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当我在纽约公共图书馆查阅保存完好的清末民俗版画的时候,当我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阅览美国友人捐赠的民国纸马专藏时,胸中激荡起伏的,不是伤感的幸福,而是幸福的伤感,还有悲怆,还有感激。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宋】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2019开年,江南冬雨。
到了一月中旬,课程结束,改完试卷,再忙好硕士生和博士生的论文开题和预答辩,寒假才姗姗来迟。不过,对于大学老师而言,寒暑假只是个说法,改换好行装就要再上征程。付了8300元,定妥来回上海纽约的双程经济舱机票。然后,起身去苏州两天,要主持一场菖蒲与年画联展的开幕式,还要去取些春节时在纽约举办文化活动所需的物料。古旧书店嘉宾云云,浅笑盈盈,雅集之后,顺便买了些一得阁的墨汁和红星牌的宣纸。然后去朴园,取回托友人寻觅苏州民间刻工复刻的雕版《连年有余》和《一团和气》,师傅听说是教学用,客气得很,两块各一尺见方,只肯收六千元。大儒巷里,几把伞花往印画店里张望;叶姑娘手工复制的桃花坞年画《花开富贵》包在气泡塑料膜里,要和我一起飞去纽约了。
江南,连腊月都是婉约的,雨冷不成雪,绵绵,再绵绵。
倒是一到纽约,迎面就来一场寒彻的“暴雪”(blizzard);这个英文单词还有另外的意思,指“大批侵扰性的事物”或者“大量的负担”。这是我连续第三年领教纽约的冬天。纽约人很时髦,他们在御寒问题上却是实用主义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男人戴着全套的保暖耳套和手套,这么多的女人在毛线帽上再扣个羽绒服的套头帽。
纽约是亚洲之外最大的海外华人聚居地,来自中国的移民在此地的增长速度最为迅猛。2014年始,中美两国为前往对方国家从事商务和旅游活动的公民颁发有效期为10年的多次入境签证,大陆去纽约的游客于是蔚为大观。猪年春节是2月5日,曼哈顿中城,一字排开的国际大牌旗舰店,与上海淮海中路的店面排布几近复制黏贴,只是春节的装饰少一些,但橱窗上红色的中文大字“恭贺新禧”还是随处可见。大年初二,漫天鹅毛;第五大道撒了盐,雪水化成黑色。出租车送我到40街东15号的门外,街边大楼的十一层,是美国中文电视台(SinoVision),覆盖整个大纽约地区,纽约市有线电视第73频道以及长岛、宾州、康州、新泽西州和纽约上州的地面数字电视都可以看到。我在改良长旗袍外面罩了件红绒大衣,麂皮船鞋在泥泞中试图找到可以下脚的地方,三米宽的人行道在大雪天简直是畏途,而且,我要先跨过上街沿边铲出的不小的雪堆!等我踮进大楼,已经开始牙齿打架,但我还是硬挺着。因为在纽约做上海人,你就得穿得像回事,是不是这个道理?何况,今天是《纽约会客室》,约我去谈中国年俗。
主持人谭女士本科毕业于当年叫北京广播学院的中国传媒大学,在北京电视台做过节目,本世纪初赴美留学后留在了纽约。2012年始由她领衔的这档节目已是电视台的王牌。制作团队的效率相当了得,成品半小时的访谈前后只录制了一个小时,一镜到底,大年初七就以《年中有画画中年》为名播出,并挂上了视频分享网站“油管”(YouTube)。我带去木版年画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经手的两张年画,一张是去天津杨柳青从霍庆友老先生家中购得的《连年有余》,另一张是从苏州房志达老先生手里得到的桃花坞代表作《福字图》,所谓“南桃北柳”。掌镜摄影的是两位第三代的华裔青年,不会普通话,收工时用粤语和英文反复说“第一次听说,好漂亮,好有趣”,我以年画明信片致谢,他们说要带回家给长辈拜年,这话给我留下印象。这家电视台在建筑物外墙上没有明显的标志,进门没人查验我的身份证件,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安检。我素颜前往,想着开拍前会有化妆师上阵,没想到谭女士告诉我这里没有电视台专用的化妆间和化妆师,都是自己来。我拿着她借给我的她自己的粉扑,去到楼道里的公用卫生间。空调乏力,灯光昏暗,只容一客。后来上“油管”看节目,剪辑精当,端正祥和,答问之间是专业人士该有的状态。
原本这次来纽约,想到要拜会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这个游走于中美庙堂与江湖的“民间大佬”,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欣欣然的。1985年我所供职的华东师范大学成为国内最早设立“对外汉语”专业的四所高校之一,与华美协进社在2005年合作设立了纽约第一家孔子学院,打出的口号很昂扬,“未来说汉语(The future speaks Chinese)”。揭幕式在1897年李鸿章下榻过的华尔道夫酒店举行,时任国务委员唐家璇致辞,来宾中包括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女儿,规格颇高。话说回来,华美协进社得益于庚子赔款的部分返款,成立于1926年,是全美专注于中美文化交流历史最久的组织,创始人有郭秉文、胡适、约翰·杜威(Jone Dewey)和保罗·孟禄(Paul Monroe),都是声名显赫的教育家。1944年华美协进社获得纽约州教育局特许,成为美国最早向公众和学校教师进行中文教学的非盈利教育机构。1966年成立的美术馆,常年都有中国艺术展,在纽约博物馆界也占一席之地。1944年,创办了《时代(Time)》、《财富(Fortune)》和《生活(life)》三大杂志的亨利·鲁斯(Henry Luce,1898-1967),向华美捐赠了位于上东区带中式花园的五层联排别墅做总部。路思义(鲁斯的中文名)此举,亦是对他自己的出生地中国烟台的感念。上东区的别墅豪宅多是或墨绿或深棕色调的宅门,唯有东65街125号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大红朱漆。那是乡愁一瞥,更是赤子之心;上世纪中期的华美协进社,多数董事和金主都有与鲁斯类似的来自遥远东方的故事。我参加过几次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举办的招待会,有一次是答谢一位史姓华裔捐款人,来的都是他的亲戚,还有打桥牌和打麻将的玩伴,一屋子八九十岁的老人家,有老派的矜持和低调,英文和上海话来回切换。聊下来多数竟都是民国大家族的后代或姻亲,其中不少都是华美协进社的赞助人,近年退出董事会不再捐款的也有好几位。
去年九月,我受《上海望族旗袍宝鉴》编委会的委托,到曼哈顿晨边高地去取刘莲芳女士遗赠的两件定制旗袍带回上海。巨鹿路675号的上海作家协会,我去过多次,因为这次去取旗袍,才得知那里原本是刘女士儿时的家——“爱神花园”。历史安卧在我的随身手提包里回家,一声不响。记得黛安娜(Diana Tong Woo)带我去东92街的意大利餐厅宝拉家(Paola’s),侍者的殷勤令我好奇,“他们都和您很熟?”她笑说,“也是吧,不过这里很少人知道我的本名”。其实她的名字很好记,唐小腴,其父唐腴舻,是宋子文的机要秘书,哈佛毕业,1931年在上海火车北站被刺客错认成宋子文误杀。七十年前,她随家人从上海经香港到纽约,后半辈子都在做中美文化交流的工作。三月底,听到她突然辞世的消息。尽管87岁当属高寿善终,但那一霎那,却真切切地怅然若失——与中国现当代转折点血脉相连的一代人,在挥手告别了。我还记得她和我说,在纽约她这个圈子的“老上海”,是只找当年随官宦人家一同来美的李蔡杨三位宁波裁缝做旗袍的,如今他们都已故去,“连做一件像样旗袍的人都没了。”2016年,华美协进社出售旧址,迁至下城华盛顿街100号的新商务楼内,这座建筑是贝氏建筑事务所设计,由贝聿铭的公子领衔。
时过境迁,逆流顺流。
911事件在下城遗址的附近,重建的建筑综合体延续了原来的名字“世界贸易中心”,其中的一座是耗资40亿美元的世贸中心交通枢纽“眼窗(Oculus)”,设计师用了展翅的鸽子做外形,鸽子脊柱位置的天窗在9月11日能够开启,可以让阳光最大限度地照射进来,这样的用心自然是良苦,但也被批评挥金如土,华而不实。“眼窗”是通达周边几个州的火车终点站,可以与市内十多条地铁中转;里面还有曼哈顿最大的购物城,入住品牌据说过百,终日熙熙攘攘,人间慌张。但毕竟2016年8月才开业,怯生生的物态还没有褪尽。这个商城今年也搞起了春节促销,一楼中心大厅有足球场那么大,2月8日正月初四,请来了近百人的亚文交响乐团,冠以“首届中国新春音乐会”。几曲开场之后,二楼围栏处响起唢呐模拟的鸟鸣,惟妙惟肖;清寒空旷的车站一下子《百鸟朝凤》,幻化间四海同春。后来看“油管(YouTube)”,才知中年唢呐手是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的旅美管乐演奏家郭雅志。但老实说,《步步高》在纽约客的耳朵里多少还是生分的,不会有《铃儿响叮当》在上海人心里来得熟稔。与上海滩正足的圣诞气氛和盛装的功架相比,纽约市的春节促销都只是戴了个发卡。“眼窗”店铺里挂着的塑料鞭炮和灯笼挂件,几乎都是从义乌进的货;尺寸的选择明显都有些偏小了,在纯白背景的偌大建筑里,像不知道如何示好的小红心。
商城今年的春节品牌活动,与搬到咫尺之遥的华美协进社合作。2月8日大年初四,傍晚五点晚高峰,我背着年画雕版、大红宣纸和全套的印画工具,如约来到位于“眼窗”一楼的“伦敦珠宝店(London Jewelers)”,这是1926年创立于纽约长岛的一个家族品牌,已经传到第四代,主营瑞士手表和全球珠宝等奢侈品,以手工维修和个性化服务闻名。中国年画刷印体验活动定在这一店家,也算旗鼓相当。康熙乾隆时期,姑苏版精品版画远销欧洲和日本,艺冠寰宇。从苏州背来的纯手工刻印的《花开富贵》,架在店堂门口,仅一名幸运参与者能抽奖得到它。华美协进社负责项目的员工先行到店在和经理商议,觉得刷印台案摆放在两百多平方米的店铺深处太过隐蔽,而经理又认为大片红色挡在门面与店内的银白基调不协调,而且“顾客会不习惯墨汁的特殊味道”。看到他们已经在向空中喷洒空气清新剂,我真是有点哭笑不得,台案位置其实无伤大雅,酒香不怕巷深;但华美协进社从法拉盛淘来的墨汁恐怕是个杂牌,好在我从苏州背来了一得阁,一打开,松香和炭烧的高级感一下子弥散开来。估计是客源的关系,围拢来的大多是衣着体面的中年人,墨线版的刷印,一教就会,不一会儿,肤色各异的顾客拎着洒金红纸上的“连年有余”,开始鱼贯而出;人流反吸进来,对比着套版彩印的《钟馗》《刘海戏金蟾》《灶神》《冠带传流》问个不停,从年画的历史到套色的规则,好像论文答辩的现场。经理很高兴,客人们为参与抽奖,纷纷留下了联系方式。一名亚裔绅士来买劳力士,在改手寸的等待间隙,一口气连刷三张;经理笑脸相陪,熟络殷勤的样子。第二天,华美协进社告诉我,《花开富贵》被这位韩裔客人抱得美人归去,还传照片给我看,客人经理各捧一角,一边花开,一边富贵。
新春团拜会是华美协进社春节活动的重头戏。2月10日大年初六,华盛顿街100号门前,来自唐人街的舞狮小伙们敲锣打鼓,以最快的效率,将华尔街高冷的金融区转场为热闹的春节市集。团拜会历年都是亲子项目,画花脸、做饺子、扎灯笼,华美协进社想在这些常规外,添些新元素,但也苦于没有资源或者预算不足。华美孔院当然觉得义不容辞,邀我助阵。结果两位来自华东师大的孔院老师帮我一起布置了小型年画展览,然后,带着孩子们手把手刷印《连年有余》和《一团和气》;三人两版,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印到我带到纽约的宣纸一片不留(华美在法拉盛购买的备用宣纸薄到不能印画)。满屋子人手一张,春风盈怀。小朋友们惊喜雀跃,我们仨腰酸背疼。事后清点,竟然印了两百多张。南京外国语学校的刘同学正巧到纽约参加木偶交流活动,我也请她前来助兴。长绸木偶的水袖飘舞起来,时间变成慢镜头,孩子们瞪大着眼睛。
纽约在美国,但纽约代表不了美国;在更多的意义上,纽约是世界文明的秀场甚至超市,数不胜数的非营利性文化机构在这里展演着各自引以为傲的文化传统。在走进华美协进社之前,我常去的是好几个类似的地方。上东区60街上有法兰西学院联盟(FIAF),每周二晚上放映法国电影,画廊、图书馆以及晚上的餐厅终日迎来送往,只要在附近我都非常愿意绕路过去一趟。东47街有日本社团(Japan Society),他们的艺术画廊是一块静谧的巨大磁石;相通又迥异的文化距离感,狐媚又警觉,既同性相斥,又异性相吸。公园大道上的亚洲学会(Asia Society),常有挑战观念底线的政治或经济议题的讲座,但纪念品商店和半室内餐厅,尤其是洛克菲勒家族珍藏中国文物的固定展厅,相当亲切怡人,想思维风暴一把或者享受人生一刻,随时都是可以去走走的。拉丁语的“文化”,原意为“灵魂的培养”,很到位但比较抽象;“随时可以去走走”,则是一个具体的判断标准。
人无法选择出身甚至长大成人的地理空间,但是却可以在心灵上自愿归属于任何一种文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也来不得半点强求。
从上海出发前,我特意备好了一枚檀木的发簪和一盒顶级的祁门红茶。到纽约,如果说有一定要去拜年的老人家,那必然要有这位韩佛瑞(Jo Humphrey)女士,她是第二代德裔美国人,出生于波士顿殷实的官商人家。初五的杰克逊高地,积雪还没有融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她的独幢小楼时,92岁的她已经盘着头,穿着真丝绣花小袄,亲手烘培好茶点在等我了。去年初见她时,不喝咖啡,酷爱中式发簪这两个小癖好,最先让我察觉到她的卓然。纽约地区有着较为深厚的中国戏剧土壤,赵元任先生1969年创立的中国演唱文艺研究会(CHINOPERL),每年都还举办一次国际会议,发行两期英文学刊,研讨中国曲艺和戏曲等表演艺术。但若论对中国传统皮影戏的文本理解和表演实践,或是用英语和德语向欧美民众展演宣讲这项中国民间艺术,在我目力所及的中美学界和民艺界,恐难有与韩佛瑞比肩者。我在《文汇报》发表过一篇调研文章,名为“中国皮影在美国:一段值得铭记的百年流传奇迹”,其中关键的“接棒人”就是她。韩佛瑞毕业于南加州大学戏剧系,曾帮助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整理劳费尔博士(Berthold Laufer,1874-1934)上世纪初到中国收集的皮影藏品;让这些皮影复活的想法,刺激她于1976年创办“悦龙皮影剧团(Yueh Lung Shadow Theatre)”。1980年,中国开放私人入境游后,她先后五次到中国拜师学艺。24年里,她把《辕门斩子》《哪吒闹海》《草船借箭》《十五贯》等传统戏剧改编成皮影戏,在美国、希腊、法国、德国和荷兰巡演,并多次来中国参赛。1999年退休时,她把皮影悉数捐赠给纽约的一家剧社,只留下孙悟空和白娘子两件至爱给自己留念。这次她为我找出了她编写的纽约中小学校本教材《美猴王:中国表演艺术》,又捧出孙悟空和白娘子,我俩在台灯前玩耍起来。我问她为什么要给“外国人”表演这么典型这么深奥的“中国”故事,她说,“正是因为它们是中国的,是历史的,所以是世界文明的组成部分,就像莎士比亚属于所有人一样。这些故事讨论的都是人性,是人类智慧和德性的遗产。我的观众痴迷这些故事,贵重的文化都不会是浅浮的,理解的难度本身是艺术的魅力所在,接受这类智识的挑战是对历史与文化应有的敬重。”我不知怎么想起一位孔院院长的抱怨,“一说起中国文化,就是包饺子。我打赌,一到春节,全世界的孔院都在包饺子。”老实说,我认为饺子绝对是一种文化,里面有风土人情,有饮食男女,有家国天下;而且地球人没有不爱吃饺子的。但我听得懂她这句“责之切”的话里,是有“爱之深”的道理的;这种爱,与年过九旬的美国老人家告诉我她还在四处宣讲“我的美猴王”,说到底并无二致。
2月22日是周五,农历正月十八,曼哈顿唐人街上还有不少春节的气氛,我邀请里拉先生去陈学同舞蹈中心(Chen Dance Center)看演出,票价惊人的亲和,前排贵宾票也不过25美金。桑葚街(Mulberry Steet)70号在唐人街与小意大利交汇处,里拉是意大利裔第三代,他一路惊呼,小意大利真的越来越小了,要被唐人街包围起来了!好在他小时候爱去的“费拉拉”(Ferrara Bakery & Cafe)还在,那就先去喝杯意式咖啡吧,再来个名声在外的香炸奶酪卷(cannoli),“里根总统1980年代在任时都到店里品尝过的呢”。这家店1892年开业,据说是纽约第一家意大利糕点店,如今传到家族第五代,西点样式古早板正,和上海的凯司令和红宝石的出品有种戏剧般喜感的呼应。
享用好怀旧咖啡再转一个路口,就看到一座早年公立学校式样的历史建筑,上得二楼就是舞蹈中心。这里不像通常意义上的剧场,开场前半小时,客人们等在场外的一个房间,有笔墨纸砚和中式点心,演员们招呼着大家,气氛放松随意;让我意外的是,居然还有一只“鱼洗”,几个金发小孩使劲地摩挲着铜盆的双耳,盼望盆里的水会沸腾轰鸣起来。头发花白的陈学同(H. T. Chen)先生,提前走过来和大家攀谈。他在上海出生,在台湾长大,毕业于茱莉亚音乐学院,1979年创立的中心在纽约现代舞领域颇有盛名,尤其是常年为纽约的华人社区提供带有中国文化元素的舞蹈教学服务,深得不同族裔家长的青睐。我们来得正巧,赶上了“茶馆舞台”,这个特色项目一年两次,适合家庭参与,当天是“元宵雅集”,大约有五十位客人,一百平米的舞台是沉浸式的,就在观众的眼前。串场的是陈先生的夫人曾佩媜(Dian Dong),她娓娓道来,解释每支舞蹈的内容和技巧,听后再看,果然登堂入室。曾太太也是朱莉亚音乐学院科班出身,开场前寒暄,她告诉我她是第五代华裔,不会说汉语,可是她站在那里,仪态温婉恬和,好一张古典的仕女国画。演出的开场是《挂灯笼》,六名舞者三种肤色,上灯、舞狮,刚健飒爽;接着有《扁担》和《洗衣》,虽然舞蹈的编排非常蒙太奇,但很显然,讲述的是早期华裔移民的艰难奋斗史;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旁边美国华人博物馆(MOCA)的藏品,华裔建筑师林璎设计的红砖展馆朴素沉重,我去看过两次,褪色的餐馆招牌、旧式的缝纫机、破裂的搓衣板、手绣的拖鞋、淘金用过的秤砣,泛黄的全家福……观之无语凝噎。整场演出有两个小时,分成三幕,中间有“猜灯谜、得年礼”的小环节,英文的谜面,中文的内核,像是一堂微型的年俗讲座,着实惊喜。舞蹈班小朋友的汇报演出放在最后,是春节赏灯拜年的场景,舞毕曾女士在一边指挥孩子们为每位观众恭敬端上已经沏好的小盅热茶,捧上麻薯代表的汤圆,主客同欢,喜气洋洋。八点半演出结束后,陈先生礼数周到,在门口送客,里拉和他握手告别,“非常中国,非常摩登;我会带着感激铭记。”出得门来,街上积雪泥泞,心中和煦安宁。这间舞动着的“文化茶室”,有润物无声的丰年瑞雪,有温良谦恭的化雨春风。
意犹未尽,里拉建议就在唐人街吃晚饭。我心里有点打鼓,“中餐”在纽约很长时间是和“廉价的外卖”联系在一起的,环境大多类似于香港的大排档。自用无妨,但待客总觉不周。没走多远,看见一幢三层楼面的餐厅,门童迎上二楼,楼梯转角处桃花盛开,桌上双层台布,餐盘精美。五十开外的华裔侍应生笑容可掬,自称“唐人街土生土长”,告诉我们此处是老店新开的“华园(Hwa Yuan Szechuan)”,“1968年就开了,老华埠之前都是潮汕菜、广东菜、江浙菜,是唐大厨的父亲开的这第一家川菜馆,厨神‘唐矮子(Shorty Tang)’听说过吧?就是他爹,那时候每天能卖出五百斤面呢!麻酱面必须推荐!”饭店年长的服务员,绝对可遇不可求,点单点服务还可以点掌故。
“911过后,又是金融危机,华埠也受牵连,唐大厨关了十几家连锁店。这几年,附近的苏荷区好起来,但他们家这栋楼还是租不出去,前年唐大厨索性重操旧业,原地恢复华园。啊呀,祖宗保佑,生意一下子好得不得了。”菜单上,麻酱面顶着凯撒色拉,北京烤鸭拖着美国蟹饼,倒是美美与共得很。菜很快上来,味道果然正宗,骨碟也换得勤。经理过来问感受如何,我说“达到了中国国内饭店的水准”。上周闺蜜唐小姐专程从上海飞来看纽约时装周,我陪她去逛东村,排了快2个小时的队,晚上都九点半了才吃上网红餐厅“川山甲(Szechuan Mountain House)”。格林威治村老饕潮涌,但中餐厅外大排长龙,多是华裔老移民迭代、新移民迁入后的新气象。用完餐,时尚女主不褒不贬,也是说了句“达到了国内饭店的水准”。吃饭时,她猛烈批评切尔西市场附近的现当代画廊疲软潦草,认为它们群体性地失魂落魄,与我心有戚戚焉。十年前她在加拿大读电影专业的硕士,每个月都从魁北克飞来“世界艺术界飓风之眼的纽约”看展,“如今只会玩政治、玩概念,充斥着歇斯底里的极端戾气,简直是文化自杀”。改革开放四十年,世界走进中国,改变着看待中国的方式;而中国人走向世界,也改变了自己看待世界的标准。我去哥伦比亚大学回访八十开外的孔迈隆(Myron Cohen)教授,面呈去年十月底的《文汇报·学人》报纸,上面有我对他的访谈《从人类学视角谈中国人的传统及其价值》。作为在美国人类学教研一线时间最长的中国问题专家,他有长者的坦率,“研究中国,本质上是在研究动态的新兴的世界格局。更何况中国近些年的成就有目共睹,既是全球的兴奋点,也是难解的谜。”
纽约时装周属于全球四大之一,与巴黎、伦敦和米兰的齐名,今年意外被邀请观摩了一场,竟是“李宁2019秋冬秀”。我当然记得他!初中一次语文作文课,老师给的题目是《向李宁学习》,说他在第六届世界杯体操锦标赛一共七个项目中得了六金一铜。我当时虽是“学霸”,但体育很差,写不出什么“空翻转体、直角支撑”之类的体操动作,就写“这种每门课都考满分的感觉就是好”。结果老师少有地给了“良”,评语是“要戒骄戒躁”。一晃快四十年过去了。2月12日,暴雪,路上开车已经要看不清前路,但华盛顿街775号的“工坊(Industria)”附近,还是找不到车位,好玩的是,1920年代这个地址就是一座大型车库。这个工业化的极简主义建筑,1991年被来自意大利米兰的摄影家法布里奇奥·费里(Fabiazio Ferri)改造成了时尚摄影棚和综合展示空间,保留了历史建筑的原真性细节,又反叛又前卫。潮牌潮人扛着长枪短炮,扫荡而来,让当时还很贫破土俗的西村,一下子时髦了起来。
当天这个场子安排了好几场秀,忙不迭挤进去,半个小时不到,又被急匆匆请出来。我实在外行,只看到一队族裔各异的年轻躯体,架着运动风时装或是时装式运动服,气鼓鼓绕场一周,旁若无人。但背景板上打出的由远及近的山峦叠影和滚动的中文列车站名,却让我凝神了片刻,想起了青春的站台,并记住了闪回的广告语,“路虽弥,不行不至”。这是“李宁”服装品牌第二次来纽约时装周,据说去年第一次是借力“天猫中国日”,不到一分钟,秀场同款在“天猫”售罄,“即看即买”的看秀网购模式诞生,带动李宁股价一个多月暴涨快60亿港币。听说今年跟风来时装周的中国品牌成十倍地增长。出门时,雪下得更猛,赶紧跑到车里,打开空调再打开收音机,新闻在说,“下周四第七轮中美经贸高级别磋商将在白宫举行”。2019年是中美建交40周年,我留意到时任驻美大使崔天凯在新春招待会上致辞:“当今世界正经历深刻复杂变化,新的全球性挑战层出不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中美两国进行合作。”崔大使是宁波人,出生在上海,还是华东师大的校友,在纽约工作过很长时间,这些他身上的偶然因素都让我对他的言谈多一些留意,也常感亲切。今年的这个发言读了好几遍,有种莫名严肃的沉甸甸的感觉。华盛顿的冬天还会延续不短的一段时间,明年还可以在纽约再见“李宁”吗?
李宁只比我大五岁,我们从豆蔻少年到年过半百,经历的是当代中国与世界双向奔赴的时代。3月1日,纽约大学中文教师发展项目邀请我举办工作坊,海报上的题目是“通过视觉图像提升跨文化交际的能力:中国年画及其文化内涵”,报名很踊跃,有纽约市、纽约州的中学老师,也有从附近几个州赶来的大学中文老师。两个小时的分享结束,老师们却不着急回家,而是留下来提问,也很愿意告诉我他们的感受。几天后,我收到一位台湾老师发来的电邮,“李教授,听了阁下的讲座,这些天我一直沉浸在伤感的幸福中。拥抱您!”这个表述击中了我,当我在纽约公共图书馆查阅保存完好的清末民俗版画的时候,当我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阅览美国友人捐赠的民国纸马专藏时,胸中激荡起伏的,不是伤感的幸福,而是幸福的伤感,还有悲怆,还有感激。
根据纽约市公园与娱乐部官方网站的信息,为了“向帮助塑造我们的城市、国家和国际社会的人和事件致敬”,纽约市设立了八百多座纪念碑,还有大约250座雕塑,其中历史名人塑像有125座,华人占有两席。曼哈顿唐人街的包厘街和帝法信街的交汇口,有一幢红色的孔子大厦,是纽约市府为低收入华人提供的廉租公寓。1984年非盈利组织“美国纽约中华公所(CCBA)”为纪念美国建国二百周年,在南侧捐建了“大成至圣孔子像”,孔子(公元前551-前479)面容端肃,双手抱于胸前。咫尺相望,在东百老汇路的前端,“世界禁毒先驱林则徐(1785-1850)”背手挺立,望向远方。这尊铜像是1997香港回归之年由民间组织“美国林则徐基金会”捐建,它的背后就是纽约市政厅。因为这次租住在史泰登岛,从市中心乘车返回就常会路过唐人街,即使车辆川流不息,即使暴雪遮天蔽日,我都会远远地向这两位圣贤同胞的方向行注目礼。我知道他们站立在那里,且不论他们在世时活得多么困顿与艰辛,也不论他们曾经生活其间的时代与今日已判若霄壤,至少我们可以庆幸,《论语》和《四洲志》还在案头,就像他们的身影依然与我们同在。在面对世事无常的摧枯拉朽时,这样的凝望已足以慰怀。
这是一个暴雪不止的寒冬,虽然,雪终会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