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 . 坠在监狱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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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在监狱的谜底

作者:陆萍 发表时间:2022-08-19 点击数:1745

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真实事件。这一事件,也曾让上海文坛一时传说纷纭。近来因编书的需要,我复又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上海一些出生在四、五、六十年代的诗人作家,特别是一些女诗人和女作家,也许都知道一个人的大名——沈亢利(真名李康生)以及他的“行迹”。记得当时作协同志来我处调查核实一些情况时曾感叹:“他已经将上海女诗人一网打尽了”!"一网打尽"意思,就是他几乎都去尝试着骗过了。只不过他或许都没成功而已。


我作此文盖因骗子撞到我枪口,且历时多年......出于责任,我不得不写。其实我更在乎探究这类骗子的犯罪心理。其他各种案由的采访书写,已达数百万字,且已结集出版。然而采写诈骗案例,我只是首次尝试。


我已经对其他各种案由的采访书写,达数百万字之多,且已结集在香港、上海等地出版了十几部。诈骗案例,倒是首次采写。


给我来电话的男子,有时是一口清亮正宗的京腔,那是著名诗人江河;有时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那是复旦大学教授胡守钧;有时音色优美,那是某使馆工作人员;有时声音嘶哑,那是门卫老头;带点粤腔的是香港的出版商;绝对上海话的,是记者的朋友……然而有一天,当我确认这所有的角色均出自一个人时,这个骗局中的男子便消失了。


他是谁?为什么要冒充著名诗人江河来找我?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七八年后今天,我在一次监狱采访中,偶然在罪犯的名单中发现了他——沈亢利!于是,他肥硕的头,才不得不在灰色囚衣的领口上露了出来。


上篇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刚从皖南监狱采访归来,在报社忙着拆看一大堆来信来稿时,忽然看到一封字迹陌生、落款为“江河”的来信。


信上寥寥几行,说,他与我神交已久,读过我很多诗作,尤其是那首让我在八十年代就走出国门的诗“冰”,一直让他梦牵魂绕。这次来沪想见见面。他说他怕人打扰,正躲在复旦大学研究生楼里。如来信请寄:上海天林路某号沈亢利收,信会转给他的。


我知道江河是住在北京的著名朦胧派诗人。他那首《星星变奏曲》曾风靡一时,誉满全国。我想既然有“神交”在先,见见面自在情理之中。于是第二天就给他回了信。


次日一早,我刚踏进办分公室,就有电话进来。话筒里传来一口清亮的京腔,说,我是北京来的江河,请问陆萍在吗?(当时我楞了一下,心中闪过一个问号:怎么那么快?复旦与天林路相距甚远,莫非江河正好在转信人家中?)


可我只是对着话筒说,我就是,江河你好!真对不起,回信让你等了十几天。


他说,哪里哪里,因为特别喜欢你写的诗,这次来上海,就一定想见一见,其他人就不想惊动了。


我说可以呀!约个时间吧,我们一起谈谈酒,喝喝诗。


他朗声大笑。附和着说,对,谈谈酒,喝喝诗。后天下午二点,在美国大使馆的马路对面,怎么样?我穿着米黄色的长风衣……


我说没问题……江河,你来上海是办什么大事呀?


他说你们上海出我的两本书,来看清样的。我问什么内容,他说有关诗理论方面的,前两年出版社就约了。(我心中又有疑问:江河的思想比较新潮,当时形势下,出他的理论书似乎不大可能;当然,也不排斥出版学术上的高新理论。)


我说江河你真行,我们就等着你理论的灯塔,来照亮我们诗歌的原野吧!   


电话里他谦谦然,大有这类文字不过是“随便弄弄”的样子,是一种经常有书出版、有大作问世的名人气度。


我说江河,你总不见得整天就一个人忙乎?还与上海的哪些朋友有联系……(我生了个心眼,想左右了解一下。)


他说我不与任何人联系,整天深居简出,埋头于书稿。


我说你真是用功,身体也要紧的哦,在上海真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步步紧逼。)


他说一定要讲,那也只有出版社的编辑,再就是我的老朋友,复旦的教授胡守钧了,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吃饭。(他说得坦然随意,让人觉得自己有点多虑了。)


说到胡守钧,我有了话题。都知道胡守钧曾是全国闻名的风云人物。


我说江河,我与胡守钧至今从未谋面,但文革期间,却因他而受了八年牵连。那时全国人民就看八个样板戏,唱十首《战地新歌》,本人写的一首《纺织工人学大庆》也忝列其中。因“受他牵连”,除我诗作不准发表之外,这首歌也差点遭受厄运……(我有意将话题抖松,伸出“触须”;当然最好不要真触摸到一点什么;但是为了生活中少一些骗局,我必须先去求证——没有骗局。)


电话里他唏嘘不已,说他一定要告诉胡守钧,他让你受委屈了。说其实胡守钧更遭殃,那时他蹲过大狱,在提篮桥监狱关在重刑犯一大队,后来又怎么怎么的……(说得没错。如果他没有与胡守钧交往,这些细节就无从得知。但是搁下电话,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个——江河,我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再是,我深心里藏着自知之明,觉得我似乎还不至于让江河写慕名信吧;倒过来,如果我是江河,一般也不大会如此主动。)


其实,江河得体的措词和大方稳重的谈吐,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怀疑的。作为一个爱诗的人,对生活我一直是怀着真诚、美好与善良;然而作为一个多年来奔走在虚假、丑陋及罪恶案情中采访的记者,我理所当然地多了一分警觉与敏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说作为道德人,首先是把别人看成一个好人;而作为现代法人,却首先把别人看成是一个坏人。


读者朋友请原谅我,面对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江河——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那天我立马找到上海著名诗人宁宇和姜金城打听,但他们只知道江河出国了,没听到江河回国,更不知道江河在上海。接着我又通过前说两位,找了上海各个出版社的理论室。但一圈打听下来,并没有出版江河理论书一说。


我奇怪,这个名诗人江河为何要对我编造出书的情节?是虚荣?似乎没必要;那么这江河是假的?但冒充著名诗人来找我,又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曾说过与上海的胡守钧关系密切,但此说是真是假?


于是当天夜里,我便用极委婉的措词,投石问路,速速给复旦大学的胡守钧教授写了一封信。


眼看与江河赴约日子在即,对于一个有“疑点”名诗人,我要不要“失约”?但我又怕我的“感觉”万一有偏,岂不太对不起京城的客人?


赴约的这天上午,我决定约请一个当警察的文友一同前往。


不想这天中饭前,电话响了。我拿起一听,是个喘着粗气、声音哑壳壳的老人。他问陆萍同志在吗?我说我就是。他咳嗽着,嗓音很破,说,有个叫江河的先生,临出门时,让我给传个话,他今天有事,要你改日再见。


我问你是谁,他说是门卫。我问哪儿的门卫,他说是什么部队的招侍所,江河昨夜住他们这儿。我问江河去了哪儿?他说不知道,只见刚才来了两个外国人,开车将他接走了。他来不及通知你,请我帮忙打个电话给你。


当我再想问什么时,老头就一直咳着,缓不过气来。我挂了电话。


我刚与警察朋友打完电话,搁下的电话又响了。拿起时只听得一个声音陌生的先生很有礼貌地说,陆萍女士,打扰了,我是某使馆的工作人员,请你下午不要赴约了,江河临时有外事活动,两天后才回来。江河与你的见面,顺延一周,实在对不起。


我问江河去了哪?他说陪外宾去了杭州。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他说使馆领导给的,吩咐我与你联系。我再问其他时,他表示不清楚,很遗憾的样子……


约会临时被取消了,我和警察朋友反倒都有点失望。


他果真有外事活动?以我的经验看,不太像;但也不排斥与外国友人的私人交往,老外一时兴起突然相邀,都存在着可能……


算了,我想我已经礼数周全,事情到此结束也可以了。


我寄信复旦的第三天,胡守钧突然来了电话。他一迭声地向我道谦着,说:“陆萍,昨夜喝酒时,江河告诉我了,你委屈了,真是对不起。唉,文革那段历史呀……要不是江河这次来上海谈起你,还真不知道你为我遭的罪哩,什么时候我一定请你吃饭,赔罪……”胡守钧还是当年豪气,热力四射。


我庆幸我信中委婉的措词,要不岂非是得罪了我们所敬重的胡教授了。


我说胡守钧,正如我在信中说的那样,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记忆中,都会有你的名字。


他说哪里哪里,当年全凭年轻气盛,其实是太浅薄了……


胡守钧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听来十分悦耳。他还告诉我,后来他倒霉得很,被判了刑,关在提篮桥监狱的重刑犯一大队……又说了监狱设施的一些细节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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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守钧说得头头是道。因着我对监狱的熟悉,所以我们交谈了很多。


我对江河有疑,但不能不相信这个胡守钧;但当天下午发生的事,还是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就在这天傍晚四点钟时,电话铃响了。来电人称是胡守钧,一口上海话。我一下有点懵,怎么又出了个胡守钧?电话中他说他刚收到了我的信,吃惊不小;他说他根本不认识江河,这几天他更没和人喝过酒。至于我在信中提及的——江河说他“有两个孩子、妻子在美国”,更是一派胡言!


……


我立时明白,上午我上当了!我发现假胡守钧来电时自己疏忽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想当然地认为是他就是胡守钧收到我信之后的回复。


对着话筒我连连说,胡守钧,真对不起您。胡教授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二十几年前让你倒了好几年的霉。我说胡教授,我真没想到,我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认识了你。他说那我们应该感谢这个骗子才是呀……可骗子为什么要冒充我胡守钧打电话给你呢?


我说他也许是想倒过来证明他就是江河吧;为了圆他自己的谎言,为了给他骗局的破木桶,再加一道箍。


不想这道“箍”,由于真胡守钧的出场,而一下被砸断!骗局的破桶因此而败漏,这个纸糊的江河,也溃不成军,水落石出了。


由于江河不是真的,那两个给江河“圆场、撬边”的人物,自然也是假的了……我想,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头,一个彬彬有礼的使馆人员;因为电话的局限,电波里发生的人物和情节,完全可以由着骗子来框架来设局……


我其实很想看到这个躲在幕后的“操作工”,告诉他:你遇上对手了!你的对手斩钉截铁地断定:前前后后出场的五个人:“江河”、“天林路某号的收信人沈亢利”、“ 操普通话的胡守钧”、“声音嘶哑的老头”、“使馆工作人员”,都是一人所“演”!并且,这个神秘的人,应该就是有名有姓有地址的天林路某号的——沈亢利!


作出如上判断时,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但是凭着十多年来在监狱系统的采访历练,我有这份自信。当夜,我铺开信纸,笔下声色俱厉:


“沈亢利:


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请你在下周一中午十二点半,到我报社,把江河的事情讲讲清楚;否则,麻烦会找上你的。


陆萍”


到了星期一这天,我因为在郊区采访没有赶回来。不想第二天到报社,在我桌子上发现了沈亢利写在日记本内芯页上的留条,字迹是稍显刻意的仿宋体:


“陆萍老师:


因我还要上中班,只好提前来了。江河曾对我说,你是他的朋友,让我代转一封信。我原不认识他,他出差来上海时,与我同车。他现在京地址是:北京东城区永定门西五条三号。


陆萍老师,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亢利即日”


在写本文时,这封字迹发黄的信页,正摊开在我的面前。它当时就被我粘在采访本上作资料了。留条中的最后一句话,还对我幽了一个大默。这本该是我问他的话,却被他用来问了我:


“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已经明白:他在我疏忽的细节中,知道我给真胡守钧写了信。这致命的一环被我击破,已彻底砸了他“著名的身份”。他的骗局早已不捅自破。


事情至此,我认为骗局理该落幕,我自然也将此事忘了。


一年多后的一个清晨,电话铃声将我从梦中惊醒。一个男人用正宗的上海话说,是陆萍吗?我说,对。听着声音我又说,你是张敏华吧。


电话那头说,对呀,我是张敏华,昨夜的雨打在身上冷嗖嗖的。


我说,张敏华,你的声音怎么变调了。


他说昨夜淋着雨了,有点感冒。


我说张敏华,昨天我们谈的这题目……“嘟、嘟、嘟……”突然电话断了。


 一会儿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你早,陆萍,我是张敏华。”


我说张敏华,你刚刚电话怎么断了?你的声音怎么也不一样了。我快乐地对着话筒大声说。


陆萍,你说啥?我没给你打过电话呀,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电话。


真的?那就奇怪了,你刚才还在电话里说你感冒了呢,你是不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张敏华呀?


是啊,陆萍,我给你搞糊涂了,昨晚江(江曾培)社长请你来,我们还一起吃了晚饭……“嘟、嘟、嘟”……电话竟然又断线了。


是的,昨夜我是和出版社社长江曾培和编辑张敏华等,在国际饭店吃的晚饭,谈了些稿约的事。饭后路上又碰着下雨。


但前后两个张敏华,我一时搞不清怎么一回事……正疑惑时,电话又响了起来。那头说,喂,陆萍,你的电话怎么断线啊。


嗬,这个“感冒张敏华”又回来了!我马上警觉起来,难道又是“他”?是那个“江河”又出洞了!突然间,我有种找着对手可以拔剑交锋的兴奋,怕他再突然消失,我就陪着小心地说,张敏华,刚才是断线了,可能是我的电话出了问题吧,对不起啊……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了呢!“感冒张敏华”边说边不断清着嗓子……”


我说哪里的事,你真感冒了……此时此刻,我能断定,他就是那个“江河”的化身。


他肯定不知道我的朋友张敏华。只是在第一个来电中,我误把他当成张敏华,他就顺势推舟,当起了张敏华。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电话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断线;更神的是,真张敏华又偏偏不早不晚,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电话打了进来。


就在几分钟之内,他的骗局就被我活活揭穿了。


这种巧之又巧的情节恐怕比电影、小说更精彩。可是它现在就真实地发生在我的这天早晨。


现在,我是否要撕破他的真面目?不,我要引蛇出洞,最好如我的警察朋友所说,能有机会“一睹真容”,然而“揪”他出来。


我缓下声调说:“‘张敏华’,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很想与你再谈一谈……“嘟、嘟、嘟……”电话又断了线。或许,这次是他自己挂断的。如何能不漏馅与我续谈下去,他没准了,只好溜之大吉。


再度打进的电话,是真张敏华。狡猾的他又“缩”回去了。真张敏华与我说了他们社长的意思以及一些关于稿约的后续事情。后来我又把这个“两个张敏华”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真张敏华。真张敏华无限感慨地说,也真是太巧呵!商量好也不定凑那么准。


然而此后的二三年里,他还没死心,变化着各种身份时不时会出现在我的电话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一次他又会变成谁。这个骗子,最大的能耐就是浑身都长满“触须”,探摸着你言语间偶然露出的信息,然而再“把玩”这些信息与你周旋。


记得有次是冒香港出版商叶先生来上海组我的稿,未了,我请他留下联系电话,他慨而应允。但事后我打过去时却是一个空号。几个月后,这个“出版商”又来电话了,我说叶先生,你上次留下的电话不对啊,他却不慌不忙地说:


“啊呀,陆小姐啦,我记错了啦,最后一个号码是五啦,不是六啦……”后来,我也曾试过“六啦”,当然又是骗局一个。


我想他在“六啦”这一刻,肯定非常得意地在偷笑,因为他早就已经想好了怎么来对付我这个问题。不管怎么样,在电话中,在和我面对面的交锋中,他是无懈可击的。后来我还知道,他又去骗过本地一家有名的文学刊物(萌芽)的诗歌编辑女诗人孙悦,以及外地一些有名的女作家。


最后一次,他竟冒充中国作协的领导,请我出访什么的……我识破后再也不耐烦了,厉声说,你把手从你鼻子上移开!你不要再演戏了!你就是沈亢利!


话筒里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嘟、嘟、嘟”,那边挂断了。


虽然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总是觉得蹊跷、遗憾。我知道是“他”打的电话,可又不知道他如此煞费苦心想干什么?我知道他是骗子,但是我却无法出手把他给生擒了。 


只是自此之后,也许在我这儿已“无戏可唱”,他不再出现;几年过去了,这个没有结尾的故事,就成了故事的结尾。


只是一次偶然中的偶然,让这个没有结尾的故事,又多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大尾巴……


中篇


在一次社会活动中,我与一个街道妇女干部同室居住。长谈时感慨人生百态,她偶然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沈亢利!


我大惊,连连追问。其实她也没有见过此人,但她为投诉的受害女子奔波过调查过。在她感慨万千的一夜叙述中,真不相信这个沈亢利竟然还玩过这样的故事:


那是1993年的12月,也就是在我“遭遇‘江河’有外事活动”的前后,四川僻远城镇中学的女教师顾小芳,自征婚信息发出后的49天,突然收到一封来自上海名叫沈亢利的男子写来的一封应征信。


信上他这样说:我生于1948年,身高1米73,体健貌端,无不良癖好,198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在上海一家全民企业当干部。人说我正直善良,能体贴人。市内有独居婚房,经济条件优,有能力办调动,爱文学艺术,有著作出版和发表。崇尚真挚率直的感情方式和质朴无华的生命体验,愿和你结为知己。


顾小芳捧读来信,触电般脸红心跳。


其实征婚信息是她小姨瞒着她发出去的,家人看她心气高傲,年过43岁的冷美人,小城镇里已无人问津了。


现在顾小芳觉得命运待她不薄,原来天外有天,喜讯自天而降,这一天她竟兴奋得抱着小姨哭了。她思量斟酌了一夜,最终给沈亢利写了一封短信。天亮后,还羞羞答答地费了好大的心思,选了一张玉照夹进香水信笺中寄出。


在应该收到回信的日子里,顾小芳却失望了。她期期艾艾寻寻觅觅,七天九天三周五周甚至春节也都已过去了,信箱却一直空空如也!就在她几近绝望中,却意外地收到沈亢利的一份电报:


“今自京归,迟复请谅,信随电出。”


随后,“幸福的小芳”就收到了“白马王子”的照片及第二封信。沈亢利在信中说:


“小芳同志,我去北京和辽宁开了两个会,期间还留在辽宁出版社改了我的一部书稿。春节也在冰雪的北方,回来方知奉复已迟。只发过给您的一封信,总觉得希望寥寥,差点失之交臂……


“虽在企业当干部,但报刊稿约多多,不及应付。我是中国作协会员,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工作、文学和爱情有种宗教情感。我讨厌庸俗市井,那将使我羞愧地转过身去。我出过国但不洋气,没学过跳舞但喜欢钢琴,是不错的男中音,曾是复旦球队的前锋……


“上海商场的激烈竟争,使我疲惫;我渴望家庭生活,能给我一片纯净的土地,因此择偶毫无地域概念,在诸多条件中,我唯注重人本身。


“影中丽人端庄清秀,来信行文不俗。离休的父母素来对“川妹子”有好感,家中弟妹均已成家,唯我老大难是也……收信后,请别回信,我即日着手去办休假手续,将为妹子作巴蜀行。”


这封信,顾小芳揣在怀里,不知偷偷读了多少遍。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快背得出了。信中的每一个字,像灿烂的“立邦漆”一样,里里外外将顾小芳粉刷一新。她告别了人生中阴暗的日子,来到明亮的阳光下,等待爱神幸运的一箭,向她射来。


3月8日这天,沈亢利不期而至。尽管朝思暮想的白马王子,比顾小芳想像中要差很大一截,但她还是很快用白马王子信中的每一句话,说服了自己。


让小芳颇感意外的,是他一见面就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某电线厂的工作证,还有他一脸的焦急和尴尬。他说,我的行李在火车上被人窃了!里面有8000元现金和给你的礼物……


这一招,着实把个纯朴善良的川妹子小芳,给结结实实地征服了。


她非但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而且还觉得他老实、有趣、可爱。钱和礼物算得了什么?她顾小芳如为钱财,也不会等到现在这把年纪,自己看重的还不是一个人的品位和修养。


她喜滋滋地将他安顿下来,顿顿好菜好酒自不在话下。


在接下来一星期交往中,沈亢利温文尔雅的谈吐与体贴温柔的性格,将顾小芳幸福得不知身在何处了……她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自然,两人进进出出的一应开销,连同置表购物,她也将“单”“埋”得心甘情愿。沈亢利也言相见恨晚,若能早几年与小芳相识,早就双双比翼齐飞了。几天过去,在家人外人的眼里,已俨然是“纯心一对,世上绝配”了。


转眼到了第七天,两人一番卿卿我我之后,沈亢利激动得要让顾小芳立刻跟他回上海见见未来的公婆,着手商量结婚的事情……顾小芳一时惊喜不已,这样爽直、这样雷厉风行的汉子,正是自己日日夜夜的期待;曾远在天边的爱情,这一刻就这样落在身上变成现实;她还犹豫什么呢?于是她决定马上去找校长请假。但是,毕竟教师工作的移交,不能立时三刻就能办好。


不想沈亢利对此很能理解。小芳觉得沈亢利这个人,真是太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了。沈亢利冷静下来,“妹子”看得出心上人是经过冷静这一程序的。沈亢利反而对她说,我们不能光为自己的一小家子着想,我们还有事业呢!学生的确不能说扔就可以扔下的。要不我先到成都看看,为我的工作调动去活动一下,然后再回上海,等到5月5日我再来接你。   


小芳觉得沈亢利竟愿意为她放弃大上海优越的生活和工作,到四川来陪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和欢喜。


沈亢利告诉她说,他丢的钱前天已经叫母亲寄出,正在路上;现在要提前走等不到了,他想乘长途车去附近地方的朋友处先借一借。小芳听了,心疼他出去奔波,再说与他两情相悦,也决意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钱就应该不分家了。


当沈亢利嚷着急着要出门借钱时,她便提出自己去银行取钱。取回后又如数将钱给了他。并且还特地花大价钱费了心思送了“心上人”最好的礼品。


沈亢利那个“乐”呀,情切切意绵绵地向“白雪公主”要了十张大照片,说是要带回去给父母看看。


不久,“在成都”的沈亢利给小芳来电,说自己已找到了接收单位,过几天就回来找她商量一下,又告诉她父母将汇款的地址写错了,已退回重寄,让她别着急。在小芳看来,这个上海男人办事真是太认真了;但认真是好事,是锦上添花。她将内心的幸福让朋友们分享了,羡慕的朋友们都一一前来祝福她,说她等到今天是值得的。


日子在甜美的思念中,一天天过去了。顾小芳始终不见沈亢利的汇款和身影,她担心他一个人在路上出了意外。于是她快快按照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打到他上海的家。谁知两个电话一个是传呼亭的,一个是加油站的,人家从来就没有听到过沈亢利这个名字。   


难道是电话号码记错了……深陷情海的顾小芳又按地址,给他发了封电报,后来又写了快信,再后来又发了加急电报……


但一切的一切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沈亢利从此在顾小芳的世界中消失了。


传统观念极强的顾小芳经受不了这个残酷的打击,她终日以泪洗面,不相信活生生的大男人竟会是个骗子……她曾发疯般地要去上海找沈亢利,无奈羞辱交加、悲愤袭心,未离家就晕倒在地……几个月来,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痛不欲生,拒绝见任何亲人朋友;一任心灵伤口的鲜血,一滴滴一滴滴地流……


心如刀绞的她小姨,内疚自责,曾愤怒地不断写信给上海各有关部门,请求帮助查找沈亢利,他到底是何许人?……后来又几经辗转,这事情好不容易落到骗子住地的街道,街道居委干部的出场,寻死觅活的小芳,才知道自己是上当受骗了。


后来从谈话中,我还知道有一个知识女性,对沈亢利这个名字,也是吐血喷血刻骨铭心。她叫姚馨儿,是个48岁的离异单身。因在报上登了征婚启事,从而认识了沈亢利。因为他应征信上写下的条件最好,说复旦毕业,丧偶无孩,母亲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任教。


两人通信后,沈亢利突然在一天下午,到何云的单位找她。说是他在路上一不小心撞了人,口袋里所有的钱都赔上,还缺79元。只得就近到她厂里来找她借一借。见过世面的上海人姚馨儿当时就感到不太对劲,但是钱不太多,条件那么好的男人总不见得只为了骗这百来元的钱吧,想着也就释然了。


晚上,沈亢利又打来电话,说是今天没钱不能去剧场看戏了,改天听音乐剧吧。后来又打了好几次电话,这事那事的,反正情节都很合理,让你为他付了钱还觉得他人诚恳。


一次,姚馨儿突然又接到他的电话,说就站在她的窗下。姚匆匆出去,果然。他说自己被调到浦东杨高路青年突击队,负责电器照明设备维修,还摸出张发黄的图纸给她看。说去工地的车子在半路上抛锚修理,念着她便抽空过来看看她。这不花钱的感情投资,还真让姚馨儿领略了他的温柔体贴,从此她对他倾慕有加。


他得知她在科室有点矛盾想换个环境。一天他说他已经找过她的副厂长了,并请他在希尔顿酒店吃了饭,还送了些礼。这使姚馨儿感到很暖心,事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难得的是他有这份心;同时也让她很不好意思,硬是塞了好些钱给他。


沈亢利还说自己亲生父母在美国,养父家的人际关系很是复杂,叫姚馨儿不要打电话去他家,他惦着她会给她电话的。后来来电说养父突然病危,住华东医院的高干病房。但是几个亲生儿子光顾着争遗产,没人管老人。这几天就他一人陪夜,心里很伤感,没空出来。一天,突然跑到姚家门口,哭丧着脸告诉她养父去世了,自己已经代她订了一只鲜花花圈。姚馨儿想,这份心意应该尽的,忙给他钱。


最搞笑的是他生日一事。他在电话里告诉姚馨儿上海作家协会将在华亭宾馆为他举办生日宴会,亲生父母也从美国赶来。说好13日那天来接姚馨儿一起过去。


那天,姚馨儿特地请了假,做头发,又精心化了妆,换了最漂亮的衣服,订了生日蛋糕,买了玫瑰花,满心欢喜的等着他的车来接(幸好没有事先备了大红包给送去)。岂料下午4:00他打来电话说堵车,让她在家里等。


姚馨儿一直等到晚上九点,沈亢利才脚步匆匆赶到她面前,(怕是来受钱受礼的吧,但大城市女人不是闭塞小镇的老姑娘,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说是订桌的朋友将日子搞错了,要等到明天……


姚馨儿这才将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串起来想,什么请自己给他在五星宾馆订房间(当然后来自己赔了大笔订费),约自己到豪华场所欣赏音乐剧(后来他中途有要事),凡此种种自己已花费了不少,细究起来,他从来都是“一毛不拔”的呀,现在醒过来了,一场骗局而已。


其实文化不低的她,是被他的情书俘虏的。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信上的那些句子:


“……我信奉基督教,认为它是哲学体系和伦理学的基础,我是在研究中西文化冲突时,从人本主义走向神本主义的。我把《圣经》中爱的教义和戒律,作自己的行为规范,这在今天也许并不流行,但我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带雨的郁金香果然清纯,浓烈的法国葡萄酒也不乏深沉;但我认为这都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简练到一支菊花加一把剑那种类似禅的意境……


“……我以为理性并不与美学原则相悖,先秦的理性精神和楚汉的浪漫情调同样是建立中国诗歌框架的基石……


“南加州气候不错,洛杉矶分校中的上海人亦不少,只是害着一样的思乡病——毫无办法,我毕竟属于这块土地和文化……”


看看,这些是什么修养,什么品位,什么身价的男人呀。但事实让姚馨儿明白——自己上当了!要强的姚馨儿怕丢脸,苦水往肚里咽下后,悄悄去他家周围打听了。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


原来这个沈亢利是个无业人员,高中文化,苏北人。住的条件非常艰苦,父母是年过七十的退休工人,家中住房颇紧,条件很差,他的“市内独居婚房”原是个抬不起头的小阁楼……再到居委会去打听,不料门关着。门口有个人听说是找沈亢利的,不禁感叹着打量着她说;啊呀,你肯定又是一个上当的人!这几年来,我听说受了骗上门来找他的人多啦,他的“花头”透着哩!对你说他是复旦毕业的、中国作家、报社记者、出国访问学者、政治精英、爹娘是离休干部、家里汽车洋房等等,对不对?唉,都是他骗吃骗用的鬼把戏呀!


当姚馨儿愤恨交加找他“算账”时,沈亢利就此没了踪影……


听了上面街道干部前前后后的述说,后来又去看了她留存的一些资料,我真庆幸自己当初没给那怕是条可以容他下针的孔缝。我算了算,这段时间,正是这个沈亢利在我这儿屡屡碰壁之后又不时用电话来“蒙”我的年月。


街道干部告诉我说,虽然他们也为这种在她属下范围内的案事费神费心,但是沈亢利这人一直游荡在外,不是在家住的,想要找到他是件难事。再说沈家两老人从来不知他在哪里混。何况来找他的女同志,在得知真相后,羞辱交加,再是受他坑骗,都不愿多言也不想把事情“搞大”,打落牙齿住肚里咽。肯真名真姓据实告发他的,也是在我们做工作后,才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讲出来……


我没想到的是,他的这条“色彩班斓”的大尾巴,并没有成为这个故事真正的尾巴。在七八年后的一个夏日深夜,我在写完文章后,习惯地拆着当天的一摞来信,我在其中一封来自监狱局的《大墙内外》报上浏览时,不经意间在一篇文章的作者落款上,发现了这三个字——沈亢利!


脑海中一时电闪火击,难道是那个骗子?会是他?!我马上拨通了监狱狱政处的电话,抬眼看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但我知道他们的工作是全天候的。我如此这番说明了来意,请他们帮我查一下这个人的底细。果真不出半小时,我很快便得到了证实:多行不义必自毙,此沈亢利,即当年的那个骗子沈亢利也!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回首,那厮关在高墙铁栅处。


下篇


十年多来心里的那个谜、那个悬念,现今落地有声,竟在咣当作响的铁门里破解,似乎是在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


机会来得有点儿突然。去年秋天,监狱举办科技文化艺术节,其中《新荷诗会》是监区文化的重要内容,也是刘云耕在主持监狱工作时十分关注重视的。当时我和萌芽诗歌编辑女诗人孙悦被盛情邀请,走进大墙担任这届诗会的评委。


读者已从沈亢利写给“意中人”的信中,领略了他的“才华“。在监狱众犯中,他写的一首诗确实不错,但我因知其底细,再激情万丈的诗行,也显得虚假。于是给他评了个末等奖。诗会主持人,请我为沈亢利颁奖,我也很想趁此机会一睹其“尊容”。


当主持人在六七个获奖名单中读到沈亢利时,没人前来领奖。我悄悄问一色囚服的“诗人”们,哪个叫沈亢利?囚子们一时左顾右盼,在众多的人群中遍寻无果,碍于时间关系,当时奖品便由他人代领了。


没想到当我走出监门时,有个罪犯用食指点点一个人肥肥的光头,高声对我说:“陆老师,他就是沈亢利”。


我立马回头看。只见沈亢利和所有与会的罪犯们一样,正背对我坐着,坐在只有20公分高的矮小凳上(监狱规定开会时囚犯一律坐此小凳)。乍一看就如一大布包水泥堆在那里。他尽量将身子前倾着压缩,脑袋低垂得几乎着地。毫无疑问,他一定知道我看见他了!


我从背后看不见他脑袋。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抬脚离开了监区的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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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监狱请我们用晚餐。席间我对孙悦说,多年前骗我们的那个沈亢利,已经“进来”了,犯诈骗罪判十年。孙悦很吃惊,说,真的?但她已经忘了骗子的名字。


我说刚才那个获三等奖的就是他。他坐在下面,没有上台。


孙悦说,八九年前他冒充江河来骗我时,我还请他吃过一顿饭哩……我讲我现在没心思吃饭,我想直面去问他几个问题。孙悦说,她也想去。我讲我们两人都去,恐不太好吧,我一人去,你先坐在这里挡着,我与他接上话头后,一会就回来。


晚饭的酒菜已经摆上了桌面。有酒有大阐蟹。但我“放心不下”他。猜度沈亢利他肯定茶饭不思,今夜睡不安稳。想着他心中的不安。事实上我的怜惜有点多余。我没动什么筷,不多时,我先说了骗子骗我的大概。几个警官十分惊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我表示马上想再下监房去采访他,先与他“接上头”剩下的慢慢来,反正时间足够。狱方破例同意后,再次越过重重铁门,监区两名警官陪着我进了监房。


作为采访监狱的记者,我这回去“找”他,易如瓮中捉鳖。不再是当年的扑朔迷离。当一切安排停当,沈亢利在监房那头被叫了进来。只见他体态臃肿,肥胖的身子将个宽大的囚服塞得鼓鼓,看上去木头木脑的样子。


霎那间,我想我没搞错吧?当年在电话中一个个像模像样的使馆人员、名诗人、港商之类的,难道都会是他?……我肯定地回答了自己:是他!当年的骗子一定是他!只不过躲在电话里时,他是演员;而现在他是真身。


我用上海话问,你是沈亢利吗?


他站着,说是的。他不看我而看着桌面,动了动厚厚的嘴唇。


我又说,你认识我吗?他欲点点头,但马上又改用嘴说,认识,刚才开诗会时认识了你。


我说您请坐。他随即在我台子左侧坐了下来。不料警官走过来请他换个坐位,要他坐在台子对面去,说这样更合适。他只得挪动着身躯,灰头土脸地坐了过去。我知道此举,是警方为我夜间采访的安全着想。让我与罪犯之间,有足够的空间。


我看了看他后,平心静气地说,沈亢利,你今天获奖了,我是特地来祝贺你的。


他看着我,大有“你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的感觉,说,哪里,谢谢。


我说沈亢利……我着意停顿了好长一会儿,看着他,没往下说。我想一副牌曾经被你打得眼花缭乱昏天暗地,现在,是到了你自己翻底牌的时候了。


然而,他顾左右而言他,说了好长时间,避来绕去,根本就不接你的题。直觉告诉我,他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以他在卷案里那老辣的骗术,他会轻易承认自己曾骗过一个叫陆萍的人吗?事实是,自从他案发直至判罪入狱,发生在“我这儿的事”,是小小菜一碟,根本进不了他的刑事档案。


我还是平心静气地说,沈亢利,现在,我已经坐在你的对面了……你想与我说点什么吗?


十多年来,几乎不用什么密码,我曾点开过不少罪犯心灵的密室。在监狱这特定的时空,他们大都会打开自己密室的门窗。这是他们认罪服罪的一种方式。


他清了清声音,若无其事地说,你能来看我,真是太意外了。我本来想在另外的场合,另外的时间认识你,和你谈谈的。他从容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而且还将“球”一脚踢远了!


我接过他的话头,说既然不幸的见面在这里发生了,你无奈,我也是无奈。其实,一些发生过的事情,今天我很想知道是为了什么?再说我们都写诗,诗友和诗友之间应该坦诚,是不是?


他表示感动。手脚、肩膀和脑袋开始灵活,但并不是我期待中那类。他说,陆老师,你今天这么一来,我就完全改变了对你们诗人的看法。记得在新疆当知青时与艾青……


我说沈亢利,你别说下去了。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他又要滔滔不绝地“大谈”大诗人艾青了。早些时候,我已经看过几篇他胡吹与艾青如何如何熟识的文稿了,其实完全是瞎说不着边的。正好前不久我在世界华人诗会期间,与艾老夫人高瑛住一个房间,我有很多第一手的材料。艾老文革时确实在新疆呆过,但不是他说的这些。看来,他至今还不愿正视自己,更谈不上老实。


我拽回话题说,你还记得那个女诗人孙悦吗?我没把“骗”字说出口。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方,有些字眼,只能由他自己说。


他说我不认识,我只知道你。我“进来”之前,你所有的诗和其他作品,我全部读过。本来我对你们诗人是有看法的,现在是你改变了我……


他一副深受诗人欺骗的架势,眼神中透着试探。要知道他这一脚,是将我的“球”踢得更远了。我想这是他潜意识中的“防范”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这样的采访不会成功。我把采访本打开又关上,对他说,我不做笔记了,好吗?我想用我的友好,强化我的真诚。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说孙悦现在就在监狱的饭厅里,我请她一声,她就会过来……但我认为这样不好。你明白我意思吗?


他抬眼看了看我,口齿不清地说,不大明白。他和我一样,都用了上海话。


我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略作沉思,忽然“文不对题”地说,沈亢利,你的一口京腔不错,很有韵味。


这时,我感觉到他速速地瞥了我一眼。其实我只要他接住我这个“球”,不再踢东踢西就好。如果他愣是“不认账”,咬定从来就没有与一个叫陆萍的人打过交道,那我今天凭什么与他再谈下去呢?要知道“当场让你无懈可击”是他的强项。


我说沈亢利,此时此刻,除了我俩之外,谁也不知道我和你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守在一边的警官,向我投来了惊奇的目光,我知道他们在惦量这句话的份量。)还记得你在我报社的那张留条吗?要不要现在我翻开来拿了来给你看看……


他看着我,那感觉有点无法收场。


我说沈亢利,今天我来,只是看看你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你的案子在进来之前就已经划上了句号;因为刚才你没上台领奖,而又有人点着你的脊梁,告诉我你是谁。我想你肯定会由此想到很多过去的事情,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到了这里,我一直没有来找你谈,我是怕伤了你的自尊心;今天不一小心,将我逼到了极点,所以我只好特地来看看你;以我对失去自由的人的了解,你会吃不好,睡不好,东想西想什么的,这样的日子太痛苦了;所以我饭没赶得上吃就来了,只是来看看你,祝贺你,沈亢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这些话时,他一直惶惶地看着我。一身肥肉那副大堆堆的模样;我想它是否该变得小一些再小一些……害臊,在一个肥头胖耳的老男人身上,应该如何体现呢?似乎没有哪个小品演员好好演示过。


只见他重重地点着头,明明白白地对我说,陆老师,我听懂了。


我高兴地说,那好,明白了就好。你那张十年前的留条,我就让它关在我的采访本里不拿出来了。他终于承认“我与他之间发生的关系与事件”了


沈亢利点着头说,其实那天我差一步就可以见到你了。


我说“差一步”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张留条不是你亲自放到我办公室桌子上的?


沈亢利点点头,说,那天我收到你声色俱厉的信之后,到了你报社门口,还是没敢上楼见你。


我说为什么?他说我有点怕。我说,是怕我逮住你不放了?他说有这个意思。


我笑了起来。说那天我有事原本就没在报社。冷不丁我看着他,说,那你为什么去骗女诗人孙悦?他移下视线,嘟哝着说,虽然她请我吃饭,但是她对我说的事(骗局)没有一点点兴趣,我也就只好一次作罢。


……


我说沈亢利,我今天来只不过想和你接个头,有些谜,可以破一下!你其实也就这么回事,不要老搁在心中七上八下……


他说是的。其实,我今天不知道你会来。在警官叫我见你之前,我的思绪还未从刚才“散会前后”时的一幕中拔出来,我在想,你陆萍是否还记得这个叫沈亢利的人,或许早记忘了?……


他将头低着,似沉浸在羞愧之中。


我说我或许是不会忘的,在这个领域里工作,我始终真诚而警惕。沈亢利,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真正认识了,可以重新开始。他们还在等我吃晚饭呢,以后再找时间长谈。


不料他的声音响起来,说,陆老师,如果有时间,我可以告诉许多关于你的事情,你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他声音里有点激动,好像抓到了一个立功的机会。


我立马沉下脸色平静地对他说,沈亢利,关于我的事情并不重要,或者这样,或者那样,但是那又怎样呢?何况,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身份?说这些话有意思吗?


其实我已从案外得知,他行骗一些省市的女作家时,经常在女作家之间以无中生有,恶意造谣生非为手段。(或许,他知道女人的弱点就是喜欢听这一类事。)但是我爽爽地给他删除了这种机会,没让他“反转”为主动。


他显得极其沮丧,委屈说,那——只能谈——我的事情?


我点点头说,没错。都到了这一步了,坦诚是唯一的途径。我知道你“进来”的事由,肯定不包括还有的另外的一些事,是吗?我将“还有的另外”这几字,拉长了声调。


他惶然无言。


我讲我再说一次,在你躲避上台直至现在,我们周围有很多人,很多警官和你的同犯,当然也包括现在守在我们身边的两位警官。但是谁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想在下次再来时,听你谈,好吗?


他点头。他除了点头,已经无甚可说。


我拍拍十年前的那个采访本,说,再有……十年前你给我的这张留条,最后一句话,还记得吗?


他的眼珠惑惑地转动着,不知该回那一招。


我笑着说,你居然会写:“陆萍老师,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很诗意的。


他肥厚的眼皮子垂了下来。因为他密室的钥匙已经“坏”了,他已无力把守。


我说,下次我来时,你就自问自答吧。咱们“一场”下来也该有个了结呀,是不是?虽然有些事太小,法院的判决书中没写上,但是在这高墙铁窗之内,在这漫长的刑期之中,自己做过的事,总会一幕幕想起,你说是不是……我终不明白你为何要冒名来找我,你想干什么呢?……


他抬眼看着我……


我说现在人家正等着我吃饭呢,下次我们再谈。想说点什么,可以来信,好吗?不过,沈亢利,我还是有句话想说,十年前我给你信中说过的“请你把江河的事情讲讲清楚,否则麻烦会找上你的”。现在,果不其然,对吗?另外,你“骗局”中的胡守钧,我们却因此成了好朋友,也是当年由你牵的线。


他哑然。


采访归来第五天,我就收到了沈亢利的来信。他的字迹清秀,文笔也不错。


“陆萍老师:


那天你走后,我才感到自己受了惩罚,一种心受到的惩罚。对于这迟来的会面,我感到羞耻,在这样一种场合,这样一种时候。在电梯门口(在举办诗会的监区),直觉告诉我那穿天蓝色毛衣的是您。我有意从楼梯步行上楼,做起了‘隐身人’,躲开您的视线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虽然未曾谋面,但我深信诗人的直觉能洞若观火。你还是来了。没有吃饭,语调诚挚坦率,和想象中的一样。


没想到诗会得奖,更没想到颁奖的评委是您,穿着天蓝色的毛衣……天空的颜色真好,我很久没有看到这颜色了。晴朗是弥足珍贵的,以前怎么没感到,人无法违拗命运,这是上帝的旨意!在敬爱的诗面前,我忏悔。


特别喜欢您那首把热情凝成冰的诗句,流动的诗情里有理性的光在闪烁。为了您的诗,曾和一个某女诗人争吵一路……于是,我下了想亲自听您诠译作品的念头。后来由于我们都知道的原因,这机会擦肩而过。


最后读您,是那本“细雨打湿的花伞”。再以后,很少读您的诗了。对于诗的文体语感,都有过一些思考,但由于忙于谋生,也都匆匆扔下了。


穿上囚服,人生也算走到了负面价值的极致,其身也卑,其言也微。但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又甚觉惴惴,人实苦于为已辩解……在以往编织的湮云里,其实并非全然虚假。那诗,那刻骨铭心的使命历程,那展现的自我,却是真。


下决心改变自己,到了这步田地的人,是不愿见人的。谢谢您能来。我现在天天读《圣经》。隔世后孤陋寡闻,视野甚小,倘能,还望来信常常。


沈亢利


2002.11.10于监狱”


读罢来信,心里有种淋漓的快感。这个沈亢利终于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表达了他的忏悔。但正当我在他的字里行间,以一颗平常人之心细细品咂着一个囚子内心的痛悔之际,一个不经意间的发现,把我猛击一掌……。


在再次采访前的阅卷时,他材料中有一行字让我吃惊不小:“沈亢利1980年7月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在青海劳动改造。”也就是说,这次已是他第二次进监狱了。记得我在上次采访时,他曾明明白白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犯罪。我理所当然地相信了他。连这些永远停格在他档案中的事实,他也要来一个花招,那他的这封信,你能当真吗?记得一位监狱资深警官告诉过我:在所有的罪种中,诈骗和卖淫是最难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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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又过了七八个月。我在一个下午,再次办完手续,踏进了沈亢利的监房。


他一出场,我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内心中的恨意。他似乎比上次更胖,白色的囚衣被他挺出来的肚子撑得满满的。


我说沈亢利,就从与我有关的说起吧,当初你为啥要来骗我呢?你被逮的那个大案子就别去说它了。


他似乎觉得很轻松,说,当初我确实很想见你,怕你不见,就用了这种方式了。


我缓下口气说,能用这种方式来求见吗?


他说,我没想到你竟会一眼识破,至今我还没弄明白,这对我来说是太意外了。见你声色俱厉的样子,我只好边走边退了。


我说,你先是冒充名诗人江河,再冒充复旦教授胡守钧,再是电话亭传呼老头,还有使馆人员,人物情节环环相扣,你倒是很缜密的呀!


他显得有点冤枉,说,不!只因你将个本来是“好好的东西”,硬是“掰”出了一个“缺口”,我刚补了一个,你却又“掰”住不放,而且还将这“缺口”越“掰”越大……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用手做了个向外“掰”的姿势。那神情仿佛是我害了他。


骗子的这个奇怪思路,真让我开眼界了。他又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子对待一个想求助于你的人。


我说,你就用这种方式求助?求助前先用欺骗手段?当一个人识破了真相,受了欺骗,对你声色俱厉,也该是一种平衡吧。请问你,你千方百计见我的目的是什么?


他说,我只是有事求助于你,因为我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将他硕大的头低下,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他喃喃地诉说,大意是他为了说我这个女诗人的诗好,与一个说我诗不好的诗人“争吵一路”,后来他受到了这个女诗人的“伤害”……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说沈亢利!那个女诗人与我是好姐妹,人好诗好,我们俩与你风马牛不相及,你何苦在里面自作多情瞎折腾呢!这挑拨离间的手段太老旧了吧!外面用,到了这儿还用?谁会相信呢!这不是笑话吗!


他失望地说,诗人在我眼里,一直是异乎寻常的。我没有想到你也会这样子理解我。我不相信她说的话,才想来见你……


我说沈亢利,现在大家都在长进,你也该学着点,监狱也是学校嘛!你就那么点老套套,发案前,翻来覆去在多少女人身上用过啦,现在还用?也该有点新花样了吧。沈亢利,不要用什么别出心裁的方式,待人接物就讲究点真诚。


真诚?他说我没想到诗人也是这个样子,这样与平常一样的人。


我说,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没信心呢,你可以真诚地实事求是地来找我。对于任何一个有求于我的人,总会竭尽全力地帮助。更何况,你是一个爱写作的人,就这一点,我们也可以平等地交流。


他说,其实,我将江河仅仅视作一个符号而已,想通过这个特殊的符号来接近你,认识你;没想到你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为我不欣赏他那种用“异乎寻常”的方式来接近我、认识我,感到不解、失望以至愤然。


我说,江河是一个著名的诗人,他不是没有感情的一座桥或者一只冷冰冰的电话筒,仅仅只是用来派用场的东西,不。你用他来召唤我,用他来联络我,试想一下,如果成了,你将如何继续下面的戏呢。


不想他胸有成竹地说,陆老师,这一点我对你是有歉意的;除非由我本人来清除才能消去误会。他说得很有把握,就好像在操纵一台他早已编好程序的机器一般,只可惜由于我的不领情,破坏了他所设计好的一切。


我说,除了要我为你“伸张正义”,你找我还为了什么?


他说,等到我出去之后再对你说。那时你不要听,我也要讲给你听。


我说,出去是出去的事,现在是现在的事,今后谈什么到今后再说。


他说,我不想在现在这样的环境谈这种事情。再说你要我复原当初寻你的动机,现在时过境迁了……他看看天花板,又看看水泥地,说我现在无法将当初的情景复原、完整的提供给你……


在骗局的终端,他呈现的是一种精神无赖状。


我已经有点领教诈骗犯的手段了,他完全在和你“瞎捣”。你根本没有必要与他当真。因为可能是谎话说得太多,最后连他自己也无法自圆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纵观他的犯罪史,其实他更在乎骗术本身。他行骗对象一般都是知识女姓,本质上所骗钱财也不是很大数目,他更在乎——行骗的过程。当一个女人掉进他感情的陷阱而痛不欲生泣血泣泪时,他躲在暗角里满足得发狂。


我觉得在“行骗”这一行当中,他更属于“技术”型的骗子。因为他的“高超”在于随时能进入角色状态:如他给我写的那封信中,写着写着,他“囚犯”的角色便凸现出来,看“……穿着天蓝色的毛衣……天空的颜色真好,我很久没有看到这颜色了。晴朗是弥足珍贵的,以前怎么没感到,人无法违拗命运,这是上帝的旨意!在敬爱的诗面前,我忏悔。”


这,或许是他的真情实感。但是“瞬间真情的流露”缘于他角色状态的到位;真情的流露——却不是真的、不是发自他灵魂深处的东西;他说着一个囚犯该说的话,但却并不是他内心深处的话。他的角色时时在游移,见风使舵,鉴貌辨色,他在自己长久编织的骗局中,渐渐地,迷失了他的本真,他只是他骗局中一个随时待命出发的角色而已。


记得多年前,我与一个心理医生探讨他这个奇怪的人时,他对我说,此人当初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是因为骗不成你而心存不甘;老觉得自己这处“生活没做好”,所以时不时要来“捣”一下;郁积的情结,因没找到机会释放而日趋焦虑,这时只要有条小缝,他都会钻进去弄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的;在骗局的对话中,他释放着内心荒诞的欲望,享受着他自己在幻想中的角色而获得快感。但与你初次较量下来,你太咄咄逼人了,这对他有危险,所以他不见你。他太知道他处在真实的情境中,谎言周旋的余地要小得多。智商不低的他,知道自己与你见面并没有好下场,他就把“下场”在事先给删除了。


然而命运神奇的鼠标轻轻一点,毫不留情地将他从茫茫世界中“搜索”出来,放在一个叫“监狱”的地方。于是,我还是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的“下场”。


我说沈亢利,很对不起,只因你当初用“异乎寻常”的方式来“找”我,而今我也用“异乎寻常”的方式找了你。这是公平的。


他嘟哝着,又文不对题地谈起圣经来,如一个饱学之士感悟起人生……


采访归来,我发现我错了。因为我按常规的思维,将与其的对话,框定在一个常态的人的身上了。而他已经诈骗成性,深入骨髓了;在谎话与真说之中、在骗局与现实之内,他一边造假一边也真情、一边施展骗术一边也被自己设计的角色所感动,最后他已分不清真伪的边界,而深坠于自己的骗局之中了。


监狱资深警官告诉我:不能说真话,是一个人长期在不讲真话的环境中生存已久,诚实的机制已经退化,诚实会与他整个世界观相对立,例如像诈骗屡犯沈亢利这样的人,即使在监狱这特定的场合中,还是都说不出一二句真话,就是证明。其实诚实的人,是把真话,像石头一样,卸倒了别人的怀里,自己反得轻松。虽然沈亢利现在还没有真正洗心革面,但我相信他在这块特殊的土壤里,会逐渐回归正常。为此,文中我特地用了化名。当然这是我良好的愿望,我没有忘记资深警官还有一句话:通观监狱对犯人的改造史,诈骗犯的重犯率一直是最高的。


写完全文,我没有如写完其他文章那样——心头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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