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 警戒线

关于作者 分享 返回

警戒线

作者:陆萍 发表时间:2023-03-22 点击数:28

来监狱采访时,我经常要一脚跨过地上那道宽约20 厘米的或黄或白的警戒线。这里的“警戒线”,不是什么比喻,而是监所的真家伙。至今还记得那年在上海监狱采访时的那一幕。


法庭设在监狱大礼堂。台下齐刷刷坐着各监房的罪犯代表。台上悬挂着庄严国徽。满目清一色的囚服,让人感觉异常深刻。


17e69080eea46daa19bf31a82f4985a5.jpg


当审判长响亮声音落定之后,眼看着两三百名罪犯同时被宣判减刑或当庭获释成为自由的公民,我心情轻松。


在一种强抑狂喜的氛围里,我几乎是与他们一起分享着这即将获得自由的幸福。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蒙泪的眼眸生动无比,甚至身骨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有种生命里的真东西,在迸发强烈的光彩。


在这非同寻常的瞬间,这些人的命运正面临重大转折。


他们将可以跨越警戒线,回到社会。有的夫妻长别,将一朝相聚;有的父子相对,会恍如隔世;有的母女互拥又长泪如雨……人世间的多少哀乐悲喜事,正在他们内心滚动翻卷!


“警戒线”这三字,于监狱,是敏感字眼。囚犯走近这线之前,一定要站正身子,响着喉咙先喊一声:报告!等警官准允了方能近前。而在一般情况下,服刑罪犯都必须远离警戒线三米。


这警戒线,有的监狱是用黄漆画的,有的纯粹是颜料,可能监所临时有调整。有的则用马赛克嵌进地面铺成。人踏上去时,与平时的路面感觉毫无二致。


但是,我知道对罪犯而言,这道警戒线就是不可逾越的大河,是禁地、也是雷池!


文明的暴力,在这特殊的时空,被抽象成了一条线。


看着这一群人压抑着兴奋又有点胆怯的脚步,在警戒线上前前后后走动的当口,我正从法庭赶到女监房采访。这时,女监所有的警官与囚犯,都知道现时是一个非常时刻。有人马上可以离开监狱。这四十多名女犯,不,应该说这四十多个女人,前面的 “犯”字,都将去掉。


这四十多个人的双脚,在这非常时刻,可以在这往日森严、泾渭分明的地界上一脚踏过去。


我也心情激动。看着这四十多个女人的脚步。


她们穿着塑料凉鞋、高跟皮鞋、黑方口布鞋、粗牛皮高帮鞋、漆皮沙滩鞋、红色翻绒羊皮鞋、蓝缎圆口鞋、灰色旧雨鞋……在即将获得自由走向蓝天大地之际,她们可以穿上自己喜欢穿的鞋而不必受约束了。


看着这些脚步须臾之间就这样一脚将这条内容严实的“抽象线”跨过,我心里掠过一阵快感,并伴着微微震惊。这种具有法律含意的跨越,我为她们庆幸。


她们的脚步,将画着警戒线的地皮,踩得“咚咚”作响,仿佛在问自己,悬在高墙铁窗之中的心,是否真的着地了?


e94c70dc6054a0a4f68d6db1b61b5436.jpg


我看见一位心情略显忐忑的40 岁上下的女人,一边用眼睛看着端坐在门岗的警官,一边试着用脚小心翼翼地踩出去再踩进来,然后又踩出去,再站定,真是感觉澎湃,反差强烈;一位30 岁出头的女人,垂着两手,站在警戒线的这一端望着门外发愣。过了一会儿,她又神经质地闭闭眼睛,再睁开来看看树丛上的蓝天,仿佛在对自己说,不是做梦,是真的,我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门岗女警官始终微笑着注视着她们。这是她们日夜工作“产”出的成果,曾经的女囚们,获得自由了!但对于获得自由的她们,或许,渴盼已久的自由来得太快,竟一时激动得无所适从。


 她们等着领释放证明。正时值深秋,她们脸上挂满了汗珠。有的抖着手在签字,有人紧张得将肚皮贴紧着前排人的后背,其实人前人后的间隔空间很大,不用“紧贴”,有的兴奋得眼睛发糊,用双手将释放证对着铁窗外的天光,辨认自己的名字;甚至我看着一个50 来岁的胖女人,提着小小的网兜,急巴巴地跑到这里又匆匆跑到那里,完全是在盲目地跑,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目睹这群“幸福节日”中的女人,常年来悉心管教她们的女警们也喜形于色。


只听得刑务主任黎警官对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曾某说,你出去后,千万别再与以前那些朋友接触了,你判十年,减刑后还剩两年半,这次政府宽大给你假释出去,你要争气在社会上活出个样子来,也好给这里还在服刑的同犯留条后路。曾某诚恳地一连点头说,警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走老路了。她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早已过时的硬领白衬衫上的纽扣,贴着脖子扣得死死的,肩上挎包沉甸甸压着滑着,硬将领子也往下扯着,这样一定会伤着她的皮肉,而她却全然没有感知。


自由呀,你是生命中的生命,你是生命中无价的珍宝!


我迎上去,拦着曾某的去路问,你的被子、衣服呢?就带这一只包?我原本是无话找话,我也情绪感染。岂料曾某忽地站定,认真而决绝地对我说,我别的东西都不要了!我问为什么,她肩向下一塌,包“卟”的一声落地。


她看看我,忽然又“哗”地一下拉开了包的拉链,我看见里面竟然是一袋子的书!有《服装裁剪法》《量体大全》,等等。她用手擦去额头汗水说,我在此地的日用品、衣服等等,统统都不要了!我要把以前的我,全部、永远埋葬在这里面!出去的是个干干净净的新人!


言毕,她用大拇指朝自己胸口指指。有种硬实实的坚定,让人感受到她的决心。


e63cf59ccd22c2049dafd6a6e63e8678.jpg


黎警官告诉我说,类似这事在监狱司空见惯。有的人在出去之前,从里到外都换上外面送进来的“干净”衣服。


有一句话叫做弃旧图新,用在这里也许是最恰当的了。


黎警官又告诉说,留下的这些弃物我们不扔,一律洗净晒好保存起来,以备接济一些无家属探望的犯人。警官的职业语言有思想高度也有实用的深度,让人感怀。


我又从黎警官那里了解到她先前告诫曾某的意思:原来身为抢劫犯的曾某,这次在她本人与警官的努力下,获得了法庭下达的幅度很大的假释裁定书。要曾某出去后“争气”,是让里面的同类罪犯也能争取到宽大,早日回到社会。这大墙内的警官之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原在医院管财务的王某,穿着一件碎花图案的新衣,在人群里奔走相告。对于日夜相处的“同犯”,说不上留恋也说不上惜别。一种复杂的愉悦,使她脚步轻捷。转身见到我这个记者,不问自言道:今朝没有想到,我真的好出去了!我开心得脚骨发软。


我问她,你是犯什么罪、判几年?她说我犯贪污,判五年。刑期原本还有一年九个月,现在我马上可以回家了。我从心里感谢,我会珍惜。她喜滋滋地告诉我,老头、儿子与女儿,今天一家可以吃顿团圆晚饭了。


在她闪闪泪花中,“平平淡淡才是真”,是多么了不起的真理呀。


我看见女警官们在这一特殊的人群中,各自嘱咐着自己曾经“带”过的人。怀着满腔期望,叮咛了再叮咛;又怀着几分忧虑,关照了再关照。她们那些显见激动的声音,是一些外人也包括我在内的人,不完全听得明白的话。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这些个世界中,千态万相,盘根错节,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约摸20 分钟之后,这人群就变成了长长的队伍。四十多个人都是一式亮润的直发;都是没有丁点儿脂粉与饰品的打扮,都是手里提着包袋与简单的行李(除少数几个人之外),甚至也有手里仅捏一张释放证的人。她们刚刚褪去了灰色细白条的囚服,她们不再如以前一样,为求队列的整齐,而必须要根据高矮来排队了。她们就地站成了自然的一排,殷殷地望着前面的女警官,就等警官一声:“您可以出去了。”


放眼望去,无意间瞥见远处监房的铁窗后,那些黑森森的眼睛。铁窗内她们的头颅相互交叠着,借着铁窗有限的可视面积,正向这头贪婪地望着。那情那景,震惊到我了!


这些仍在刑期囚禁中女犯的目光,正越过铁窗铁栅间缝隙,望着这头的“同犯”兴高采烈地办着出狱手续。她们心情复杂,羡慕交织着嫉妒,渴求交织着凄绝……窗外这些人,将立时能回到自由天地之中,而她们却还被关在这里……世界上原本有许多感情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


493dc9822f4fcfd245f3b99e8c603f63.jpg


我收回目光,重新注视着我的采访对象们。


四十多个人组成的长长队伍,在狭窄的监廊中打着弯儿。人人心潮起伏。所有热切的、殷殷幽幽又轰轰烈烈的期待,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可以释放出去的那一秒。


那一秒过于严肃和庄重,似乎又过于轻松与温和。


你看队伍前的女警官,就这么朝队伍前的第一个人点点头,这一点就如大闸开启,队伍就朝前面“唰”地飞快动了起来。


看着她们高高抬起脚来,再抬起脚来,跨越警戒线;再一步跨出,跨出重重铁门。跨出三号铁门、跨出二号铁门、跨出一号铁门,自由啦!畅快无比的呼吸。自由自在的活动。挥手划腿的吐气。


我和所有的警官一样,看到有人从高墙铁门里出去,总比看到有人进来要愉快得多。尽管驻守在这高墙内的警官以法律的名义,对素不相识的罪人实施惩罚,是庄严的职责,也是神圣的使命;但是目送赎清罪孽的人步出高墙重返家园,更是人性的一份爽然放飞。


难得监狱沉重的大铁门前,从一清早开始,就守候着一大群喜气洋洋的人。


c49cfbec55ce15b51c55b91fe88988a6.jpg


在纷至沓来的嘈杂声中,随着一声“出来了!出来了!”的欢叫,人群中好一阵骚动。接着大铁门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哗”地一下打开,而是先要听到铁门下的专用马达,发出转动的声响,大铁门会在“嗡嗡”的机械响声中,沿着地上圆弧形的铁阴槽,再缓缓开启!


获释的人出来了,出来了!


法律角色有了本质变换的女人们,顷刻间就汇入高墙外五彩缤纷的人流中。将先前的“历史故事”消融得无影无踪。


正值我感慨之际,后背忽遭人一击,并传来一声惊叹:“哟,吓了我一大跳!”


我一回头,见是一个曾经在女监当过实习警官的小姑娘。


我问你为啥“介激动”,光天化日之下,什么把你给吓着了?


她捂着仍在“嘭嘭”作跳的胸口,说,今天我有事路过这里,路上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迎面一晃而过。


再一想,不好!这不是我在实习期间“带”过的女犯人么?她怎么跑出来啦?我心里吃惊,正欲返身去追,可这时身边又见一个“女犯人”走过去,都穿着自己的衣服,我刚想一步站定问她,却又看见后面走来两个“犯人”……难道是越狱?


我紧张极了,不由回头朝监狱大门望去。才见那里有穿制服的人站着,而且很多。


直到这时,我才恍悟:噢,原来今日监狱有减刑大会,她们是被释放的人……真是让我虚惊了一场!


说着,她明亮的黑眸子里卸下了惊恐,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我说,好!你没有白白实习了一场。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那年轻姑娘开始说及的“她怎么跑——出来了”,这“跑”的意思非同小可,是指在押犯的“脱管逃跑”。如有此事发生,有关部门即刻“一级战备”四出抓捕,这是监所最严重的事故了。此姑娘在短短几月里练就的职业敏感,让人欣慰。可见监狱这国家机器,绝非等闲之所。


回头再看身边,凡经过监狱门口的出租车,无一不被拦下。或许是“出来”的人真是归心如箭;或许是物质生活进步,以车代步本在情理之中。


瞥见不远处两名女警官在马路上拦下辆桑塔纳小车。返身又帮着一个愁容满面的三十多岁的“新人”提着大包小包,送进那小车内,并且掏笔取纸又记又说,与司机嘀咕了好一阵,才目送小车开往远处。


原来,此人是安徽无为县乡下种田的农民。几年前,撇下车祸致残的丈夫,以及三个6 岁、12 岁和14 岁的孩子,与人私奔上海做水产生意。后犯盗窃罪被判七年。因她劳动改造尚可,又念她家中特殊困难和应乡里领导的请求,今日也被假释,提前三年半出了狱墙大门。事前,女警官们曾与她在上海的亲戚联系过,但是不知何故,亲戚并没有如约前来接她回去。女警官告诉我说,她已关押了三四年,这几年中上海巨变,怕她一个人会迷路;再则担心她一个人自己回去,会不会半路上又生是非。外出荡悠,不回家乡担起妻子与母亲的责任来。在与她交流后,经她自己同意,我们请小车司机一定要送她到她亲戚家中。我们还留下了小车司机的车号和电话,以便联系。


我听了深感疑惑,说好不容易能释放出来,她不回家去外荡悠什么呢?女警官感叹道,按常理应该是这样,但是她可能会是一个例外。女警官忧心忡忡地担起的这份额外的社会责任,让人一再想及这项特殊工作的难度。


待一群群人散开之后,监狱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车往人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当我再度由监狱边门跨进二号门里时,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妈模样的“新人”吴某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发呆。两脚之间,夹着大包。好几个女警官围着她说这说那,而她没有表情的脸上却一片茫然。我随即上前一步对她进行了采访。


你释放了,为何还不回家去?


她无神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我。我正欲再问时,她瓮声瓮气地说:“我想回到里面再住一夜。”


旁边警官和我都异口同声说,不可以!这里不是招待所,这里是监狱!


她闷声无言。低头看了看脚尖勾紧的两只大包。我说,东西没人会要你的,你尽管到外面去看看你的亲戚来接你了没有。她的眼珠似乎是动了一下,用浓重的家乡话胆怯地说:“我吓葛(怕的意思)……”


马上有人在旁边说,你当初杀人倒不吓,现在连出去看一眼怎么吓起来了呢?吴某听了毫无反应。


也许这话所涉及的事情对她来说,已经是太遥远、太不足为奇了。在里面待了这么多年,不知该有多少人多少次地问过她了吧?


我走近一步问,你当时是犯了什么罪呢?也许是女警官知她反应迟钝,便代答:“故意杀人罪,原判死缓,后来减成有期徒刑,再后来又减了几次刑后,直至今朝被减去余刑,当庭释放。”


我又问女警官,她余刑还有多少日子?


没有想到警官还不及开口,这个木讷的吴某竟声音响亮地回答说:“一年九月零七天。”嗬,回答得这么精确。想必囚禁中人,对自由的渴望,永远是深刻而急切的。


我们听了,都笑起来。毕竟是释放现场,大家的心情都是轻松开心的。


原来吴某29 岁时,跟姘夫(主犯)谋害了丈夫。当她听我向警官询问她姘夫处什么刑时,却听她冷不丁地蹦出两个字:“枪毙!”那恶狠狠的声调,从她没有表情的嘴里说出来之后,又恢复一脸茫然。


我当时一愣。这些惊心动魄的可怕字眼,深深烙在她的心魂里,永远不会磨灭。只要她还活着,哪怕罪罚已经相抵,那怕身心已经自由。


几个女警官守着她,为她设想着如何回家的办法。她关押了整整19年,案前与丈夫生有一子一女。但娘家与婆家及两个孩子对违逆天道丧尽天良的她深恶痛绝,始终没人来探过监。所有的亲人都与她断绝了来往。她在亲情的荒山野地里一个人孤独地走了整整19个年头。她当然也知自己罪孽深重,改造得十分努力。在坏女人集中的群体里,要争取政府的宽大减刑,并不是件易事。在漫长的刑期中,她终于渐渐寻回了人的良知。她感恩政府、感恩警官,她还没有适应法律在瞬间转换给她的角色。她把囚禁了她19年的监房习惯地当成了她的栖身之处,还想在“里面”再住一夜,不禁让人啼笑皆非。


我转身又去了别处采访。好一阵后进得门来时,但见秋日阳光下,有如下一幕:一名年轻女警官从红皮夹子里取出了几张钞票,和颜悦色地递近吴某的面前,对她说,你好好认一认,这是一张10元的钱,一个“0”,你看清了吗?这是一张50元钱,新出的票面,还有100元的钱,喏,就是这一张,有两个“0”跟在“1”的后面。记住了没有……


说着,女警官又“嘣”地一声丢下个“东西”来,吴某忙朝地下一看,女警官即捡起来递与她面前说,这个“钢镚儿”就是一元钱,等于从前的100个一分钱的小角子……


吴某望着警官伸展在她眼前的手心,喃喃道:“伊晨光(那时)有1分、2分、5分的角子,怎么现在变……”


我很感动于女警官们于瞬间转换的新角色。


前一刻还是她们眼中不可越雷池半步的囚犯,这一刻吴某便是与她们社会地位平等的公民、是一位孤陋寡闻的老大妈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吴某还是没人来接她回家。19年太漫长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已无法单独汇入外面社会。


我看见女警官人前马后又奔波了一阵,为她在附近街巷招待所联系,接着就帮她扛着拎着,将她领往今夜宿脚处。


装有铁轨地槽的专用马达又慢慢开始转动起来,两扇监狱大铁门又“嗡嗡”地合拢关紧了。除了某种必要的含有法律意义的进出之外,监狱那两扇沉重的大铁门,永远是紧紧关闭着的!


在监狱门口,没有欢迎,只有“拒绝”!


在监狱门口,只有紧紧握别,却从来不道再见!

  关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