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天,我在勐海看一张照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攀爬在高大的古茶树上采摘鲜叶,看上去有八十开外,一身黑衣,衣背上有红黄绿黑等多种颜色交织的绣片,斜背的挎包是用来盛放茶青的,条纹也由各种色彩编织而成。
我被这张照片感动,我问我的朋友兑兑:老太太有几岁了?兑兑答:“说不清。我们称她那发奶奶,这是前两年的照片,她是我们这里的网红。下次来,我带你去见她。”
2021年5月23日,我从临沧转侧到勐海。兑兑没有爽约,第二天就开车带我去那卡看望那发奶奶。一起去的还有他的老乡李潇然,他叫她“李潇洒”。
山路曲曲弯弯沿勐宋山盘旋而上,过滑竹梁子山的标志时,我想起2019年我是经过这里的,滑竹梁子被称为西双版纳的最高山脊,海拔2429米。
那卡村在滑竹梁子山东面,是属于勐宋乡大曼吕村委会的一个拉祜族寨子,面积不满10平方公里,海拔在1600到1700米之间,生态环境极好,有600多亩成片古树茶园,树龄大多在三五百年之间。全寨百余户人家,那发奶奶就住在这个寨子里。
我没想到要开那么久才到那卡村,沿途好几段泥石路,天又忽然下起滂沱大雨,越野车每行进几百米都很艰难。兑兑把着方向盘全神贯注镇定自若,在状况稍好的路段他向我们介绍:“这里是立体气候,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天,现在雨下那么大,有时隔一条路,东边日出西边雨,完全是两种天气。”
从勐海县城到那卡村也就六七十公里,开车却花了足足三个小时。兑兑来过多次,对这里熟,很快就找到那发奶奶居住的小木楼。旁边是她女儿家的砖木结构小别墅式建筑,很漂亮。那发奶奶已经习惯了住这样的老屋。兑兑说,早几年那发奶奶住在山上,茶园那间小木屋更简陋。后来丈夫过世了,她自己年纪也大了,再不能攀爬在古树上采茶,就搬到山下住了。
那发奶奶住的小木楼是一个大平面,靠门口是个烧木柴的火堆,红红的炭火似乎整天不熄,烟雾腾腾,炭火上搁着烧水壶,沸水冒出的热气在屋里升腾,雾蒙蒙一片。我的目光搜索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身材瘦小的那发奶奶悄无声息地在火堆旁抽着烟。黑暗中,她的双目依然明亮。她笑着让我们在她身边坐下。兑兑向她打招呼,从包里掏出带给她的整条香烟和食物。
那发奶奶微笑着招呼我们自己倒茶喝,与我们一起抽烟。我戒烟十年,这时不由也陪她抽了一支。只是语言的障碍,我与她无法交流更多。至于她的年龄,她自己也说不清。
“长年烤火,是因为这里湿度高。”兑兑说,即便在夏天他都穿有领子的体恤,总是把领子竖起来,为了防止湿气从颈脖处侵入肌体。西双版纳地区湿度高我最早是从插队落户的知青兄弟那里知道的,知青们初到那里,不知道气候特征,有人因此而患病。但如此切身地在火堆旁体会这种被烤的感觉,倒是平生第一回。
在火堆旁,基本上可以满足那发奶奶一天的需要。渴了,水壶里有开水;抽烟,连打火机和火柴都不需要;饿了,在这里煮饭烤菜炖汤……我发现火堆上方黑得发亮的木梁上挂着肉和几条洗净的鱼,我揣摸着这种熏鱼熏肉的方式在这里的拉祜族人家也许并不稀罕,在肉和鱼上抹过点盐,然后放着火堆上方,天天让烟熏,一直到可以食用。
我打量四周,除了一张三尺木床、一张桌子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床上的铺盖卷着,木板墙有缝,光从缝隙中透进来,给这黑暗的屋增加了些许亮色。除了盘腿坐在火堆旁,就放平了躺在木床上,那发奶奶似乎再没有别的生活内容。
午饭时刻,我们下楼去寨子里的一家小饭店。店主给我们每人炒一碗盖浇饭。李潇然去为那发奶奶送饭。在木屋里她待了很久,事后在微信中我看到她写的动情文字:“特别牵挂那发奶奶,好像那就是我的奶奶。拉祜族人有个特点,一天几睡,几喝,可以从早喝到晚,也可以随时倒下就睡。那发奶奶陪着我坐了很久,忽然就斜躺在地铺上,由于语言不通,我做了一个让她平躺的姿势,她好像懂了我的话,乖乖地躺平,只是在躺的时候,用手按着自己的腰,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想她是腰疼,我单膝跪地,俩手替换着给奶奶按了十几分钟,我听见她嘴里没有了呻吟,才关好门下楼……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已故的奶奶……”
李潇然会做保健医疗,给那发奶奶推捏本是她的专长。告别时,她悄悄地塞给那发奶奶一个钱包。真情流露,李潇然果然很潇洒。
那发奶奶的古茶园在村后山坡上。午饭后,我们去她的茶园。雨还在下,兑兑在村里小杂货店买了四件雨衣,让我们穿上,又打开越野车后盖箱,取出煮茶器具、农夫山泉和一整套折叠式的茶桌茶椅。他要把这些器物背上山,在茶园搞一次行为艺术:“茶席伴我行”。
负重上山,兑兑担当主力,双肩包里盛放茶、水、茶炉、茶具,左右两肩又各挎一把沉重的折叠椅。李潇然像个女汉子,坚持要背折叠椅和茶桌。“留一件让我背。”我说。她见我态度坚决,让我背一件比较轻的折叠茶桌。
从村里到古茶园,山不算高,上坡的羊肠小道是一条采茶人踩出来的泥径,好几段较陡,雨天更是泞滑,这给我们上山带来了困难。我用一根木棍当拄杖,兑兑和李潇然却不放心,逢难走的地方,就让我们站着别动,搀扶了视力较差的殷慧芬上山,又来搀扶我,担心我们年龄大了,一不小心会有闪失。
古茶园像一个世外桃源,绿意葱茏,树木花草自由自在地生长,无所顾忌,无拘无束,显示着大自然原始的本色。茶树密密匝匝,一株株呈乔木状生长,树高大凡都超过2米,干径在10厘米以上。与临沧勐库等茶区的大叶种茶树不一样的是,那卡的茶树大多为中小叶种。在细雨的滋润下,叶片显得清翠欲滴。
沿着黄沙土质的泥径行走,我看到一间小木屋,摇摇欲坠,似乎一阵大风就会把它吹倒。那屋子就是那发奶奶早几年的住处。那卡村在2009年之前还没有完全通电,我完全无法想象之前的许多年里,那发奶奶在这破旧木屋里的生活是何等艰辛。
在一块平地上,兑兑和李潇然开始安装茶桌。我看着这一套设备,脑际浮现一幅宋画《春游晚归图》,那是在扬之水的著作《明清家具之前》中的插图。扬之水在“宋代茶床”一节中写道:“茶床的使用在两宋依然很流行,式样也没有太多变化,但功能却日益明确,即专用于摆放茶酒食。”“出游而以茶床相随,如故宫藏南宋无款《洛神赋图》、《春游晚归图》……”
兑兑的“茶桌伴我行”是否受到宋人宋画的影响?我不得而知。《春游晚归图》中仆人们挑食担背茶桌交椅,不乏辛苦,主人则骑着高头大马消遥自在。相比之下,我们的设备比当年先进了许多,作为主人的兑兑上山时负重背器材,上山后又是拼装茶桌,煮水泡茶,亲力亲为,形象比高高在上的宋代贵族可爱多了。
不久雨停了,那时的古茶园是最美好的时刻,空气分外清鲜,山里的每棵茶树,乃至芽叶都被山雨刚刚洗过,干净,没有尘埃,有水滴挂在叶片上,晶莹剔透,珍珠一般。雨后初霁,水气在山谷慢慢升腾,渐渐形成大团的云雾,我有一种身处仙境的感觉。
我在茶树丛中穿梭,凡高大一些的,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停留须臾,边看边想,这一棵是不是照片上那发奶奶攀爬过采过茶的树?那一棵呢?看了几棵,又觉得自己傻,这里凡是大树那发奶奶当年有哪一棵没有登攀过?
兑兑布置好茶席,招呼我喝茶。坐在云雾缭绕的茶山,茶水煮沸时发出滋滋声响,升腾起的水气与雨后山地缓缓被蒸发的空气互为交缠,偶尔还有茶树枝叶上的雨滴落在身上。
喝着古树头春茶,当那种醇厚柔顺的滋味、馥郁清扬的香气、怡爽回甘的喉韵、满口生津的感觉在自己身上涌现的那一刻,我坐在软软的折叠椅上,觉得比神仙过得更自在,更悠闲,更快活。
兑兑一会儿泡茶,一会儿又忙着为我们拍照拍视频,不无得意地问:“怎么样?潇洒不?”
我们笑着大声回答:“潇洒!”
是的,此刻我们身处天上人间般的古茶园,每个人都潇洒。这潇洒来之不易,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背负茶桌茶椅茶器一路艰苦攀登,而更因为那发奶奶他们一代又一代那卡茶人的努力营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