞标者众多,价格直线上升,每次加价心跳就加速一次。但不管别人怎么加价,周雄凯就是咬着牙死顶追拍,最终,他以近50万日元的价格(汇率8﹒2),拿下了这本相册。拍是拍到了,可是钱呢?拍完后要48小时之内付款,否则流拍吃罚款。父亲和老婆是没钱的,即使有,也不一定肯给。他只能编个理由向姐姐和母亲借款才如愿以偿。半个月后他拿到日本寄来的相册,迫不及待打开一看,这是一本日军私人相册, 竟然有320多张老照片,记录了侵华日军在华的种种暴行。其中有关崇明的照片30来张,有慰安所侮辱妇女的,有残杀崇明游击队员的,等等。有些照片上还有留言。周雄凯根据备有的资料,确认相册的主人为日军101师团103联队第3大队第8中队第3小队的清水利治。至今,周雄凯已收集到不同日期、不同兵种侵略崇明日军的个人相册6本。
通过二十多年的积累,周雄凯拥有的藏品达一万件以上,其中涉及抗战的占了70%。他父亲老觉得他整天魂不守舍、不务正业,还入不敷出、生活拮据,就劝他说,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政府做的,你一个小民百姓哪有财力精力玩下去?况且,收上来的东西可能是废物,好好找个工作养家糊口吧!周雄凯坚持说:如果我不收藏这些东西,就不知道它们会流落到世界的哪个角落?不见天日了,日寇的罪孽就会少一份清算!这是我的责任,哪怕代价再昂贵。
在追索求证方面,周雄凯异常认真,作风执着又严谨。
侵华日军有100多万,到底是哪个部队在崇明制造惨案、血债累累?后来又去了哪里?周雄凯发誓哪怕抽丝剥茧、大海捞针也要挖出他们来。许多史料都记载驻崇日军人数为1000余人,但他通过查阅《日军陆军史》《日军海军作战史》《日军联队史》《日军将军日记》《侵崇日军日记》,及中日双方当时的报纸、日军随军记者回忆录、日军战斗详报、日军作战计划,以及崇明籍人士撰写的文章、书信等等,花了两年时间,最终确认侵崇日军为2257人,弥补了史料的偏差。
谁是竖河大烧杀的主谋呢?周雄凯看到一份汉奸供词,其中提到一个叫“施亚”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相关资料。而这个汉奸在另一份供词中又说是日军上海警备队的“张荣”。他花费一年多时间,查阅大量史料,依旧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他儿子翻阅他的这两份资料,调皮地用崇明话念出日本人的名字。雄凯突然警醒,“施亚”不就是崇明话读音 “矢野”吗?“张荣”跟“常雄”读音相近。后经再三查阅比对,最终确认“施亚”、“张荣”正是“矢野常雄”,日军上海警备队的一位参谋,是他策划了竖河镇大烧杀惨案。元凶找到了。
崇明万安镇百姓曾经活捉过一个日本飞行员,周雄凯把那个日军飞行员的名字、照片查找了出来,并且查到此人最终被押送至南京大校机场;新河地区民众打死的日本兵的姓名、年龄、照片、住址也得到了他的查证;1940年崇明游击队伏击日军军车,伏击日期的记载有 “4月5月6月7月” 多个版本,他查证到是7月29日,被炸死日军的名单有十人,并确认了两辆军车的车型和牌照号……
从1996年开始从事收集日军侵略崇明的罪证、以及崇明军民不屈抗争的实证起,周雄凯可谓筚路蓝缕,呕心沥血,倾囊以付,不计成本。
我问周雄凯,是什么力量支撑你二十多年的追求?
他热泪盈眶,告诉我:“爷爷去世时,将几颗日军在竖河镇大屠杀中使用过的子弹壳塞到我手里,虽然说不出话了,但我懂他的心思,是要我记住这笔血债。爷爷平时教育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即使是个平头百姓,也要不计得失,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尽忠尽责……”
哦,我想,不是每个“匹夫”都能做到像他那样倾心投入的,包括我。
另一个“匹夫”也值得大家记取,他名叫姚志修,已近80高龄,他与“崇明抗战博物馆”有着连心搭肺的关联度。
姚志修,竖新镇跃进村人,1944年在他出生前3个月,他的父亲(就是前面塑像中的姚春英)就牺牲在崇明抗日战场上。姚志修毕业于清华大学核物理专业,1978年恢复研究生制度后,他读出了硕士,后赴英国攻读生物医学工程,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长期在上海交大医学院从事生物材料、生物力学及外科植入器械的研究和教学,是中国植入性医疗器械研发的权威之一。
尽管在学术上颇有建树,但特殊的成长经历让姚志修心存执念:一定要让后代了解崇明的抗日历史。姚志修说:“在国外,这类纪念性的场馆有很多,但国内却不多见,以至于很多年轻人对历史都不太了解。”
2005年退休后,姚志修回崇明的次数频繁了,想创办一个民间抗战博物馆的愿望也更加强烈。
2015年,在朋友的介绍下,姚志修和周雄凯相识了。志同道合的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由姚志修出资,周雄凯提供展品,共同组建一个抗战博物馆。
姚志修不仅出资,还亲力亲为同周雄凯一起邀请专家领导来崇研讨指导,征集藏品,去四川、南京等地考察,组织宣传参观活动,为创建博物馆造势。他亲自选址、策展,78岁高龄了,一点不懈怠。尤其可贵的是,在博物馆布展完成后,他自告奋勇走上了“办证”之路,虽然过程复杂,但姚志修觉得这是必须的:
“有了证书我们才能正式对外展出,才能争取更多人的认可。”
2018年国庆前夕,姚志修终于拿到了这张从2016年就开始申办的梦寐以求的证书——《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崇明抗战纪念馆”终于有了“身份证”。
三年来,姚志修为这个博物馆出资200多万元。
龚家政也是一位甘于承担“匹夫”之责的人。
龚老师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曾任职中学、中专和大专班语文教师,是中华诗词学会、上海诗词学会、崇明作家协会会员,崇明文史研究会理事,也是崇明文史方面的专家。尽管龚家政老师已经作古,但周雄凯一直怀念着他,感谢他对博物馆的贡献。
雄凯动情地告诉我:“龚老师是创建崇明抗战博物馆的发起人之一,博物馆开馆离不开他的付出。申请成立抗战博物馆,必须要编制《博物馆陈列大纲》,报备市委宣传部、市委党史研究室、市文物局通过。龚老师亲自执笔,不厌其改,七易其稿,终于达到报备要求,为博物馆的设立奠定了基础。他还教会我很多东西,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很想念他……”
周雄凯(中)、姚志修(右)、龚家政(左)拿到“登记证”
历史无声我有言
上月10号,周雄凯来见我,借座蓝蝶咖啡吧聊天,三句离不开他的博物馆。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他的爷爷。
雄凯告诉我说,原本他的名字叫周雪松,中间的“雪”字是随宗族辈分而起名的。后来爷爷帮他改成现在的名字——周雄凯,“英雄凯旋”的意思。那是为了纪念“一·二八”第一次中日“淞沪大战”中牺牲的十九路国军、义勇军和第五路国军的将士们,而他的生日就是1月28日。
雄凯说,爷爷心里放不下的一个人还是那个提着肠子向他求救的村民。
“那是爷爷一生的愧疚,永远过不去的坎。所以他总是教导我好好读书,牢记国难家仇,掌握知识本领,长大报效祖国。爷爷还特别支持我搞收藏,爷爷说,藏品里面是历史……”
哦,我了解了,爱恨不会无缘无故,执着一念也是有根源的。
有一件事情让我感慨良多。
雄凯告诉我,在他们家南边小河对岸有一片树林,原先是个果园,现在这块地的南面建起了“竖河镇大屠杀纪念馆”。小时候雄凯和宅上的小朋友几乎每天在里面玩,他们知道地下埋着竖河镇大烧杀遇难的同胞。有一次大人们挖树根的时候,还看到了死难者的白骨,但是他们一点没害怕。奇怪的是,好几年前他突然经常梦见那些埋着的人在林子里奔跑、叫喊,还对着他指指点点,似乎有话同他讲。有几次,爷爷也出现在这群人中间,微笑着看他。这样的梦境纠缠了他很长时间,晚上睡不好觉,弄得他患了神经衰弱症,医生也无能为力为他诊治。没有办法,雄凯就找到出租方,把那块林地包租了下来,每年清明节,他买了许多纸钱、香蜡烛,带着妻儿前往祭扫,向各个方位磕头,到现在从未中断过。这样一来,这些梦也就不再出现了。
我俩讨论:这样的梦暗示什么呢?雄凯说,我觉得好像冥冥中有种使命在召唤,我必须要为这个使命而奔忙。
我不太相信“感应”、“暗物质”、“前生后世”之类的假设,但每当生活中的某些现象无法解释清楚时,往往会凭第一感觉判断。这件事,我觉得用周雄凯自己的话来讲最合适,那就是“我应该做些什么”。因为要“做些什么”,又困难重重,周雄凯焦虑了。
我同周雄凯接触不多,但每次谈话他总要提到爷爷周臣彪,爷爷似乎成了他人生道路上的灯塔和精神支柱。爷爷在他幼小的时候种下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已逐渐成为他的人生信条,组合到了他的人格精神之中。可见亲情的力量是何等强大。
曾经听到有一种说法,说中华民族没有信仰。国内的一些高知分子也帮着妄自菲薄,说国人心中无目标,除了金钱什么都不信。请看看周雄凯、姚志修这些人的情怀和担当,他们的所作所为就体现出了最好的信仰!
谁说中华民族没有信仰?我们的信仰可以追溯到上祖宗十八代,下儿孙十八代,乃至千秋万代,无尽无休。这种信仰,不是虚拟,架构在上帝、佛祖、真主、鬼神等等的假想上,而是根植于源远流长的血脉之中,构筑在盘根错节的亲情里,是对天地宗亲师的崇敬和感恩,是对国家民族未来的希冀与担当!这样的信仰,实在,坚韧,博爱,绵长!谁能撼动?!
当然,中华民族还有着更加高远的理想和信仰,那就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团结一切善良正义的民族和人民,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最后一起步入天下大同的共产主义社会形态,造福全人类。
我还听到另外一种声音,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记着干什么,应该胸怀开阔,放眼未来……
此话貌似正确,其实大谬也!
我想请说这些话的人看看以下这张清单——
“1938年11月19日
两百个犹太教堂被摧毁
两百个犹太公寓被拆除
八千个犹太商店遭洗劫后被砸碎
五十名犹太人遭凶杀
三千名犹太人被毒打
两万名犹太人遭逮捕
自即日起,禁止犹太人从事艺术和商业!
自即日起,禁止犹太裔孩子进入公立学校!
自即日起,禁止犹太裔孩子出入公园和娱乐场所!
对所有德国的犹太人征收1.5亿美金的特别罚款!
自即日起,所有犹太人必须佩戴有大卫之星的黄色袖章!”
这是里昂·尤里斯《出埃及记》里所记录的历史证据。在党卫军还未真正动手大规模虐杀犹太人之前,一个民族被抢掠财产、禁止自由的信号就那么充满杀气。以后的大屠杀就可想而知了。要不是犹太民族牢记屈辱的历史,世代接力、努力拼搏、复国兴科,能有今天强盛的以色列吗?
与之相反的印第安莫西干、大洋洲的毛利等等民族,早已在殖民者的铁蹄下灰飞烟灭,什么地盘财产、种族文化早已不留印记,即使剩下可怜的几千人,也是苟延残喘,享受着三等公民的待遇。种族遭受灭顶之灾,人民已毫无自由、权利、尊严可言。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句话是在一个话剧里假借列宁的名义说出来的,流传很广,它对于一个受尽欺凌屈辱的民族来讲,意味深长!
看看如今的世界,霸权主义甚嚣尘上,美、欧、日虎视眈眈围堵中国,我们怎能无动于衷,高枕无忧?我们应该让后代懂得,自己的国家、民族不强大,就会被异族侵吞和虐杀,别无出路!所以我们需要不忘国耻家难,枕戈待旦,奋发图强,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战争威胁。迎接挑战,战必胜!
我想,这就是周雄凯、姚志修他们创建“崇明抗战博物馆”的深远意义。
周雄凯说过:屈辱的历史不能遗忘,因为它可能会重演。这关系到国家、民族未来的兴衰与存亡。
我深以为然。
在博物馆举行党员活动
尾声
周雄凯、姚志修在创办“崇明抗战博物馆”的过程中,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声援和支持,市、区、镇有关领导及职能部门都曾给与过他们多方面的指导帮助,周雄凯、姚志修心生感激之情。他们表示,即使前途充满艰辛,也会继续迎上去攻克难关。
一颗赤子之心,
交付予家乡人民,
交付予亲爱的祖国!
周雄凯与本文作者天谛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