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章建筑,顾名思义就是没有经过政府相关部门批准,居民和单位擅自搭建的建筑物。2005年上海城市管理特别严,但凡被发现或是举报擅自搭建物超出规定范围的,一律要求强行拆除。而对违章建筑的界定与处理,政府相关部门也是反复摇摆,伴随城市发展,一会儿允许外来人员或待业人员破窗开店,一会儿又考虑到城市面貌,需要推倒、拆除违章建筑,成为各种利益较量的交汇点。
然而,政府一下子整肃霸地的陋习,实在是一件头疼的事。反抗的人家会使出狠招,比如手拿木棍、铁条暴打拆除违章建筑的工作人员;有老人的,在拆除现场威胁以跳楼相逼,或者有人以举报政府人员贪污受贿相要挟……
对于住别墅的业主,有时也会觉得院子不够宽敞,想着法子将围着车子的栅栏往外扩展几寸,而对于住房拥挤的百姓而言,常有挤占公共场所的念想,尝试改变日常居住的窘迫之难。我搭你拆,你拆我再盖起来。就这样,一出出闹剧就这么周而复始地开演、结束……
一
上海的初春冷得哆嗦。
花白头老宋身穿破旧的蓝棉袄,像六七十年代机修厂里的工人,虽然跨进门时身子颤颤巍巍的,但他的背笔直,左眼熏得红红的,看上去肝火旺了些,一开口嗓门很大,脖子上的青筋跳了几下。当门口法警搀扶他到接待大厅,他手里紧紧地攥住一只白色的帆布包。检察官章融把他引进询问室,心里纳闷:他的儿子和儿媳正值壮年,为什么要让一个年逾82岁的老头长年累月从明都乘两个多小时的车来这里打官司呢?
其实,法院再审裁定不予受理,他就是不死心。当他被领进三四个平方米的询问室时,章融为他倒了一杯热水。检察院的接待部门在一幢小白楼,以前外面挂着两个白底黑字的木牌——某某举报中心、某某控申接待处。现在门口右边大理石圆柱旁就挂着某某检察服务中心的牌子,市民打热线电话12309都可以接到这里。每年每月每日,只要是工作日,这里的上访人员、申诉人员接连不断,他们对法院的裁判不满,要求检察院加强监督,纠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冤假错案”。来的人一拨又一拨的,有的熟面孔,不乏生面孔,拖家带口的也不鲜见,甚至有推着轮椅来的。至于拉着横幅来的,时有发生……
他坐下了,从白色布包里取出一叠资料。有《拆除违法建筑补偿协议书》、户口簿和农村宅基地使用证等。系争房屋位于明都区春明路20号,在这个违章建筑里,竟然有他和孙子的户口。而他向检察院提起诉讼申请监督的缘由是,村委会强行拆除他的房子,导致他和孙子流浪在外,租房困难,生活难以为继!
干这行已有三十多年的章融,仔仔细细审查过案卷,知道他在故意混淆两处房子的地址。他和家人宅基地是春明路8号,20号是村委会仓库边搭建的三间“猪舍”。1996年,镇政府和村委会在他打报告要求建房的申请上,亲笔写下“同意翻建副业用房140平米、总用地200平米,时间为两年,到期拆除”的字样,且盖有公章。2003年被政府拆除,当时协议赔偿他2万余元。但后来,他在原地又搭建三间300多平方的房子,2015年又被拆除。
“我家有70平米的副业用地,搭猪舍是合法的,不应该随便拆除嘛,我们要养家糊口。”老宋头的语气斩钉截铁,而且声音越来越高。
“我就要告村委会,告他们不顾我们生计,出尔反尔!我要求他们赔偿建筑费用15万元,并安排住房,我跟老婆离婚了,被她赶出家门了,现在没有地方可住,让村委会给我100万元,我就可以买房子了。”
“养猪是村委会鼓励的,当时村里批准建造两年的猪舍。养猪的成本很高的,我们住的房子、饲养员、饲料等等,哪一样不需要投入资金的呢?我们是用青砖水泥造的房子和猪圈,还造了下水道 。”
老头不停地说着,章融几乎插不上嘴。
“最多的时候,养了300多头猪,老婆跟我起早摸黑地干,小夫妻有时也打打下手,一家子劳力全扑进去。然而猪养得慢,一时半会赚不到钱。从家里到猪舍半小时,来来回回不方便,在那儿造房子,也都是村长和支部书记眼开眼闭同意的事,知道我们不容易。”
粗着嗓门的老宋头重复着章融已经掌握的案情。
“你问我怎么把孙女的户口迁进去,怎么能够立得了牌号?我跟你讲,我是隔三差五到社区民警苏同志那儿磨得来的。苏同志当时也没有同意,说猪舍是住不了人的。后来他同意的原因,孙女是非婚生子女,可怜小囡没有房子上不了学。”
“七万元赔得太少,我没有拿,告到法院,让村里安置我!”
老宋头的情绪越来越坏,章融连忙安慰道,“别生气,别生气。”
她心里却在思忖,就因为你老宋头的非法建筑有了门牌号和户口,就可以改变副业用地的属性吗?
待老宋头蹒跚离开后,她的思绪不再宁静。
章融花了一点时间,通过当地了解到老宋头家里情况。
他父亲是江苏小镇上的一个小业主,靠做豆腐谋生。母亲生下他后,因一次难产而亡。父亲带着伙计,没日没夜地干活。家里也需要照料,他续弦后,后妈又生了两个儿子,家道日渐艰难起来。他家有三间整整齐齐的瓦房,房子后边圈养了猪、鸡。前面有一亩地,种了水稻。村道口就有他们家的豆腐铺子。父亲虽然忙得团团转,也知道读书的好处,让他进了村里的私塾,读了三四年书。但18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了,名下的豆腐铺子和房间传给后妈和两个儿子,他和弟弟有一间可以共同居住。他有一亩地,这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看着后母和亲生儿子没日没夜地打拼,他的心里时时泛起一股酸楚。后妈说,豆腐铺子不能养活一家人,会帮他一起伺弄农田,他对农活本来就没有兴趣,就做了甩手掌柜。但饲养猪和鸡,恐怕在家里也没有立锥之地,就想着去外省拼出一个前程。临走,托付给后妈的一亩田也算拱手相让了。
经一位远房亲戚引荐,他来到了明都。毕竟是上海,读书的人也不算少,店铺也比江苏老家多。他在各种店铺做过临时工,因住在远房叔叔那里,也算有栖身之地。
老宋年轻时眉清目秀、身材挺拔,说起话来温温雅雅,有些书卷气。他在一家泥瓦匠的府上,遇见了泥瓦匠的独生女叶丹妮,两人一眼就对上了。他就变成了上门女婿,不久生了一男一女。叶丹妮在家种地。他有些文化就被安排到镇办的机修厂做工,收入稳定。
有房有地的日子是让人安心的。但作为上门女婿,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一个从外地来沪讨生活的人,在村里是不敢抬头大声说话的,就是在家里,他也得小心翼翼地伺候老爷子和丈母娘。毕竟没有一砖一瓦,立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
“2007年1月与前妻离婚,我是上门女婿。”至今,老宋还对自己上门女婿的身份耿耿于怀。
90年代初,岳父岳母相继生病去世。老宋和妻子变成了家长,他们决定翻造房子。老婆家祖传的房子是村委会集体用地,老宋平日在村里不声不响,碰到大事才出声,他是一个外来客,但工人的身份也着实让旁人羡慕地高看一眼。听说他们要翻造房子,村干部就一刻不误地批准了。村长老姚粗着嗓子说:“老宋啊,在你们划定的78平方米土地范围内翻造房子啊,不要超标。旁边是搞副业的地儿,可以造猪圈、鸡棚,种菜啊。”话音未落,他的嘴巴就被一支大中华香烟堵住了。
女儿已经结婚,嫁了镇里的一个干部。他恨儿子不成钢,不肯好好读书,只能在外学习装潢手艺,时而替人刷刷油漆当下手等。岳父岳母遗留的房子破旧不堪,早就想重新建造。本来就是泥瓦匠的家世,造房子自然不是难事。儿子20岁出头就结婚了,女方恋爱时就被搞大了肚子。孙女生下来,老宋头有些失望,他们多么希望有个男丁继承家业,现在只能生一个,也只能认了。家里摆宴席庆祝了一天。
造房子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一家人穷困的面貌,对他这么一个外省的上门女婿来说,也是能力的证明。“为儿子造房,你把钱都拿出来吧?”老宋所在的工厂效益不好,他老婆除了种地,也经常在外面马路上卖一些家里种的番茄、豇豆等等,赚一点零花钱。
老婆说,我哪里有钱,都给小孙女吃光了,你给的还不够塞牙缝。
几年前,儿子结婚的钱都是老宋拿出来的。媳妇不算漂亮,家境还算殷实,老老实实地种地务农。儿子结婚前,他和老婆就商量着造房子,但一直定不下来。老宋知道岳父母留下遗产少说也有10多万,但老婆手紧,他也不便勉强。
村里人家的房子,大多数外墙贴的是瓷砖,老宋给自己设计的别墅式房子是圆顶的,像罗马式的建筑,二楼、三楼都有宽大的阳台,外墙刷的是进口米黄色涂料,在村里也算弹眼落睛。
年底,他又想着养猪,也是他的拿手好戏。造猪舍比造房子容易,四面打个桩固定,水泥糊砌成墙就行。这个村庄家家都有自己的菜地、农田,过日子也足够维持生计。老宋头在村里兜了几天,终于确定在仓库后面圈个地养猪。其实别人也在打这个主意,靠种地要翻身是不可能的,养猪养鸡养鸭还是能够做大的。
好说歹说老婆拿出几万元钱,买猪、造房子……他好说歹说,以自己与妻子、儿子、儿媳和孙女的名义打报告申请,争取老姚同意让他圈地养猪。这六年里,他和老婆辛辛苦苦地养猪,也赚了一笔钱。不仅造了几间猪舍,还造了几百平方米住宅,用于生活所需。
二
老宋头儿子从小调皮捣蛋,喜欢去田里抓青蛙、螃蟹之类,不是读书的料。外公是泥瓦匠,怕脏的儿子就跟着学刷油漆,为造房子的打打零工。但儿子的志向却不小,想方设法要当老板。
老婆也希望儿子成家立业,干出一番名堂。儿子申请了营业执照,在镇上菜场里租了一个柜台摆摊,添置了一辆三轮车、一台大冰箱、一堆刀具等。这个活没有多少技术含量,除了刀切的功夫,有电子称计量和算价。菜场里一个柜台连着一个柜台,家家户户都是一堆堆碧绿的菜核水果,一桶桶鱼、虾。儿子除了每天倒腾家里的生鲜蔬菜,更多的到附近鱼塘淘一些鱼虾、黄鳝之类,家里养的猪就是最直接的供货商了。他们家养的猪,没有喂过瘦肉精和安眠药,肉美味鲜,在县城大大小小的饭店和各处菜场有着不错的口碑。
但老宋头不明白,人家都卖得有滋有味,为什么儿子的猪肉经常发臭,味道难闻?说来也怪,儿子养的鱼虾之类,怎么也就那么容易死?上海人吃东西讲究,一旦发现鱼虾翻肚子或者白眼,就不肯要。
菜市场的位置选在居民生活区,生意红火。20多岁的儿子穿着光鲜,头发一丝不苟,笔挺的衬衫搙起袖头,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煞是显眼。他从来不向身边的大伯大妈吆喝,总是站在菜场里东张西望,静静地搜索买菜的客户。老宋头发现,儿子喜欢搭讪年轻漂亮的女孩。
他对细细碎碎的讨价还价也不上心。他不知道,每一斤里漏失了几分几角,叠加起来就等于遗漏了几元几十元。菜场的生意本来是细水长流,会买会卖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儿子的心思根本不在生意上。
老宋头眼见儿子干了两年小摊贩,把夫妻两人辛苦养猪的利润差不多都填了进去,气得封了柜台。
他是非农业户口,每个月退休金3千多元。他的老婆是农业户口,每个月有养老金1千多元。按照道理,在农村也算丰衣足食的了,何以一定要养猪呢?还不是为了儿子!
老宋失望之余,经常到村口“老货物”家去搓麻将。“老货物”年轻时跑运输赚了不少钱,在村子里最早盖起一套大别墅。他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就老太婆陪着,无聊之极,就招呼村里人去家里“小来来”。的确也是小来来,四个人搓麻将,不过几角钱、几元钱的输赢,但老宋老婆受不了,一再警告不许去。
老一代的基本上就这样了,靠后辈去奋斗才能出人头地。而儿子失业了,在家里晃来晃去,小夫妻两个面和心不和,有时私下也争执闹腾。老宋心里堵得慌。
随着村镇城市化,明都地块的建设规划也越来越现代。有开发商在这里圈地造了一栋栋别墅。有许多人嫌弃城里喧嚣,躲进别墅享受宁静。别墅里草地肥绿,鲜花盛开,树木繁茂,灯光璀璨,一派祥和。
为什么一定要拆掉他的猪舍呢?老宋头的猪舍臭气熏天,每天打扫二次也不行,即使用自来水冲刷仍然四溢。对面正是城大房产开发的别墅区,征地建造的中高档别墅群,那里的人家相继到村委会告状,听猪嗷嗷叫已经烦恼不已,随风而至的臭味更让人无法忍受。外面的风景也是相邻关系,如果不拆猪圈,业主就会联合告到法院。
2003年不得不拆了猪圈,再也不养猪了。
而老宋是不甘心的。经过讨价还价,他不仅拿到几万元赔偿,还把儿子塞进别墅区当上保安。保安人员每个月薪水不多,生活可以稳定下来。
养猪时留下的房子,他仍然住着、用着,毕竟也没有妨害谁,空出来的地,他又搭建了几百平米。
2004年下半年,老宋头在“老货物”家热火朝天地搓麻将,意外地接到一个奶声奶气的电话:“亲爷爷,我是孙子小安,能够跟您说实话吗?”
老宋听到“亲爷爷”几个字,惊得掉了下巴?他捕捉到的信息是:儿子不仅在外面有女人,还有一个私生子?!
老宋从“老货物”家回来,躺在床上没有声息。老婆听闻,气得心口疼了几天。他们终于明白儿子为什么经常跟媳妇吵架,为什么有时莫名其妙夜半三更才回家,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卖菜柜台就是亏损?
男孩已经6岁,他妈是一个外地来沪打工的女人,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他没有户口,没有上过幼儿园,但是不能不读书吧?一个男孩子突然跑过来说是你的孙子,这个也不能不理吧……
当晚,老宋夫妇把儿子叫到明都路20号房子,审问了2个多小时。儿子捶胸顿足,说自己一时糊涂,被这个漂亮女人引诱,跟她恋爱一、二年就没有走下去了。他是浪子回头,再也没有跟这个女人扯不清。至于孩子,是听女人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但他一直不相信是自己的。女人未婚先孕,也跟别人恋爱过,是否一定是他的,实在说不定……
儿子从手机里搜到男孩的照片,老宋抢过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抱住一个男孩,男孩儿眉眼俊俏,跟儿子小时候的模样没有多少差别,大大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前方……一定是亲生的种!
“你这个猪头!”老婆破口大骂: “你有私生子,让我们怎么有脸啊?你老婆辛辛苦苦跟你过日子,你怎么对得起她啊?可怜的娃!”
“怎么办呢?”细皮嫩肉的儿子羞愧地说,“我每个月也贴几百元给她们。但孩子要读书了,实在没有办法回避了。我也不想伤害媳妇和女儿,都是我一时冲动惹下的祸。”
“那女人现在哪?”
“吵,要回老家了,我一直没有离婚娶她。她养不起孩子,如果真的是我的,我只能领回家。”
“你怎么向你媳妇和女儿交待?你怎么有脸让这个孩子进我们家门?村里人怎么看我们? !我们家的门风都被你败坏了!我不认!”
儿子扑通跪在老宋夫妇的面前,不声不响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毕竟是孙子啊!”老婆急忙拉起儿子,说:“是我们的,我们认下来。你的血肉,我们家的骨肉,总不能不管不问。
想着自己也是上门女婿,老宋头听老婆一番话,忽然也软了起来:“跟你媳妇去认个错,跟她好好说说。”
“不急。”老宋老婆琢磨一番,说:“可能先问问村长怎么办好。”
“你媳妇不肯接受怎么办?你真是猪头啊!”
“是的,是的。”儿子点头哈腰地说,“爸爸妈妈,费心、费心,我真是造孽。”
儿子瞒着媳妇,偷偷地带女人和男孩儿跟老宋头夫妇见面。外面的女人俊俏灵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男孩儿聪明伶俐,如玉树临风,两个老人一见倾心。
老婆搂着男孩儿左看右看。老宋想,儿子不成器,这个孙子能够传宗接代……都是老宋家的种,都逃不过去了。
老宋头去找村长,村长眼睛都睁圆了:“还有这等好事,你儿子真是风流啊……”
“求您高抬贵手,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的错。村长,您看怎么办呢?”
村长也拿不定主意,说问问派出所……
私生子要上户口,必须做亲子鉴定。儿子带上男孩儿去派出所指定的医院检查,结果不虚此行。
最后,老宋头夫妇决定不管一切认下孩子。女人忍了六年,当着老宋夫妇的面嚎啕大哭。老宋想着孤儿寡母的苦楚,给她一万元,让她走了。女人说,碰到他的儿子是一个劫,但愿此生此世不再相见。她写下保证书纳上手印作别。
三
媳妇一时接受不了老公有私生子的事实,躲到娘家三个月后,不得不回家了。
大家庭增加了一个外来客,气氛变得尴尬。孙女对孙子的出现,翻着一个个陌生的白眼,从来不跟男孩说话,时常躲在自己房间里不肯出来。媳妇也没有当着大伙儿的面吵闹,有时夜里哭泣的声音时远时近。老婆对孙子和孙女是一碗水端平,给两个孙辈的爱都是满满的。而老宋头,显然更宠溺重新冒出来的男孩儿,或许,这个男孩满足了农村人重男轻女后继有人的梦想。
长期在一起生活,锅碗瓢盆都会碰碎,何况一家三代人不同血缘的组合。媳妇也没有为难小孙子,吃的用的张罗的没有出错。然而,那眼神、那声音是极其克制的压抑。孙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存在,也提醒儿子有出轨的过错。老宋想起年幼时,继母对自己客客气气的付出,那是主人对客人的应付。他一走几十年,生儿子的时候回过去一次,继母出殡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其它就没有什么联系了。
有一天晚上,老宋头夫妇刚刚睡下,就听到儿子房间打闹的声音。他套上睡裤起床,在紧闭的门口听了一会儿,唉声叹气地大半宿。原来,那个女人又来了,想念孩子来学校探望了……
凌晨三点,他坐起来,跟老婆说:“离婚,我带着孙子住到搭建的‘猪舍’去,在一起总是不太平!孙女也越来越恨我们了,唉,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婆思来想去,让媳妇客客气气把私生子就这么无条件地接收下来,确实也于心不忍。何况,儿子抬不起头,孙女不开心。
离婚之前,他夫妻两人拿着村长批准副业建房的报告,跑了几次土地所要求买下“猪舍”300多平方米的房子。凭批复材料,他还向公安部门申领了门弄(楼)号牌——明都路20号。
那一天,他们两个人穿戴整整齐齐地去到县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办理离婚的大厅也是办理结婚手续的大厅。接待员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同志,把他们客客气气地引到接待室。老婆一坐下就扯着嗓子说他抠门、小气,还在外面搓麻将输钱,导致夫妻经常吵架,感情破裂。他说,自己没有抽烟喝酒等不良嗜好,搓麻将也是小来来,老太婆不体谅,两人分居已经一年多了……
两个人都指责对方把儿子娇惯坏了,接待员听了一个多小时,力劝一番,让他们回家考虑考虑再说。
“考虑什么?”老宋头铁了心说,“必须离,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有她没有我,有我没有她!”
后来他们又跑了两次民政局,才完成了办理离婚的手续。离婚就必须分房居住。离婚协议上,明确农村宅基地翻建的房屋归老婆、儿子、儿媳和孙女所有,副业建房归他和与孙子所有。他打了申请报告给派出所,多次找了社区民警,苏同志听说他的儿子有私生子等事情,推了几次,后看到他提供的红色离婚证,将他的报告提交给领导,就批准他们的户口迁移了。
他的户口迁入三天后,以需要照顾为名,将孙子的户口从家里也迁移过来。媳妇和孙女都松了一口气。
孙子读书用功,在运动项目上更有特长,打乒乓球是学校年级组的冠军,外出比赛也多次拿奖。孩子为学校和家里争得的荣誉,让说三道四的村里人也羡慕。
原以为这样可以太太平平过日子了。初二的时候,孙子在参加区乒乓球比赛后,忽然晕倒在操场,送到医院检查,竟然查出有白血病。
家里的人都急得团团转,寻医问药之际,老宋痛哭流涕地向村长恳求帮困。该村在房地产开发和农作物生产方面都是丰收大户,男孩已经是本村的农业户口人员,村里看到他们一家子可怜,除了不能报的进口药,基本上把其它医疗费用都报销了。
男孩生病成了全家的挂心事。毕竟是老宋家的血脉,他们一家人仔细照料他、陪护他,带他去上海大大小小的医院来来回回地奔波治疗……
听说孩子生白血病,几年没有露脸的女人辗转找到了老宋头。她躲让老宋头的媳妇,趁她回娘家之际,登门到“猪舍”。一进门,看见床上睡觉的亲生儿子,上上下下地摸着孩子,大哭到:“我的儿啊,你怎么那么苦命啊,有城市生活的运,没有生活的命啊!”她断断续续哭了几次,儿子反过来安慰她:“妈妈,我已经快好了……”女人听着心酸,扑通一下跪在老宋头夫妇面前,哀求道:“爸爸妈妈,孙子是你们家的根啊,好好救救他啊!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
老婆子急忙扶起她说:“唉,你放心,我们都是心连心的,不管砸锅卖铁,我们都会救的。”老宋头正儿八经地说:“以后少来,我们不想搞出意外事情。”
女人万分不舍地离开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儿子。临走,把装有一万元的信封塞进儿子的手心。
房子怎么能拆呢?离婚的老宋要住啊!孩子还要住啊!老宋已经名正言顺住了十年,说拆就要拆了?
老宋走上了诉讼之路。这个案件前前后后三级法院审理二年,最后都是驳回上诉,但老宋依然不依不饶。
四
章融接手这个案件,觉得实在荒唐,老宋应该知道已经占了集体的许多便宜了,还要求“猪舍”享受居民房动迁标准,就是因为当初该拆的时候没有拆,土地管理所和派出所让他顺利地拿到了房子,并办理了门牌号和户口迁入。
章融没有尝试去说服他,历任法官也已经多次做他的思想工作。因为特殊的家庭原因,他必须拼命为孙子挣得一席之地。
一个太阳温暖的晴天,章融带着助理去80公里外的明都调查。县城已经不是印象中的农村,大马路旁边的田野一晃而过,一栋栋农民自己建造的别墅整整齐齐。村长叫李真,四十岁出头,他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接待章融一行,说村书记在开会,拜托他负责接待。
走进他们一幢二层的办公楼,在一楼大会议室里,李村长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倒了两杯茶,说他办公也在这里,现在村里不允许干部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只能在这里聊聊。
说起老宋头,李真滔滔不绝地说,“这个老头会搞事情,什么事情都要搞来搞去。为了这个猪舍,他几次打官司,搞得鸡飞狗跳。我们都忙死了。你们知道吗,他要求我们赔偿,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竟然在深夜把粪便倒在队部门口,还老是堵住干部不让上班。明明是集体土地,让他养猪用二年的,没有想到他会霸占成为自己的居民房,唉,好心人做不得。”
李真大倒苦水,说真的,越是基层的事情越难办。“那么,当初你们为什么不阻拦他盖房子呢?”
“老村长都已经退休了,我们也是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怎么办呢?都是乡里乡亲的,估计老村长抹不开面子,让他盖就盖吧。”
“他养猪是村里鼓励的吗?是不是有补贴,他交过税吗?”
“没有,好像没有什么优惠政策,村里让他盖房子养猪,收入都是他的,也没有拿到一分钱税收。”
“那拆迁猪舍,他是不是同意?”
“当然我们做了许多工作,‘三整顿’是市里统一部署的任务,我们都一刀切,上面要来检查的。”
“老宋白白享受了那么多年,哈?违章建筑拆迁还补贴了7万余元?”
“这也是为了好做工作,村里有政策规定标准补贴的。拆迁那一天,老头在旁边看着,死活不肯把房间里面的一些生活用品拿走,他躺在地上大哭大闹,说家里回不去了,小孙子生病要死了……实际上,他小孙子生病所用的几十万,都是我们队部支付的。他就这样死皮赖脸地闹,本来半天就可以把他的房子推掉,结果搞了二、三天。他已经快80岁了,我们也不敢动他,后来趁他回家睡觉的时候,一下子把房子拆了!”
“你们看,三级法院都判了,他还不罢休,找到你们检察院申诉。至今,那7万余元赔偿金还挂在村部的帐上,不肯拿去。”
“他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
“搞不清楚。反正他有离婚证。孩子也是他儿子的亲骨肉。”李真愤愤不平地说,“如果派出所不给他们门牌号和户口迁入,他就没有依据告状了。”
“我们这一次来,就是要查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开警车带他上路,一路上听他讲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也不能欺负。看着一路的风景,他喜悦地说起征地拆迁给农民、农村带来的巨大财富和变化。“那老宋儿子家的房子准备拆迁吗?”
“还没有列入征地范围,等着吧!总不会亏了他们,也不敢亏了他们!”
不过半个小时到达派出所。派出所是蓝白相间二幢办公楼,外立面是普通的瓷砖,中间有个大院子。里面有几部警车。接待窗口有些人在排队。他熟门熟路地把她们引到里面,向接待的同志出示她们的介绍信和工作证,要求查一下明都路20号老宋家的户籍档案。女民警约40余岁,客气地把他们带进会客室,去调取门牌号和户口等档案,章融查到了老宋的要求分户等申请报告,和各级领导审批的材料,就让女民警帮忙复印一下。这时,走来一位约60岁的男同志,女同志叫他指导员,他警惕地询问她们,再一次查看章融提供的介绍信和工作证。章融有礼貌地询问社区民警苏同志的情况,他说这个人现在调到另一个派出所去了,没有消息。
女同志说:“指导员,他们检察院的同志,希望复印一些材料。”
“那我们请示请示,再说?”指导员已经头顶脱了,似乎到退休的年龄,显得小心翼翼。“现在已经中午,快吃饭了。你们一起吃个饭吧?”
“不啦,不啦。”李真村长大手一挥,说:“你们休息吧。我们那里有客饭,留着呢。”
章融趁他们交谈之际,马上拿出手机将关键的几份材料拍摄完毕。女民警也不好阻拦,眼睁睁看着她们扬长而去。还有一本老宋前妻的家庭户籍资料没有查到,她表示下午还要来,指导员严肃地说:“我们要请示领导。”
奇怪,一个执法者到一个基层执法单位调查相关资料,还要怎么请示?领导不批准就不能查吗?
吃了饭,她们在会议室闭目养神。她思量着派出所不肯配合调查怎么办?
下午一点半,李真又带章融她们去派出所。圆溜溜脑袋的指导员不见踪影,出来一个50多岁的女民警,说老宋他们的户籍等手续是她办理的,而她没有经过调查,是根据社区民警的报告批准上报的。章融没有说什么,查阅了相关材料后告辞。
李真前前后后陪同她们花了半天时间,本来章融还想去一下当地土地所,李真打手机联系了一下,说那里的熟人不在,没有人接待。看见李真为难的样子,章融放弃了。
就因为当地派出所等无视行政法规,在违章建筑的“猪舍”上编号、迁入户口等消耗了大量的司法资源!回来后,章融向领导汇报了调查的情况,向区公安局写了《检察建议书》,要求撤销老宋和他孙子在已经拆除的房屋上的户口、门牌号,还向相关部门要求查处其中涉及违规办理手续的民警干部。
过了一个月,区公安局复函,对在户口管理工作中存在不当履行行政审批职责的情况进行了调查,指出村委会干部盛某、社区民警、所领导、治安支队弄牌专管民警、支队领导等均未仔细审核,批准申请人在违章建筑内编订门牌号码、同意立户并办理市内投靠户口,是违反了相关法律法规,对该门弄号内户口迁出后予以注销,对涉及的承办人员交由监察部门查处。
那个男孩儿怎么办呢?老宋和他能够真正回归家庭吗?章融打电话给老宋,问他不支持申请监督决定书是否收到了?他丧气地说:“收到了,收到了。你们为什么不支持我?我和孙子没有地方住,在外面租房子,钱不够用的。孩子是白血病,看了几年了,钱都花光了。你们应该帮帮我……”
“他妈妈在吗?”
“在的,在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接过电话回答:“检察官,你好,我们在照顾孩子,他的身体在恢复当中,快好了。几年了,我们都没有放弃……”
“好好照顾孩子啊。”章融放下电话,觉得这个媳妇的声音亲切而温暖,老宋和孩子已经回归家庭了吧。
过了三个月,村长李真打电话给章融,说老宋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的七万多元赔偿费由他儿子取走了。他们家的房子已经列入征地范围,按照面积可以安置四套房子。他老宋实在是没有福分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