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是嘉定南翔镇人,中国山水画大家,有“南陆北李(李可染)”之誉。他的画,笔墨层次丰富,气韵生动,线条变化流畅,意境卓绝,独特的云水法,留白法,将诗、书、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画格,开了中国文人画之先河。他的一笔画到底技法,在画界堪称一绝。
今年是陆老诞生113周年、逝世29周年,与陆老生前接触的点点滴滴,油然升起心头。
1985年金秋十月,嘉定县文化局在上海五大名园之一的秋霞圃举办嘉定书画展,征得两幅陆俨少的山水画参展。画展期间,陆俨少从浙江杭州回故乡嘉定游玩,顺便看看故乡举办的画展。我在他下榻的嘉定别墅招待所采访了他。大概在我之前尚无嘉定人采访过他,他显得非常开心,热情接待了我,使我原本忐忑的心情立即放松了。我是第一次见他,真以为他与老媪无异,—头黑白相间的头发及肩,脸色很白,额头几条皱纹,镌刻着岁月的留痕。说话很慢,对我恕恕叨叨地述说他的艺术生涯,让我了解了他的从艺人生和不凡经历。从此,跟他结下了很好的关系。
作者(左)采访陆俨少
历尽坎坷见在身
在陆老生前的书画室里挂有一幅书法作品,体取行书,是他自撰自书的七绝:“历尽坎坷见在身,行年八十尚精神。空余笔画平生志,自比未堪更后人。”旁书两行小字:“庚年九月八十述怀。八二老人陆俨少并书于晚晴轩”。
陆老创作室晚晴轩
“历尽坎坷见在身”,何其精准的人生总结!
那是2014年仲夏时节,浙江省政府参事、出身于嘉定昌桥村的朱震鹤应我和陶继明先生的要求,驱车到当年陆俨少的山居之地上柏山庄。在山区里兜兜转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已经86岁的陈锡堂老人,他正在整理从山里挖来的一棵蔷薇树,准备种到自家的花园里。听了我们的来意后,他把我们请进了厨房间。老人非常健谈,对绘画也在行,甚至说“陆先生的画为什么好?特点是一笔到底”之类的话。他告诉我们:那时陆俨少30多岁,他自已才9岁,经常到陆俨少家玩,亲眼目睹陆先生画画的模样,他绝没想到眼前这位叔叔日后成为中国山水画大师。他当然也不知道,这位叔叔原来居住在上海,日本鬼子打上海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遂使陆俨少逃到了浙江,经母亲同意,在上柏山置了20亩田、80亩山地,植梨千树、竹万竿,梦想过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逸生活。原以为能躲过兵燹战乱的,谁料想日本鬼子还是杀进了山区,无恶不作,陆俨少的3间平房被夷为平地,也烧毁了他过隐居生活的美梦。陆俨少只得又一次逃难,这一逃逃到了重庆。而陈锡堂一家逃到了诸暨,后逃到海宁、杭州,最后回到了上柏山。
1945年9月抗日战争胜利,37岁的陆俨少无比高兴,决定离渝返沪,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可是囊中羞涩,无钱回沪,好在他认识的一个做木材生意的朋友伸出了援手,让他坐着大木排取道长江回上海。这可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不仅仅是木排经历大风巨浪的颠波,更是一路出入盗穴匪窟,提心吊胆,备尝艰险,吃足苦头。这恐怕中国画家绝无仅有的经历呵!有失也有得,在风平浪静的时候,陆俨少静观江水、云彩、山色,且作写生,日后造就了他勾水勾云的创新笔法,笔下烟波浩渺,云蒸雾霭,气象万千。三峡之行,使他开始将以前局部改造传统转换为有意识地建立他特有的个人绘画风格。回到上海后,不久便携侄儿来到上柏山庄,惟见满目苍夷,一片荒芜,仅剩300多棵梨树依然顽强地活着,他雇人摘得1700多斤梨子用船装到上海,大多分给了朋友。那梨因品种更因疏于管理,味道有点酸,犹如他那苦涩的景况。1957年,他在上海画院时政治上受到不公正待遇,心情非常郁闷。我采访他时,他亲口给我说过,他曾经从上海市区乘车到青浦淀山湖,想一投(湖)了之,以证清白。终因对绘画的挚爱,打消了那个念头。
后来,因浙江潘天寿之邀,他到了杭州,境遇开始好转,先后任浙江画院教授、浙江画院院长,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如沐春风,如鱼得水,焕发了艺术青春,声名日隆,1982年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我以为,他一生遭受的颠沛流离的苦难和政治上的先“失”后“得”以及艺术上被誉为“当代中国画坛卓然翘首的文人画家”,都浓缩在他的斋名“晚晴轩”和“历尽坎坷见在身”的诗句里了。
自比未堪更后人
1991年元旦。深圳中国画廊为陆俨少举办个人书画回顾展,贺者如云,华君武、宋文治、刘旦宅、徐子鹤等应邀出席开幕式,我亦忝列其中。陆老将“历尽坎坷见在身”这首七绝也一并展览,我曾当面请教陆老这首诗的尾句“自比未堪更后人”的真正意思,陆先生笑着回答我:“我这句诗看似谦虚,其实并不谦虚。”他似回答了我,又似没有给我答案,只能说明自已浅薄。后来,在多年的思考和揣摩下,我似乎理解了陆老在这句诗里透露出了他在画艺上永不停步、不懈探索的创新精神!在这方面,可叫板年轻人。
陆俨少一生坎坷,却不坠青云之志。他在书画艺术的崇山峻岭中孜孜兀兀,跋涉不止。他重线条,以线条勾云画水,开创了“留白”之先河,被宋文治先生称赞为“一支小笔打天下”。按理说,他在暮年时该安享晚年,无需打拼了,他不,80岁还在变革。在1991年元旦书画展开幕式上他发表了“改革”宣言:“我今年83岁,学画60年,在此60年中,走过弯路,摸过暗弄堂,自己觉得顺当愉快有进步的时间固然有,然而画不称意、沉闷的时间更多。起初学不到传统,要打进去,所谓打好笔墨基础,觉得很难。之后,又要跳出来,不为传统圈住,那就更难。到现在我还在探索前进中。我想,再过20年,到了100岁,在艺术上作最后的冲刺,完成老年变法。那时,我向各位再举行一次汇报展出,我想这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他南翔口音太重,在座的来自祖国各地,反映听不懂,由他的儿子陆亨代念。我是事后要了原稿一字一句抄下来的。
人老心未老,与时俱进、探索不止的精神令人敬佩。在山水画艺术上,陆老有全面成熟的技巧和功力,谢稚柳先生生前称“俨少山水,缜密不失深厚,娟秀不失老辣,今古画苑,殊不多见。”观陆老晚年作品,更注重在运用传统点线的基础上,突出墨块形成的“面”,使画面更丰腴,更滋润。对于这种变化,沪上著名画家刘旦宅在陆俨少艺术研讨会上评价曰:“陆老的画,现在又在变。原来是精密、细致、工整,现在宽松,显得更滋润。其创作趋势越来越年轻。”
陆俨少作品
“自比未堪更后人。”自已在山水画创作上的探索和追求以及所取得的成就,也许比不上“更后人”,言外之意,于当代,自己是无愧的。这是不是“我这句诗看似谦虚,其实并不谦虚”的含义呢?
陆俨少的家乡情结
1988年夏,我在县文化局工作,取得县委、县政府的支持,在博物馆举办了为期一周的《陆俨少个人书画展》。这是陆老第一次在家乡举办个人画展,他很高兴,也很重视,亲自挑选了60幅精品与展。画展期间,县有关领导在陆先生家乡南翔镇古猗园为他祝寿,80岁的陆老非常兴奋,先到他夫人朱燕茵的家乡马陆寻亲访友,参观马陆蓬勃兴旺的乡镇企业,,并应马陆乡领导的要求留下墨宝,他并不推迟,略作思考,便援笔奋书8个大字:“驷马骝骝,马陆腾飞”,搁笔后笑呵呵地说:“我这8个字里有好多匹马呢”(细数有6马)!之后,我们陪陆先生夫妇徜徉于南翔老街,寻觅少年时活动踪迹,辨认自家老屋地址,由衷赞叹家乡的巨变,不禁又欣然命笔:“白鹤南翔,一飞冲天。”给马陆和南翔的极其精彩和精当的题词,将历史与现实,期冀与希望交融一起,且一气呵成,倾倒了所有人,让我深深地感佩陆老的文采飞扬。他自己一直主张并身体力行:“三分写字,三分画画,四分读书”,此言不虚也。
南翔作者(右一)陪陆俨少(右二)在南翔见乡亲
两年后的1990年,我从《人民日报》(海外版)获悉陆老因气喘毛病已移居深圳。在这年桂子飘香时节,听说他回杭州拍电影,下榻在华侨饭店,我和徐玉龙驱车前往杭州拜访他,相互交谈甚欢。这时,他已腿脚不好,坐了轮椅了,由他儿子陆亨推着,他夫人陪同。在请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表示要将自己的精品捐献给家乡,其桑梓情深,可见一斑。回沪后,我们立即将陆老的这一心愿向县领导汇报,县领导立即表示支持。有感于陆老一生坎坷而不凡的经历以及浓浓的家乡情,我先后在《深圳特区报》副刊、上海《解放日报》朝花版、《上海老年报》上分别写了《历尽磨难终不悔》《晚情》《行年八十尚精神》等文章。
1991年元旦,我和嘉定一副县长应邀出席在深圳举办的陆俨少个人书画回顾展,期间,我以县文联主席身份代表嘉定一方与陆老在筹建陆俨少艺术院的意向书上签字,陆老愿捐赠60至80幅画作,另出资数十万元,以弥补建院经费之不足,减轻县政府资金负担。在签订意向书时,陆老提出在他身后要将的墓地建在院内。当时的副县长也主管民政工作,他觉得这样不妥,没有同意(后来,陆老墓地建在苏州凤凰山下,数年后,从苏州迁至嘉定安亭长安墓园,遂了他叶落归根心愿)。而当年,为艺术院选址、艺术院建筑设计风格等事宜,我与主管城建的副县长及设计人员又一次去深圳,征询陆老的意见。他提出艺术院要具江南水乡民居风格,园内绿植只选“国树”,不要“洋树”。最后院址选在江南名院秋霞圃畔,建筑风格与秋霞圃相协调、相吻合。
作者(左二)陪陆老(左三)接待原嘉定县委副书记惠印林
请谁题写院名?陆老毫不含糊:“沙孟海是我老朋友,请他写。”并出具亲笔信。利用一个星期天,我们驱车前往沙老住址,沙老展阅陆老信后,立即表态:“陆先生让我题写院名,我是一定要题的。”一点回票也不打。过了半月,沙老题写的“陆俨少艺术院”寄到了嘉定。
陆俨少艺术院
从提出捐画到艺术院建成,陆老倾注了许多心血和精力,还有资金20万元,由此可见,陆老对故乡,怀有深厚与真挚的情感。
土话里藏着幽默与智慧
我们去深圳参加陆俨少60年书画艺术回顾展时一共是四人,先到陆老家里,说话非常随便,彼此一点不拘束。他讲话一口南翔音,时不时冒出很土很土的话来。他戏称我们四人是“嘉定四先生”。那时,深圳到上海的航班未开通,我们说,等机场造好了,飞机可以直飞上海时,请陆老回家乡看看,他说:“好的,我到时一脚边到嘉定。”这“一脚边”乃嘉定南翔、马陆当地的土话,意思是“径直”或者“一直”。如今,这两地的年轻人大多都不懂得这话的意思了,只有如今五、六十岁以上的人还懂得。交谈中,陆老对家乡的枸杞头、草头、蚕豆、白头韭菜非常想念。猴年仲春时节,陆老为艺术院捐画回到家乡,我们去上海机场接他,—见面,老人非常开心。我们开玩笑问他:“陆先生今天是否一脚边到嘉定?”他一本正经地说:“一脚边到嘉定,不到别的地方。”大家会心大笑。
到了嘉定,下榻嘉定别墅,厨师为他下了点面条点点饥,上盖雪菜笋丝,另外根据他的爱好,炒了几盘素菜,即枸杞头、青蚕豆、草头。有人将这几样菜跟他一说,他喜不自禁,幽默地说:“想敞想敞啦!”嘉定话“想敞了”就是想得很久很久了。
作者(左一)陪陆老游览嘉定镇
在他60年书画回顾展开幕式上讲到自己在画画过程中“走过弯路,摸过暗弄堂”,大多数人对暗弄堂百思不解。暗弄堂也是嘉定土话,指两家邻居间的弄堂,作出水用,江南人家惜土如金,又谁家也不肯吃亏,故建房时只留出狭狭的暗暗的地方。陆老借此比喻自已在从艺的道路上曾经走过弯路。然而对乡村房屋建筑不甚了了的城里人来说,就觉得莫名其妙。
陆俨少的诙谐常常藏在他浓重的方言土语之中,不懂得嘉定方言,有时就难懂大师的幽默。
其实,陆老的文字非常老到、精湛,古文底蕴深厚,不信,你去翻翻他的《陆俨少自叙》,那真是字字玑珠,当代书画家几乎不能与之比肩。他送过我一册,并签有其大名。
陆俨少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