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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桃林:用艺术塑造作家茗壶

作者:陆正伟 发表时间:2023-03-22 点击数:258

谈桃林是敢于突破传统框框,勇于创新的陶土艺术家。我在“桃源阁”看到由他主创的“文化名人系列茗壶”中许多以作家、诗人之名创意的作品。他别具一格,以独特的视角,充分的想象力,使陶土变成一件件造型迥异、富有内涵的陶艺珍品……


《自清壶》来自稍纵即逝的灵感


谈桃林在艺术创作中,养成了从生活中获取素材的习惯。一个设想或创意会随灵感突然而至,经过加工提炼,成之艺术品,他告诉我,《自清壶》就是如此诞生的。


一天傍晚,谈桃林从陶都宜兴驱车返沪,途径太湖,车窗外明月倒映,微风轻拂,波光粼粼,垂柳摇曳,湖水拍岸,他被这迷人的夜景所吸引,自问道:这难道是时空交错?明明是散文大家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在此重现么!如能把仙境般的夜色定格在紫砂壶上使之永恒,该有多好啊。过后,把想法告诉了紫砂泰斗蒋蓉,时年八旬的蒋蓉愿任此壶监制,还让外甥张建伦一起合作。


创意设计中,谈桃林出自对朱自清作品的喜爱,既不离“荷塘月色”之本,又不受原作束缚,他把壶的整体造型设计成一弯朗朗明月,空间为意象中的一泓湖水,皓月当空,斑驳虬曲的桂树被弯成壶把,开满簇簇桂花的树枝在月光下凌空舒展,阵阵花香随风飘来,使人不经意间处在了“平湖秋月夜,桂子送香来”的诗情画意中。最有趣的莫过于一只静伏归蝉为造型的壶钮,蝉儿埋头闭翼那模样,还睡得真酣呢。这一笔,与朱先生笔下的“蝉声、蛙声一片”的闹趣相去甚远,这也许是设计者对静逸幽远的太湖印象太深刻之原故吧。


打开壶盖,壶中便是具象的一池碧波了,水中香茗如无数鱼儿在追逐嬉游,一动一静,弥补了作者在“荷塘月色”中感叹无福消受到采莲人坐船采莲的繁忙景象的遗憾。此时能在《自清壶》中尽情品赏了,这神来之笔,只可意会也。


壶的背面是上海博物馆原馆长、青铜器专家马承源录自唐代诗人张九龄的诗句“天涯共此时”,它回应了前面祈盼月圆人聚,安宁祥和的主题。凝望名句,使我想起曾亲历过古人描述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感人的情景。上世纪九十年代,巴老每年秋天在杭州养病。每逢中秋夜,他会坐着轮椅在西湖边仰望星空,思念老友。一次,诗人张光年从北京来看望他,当晚,有关部门安排他俩夜游西湖。在船上,我见月光下的巴老若有所思。不一会,他转过脸问起住北京医院的冰心大姐和曹禺老弟的病情。当光年告诉他来杭前刚去探望过,情况稳定。巴老听后连声说:那好,那好。这才把视线转向夜幕下的西湖景色。此时,光年见苏堤上的游客不多,便自言道:“那也好,留点空间,让情侣们说说悄悄话。”接着他又说,你们幸福了,别忘了东坡。说得巴老也笑了……


此刻,普天下不知有多少有情人正向亲友吐露着心曲,共度美好时光。难怪这首情景交融的《望月怀远》古诗能吟诵不止,流传千年。


花器制作高手张建伦按照谈桃林的设计理念,选用色泽明快的段泥作《自清壶》壶料,为衬托黑夜中月色的意境,在正背面都墁上一层深色紫泥,泥色各异的贴花技艺使画面更富层次感,那只可爱的归蝉则采用了雕塑艺术,《自清壶》上汇聚了墁、贴、塑工艺于一身,有些工艺上的绝活是蒋蓉嫡传而来,每一个流程中的细微处无不体现出大师风范。《自清壶》从构思到工艺,称其为紫砂艺术的精品,我看不为过。


一把尚未送出去的《舒乙壶》


《自清壶》是稍纵即逝的灵光闪现。那么,谈桃林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原馆长、作家舒乙设计的《舒乙壶》是经充分酝酿及琢磨的结果。


年已七旬的舒乙是个乐天派,对新生事物爱刨根问底,还要亲自尝试。所以,圈内人士都笑他“不安分”。一次,兴致所然,提笔作画,从此便一发不可收。经十多年磨砺,居然在广东、澳门、香港、上海等地像模像样办起了画展。面对精美画作,无不让人惊叹,人们把这罕见的现象看作是打小受画家母亲胡絜青的熏陶,也有人认为是他将积累已久的思想在寻找文学之外的出口。我对舒乙的画了解不多,不便妄加评论,但有一点得肯定,画作中充满着人生哲理,2013年,他寄给谈桃林创意的《舒乙壶》题词作画便能见其一斑。


谈桃林着手为老舍设计紫砂壶,但资料难寻。我向他推荐找舒乙,不久,谈桃林收到舒乙寄来父亲老舍的手墨迹等资料。同时,也拿到了为舒乙制壶的素材。谈桃林看着他“嘉兴三塔”和“辉煌水乡”题词时大惑不解,嘀咕道,国内像嘉兴一般水乡多的是,而且在嘉兴比“三塔”名声响的烟雨楼、南湖、明伦堂等古迹有不少,为何偏选“文革”中被夷为平地的唐代三塔呢?我想,嘉兴古往今来文人辈出,曾诞生过像王国维、茅盾、丰子恺、徐志摩等文化名人,但更为重要的因素还是巴金与老舍是好友,巴金在他的《随想录》的《怀念老舍同志》一文中以“壶”的故事,表达对老友迟来的悼念。还有就是巴金的祖籍是嘉兴。这是舒乙画作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含蓄,也是他的出彩之处。


巴老祖籍嘉兴甪里街上的祖屋虽已毁于战火,但李家祠堂尚在,1923年刚从四川到上海求学的巴金和三哥尧林到嘉兴二谒祠堂祭祖,1956年他还同郑振铎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视察过祖籍地,晚年,在与浙江的领导交谈时多次提及嘉兴,并说浙江是他的第二故乡,可想,他对嘉兴的感情有多深。


舒乙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的二十余年中,巴老对文学馆所作的贡献只有舒乙心中最清楚。上世纪七十年代,劫后余生的巴金在反思“文革”劫难和展望文学事业的发展时,就呼吁要把“文革”中被视为“粪土”的东西,把它当作珍贵文物收藏起来。设立一个专门展示现、当代文学辉煌成果的场所,他率先捐出20余万积蓄,舒乙还目睹开馆仪式上,巴老二话没说,当场把刚拿到的几笔稿费捐了出来,他不仅自己捐,还动员冰心、萧乾、曹禺等一批老友出钱、出力,他把自己数万册藏书分批捐给文学馆。


舒乙把前辈的教导作为办馆的动力,建馆时,他对馆内设计的雕塑、巨石、壁画、门框、展柜等每个细节精心设计,其中都蕴含着一个个意味深长的故事,为此舒乙没少花心血,用他的话就是文学馆有今天,应感谢像巴老等前辈的鼎力支持。为让参观的读者有个快乐的好心情,开馆前夕,他与副馆长周明带着橡皮泥,专程来到杭州给巴老打手模,如今,读者握着巴老的“手”推开文学馆的大门,门上的那原本古铜色手模早被摸得锃光瓦亮,尽显黄铜本色了……


谈桃林兄听了舒乙介绍后,他改变了原来的壶形设计,朝着“喝水不忘挖井人”的理念精心思考。不久,在传统的“井栏壶”上加以创新的《舒乙壶》诞生了。


谈桃林期盼着舒乙来沪,奖壶赠给他。可天不遂人愿。舒乙因病突发,缠绵病榻。谈桃林不愿打扰。所以,这把《舒乙壶》始终没能送出去,直至2021年4月舒乙去世。这成了谈桃林心中的一大遗憾。一次,他为纪念巴老创意制作的《集思壶》捐赠给巴金故居,在入藏交接时受到启发。


翌年8月,他准备赴京将《舒乙壶》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计蕾副馆长把交接的日程和手续都安排停当。后因疫情暂缓北上的行程,真是好事多磨。我想,这把凝聚着感恩之情,貌似“井栏”的《舒乙壶》入藏中国现代文学馆已是迟早的事了……


罗洪在世百岁又八,《罗洪壶》陪伴她最后八年


百岁作家罗洪在《罗洪壶》上题词,右为本文作者.jpg

百岁作家罗洪在《罗洪壶》上题词,右为本文作者


女作家罗洪喜逢百岁前夕,好事连连。一天,我与谈桃林上门看望。当我说到不久前出版的《罗洪文集》(三卷)时,她用带有松江口音的普通话说:在过去的岁月里,留下来这几十万字,感到很惭愧。这些话,我不仅从《罗洪文集》“前言”里看到过,而且在交谈时常听她提起。听到后,便会对她说,你在上世纪三十年初创作的《儿童节》,当年就被巴金列入他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五种里。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把你的小说集收入欧洲汉学会八十年代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丛书》中,上海作协还为你出版《罗洪文集》,这些都是对你的创作成果的肯定。她听后却不以为然。


此时,我提议添些笔墨雅趣,调节一下气氛。她同意了。我们忙收拾书桌,铺纸倒墨。罗洪悬腕握笔写下了“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百岁老人为谈桃林同志题,乙丑年。”随后,她注视着这幅墨迹对我俩解说道:“学问不仅是从书上得来,生活中,待人接物中,处处都有学问的讲究。”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谈桃林为这位处事低调,名利看得很淡泊的百岁老人创意《罗洪壶》的设想在心中酝酿开了。


当谈桃林邀请擅长钟馗画的画家董之一为《罗洪壶》配画时,董之一根据谈桃林的创作意图,选用了罗洪喜爱的兰花作题图。画笔下的那株兰花劲挺飘逸,饱满艳丽,富有质感,好似有一股清气扑面而来。难怪罗洪端着谈桃林送去的毛坯壶,细细品味,欣然提笔在壶上题下“美人如玉,清气若兰”落款为:百岁老人罗洪。


罗洪对爱国诗人屈原的颂兰诗情有独钟,也许受屈原不随波逐流,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气节所感染。所以,在生活中她不管旁人对她如何评说,特立独行,争分夺秒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便开始整理她与已故丈夫、翻译家朱雯教授和巴金、钱钟书、杨绛、施蛰存、赵家璧等友人交往的信件、图片、签名本及藏书,然后分批捐给上海图书馆和家乡的松江图书馆。她还想把自己早年那段孤岛生活用小说形式表现出来。但事与愿违,刚想动手,不慎跌跤,诊断为右肩胛骨裂,吊了数月绷带,虽愈合,但手臂肌肉已僵硬,心急如焚,总想把早已酿成的腹稿一吐为快,她强忍疼痛,每天坚持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笔,站着让左手的两个指头顶住笔,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心底流淌出来……,14万字的书稿完成后,联系几家出版社,未果,想自费出版。上海作协主席王安忆得知后,登门看望。并取走了稿子把它推荐给了南海出版社,了却了罗洪的一桩心事。百岁时,由她领衔出版了八十岁以上女作家的《七人集》,安忆为这七位老师操刀作序。同时罗洪又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新创作的短篇小说《磨砺》。期颐之年还能推出二万余字的新作发表,在文坛上少有。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的放矢,谈桃林把《罗洪壶》设计成被业界称之“美人肩”造型,这正应了罗洪历经百年苍桑为之追求的“一肩担道义,一肩著妙文”的人生目标。此后,我与谈桃林到罗洪寓所,看到她的书桌上多了把《罗洪壶》,每次放进爱喝的香茗、枸杞,在兰香、茶香的氤氲之中看书读报。直到在茶寿之年驾鹤西去……


《中玉壶》上的题词是对后人的嘱托,也是期盼


我现在想来,谈桃林创意设计,制作过紫砂壶的作家中,长寿者所占比率不少,其中超百岁的就有罗洪(108岁)、徐中玉(105岁)、巴金(101岁)。这三位人瑞都有个共同点:争分夺秒,想把手上的活儿恨不得一气干完。从徐中玉先生为我题词就能看出此般心情了。他在华师大专用稿纸上用粗笔题道:“热爱生命,但求无悔。写与正伟同志共勉。徐中玉。2008年11月6日”。


不久,徐先生在书房里手捧半成品的《中玉壶》与谈桃林回忆着中学读书时与宜兴学友的往事,还说了许多有关紫砂壶的趣事,能听出,他对紫砂艺术十分在行。当谈桃林请他在壶上题词时,我见徐先生再次写下了“热爱生命,但求无愧”。


题有“热爱生命,但求无悔”的《中玉壶》.jpg

题有“热爱生命,但求无悔”的《中玉壶》


徐先生对光阴尤为珍惜,即便在被打成“右派”时,从教授贬到图书馆劳动,直至“文革”遭难的二十多年,也没放弃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理想的追求。在艰苦的岁月中,他远离尘嚣,与书为伴,读书达七百余种,做卡片二、三万张,计一千多万字,当编《辞海》缺少人手时,知识渊博的徐中玉被选中,在“左”风盛行之时能戴着“右派”帽子作编辑,是件难以想象的事。徐先生用自己的行动证实了生命的价值,同时也证明了只有承受磨难,才能不断增长道德勇气。


进入文学新时期,徐先生迎来了文艺复苏的春天,他要追回失去的光阴。任华师大中文系主任时,他注重实践,追求实效,培养学生的创造力,开创了用文学作品替代论文,此举极大地激发了学生的创作热情,在这良好的学习环境中产生了全国知名的“作家群”,如孙颙、赵丽宏、王小鹰、陈丹燕及评论家毛时安、王晓明、吴炫、陈伯海、许子东等当今活跃在文坛的“台柱子”。


谈桃林登门邀请与徐先生熟稔的美术评论家、画家谢春彦为《中玉壶》题图。他在壶上挥笔作画,画面上,徐先生盘腿而坐,双手垂膝,竖着一头花白短发,满面笑容,硕大的“寿公”二字分列两旁,满地寿桃意为桃李满天下,并题款:徐夫子,神州文场老黄忠。颂扬老而弥坚之意一目了然。《三国演义》的五虎将之一的黄忠七十五岁战死疆场,可当代“老黄忠”——徐先生七十五岁还刚任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一职,为繁荣上海的文学事业才刚拉开大干一场的序幕。他不辜负作协前主席巴金先生的期望:“要把作协的工作做好,团结大众,多出优秀之作”。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实施改革,修订规章制度,改变了理事“不理事”的风气,并大力扶植优秀文学青年,为八十岁的老作家举办纪念活动,筹划着办一所创作之家和规划着一系列为作家服务的项目。在他任职的八年中,文学新人辈出,一大批有影响的好作品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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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玉壶》上谢春彦为徐中玉作的漫画


七十多年来,徐先生在研究古代文学理论上有独特的建树和成绩,出版了十余部饮誉海内外的专著,先后出任过十余种期刊的主编,他与匡亚明共同创办的《大学语文》只是其中的一种,至今此刊印了九版,计三千多万册,被教育部定为国家重点教材。时年94岁高龄的徐先生除主编几种丛刊外还担负着《文艺理论研究》(双月刊)主编,已整整29年了,每期他都要亲自把二十七、八万字的终审稿看上一遍,其中付出的辛劳只有他最清楚。尽管如此,还想把手头事忙完后撰写他的《自传》。


有人会问,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徐先生逆境不屈,顺境不息?他用百年丰富、坎坷、多彩的人生无言地告诉人们:生命的意义只有是通过为他人、为社会服务才得以体现。只有这样,才能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所以,徐先生在《中玉壶》上的题词:“热爱生命,但求无愧”对后人是一种嘱托,更是一种期盼。


镌刻在《谷融壶》上的“文学是人学”


徐先生与钱谷融先生共事多年的老朋友了。在我的印象中,无论到上海作协参加活动或会议,还是出席全国“作代会”,总见他俩结伴同行,亲密无间。在华师大,每天清晨能见他们在长风公园绕着银锄湖散步的身影。一路有说有笑……


2008年夏,谈桃林在钱先生九十岁生日前夕创意设计了《谷融壶》。为表达钱先生与徐先生形影不离的情谊,他也请谢春彦配图以求和《中玉壶》风格保持一致,仍以漫画形式。含蓄幽默的画面,给人带来愉悦,只见钱先生头戴法兰西小帽,双手扶膝,席地而坐,乐呵呵的模样像尊人见人爱的弥勒佛,打开的书本与清茶放置在一边。悠然自得的神态与钱先生的《散淡人生》书名十分合拍。


《谷融壶》上谢春彦为钱谷融作的漫画像.jpg

《谷融壶》上谢春彦为钱谷融作的漫画像


平时,钱先生乐意称其为“散淡之人”,但在学术研究上却以严谨而著称,因而,看问题比别人视野开阔,见解也独特。当谈桃林请他在《谷融壶》上题词时,他不假思索地写下了“文学是人学”五个大字,这是他最著名的文艺观点,为此还遭受过数十年的不公正待遇。放下笔,他给我俩说起发生在五十多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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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有“文学是人学”得《谷融壶》


那时,正轰轰烈烈开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运动,钱谷融在一次华师大大型学术研讨会上,中文系主任许杰一再鼓励他发言,钱谷融捧出一篇平时所读所思写成的《论“文学是人学”》论文,他以人道主义思想为核心,强调文学对于人丰富个性的关注,不满于注重阶级性而忽略个性,会上却招来一片反对声。此文本没打算公开发表,《文艺月报》一位编辑得知后,索去此稿,在1957年第5期上刊出,《文汇报》也配发了消息,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6月,反“右”运动开始了,钱谷融的论文被作为批判重点,批判的范围、程度也不断地扩大、升级。最后,他和复旦大学的蒋孔阳同时被定为“活老虎”,供随时批判。果不其然,在1960年由上海市作家协会组织的一个著名的49天大批判中“活老虎”被派上用场,夜以继日连着批,批得钱谷融多次胃出血,但他毫不畏惧,用他的话说:“批判完了,叫辆三轮车,拉出去吃一顿”。听得我又气又想笑。无拘无束的气氛,使我有了可乘之机。斗胆提出为这著名论点写幅墨迹。好说话的钱先生拿起毛笔在宣纸上题下付出过沉重代价的“文学是人学”。他为了坚持这不寻常的五个字,宁肯在讲师职位上“原地踏步”了三十八年,也不愿改弦易辙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受人尊敬。


钱先生也是一位人道主义的实践者,在对待戴厚英问题上尤为凸出。戴厚英是他的学生,在那场“49天大批判”中言辞激烈,批判时唯独她对钱先生直呼其名,当时距“文革”爆发还有六年之久,旧有人际关系中的礼数,还没到荡然无存的地步,所以在场者听了都不禁耸然动容。“文革”后,戴厚英由同学陪着登门探望钱先生。尽管她知道自己错了,碍于面子没当场忏悔,但钱先生原谅了她,他把一切归咎于:“她接受的是一种背离马克思主义的畸形教育,因此她的个性被扭曲了。在‘四人帮’的控制下,做了许多傻事和错事。”但他欣慰地看到了戴厚英以与诗人闻捷恋爱经历为蓝本的小说《人啊人》、《诗人之死》,它是对人性的一种赞美,这不也是对“文学是人学”最好的论证吗?


半个世纪过去了,当有人向钱先生问起他的治学之道时,他笑答:“我是一个懒人,书是从茶馆店里看的”。难怪春彦师在画作上的题款为“茶香书香钱夫子”,并非凭空想象,是有出处的。


文学与艺术珠联璧合的《丽宏壶》


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因文化的差异在用茶上也有所区别,平头百姓为喝,文人墨客为品。诗人赵丽宏品茗中又融进了文学理念和艺术元素,品位自然就高人一筹,他注重茶艺,讲究过程,所以,好的茶;好的水;好的环境和好的心情在他看来缺一不可,此外,对壶具也十分地在意。见到一款好壶如遇知己,赏玩不止。我曾目睹他受赠“陆羽纪念壶”时细读这款“仿供春”上科学家谈家桢、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题款时的愉悦;也亲聆过他为老友、诗人赵辛之(即杭约赫)的“顾景舟壶”被化为碎片时扼腕痛惜,当得知赵老驾鹤西归,他悲痛地又写下了悼念文章——《壶碎了,诗还在……》,读来,潸然泪下。这至真至爱的感情用他赠我的墨宝“茶意禅心”来比照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赵丽宏在浦东上钢新村居住时,他七村我九村,彼此相距五、六分钟路程,那时,他已成专业作家了,我怕影响他的创作,偶尔我们也会串个门,我见到他家满屋子书。但艺术气息很浓,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地板上铺着手织的艺术地毯,书桌、书柜上摆放着各种雕塑,其中有他刚从墨西哥带回来的玛雅人的塑像,最注目的还数摆放在门口的一架新钢琴。


赵丽宏对音乐、书法艺术颇为精通,没想到的是水墨画与他的诗同样出色,令人惊奇。不久前,我不断地从书刊上看到他作的“古人弹琴图”、“双猫图”等画作。当谈桃林邀他在“丽宏壶”上绘画时,他爽快地答应了。我见他在壶上笔走龙蛇,只见一位古代高士站在盘根错节的老松树前望着远山沉思。这幅题为“远眺”的山景画构图简洁流畅。接着,赵丽宏在壶的另一面书上“静者心妙,飘然不群。”观其笔墨古典、意境高远的画作,再读清新的诗句,真可谓是享受文学艺术的过程,也是他厚积薄发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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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宏壶》上的高仕远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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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宏壶》上的题词


赵丽宏自小喜欢习画,就是在万般劫难的“文革”中也没间断过,下放农村时,他逆潮流而上,不画讨巧的“革命题材”的画和书写标语口号,坚持画乡村气息浓郁的山水、花卉、五谷与蔬果,广受农民喜爱,称他为“知青画家”,有的还赶远路,邀他到家作画写春联。而今,只要稍加留意崇明农村老宅的灶壁,还能看得到赵丽宏当年画的有着斑驳色彩的灶画呢。


谈桃林雅兴未尽。不久,他又设计了一款壶请赵丽宏作画题诗。一幅意趣盎然的“书趣图”跃然壶上,一部函套线装书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一只小花猫眯缝着双眼趴在书上正打着瞌睡,古瓷瓶中鲜花绽放。而后,赵丽宏在壶的另面题上“书中自有心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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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在“茄段壶”正面画“书趣图”


只有在沙漠中经历过饥渴才会体会到水的珍贵。“文革”中,无书可读的那段寂寞的日子在赵丽宏记忆里是抹不去的,苦闷中,是农民朋友给他送来了书籍,使他走出“荒漠之地”。


返城后,赵丽宏蜗居在一间不足8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桌、椅、床外,空余之地全让书填满了。一位画家见屋没窗户,为他画了一幅田野风光的油画权作窗门,远水解不了近渴,真正开启他心灵之窗的还是那堆到天花板高的一本本书了,赵丽宏在这间不辩昼夜的小屋里靠着一盏8瓦小日光灯埋头读书,伏案写作,从小黑屋走向文学艺术的殿堂……


天道酬勤,在他从事文学生涯中,他先后出版了小说集、报告文学集、诗集、散文集、绘本达百部之多;他的作品还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并获得许多国际上的文学大奖。赵丽宏是散文、诗歌被收入教科书数量最多的作家!


我在欣赏谈桃林创意设计的《丽宏壶》时总觉得其中一款壶型似曾相识,后通过比对、考证,解开了谜团。才知壶盖、壶钮造型借鉴于清代著名书画大家陈鸿寿的“曼生十八式”中的“瓢提壶”,壶身则采纳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之女、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徐徐的“倒把西施壶”的圆肩收口之风,整把壶体现了删繁就简、约而不简的朴素美。


数年前,静安图书馆“赵丽宏书房”挂牌后,赵丽宏常以自己心得体会在馆内进行讲座活动,以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和能力。“书房”里书香满溢、名家题词和各种人像雕塑等艺术品云集,赵丽宏除接待读者外,他在此静心读书与写作。所以,他崇尚“静者心妙,飘然不群”理念的《丽宏壶》落户“书房”也在情理之中了。


陈列于“叶辛文学馆”展柜中的《知青壶》


谈桃林对早年的知识青年“插队落户”苦难生活所演绎的许多感人故事颇感兴趣,很想用陶土艺术来塑造人生经历。一次,在纪念“活动上,他把自己的设想与叶辛一说,便一拍即合。


谈桃林起先为叶辛创意的是《叶辛壶》,所采用的是“石瓢壶”造型。但非依葫芦画瓢。改良后的“石瓢壶”,宽厚的壶体变得更为稳重大气。叶辛手捧毛坯的《叶辛壶》反复端详。随后,当即提议把漫画家郑辛遥为他画的头像放在壶体正面,留出的空间,他用毛笔添上了“人生百味”。在壶的另一面,他题下了“岁月蹉跎志犹存。叶辛。”《叶辛壶》成品后,他意犹未尽地说,再设计一款造型具有农村特色的《知青壶》。这才有了后来的“瓢”、“桶”组合的“知青”姊妹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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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辛壶》正面,叶辛画像由郑辛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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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辛壶》上“岁月蹉跎志犹存”的题词


《知青壶》由叶辛创意,文学创作对叶辛来说是行家里手,但对紫砂艺术设计还是初次尝试,好在文学与艺术相通,经几番斟酌,最终在贵州的“知青酒”瓶的造型上得到启发。觉得水桶在农村生活中必不可少,既是用具,又作农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不久,我在谈桃林处见到《知青壶》样壶,眼前顿觉一亮,四十年前当知青时的情景立时浮现在眼前……


刚下放安徽农村不久,队里安排我与一个出工不出力的“二滑子”走村穿户卖凉粉,他挑担,我掌秤,没过几天,好算计的“二滑子”半路撂挑子了,感到他吃亏,提出轮换挑,这对一个刚从上海到农村的知青来说,怎挑得动这副盛满水和凉粉的担子呢?但又找不出理由推却,只能以“滑”制“滑”。在起担开步时,我偷偷将扁担三分之一那头放到肩上,由于重心失衡,后桶跌落,接着,前桶翘起后随之也重重地摔在地上,“二滑子”赶紧跑上来,蹲在地头扶起水桶心痛地说:“我的个娘哎,我得靠它养家呢。”从此,再也没让我碰过担子。可想而知,水桶在农家心里的份量了。


《知青壶》的正面镌刻着选取自叶辛小说《三年五载》的封面画,画上这间土屋是画家根据叶辛插队时居住多年的贵州修文县砂锅寨的知青户而创作的,土屋被坚石垒起的院坝圈围着,屋后是层次分明的梯田,一条青岗石级铺成的寨路从坝前的小门蜿蜒通向远方。叶辛当年与寨里四个知青一样,住在这间刮风就摇、下雨便漏、门是用牛粪敷的小屋里,每天沿着这条山路去插秧、打田、挑粪、挑灰,或上窖洞制砖或下矿井挖煤,披星戴月,疲劳不堪。但他没气馁、消沉,在文学创作中找到了乐趣,把所见、所感宣泄到纸上,起先在被窝和屋檐下写,后怕影响别人休息索性搬到一座废弃的破庙中继续埋头创作。功夫不负有心人,叶辛在农村先后完成了处女作《高高的苗岭》,接着又创作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风凛冽》等脍炙人口的小说……,壶的另一面是叶辛手书“苦乐年华”,这飘逸洒脱的题词也许是他与上千万知青的共同心声吧。往事回首,虽有过苦闷、孤独,甚至绝望,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苦难的经历也成了知青后半生挑战生活的基石,思索人生的基础,战胜困难的基柱,叶辛是特殊年代里苦中作乐的成功典范,他把这段亲身经历转化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在数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先后出版了《蹉跎岁月》及三部曲《孽债1》《孽债2》《过客亭》等大量既有丰富内涵又有影响力的优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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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辛题有“苦乐年华”的《知青壶》


我还清晰记得1995年初电视剧《孽债》播出后产生的轰动效应。街头巷尾热议,连生病住院的巴老每天按时坐在电视剧前,他虽不能每集看完,但对火车站送别知青的片头印象深刻。一次,叶辛随作协主席团到病房看望。卧病在床的巴老对他说:“祝贺你,你的电视剧《孽债》很成功。”接着,又说道:“体现了人性的东西,讲到了人人关心的事。”他还回忆起往事说,儿子小棠下乡去时,不让他妈妈到车站送别,萧珊还是夹在人群里为儿子送行。车轮一动,大家都嚎啕大哭起来,当时的情景就像电视里一样。


《知青壶》选用的黄泥料,即宜兴黄龙山段泥。它与水桶的水杉木料色泽相近,而且和壶上那幅乡土气息浓重的山寨图浑然一体。 谈桃林在造型上艺术地把水桶双耳夸张地延伸,一条竹扁担穿插于双耳间作桶把,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知青壶》的提梁了,从细微之处不难看出制作者——江苏省陶瓷艺术大师陈建平的匠心了,他不愧是紫砂大师徐秀棠弟子,秉承师傅真传同时又融入自身的创新理念和独到的雕塑艺术,在《知青壶》上得到了尽情地发挥,根据谈桃林的设计图,他把扁担竹节、桶板接缝、桶箍、细木纹雕塑得疏密有致,张驰得当,逼真的艺术造型,令人拍案叫绝。不失为是紫砂茗壶“花器”中的佼佼者。


2016年 2月于浦东书院镇上的叶辛文学馆正式对读者开放。在宽敞明亮展厅里,陈列着叶辛的书稿和各个时期的作品,在展览的各种物品中,《知青壶》占了一席之地。我想,叶辛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和产生的影响,是他“岁月蹉跎志犹存”的奋斗结果啊。


谈桃林创作的类此人见人爱的茗壶不胜枚举。谈桃林用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让沉寂的陶土与鲜活的文学故事相结合,再注入各种艺术元素,经过提炼加工,烧制成一件件能“开口说话”的紫砂艺术精品,这无疑是陶土发展史上的一大创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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