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房子二三事

领带，估计会渐渐被人遗忘。而在我的衣橱里，却还保留了几条，其中比较显眼的，是一条斜格条湖蓝色真丝领带，还略嵌入淡红与洁白，典雅、舒展。每每系上这条领带，会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让我敬重的长者、日本友人菊池房子夫人。

菊池房子是谁？说起她必然会暴露我一段小小的秘密，我把这段小秘密公之于众，是为了怀念，更是为了菊池房子夫人对中国的情和意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日建交十五周年左右，当时两国组团相互参观考察交流活动比较多。有一天，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创联室来电通知我，有一个日本访问团来沪，提出要与上海的诗人、作家交流一下，安排在程桥饭店共聚晚餐。受邀的我当日准时来到市宫门口，登上大巴，与日本友人一起由繁华的西藏路转到宽敞的延安路，又驶向了城西绿树成荫的程桥饭店。

我一看随车的有我认识的居有松老师，诗友陆新瑾、王伟强等，再看那些日本友人，我狐疑怎么都是老头老太？

在晚餐交流时，我才从这个日本来华访问团名单中发现，他们最小年龄五十三岁，最大年龄七十六岁，都是特别喜爱中国文化，尤其欣赏中国古典诗词的日本友人。

当时人比较多，客主共三桌，主桌是双方领导，当然日语翻译也安排在主桌。我们－桌有八人，六位日本人，我和伟强两位中国人。不是要交流吗？没有翻译怎么交流？我业余自学过日语，我便尝试着用日语向身边的日本友人问好。

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位夫人，看上去气质高雅，绿底缀红的真丝衫秀丽端庄，估计六十开外。入桌后她至始至终朝我微笑，我便用日语向她问好。这一问，她眼睛雪亮了，马上微笑地向我一连抛出了三个问题，好在我听懂了。我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年龄，但创作什么？我用日语回答不出，我便灵机一动，就说我创作儿童诗。

这位夫人非常开心，只见她从自己的随身小包里拿出笔和纸，一边用日语说，一边在纸上慢慢写下了她的姓名：菊池房子。

_{中为菊池房子}

菊池房子夫人告诉我，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是小学教师，经常教孩子们背中国唐诗和儿童诗。

菊池房子夫人又说想听听我写的儿童诗。于是，我将我发表在《幼儿文学》上一首《肥皂水》写了下来：宝宝嘟起小嘴/轻轻地吹/轻轻地吹//一只只五彩小球/慢慢地飞/慢慢地飞//飞进玻璃杯/飞进大衣柜/逗得宝宝满屋追//妈妈呀妈妈/别把脏衣服/扔进肥皂水。

当我用蹩脚的日语大概讲解了一下后，菊子房子夫人似乎听懂了，只见她不住点头又伸出大姆指夸赞我，但她并不满足，又朝着我右边一位约五十多岁的矮个男同伴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日语。

那矮个日本友人朝我笑笑后站起身朝主桌走去。不一会，一位年轻的姑娘过来了，笑着问：谁的诗要翻译？我不一定能翻译好啊。

我马上站起来，将我的儿童诗递给她说，儿童诗，不难的，这位菊池房子夫人想听。于是，我们一桌人都安静下来，听翻译甜美的声音即兴用日语现译现朗诵了我的《肥皂水》。朗颂毕，我们一桌都鼓掌了，我看见菊池房子脸上乐开了花。她从翻译手上拿回了诗稿对我认真地说：这首诗，送给我，可以吗？

我马上回答：“要以，要以！（日语：好的，好的）”

接下来，菊池房子夫人一字一句地介绍起她的女儿，我虽然听不全，但从她母爱的热情与磁性语气中，知道了她有一个美丽漂亮、能歌善舞、热爰自己教育事业的女儿。我不管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就一个劲地点头认可。

忽然，菊池房子夫人轻轻地拍了拍我左肩问，现在上海有许多青年去日本留学，问我想不想去？确实，八十年代的中国刚改革开放，有许多青年想方设法去日本学先进的技术与管理。但我是写作，是用中文创作诗歌，我只能告诉她没有去日本的打算。

菊池房子却话锋一转坚定地说：“你，可以来日本，日本有大作家川端康成，有渡边淳一。”

这两位大作家我很熟，川端康成的《古都雪国》我爱不释手，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的发言《我在美丽的日本》中的好词好句我几乎能从脑海奔涌而出。但我说，去日本，手续很麻烦的，那边我不熟。

菊池房子夫人轻轻地拍了我一下手背，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说，有我啊！

这时，我右边那位刚才起身叫翻译的日本朋友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热情地告诉我，菊池房子夫人的先生是经营海洋事业的，你来日本，日方大企业出证明很容易批准的。我回头向菊池房子夫人“哦”了一下。

菊池房子夫人更高兴了，她夸我儿童诗写得很好，又说日中能长期友好下去，又悄悄地问我，是否愿意与她女儿结婚？我听懂了，却不好意思地装着不知道，我用日语回答：不懂。

我的不懂当然没有难倒菊池房子夫人，只见她用圆珠笔在纸上写了两个汉字：结婚。

看着这两个汉字，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心想菊池房子原来是在为自己心爱的女儿找女婿啊！

桌上的菜琳琅满目，我与菊池房子夫人聊得开心，几乎没吃什么。宴席散时，她追问我是否同意？我说谢谢！又用一个右手指在右脑边划了一个圈，意思是再考虑一下。菊池房子笑容满面，她马上把挂在手提包边上系的一个小铃铛玩意送我，又拿出纸，要了我的住址。

当送日本友人回宾馆的车徐徐开动时，我看见车窗玻璃后的菊池房子夫人还不断地挥手向我告别。

转眼约两个星期左右，楼下忽然邮递员说有个日本包裹单子要签收。我一看来自日本东京，便拿了单子去邮局取回了包裹。包裹不大，份量也比较轻，但打开一看，我发现情谊深重：是一条真丝领带，一块洁白的真丝手帕，一封三页长的信。

信和礼物都是菊池房子夫人寄来的，她用圆珠笔写的日语信，我查日汉字典能读懂个大概。信中的菊池房子夫人尽情抒发了她在中国观光旅游的感受，又询问了我最近写了什么好的儿童诗，又希望我能作出决定去日本。

去日本，又是去做上门女婿，母亲反对，父亲也不同意，我也没有做好准备。于是，我借助字典用日语，句子式的给菊池房子夫人写了一封回信，首先感谢她邮来的礼物，又讲了我喜欢自己的祖国，想用中文写作。同时，我也写下希望她和她女儿一起来中国，来上海，我会热情接待。记得随信，我好像还附寄了一张精美的书签，一首新写的儿童诗。

信中，我还写了读川端康成作品的感受，写了喜欢日本影星粟原小卷的影片《生死恋》等等。

可能吧，也许吧，菊池房子夫人不一定读懂我语法不通的日文信，却读懂了我不想去日本当上门女婿的意思，她便没有强我所难，也就没有再联系我了。但我埋在心底的，却为没能完成一位日本友人的心愿，感到深深亏欠菊池房子夫人。

以后，我去过日本的冲绳，去过日本的北海道，但没有去日本的东京。因为，东京有我的小秘密，有我敬重的菊池房子夫人，我不想去打扰他们美好的生活！

此刻，回忆菊池房子二三事，写下这些文字，忽然感到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晃如就在昨天，时光飞逝，美好永存。

菊池房子夫人还健在吗？如果健在的话一定享福百年了吧。

菊池房子夫人心爱的女儿，也一定培养了更多热爱中国诗歌的优秀学生了吧？也必定生活美满幸福吧！

希望有熟悉菊池房子夫人的朋友看到此文后，能帮我转达对菊池房子夫人及家人衷心地祝福与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