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在有人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是投机时,理直气壮地反驳说:“我是在白色恐怖时期,在革命处于低潮时期,在革命者处于非常险恶的时候入党的。这时候会投什么机?若说我投机,我投的是亡命之机,杀头之机!”杨度是在1929年秋在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的。那时,白色恐怖笼罩着上海,共产党人随时有被捕杀头的危险。杨度能在这种险恶的条件下入党,说明了他对共产党的坚强信念,具备为党的事业随时准备牺牲一切的崇高思想。
(一)
杨度
杨度,原名瓒,字皙子,后改名度,别号虎公、虎禅,湖南湘潭姜畲石塘人。1874年(同治十三年)12月8日,出生在一个贫寒农家。他六岁丧父,后由伯父杨瑞生照顾他和妹妹及母亲生活。其间,伯父为杨度兄妹提供了接受教育的机会。杨度是国学大师王闿运的学生,深受其“帝王之学”的影响,曾沿着科举的道路,中过秀才,中过举人,做过清廷的四品京堂。后来他主编《中华新报》,主张君主立宪。辛亥革命前后,他依附袁世凯,并与汪精卫组织国事共济会。1915年,他联络孙毓筠、严复、刘师培、胡瑛、李燮和等组织筹安会,为复辟帝制而积极策划。这经历,不能说不复杂了。正因为这样,他对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的认识,也不能不有一个曲折而复杂的过程。
杨度全家福
杨度毕竟是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开始是受“帝王之学”的束缚而走上歧路,后来在革命先驱者的指引下而找到真理的。他在清廷腐败,民族危难的年代,也有满腔救国的热忱,但他长期找不到救国的正确途径。他曾认为“君主立宪”是最好的救国之道,并把实现“君主立宪”寄托在袁世凯身上。袁世凯死了,他的救国方案也随之而彻底破产了。五四运动的号角,吹动了杨度那颗忧国忧民的心弦,使他心中重新燃起了救国救民之火。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和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使杨度从“帝王之学”的迷雾中逐渐醒悟,开始了新的探索和追求。
杨度于1922年到了上海,找到了孙中山。十七年前,孙中山邀他参加同盟会,被他拒绝了。这次会见,他首先表示歉意,并表示这段经历,说明杨度正在兑现其在日本与孙中山相约的诺言。作为政治家,他是“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的“为革命奔走,以赎前愆”。
孙中山对杨度是了解的,对他的到来十分高兴,还电告全党,称杨度这段经历,“此次来归,志坚金石,幸勿以往见疑”。
此时,适值李大钊来此与孙中山讨论“振兴国民党以振兴中国”的问题,正在中山先生书房等候。孙中山把杨度领到书房,杨度第一次见到了李大钊。
杨度早就慕名李大钊是五四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也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他读过李大钊写的《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一系列宣扬十月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的文章。第一次见面,两人便亲切交谈了起来。就这样,他和李大钊取得了联系。后来,他们之间还建立了真挚的友谊。杨度在李大钊的影响和帮助下,总结了自己的经验教训,开始了他一生中的思想转变。一次,他对李大钊说:“守常先生,这不说你也知道。所以,我决定跟你们走。”
“是我们共同前进。”李大钊笑着说:“不错,共产党反帝、反军阀、反封建最坚决,也有实现未来的远大目标,这是共产党比其他任何政党的伟大之处。同时也别忘记,共产党是和一切黑暗现象斗争才能存在的,既要和反动势力斗争,又要和内部的不良倾向作斗争啊!”
“哦,我懂了,什么事不能一蹴而就,要分阶段是不是?”
李大钊笑着点点头,亲切地对杨度说:“你在政府上层中熟人很多,是否可以恢复和他们的社交往来,那样多了解一些政情内幕,对我们的工作会有帮助,不知尊意如何?”
“行!”杨度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从此,杨度积极地为革命工作。尽管环境恶劣,斗争复杂,但因看清了前进的方向,年过半百的杨度,焕发出昂扬的斗志。1926年冬,他在一首七律中,就抒发了暮年的豪情,展示了自己的抱负:
茶铛药臼伴孤身,世变苍茫白发新。
市井有谁知国士,江湖容汝作诗人。
胸中兵甲连霄斗,眼底干戈接塞尘。
尚拟一麾筹建笔,书生襟抱本无垠。
在革命斗争中,共产党人坚持真理,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勇于献身的一举一动,都深深教育了杨度,他对共产党人表示了极大的尊敬。
(二)
杨度思想的变化,发生在李大钊牺牲之后。
李大钊对杨度影响很大,让他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1927年4月4日,杨度去北京太平湖饭店,参加熊希龄女儿婚礼。在婚宴上,从在外交部工作的汪大燮口中探得一个紧急消息,张作霖要向共产党开刀!他便中途退席,立即通报消息,设法营救。他开始把自己和无产阶级的事业联系在一起了。
李大钊被捕后,杨度四处活动,竭力周旋,设法营救。杨度决定变卖北京的“悦庐”公馆,所得4500银元,全部交给党组织,作为营救李大钊之费用。杨度的妻子也卖掉了部分首饰。在杨度的奔走呼号下,很多社会名流与进步人士都参与了营救。这就说明,杨度与李大钊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他之所以全力以赴地营救李大钊,一是钦佩李的为人,觉得人才难得。二是从思想感情上对李大钊的认同。此时的杨度,也已经将李大钊他们引以为同志了。
1927年4月28日,穿着灰布旧棉袍的李大钊昂首走向刑场,天空被映成血红色。李大钊等20位革命同志,被张作霖施以绞刑杀害,时年38岁。李大钊在刑场上慷慨陈词:“绞吧,你们这帮丑类!动手吧,你们这些热锅里的游鱼!不能因为你们绞死了我,就绞死了伟大的共产主义!我们深信,共产主义在中国,必然要得到光荣的胜利!”
李大钊的牺牲,令杨度悲痛不已,几天几夜没有睡着觉。杨度为他坚持真理、视死如归、为革命献身的伟大精神所感动。为周济罹难者的遗族,杨度八方张罗,花光了自己的积蓄。革命先烈淋漓的鲜血,再次唤醒了杨度那颗救国救民的赤诚之心,杨度的思想逐渐发生了转变。共产党人坚贞不渝的信仰、视死如妇的英雄气概,深深地感染了杨度,重新唤醒了杨度身上的豪侠情结。他以能与李大钊结为挚友为幸事,卖掉北京家里的值钱首饰,变卖了在青岛的房产,将所得钱项全都用来救济死难者家属,留下了“毁家纾难”的佳话,也激发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信念,迎来了人生最重大的改变。
1928年初,杨度将母亲、妻子遣居长沙、苏州、自己迁居上海,以卖字和撰写碑文及墓志铭为主。他的字写得很好,汉隶魏碑、行草篆楷,大字小字,无不俱精。因文才出众,故慕名前来求字者络绎不绝,墨宝润格不菲,请其代书寿诞文或撰写墓志铭的酬金也极为丰厚。一个字少则数元,多则数十元,但求字者依然络绎不绝,书房里一直宾客盈门。他把所得酬金,一文不留,悉数捐出,用来抚养中共烈士子女和秘密革命者子女。杨度为党的事业不惮劬劳,慷慨解囊的行为被共产上海地下党组织所敬重。
杨度的好朋友章士钊也来到上海,挂牌正式当律师。章士钊和上海“闻人”杜月笙关系密切。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杜月笙有意罗致、聚集一批各式各样的人物在身边,以增强他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杨度曾是叱咤政坛的风云人物、天纵之才,是上海滩上的文化名人,于是成为杜月笙关注的对象。经章士钊的引荐,杜月笙聘杨度为私人顾问,每月给生活费500元,并将法租界的一幢小洋房送给他。杨度认为杜月笙是侠而儒的人物,值得交往:“予初闻杜君名,意为其人必武健壮烈,意气甚盛;及与之交,则谦抑山下,恂恂如儒者,不矜其善,不伐其能。人向往之,其德量使然也。”因此,杨度放下身段,为杜月笙家祠落成撰写了《杜氏家祠落成颂》《杜氏家祠记》《杜氏家祠楹联》《杜氏家祠贺联》等文。杜月笙对杨度敬重有加。这对于他日后为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做情报工作,创造了条件。
1929年,杨度迁居上海薛华立路杜月笙私宅,杨度(前排右一)与友人合影,左一是其长子杨公庶
1929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在上海霞飞路巴黎大戏院附近的杨度家中,寂静无声,杨度正在看书,他的同乡、著名画家王绍先悄悄带一位同为湖南的客人来访,女儿杨云慧看到父亲连忙把客人请上二楼书房,把门关上,密谈许久。
这位神秘的来客是谁?他就是中共中央特科第二科科长,后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陈赓大将。在交谈中,陈赓希望杨度能为中国共产党做些工作。杨度答应了。他从李大钊的身上看到了国家和民族的希望。他表示:“为了挽救中国,愿尽一切力量为共产党工作,愿以自己的社会地位、身份、关系,为共产党贡献情报。”
在上海,他先是签名参加了鲁迅、柔石、夏衍、郁达夫、田汉、冯雪峰等人发起成立的“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旋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文化团体“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接着又加入了郭沫若发起成立的“中国革命互济会”。在这里,他结识了潘汉年。潘汉年以文化界人士的公开身份,从事文化、出版、文艺界的统战工作。潘汉年经过与杨度的深入接触,感到杨度确实有为革命而工作的诚意,对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有相当充分的认识。有一次见面,潘汉年对杨度说,我们在筹备出版一份报纸《红旗日报》,想请杨先生题写报名。杨度当即拿起毛笔,一蹴而就。1928年11月27日《红旗日报》第二期上的《红旗》两字,就是杨度手书。
杨度的手书
杨度通过潘汉年,认识了周恩来。一次,他和周恩来相见,吐露了自己的担心:“我可是一个封建帝制余孽呵,你们不嫌弃么?你们真会把我引为同志么?”
周恩来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历史的污点是污点,但早已成为历史。古人说‘观过知仁’,从过去的错误中更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和心迹。皙子先生毅然摆脱旧营垒,追求真理,献身革命,我们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引为同志呢?同志:革命不分先后,对每个革命者,我们都会完全、充分予以信任的。”
周恩来的语调严肃而亲切,没有虚假的恭维,没有不适当的责备,也没有外人的客气。同志式的感情是真挚的,热情的,坦率的,激动人心的。周恩来信赖地称杨度为“同志”,也尊敬地称“先生”,便他感到无限温暖,从而有了巨大的信心和力量。
1929年秋,经过多年的考察,党组织同意杨度的请求,由中国共产党中央直属的文化工作委员会书记潘汉年介绍,经周恩来批准,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由于杨度特殊身份,入党后成为中共的一名秘密党员。
1931年4月,中共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汉口被捕叛变,中央领导机关受到极大威胁。此后,中共中央特科改组,潘汉年接替陈赓二科(情报科)科长之责,协助陈云负责特科工作,实际上成了特科的领导。
在这种情况下,周恩来决定夏衍接替潘汉年。在他直接领导下,由夏衍单线联系杨度,杨度成为出入龙潭虎穴的革命战士。
(三)
历史并未忘记杨度这位香贻暮年的中共秘密党员。1975年年底,周恩来总理饱受病魔摧残,在生命之火日渐微弱之际,他嘱托秘书去办了一件事:在《辞海》上,给一个人的条目加上:“他最后加入了共产党”。
由此,一个湮没了近半个世纪的秘密得以揭开。
这个人,名叫杨度。此前,他一直被绑在帝制魁首的历史耻辱柱上。
杨度的中共党员身份之揭晓,源于1978年7月30日,《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难忘的记忆》,作者是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王冶秋,他撰文怀念周恩来总理,其中有这么一段: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在逝世前几个月,有一天,派秘书来告诉我:当年袁世凯称帝时,‘筹安会六君子’的第一名杨度,后来参加了共产党,是周总理介绍并直接领导他的。总理说,请你告诉上海的《辞海》编辑部,《辞海》上若有‘杨度’条目,要把他最后加入共产党的事写上。”
王冶秋是间接听到周恩来的话。虽然多方求证,文章在公布杨度的中共党员身份这个史实的同时,也有一些不确定的信息,如说杨度大约是1926年、1927年左右入的党,是周恩来介绍并直接领导的。也就是说,周恩来是杨度的入党介绍人。杨度在中央特科工作的历史被封存47年之后,真相才彻底公之于众。历史终于为杨度说了公道话。
随后,作为当年中共党组织与杨度的单线联系人,夏衍也在1978年9月6日《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了《杨度同志二三事》一文,纠正了王文的一些不确。
“杨度同志的入党,是1929年秋在李大钊牺牲后,杨度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和章士钊先生奔走营救被捕的共产党员,周济遇难者家属。周恩来离开上海后,组织上决定,由夏衍和杨度单线联系。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考察,经人介绍,杨度申请入党,经周恩来同志批准,成为中国共产党的秘密党员。”
当时,周恩来是中共中央组织部长、军事部长和秘书长,杨度入党由周恩来批准,可见对杨度的重视。但此时潘汉年被屈打成“内奸”尚未平反,夏衍在文章中仅用“经人介绍”指代,致使杨度入党介绍人一度成为悬案。
潘汉年案平反后的1982年11月23日,夏衍在《人民日报》发表《纪念潘汉年同志》一文,提到潘汉年如何带着他去找杨度,如何成为中共党组织与杨度的单线联系人,以及杨度跟他谈话的一些细节:一个晚上,潘汉年通过良友图书公司找夏衍。见面之后,潘要了一辆出租汽车,开到法租界的薛华立路(今建国中路)的一幢小洋房里,把夏介绍给一位50出头一点的绅士。潘与这位绅士似乎很熟络,相互间没有什么寒暄客套。潘汉年一上来就说:“过几天后我要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也难说,所以……”潘汉年指着夏衍说:“今后由他和您单线联系,他姓沈,是稳当可靠的。”这位老先生和夏衍握了握手。潘汉年又补充了一句:“他比我大六七岁,我们是老朋友。”潘汉年与这老先生随便地谈了一阵,讲的内容,特别是涉及到的人的名字,夏衍全不了解。临别时,这位老先生把一盒雪茄烟交给了潘汉年,潘收下后,连“谢谢”也没说。夏衍猜想,这不是什么临别的礼品了。出了门,潘汉年才告诉夏:
“这是一位知名人物,秘密党员,一直是我和他单线联系的,他会告诉我们许多有用的事情,你绝对不能对他怠慢。”停了一会,又说:
“这座洋房是杜月笙的,安南巡捕(当时法属殖民地越南在中国法租界的警察)不敢碰,所以你在紧急危险的时侯可以到这儿来避难。”
夏衍最初不知道,他接手单线联系的秘密党员姓什么,大约来往半年后,这位老先生才坦然地告诉他:“我就是杨皙子(杨度)。”这一下子真让夏衍大吃一惊。
夏衍能不大吃一惊吗?身为作家,夏衍想象力再丰富,他决不会想到当年力促袁世凯称帝而遭万人唾骂的杨度,如今竟然成为自己的党内同志!
其实,杨度入党一事,除周总理、潘汉年、夏衍外,准确知道杨度中共秘密党员身份的,还有一位杨度的好朋友章士钊。1949年2月底,身为民主人士的章士钊秘密访问西柏坡,和毛泽东见面。两个湖南人谈起湖南还有什么名人的时候,章士钊说,数得上的应是杨度了。毛泽东说,杨度是我们的人啊!章士钊很惊讶。毛泽东解释说,杨度是党员,在上海秘密入党。
杨度入党后,便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到上海青帮头子杜月笙门下当“清客”。这时,他的公开身份是杜月笙的秘书。从杜月笙的活动中,收集蒋介石的情报。杨度写一笔好字,画一手仿齐白石的画。他当“清客”,又以卖画为掩护,就更容易迷惑敌人。他为党工作,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是很有功绩的。
1931年9月17日,杨度因病不治,在上海薛华立路杨宅逝世,终年58岁。杨度以写挽联著称,病逝前,他为自己写了副挽联,总结自己一生,应当说是恰如其分的:
帝道真如,而今都成过去事。
医民救国,继起自有后来人。
在这里,杨度对自己一生的目标概括得很明白,即“医民救国”,这是他一生的追求。但他没有达到目标,只能期待“后来人”了。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他走过了曲折的路线,“帝道真如”,即开始想做“帝王师”来贯彻自己医民救国的抱负,没有成功;又想走虎禅师佛教医民的路线,还是没有出路,都成了“过去事”。但他并不悲观失望,因为“医民救国”这个目标,必定有千千万万的后来人会前赴后继地去完成。相信救国救民的共产党不乏其人,对革命事业充满坚强的信心。
在中国近代的政治舞台上,杨度度过了大半生,也走过一段很长的弯路。但是,他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怀着满腔迫切的救国之愿,经过尖锐的斗争和痛苦的磨炼之后,终于冲出了封建主义的桎梏,挣脱了资本主义的藩篱,从保皇党成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
如今,在上海的宋庆龄陵园,我看到了杨度的墓地。杨度墓是在1986年修建的。站在镌刻有“杨度同志”的石碑前,我站立很久很久,时间浩荡而过,历史如此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