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嫂”变奏曲

海嫂和军嫂

海嫂这两个字也许是航运界发明的，既然有军嫂，为什么不能有海嫂？中国船员人数是多少呢？足够庞大，据2018年统计，注册船员157万。这157万中，在海轮上工作的有73万，这部分人我们称之为海员。

可以说，有一个跑海的船员，就有一个天天牵挂他们的海嫂。

且不说部队里的营长团长，就是一名士官，干到一定年份，其家属就可以申请随军。但是水运系统呢，即使你当上了一个超级邮轮的船长，你的家属仍不能跟船走。

海嫂，一个孤立的群体，一个单打独斗的群体。一千多年来，中国女性没有独立的人格、思想和受教育的权利，也没有处理自己的自主权。可是在海嫂那儿有太多的“自主权”，什么都由她们独自决定独自干，几乎找不到外援。

封建社会，家庭中的男人不仅是财产的主人，也是经济、政治生活的执掌者，并且还是种姓的繁衍主体，妇女则是作为配偶和依附者的身份出现。古话曰：妇，服也。妇之言服也，服事于夫也。这种不平等，在海员的小家庭中早就被推翻了，谁“服”谁啊？

我在电脑键盘上用全拼打“haisao”，跳出来的是“害臊”两个字，不是我想要的“海嫂”。词典里没有“海嫂”条目，电脑没有“海嫂”储存，只有“害臊”。害臊不就是难为情吗？现在提起自己老公是当海员的，海嫂还真有点害臊，瞧瞧他一天到晚浪迹天涯，家里一切都帮不上。

以前做海员，还能挣点外汇，可以在国外为家里添置四大件（彩电、冰箱、洗衣机和空调），现在，哪个家庭买不起四大件？以前当海员，工资奖金津贴比陆地高，现在，一个没有海员经历的人上了甲板，一个月也就3000；一个中型船的三副，也就一万上下。这万把块钱等同上海一个白领的收入……

我们决不可小觑73万中国海员，道理很简单，世界上绝大部分国际间的货物交流，不是通过飞机、火车、卡车，而是海轮来完成的。中国中欧班列，满打满算，一列火车能拖上45个集装箱；而超大集装箱轮，一次就能装23000个集装箱，这45个集装箱只能装在集装箱船的“牙缝”里。

海员队伍阵脚稳住了，我国航运业才能稳住。而海员的稳定，一半是取决于“海嫂”群体的稳定。倘若家里动荡，海员的心里肯定动荡；家里井井有条了，海员才能舒坦。水运部门最不愿听到的四个字是：后院起火！

我们不要再喊什么“以船为家”的口号，船，真是船员的家吗？不是，船不是家，陆地上的那个，才是家，老爹老奶老爸老妈老婆孩子才是家。

海员的心天天牵着家，海嫂的心日日牵着船。过去，一旦海员起锚远航，就和家里隔绝了；好在现在海员都有手机。可是听说手机信号在港口码头还可以，到了大洋深处就差了？不，应该说问题不大，因为实现了卫星网络覆盖，可以为船员提供免费服务，船员可以上网，可以打卫星电话——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其实特别重要。轮船公司招聘海员，广告中首要的一条写明：船上有wifi！

千里寻夫的曲折故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时不要说手机，家庭座机都没普及，一个人要找另一个人，一个办法就是直接登门“闯关”；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通过里弄的传呼电话，由接电话的老阿姨来叫人去接电话，或者传几句话。这项服务收费，时间拖得越长越贵。

A. 有一次，接电话老阿姨来到17号彩萍家门口喊：你老公打电话来，他们船靠青岛港了，叫你赶快到青岛去。船停靠五六天就要走，去英国。

彩萍立刻动身，买了火车票赶到青岛，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丈夫所在的“江林”号。调度员帮她查，查到了，“江林”号在秦皇岛，不在青岛。传呼电话的老阿姨把“秦皇岛”听成“青岛”了。

彩萍买了长途汽车票，从青岛风尘仆仆赶往秦皇岛。一见面，夫妻两人就有些剑拔弩张。丈夫说：还有一天半就要开船了，你还来干嘛？彩萍的泪水一下子喷了出来：我容易吗？

彩萍和所有的海嫂一样真的不容易：孩子半夜里高烧了，抱着孩子跑急诊，打点滴；家里屋顶漏水了，和上层邻居打交道，分清责任；孩子要离开幼儿园了，四处联系亲朋好友，能不能进一所重点小学；公公婆婆有点阿尔茨海默症了，她联系养老院，能不能留两个床位……

丈夫沉默良久，说：到哪里去转转？彩萍说：听说这里有座孟姜女庙。

来到孟姜女庙，彩萍登上一块石头，叫丈夫给她拍照留念。他在镜头里一看，顿时怒火中烧，冲上去一脚把彩萍踢下来。啊！原来那块大石头叫望夫石！远航的丈夫海难了，再也没回来，于是，妻子在海边天天盼望，“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彩萍当晚就买了票返回上海，一路泣不成声。

这样的事太令人心酸，我还是说一个欢乐的千里寻夫的故事吧。

B. 一支奇特的旅游团出发了。团员成分：10名远洋船员的妻子，携着抱着5个“海的儿子”。男人的船靠在大连港，不到上海，接着又要跑新加坡、但丁、格但斯克……又是半年，又是沧海飞鸿。必须以最快的“游”速向大连靠拢，抢会一面。

既然男人是同一条船的，女人们也是朋友了：……我们屋里的平时最老实，但是船一靠岸回家来就急得要命……我们家老头子香烟瘾重，一嘴巴的臭气，你问我怎么闻到的？我……我的儿子连阿爸的面孔也记不牢了，上次他公休回来，儿子叫“有个叔叔来啦”……

叽叽喳喳，闹闹嚷嚷，三个牧童，必谈牛犊；三个护林工，必谈松树；三个海嫂，必谈当海员的丈夫！

青青放弃舒适的计量工作，调到离家最近的商店站柜台，为的是一心一意当好海嫂。夫妻小别反觉亲，可恼的是她得到的不是小别，往往是久别。

15人的旅游团到达大连，登上远洋轮，海员夹道欢迎，船长请客吃饭。随后，海嫂们被海员领进各自的舱室，咕噜噜的锁门声，沙拉拉的窗帘声，东方人的爱情再也不含蓄了。

公司有规定，家属一律不得在船上过夜。十对如胶似漆的夫妻只得下船到大连市去借旅馆。

青青和三副小王真真假假地争吵着。小王说：上去，老虎滩从上面俯拍才有气势。青青说：拍沙滩当然下面拍好看。

小王说：我们汇汇的功课应该是双百分的，怎么这样差？青青说：我不会教你来教。

小王要返回船上了，男人们要解缆了，远洋轮要到江苏连云港去装货。

青青和她的旅游团毫不犹豫抢先“起锚”，先搭乘客轮到青岛，再从青岛坐十几个小时长途汽车，颠簸到连云港。立刻叫高频，呼叫停在港外的那条中波轮船公司的船：听见没有，请回话，我们要上船！

外轮代理公司问：你们是公事还是私事？青青回答：什么公事私事，反正我们要上船！

代理公司问：我们用交通艇送，要付1000元。青青说：1000元就1000元，姐妹们，我们每人出100元……话没说完，青青就哽咽了，泪珠啪嗒啪嗒掉在码头上：对我们这些孤独的女人，你为什么这样心狠？

又一次耳鬓厮磨的相会，好缠绵啊！

谁都没料到，在连云港装完货，远洋轮还是不远洋，而是再回大连装货。这不是恶作剧吗？

青青宣布：我将带着儿子再搭长途汽车再搭客轮再到大连去。

桂珍说：我也去。

卫义说：还有我。

另外几位大姐抿嘴笑了：青青，你们劲道足，像新婚蜜月呢。我们力气没了，假期也用完了。

青青呢，她还有假期。当青青在甲板上第三次拥抱小王，船上男人羡慕得要死！

远洋轮汽笛长鸣，这次目标：波兰。他和她凝视着对方闪着泪光的瞳仁。他说：好青青，这次我又有几趟对你发脾气，原谅我吧。她说：不不，是我不好，还是每天给我写一封信……

终于回家了，青青软软地坐在沙发上。妈妈说：青青，你一定是累了，今天早点睡。青青微微颔首：真的累。尽管青青左心室肥大，还有轻度高血压，但是离开上海前她去献了200cc血，不是思想好，而是为了换回几天探亲假期……

海员和海嫂——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都在悉心研究现代家庭的结构，以及现代人的苦闷和孤寂，鲜有专家深入研究海员的机体功能和工作能力，研究海员的婚姻和家庭问题。

闻所未闻的海嫂联络站

十年前我去采访过上海一个很特殊的组织：海嫂联络站。

海嫂还有联络站？有。2008年7月由中国海运集团工会牵头成立几个这样的站，这是没有注册登记的组织，类似志愿者的组织。

以上海场中路的海嫂联络站为例，地点在幸福一村，站长叫冯桂芳，她负责联络那些常年和丈夫分离的海员之妻，目的明确：为海员丈夫营造一个稳定的后方港湾，为海嫂提供更多的沟通和服务。

于是，小小联络站发生了一连串的故事——

A. 彭玲来找冯桂芳：你能帮帮我阿姐吗？她好像得了大毛病，见到熟人控制不住，碰到我和我妈就要抱头大哭。她收集很多装盒饭的盒子，说“我们王刚回来要吃饭的”，怎么办呢？急死我了！

冯桂芳说：王刚是远洋货轮的水手，你阿姐叫彭芳对不对？医生说她是精神病吗？不是，是抑郁症。我晓得了。

冯桂芳真的是晓得了，彭芳一定是思念丈夫过度了。她不上班，是个全职太太，空闲下来就想遥远的老公。

第二天，冯桂芳敲响了彭芳家的门：小彭，今天晚上你下来我们一起跳排舞好不好？彭芳摇摇头：晚上我要保证睡眠，否则我的头要痛的……

冯桂芳说：那么我们早上跳好不好？海嫂们跳舞水平低，听说你的舞跳得好，来当指导老师。彭芳笑了：好的呀，但是我大清早起不来，要10点半才能下来。

冯桂芳依着她：就10点半，明天早上开始。

从此，只要不下雨，彭芳就来到小区的小广场上，开始教舞蹈的基本动作，纠正海嫂们舞姿。彭芳有事情做了，注意力转移了，她很少再想那些牵肠挂肚的事情。每次她下楼，冯桂芳总要为她带一个小凳子和一瓶矿泉水。有时候，跳着跳着彭芳忽然觉得头疼，冯桂芳就让她在小凳子上坐一坐，把矿泉水递给她。

渐渐的，彭芳不但早上教舞蹈，晚上也出来跳排舞了。彭玲悄悄告诉冯站长：我姐姐的抑郁症好了，见了我们不哭了。

王刚从国外回到上海，专门拜访冯桂芳：我老婆的毛病好了，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B. 2006年的某一天，集装箱轮在太平洋航行，三副陈平闷闷不乐。政委问他，陈平叹气：我老婆出了工伤，大拇指被轧掉了……

政委马上打电话给公司，公司马上打电话给工会，工会马上打电话给冯桂芳。冯桂芳在单位里做的班头是做一天歇一天，明天轮到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冯桂芳拎了水果、蔬菜和鱼肉上了公交车，然后换到奉贤的长途车，然后又换到乡间大巴，东找西寻，赶到陈平家已经是下午3点半了。陈平的妻子叫李静，此刻正泪流满面，她右手包着纱布，上面还有渗出血迹。

冯桂芳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拎着小菜进了厨房，二话不说就开始淘米、洗菜、切菜、开油锅……李静在一旁说：阿姐，这怎么好意思呢？

忙了一个多小时，一桌丰盛的菜上了桌，红烧肉，清蒸鱼，炒三丝，荠菜豆腐汤……李静热泪盈眶。冯桂芳说：我们都是海嫂，我爱人是船政委高峰，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你的大拇指怎么样啦？

李静说：做生活时不小心，刮掉了一点点大拇指和指甲，医生说最近不要下水。阿姐，今天已经很晚了，要不就在我家睡一晚吧？

冯桂芳很爽快地答应了。姐妹俩说了一夜知心话。

第二天清早，冯桂芳就起身为李静和她的孩子烧早饭，吃罢早饭，她又要开始提前把中饭做好。李静硬是把她推出门去：你赶快走吧！

回到城区，冯桂芳立刻给公司打电话，汇报陈平的妻子受伤情况。公司立刻把情况告诉了集装箱轮。下午，船上的黑板报立刻出现了一封感谢信，陈平写道：感谢海嫂冯桂芳，感谢公司！

C. 一天，冯桂芳家的电话响了，对方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你是冯桂芳大姐吗？你是海嫂联络站站长吗？请你有空上来一趟？我是606室。

冯桂芳的脑子里立刻反映出来，606室是海员林一敏的家，他的妻子叫赵青。她立刻上楼敲响了606的门，开门的是林一敏的父亲，一看见冯桂芳就老泪纵横：你看看这是什么样子啊？

原来，赵青把家里的钞票和黄金首饰一卷而空，跑回嘉定娘家去了，连儿子都不管了。老两口只能从凉城新村赶过来。

冯桂芳立刻给赵青打电话：你过来一趟，到幸福一村，我是冯桂芳，海嫂联络站。什么？你不过来？不行！你必须给我过来……没想到赵青把电话挂断了。冯桂芳再拨，通了，但是赵青又把电话挂断了。冯桂芳再拨，再拨，再拨，终于，赵青接电话了。

冯桂芳毫不客气地训斥对方：赵青啊赵青，你算啥腔调？你公公都在哭啊！你怎么能让老人伤心？你可以不要丈夫，难道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吗？你是只认钞票不认人啊！你给我过来，把事情讲讲清楚！

赵青终于在冯桂芳的“命令”之下从嘉定回家，她红着脸说：什么原因要跑？我耐不住寂寞嘛！冯桂芳说：你要当海员的妻子，就要有耐住寂寞的思想准备。我丈夫是船上政委，有一次整整一年都没有回来，我不是熬过来了吗？

其实，我们对婚姻真的不要抱有太多要求，抱有太多，往往不愉快，婚姻不可能给一个人完全满足，而权利和义务，牺牲和享受是相等的，甚至于大多数人是尽义务多，牺牲多，这是很难平衡的。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婚后往往会陷入无尽的抱怨和绝望。

赵青辩解说：林一敏跟我感情不好，他不相信我。他有两张工资卡，一张给我，一张交给他爸爸，这不是防我一脚嘛？冯桂芳说：防你防对了，你不是拿了家里的钱和首饰跑了吗？

冯桂芳立刻跟船上的林一敏通上电话：小林，你争取下船回家一趟，我已经跟船员调配处说好了。林一敏回答：我不回家，我们的关系好不了了。

冯桂芳斩钉截铁：不行，即使分手也要当面把话说清楚，你给我回家！

几天后林一敏果然回家，夫妻一见面就大吵起来，气急败坏。冯桂芳劝解说：你们成为一家人不容易，怎么能说散就散呢？我站在这里好久了，你们不把我当回事，也不给我倒杯茶？

大姐，对不起。赵青赶紧给冯桂芳泡了一杯茶。

几个人都坐下，开始听冯桂芳站长的苦口婆心。她讲自己的故事：几年前，冯桂芳分到了房子，就给老公写信，想听听他对装修的意见。信从荷兰追到巴西，从巴西又追到美国，等他收到信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冯桂芳呢，早就开始找人装修。等到高峰的回信到达上海，她早就装修好了。高峰要回家，冯桂芳到机场去接他。他说：这么远，你不要接了。她说：我不接，你怎么知道新家在哪里？你到底是乖不乖？你乖的话我把你领回家去……

赵青和林一敏的脸上露出了笑纹。冯桂芳一直劝解到晚上12点才下楼去。这一夜，她睡不着，她觉得问题的关键是赵青太过空闲，她不出去工作，所以一天到晚瞎折腾……

第二天一大早，冯桂芳一个电话打到606：赵青吗？林一敏在家吧？你叫他接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冯桂芳知道夫妻能在一起过夜，关系已经缓和。

过了不久，冯桂芳给赵青找了一个食堂的工作，她在厨房里忙得一塌糊涂，每天开三顿饭是不能延迟的。从此以后，夫妻俩和和睦睦。

冯桂芳站长这么热情地工作，有没有工资和津贴？没有，甚至连手机费的补贴都没有。有没有办公地点？没有。有没有配备几个干事帮她的忙？也没有，这个光杆司令管着联络站里海嫂们生病、婚姻、吵架、找工作、体育锻炼、文娱活动……

中国海员工会评选过“全国优秀海员家属”，以2013年为例，评出姚爱娟等50名为全国优秀。交通运输部明确指出：海员家属的默默支持，为稳定海员队伍，促进中国航运业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

冯桂芳站长有幸被中国海员工会评为全国优秀船员家属，还到北京参加颁奖大会，得到这个荣誉称号，她很知足了。

央视2008年春晚推出过一个反映军嫂的节目叫《军嫂上岛》，更早的1985年推出过一首很动人的歌叫《十五的月亮》：“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其实，海员的“军功章”里也有海嫂的一半！可是，人们关注军嫂，却忽视了70多万海嫂。眼下，有写给海嫂的歌吗？有歌颂海嫂的电影电视吗？

我们不仅仅要给海嫂文化方面的赠与，还要在心理上给与更多关心，一个孤独的女人尤其容易产生心理问题。对于神经衰弱、焦虑性神经症、忧郁症，我们可以采取精神支持疗法，同时对海嫂进行安慰、支持、劝解、保护和疏导，让有心理问题的海嫂培养心胸开朗的性格，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使自己的心理活动得到调整，面对“孤立无援”的现实做出正确的反应。

我们的航运公司能不能联系心理咨询门诊，免费、定期为海嫂们进行心理咨询，这比做一次全身体检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