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 . 西门,西门(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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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西门(之四)

作者:龚静 发表时间:2017-06-26 点击数:266

走过吊桥头

 

西大街朝东过了吊桥,就叫人民街了。其实,老早还是叫西大街的,直到州桥,才开始东大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改名字的,反正在静岚记事时就是人民街了。做啥叫吊桥呢,吊起放下,通行阻隔两厢方便,原来这里有城墙,有城门,叫合浦门,吊桥下分外城河内城河,当然,静岚每次沿着西大街去城中都要经过的吊桥是不能吊起来放下去的了,就是一座普通的桥,要说有不普通处呢,也有,眼睛斜瞄瞄,可以看见附近有一截城墙,城墙贴隔壁有家复建制盒厂。当年嘉定城是四面皆城墙的,否则怎么有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呢。


城墙在静岚小学时有还是有几截的,吊桥这里一截,南门那里也高耸着一段,北门也延展着残剩的土城墙,从嘉一中校门前横穿过北大街,沿田埂走,就可望到已经荒草蔓蔓的城墙在农田边上,东门的城墙什么模样静岚没见过,大致总是残山剩水吧。残山剩水也好,到底是见到城墙的,好像心里多了一些思古之幽情,到底嘉定和“上海”有些不一样的。


说到城墙,静岚想起高考前的一次模拟考试,考得不理想,午饭后呆坐教室里郁闷,语文老师何老师来了,微笑地说大家出去走走吧,不要老闷着啊。何老师这年四十五岁左右,知性优雅,不动声色地于细微处观察着学生们。几个女生跟着她一起走,何老师看看尚未离座的静岚,走吧,出去走走,吹吹野风。校门外,农田,田埂,北门的城墙就在不远处,风吹过来,从狭窄的教室到开阔的田野,禁不住要做扩胸运动,呵出一口长气,心里松了不少,静岚和回首的何老师相视一笑,老师的鼓励尽在不言中。城墙后来一截一截都不见了,除了吊桥头保留了一段,做成景观的意思。静岚庆幸看到了城墙,虽然残了,土堆了,也是一截截时间堆积起来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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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吊桥头(龚静摄于2017年2月19日 )


从104弄出来走到吊桥,一路上都是商店,百货店、布店、五金店、食品店、肉庄、邮局、饮食店、理发店,经常走的,静岚闭着眼睛都数得出来,每个月都要跟着母亲到食品店买油盐酱醋,固本肥皂(扇牌肥皂金贵,买上两块要节省着用,只有汰好一点的衣裳时才用的),黄草纸白草纸,干的海带备好一卷,水发后炒炒豆腐干或榨菜又下饭又营养,外婆说的,对大脖子病有好处,营养这个词倒是不太讲的,反正吃东西都是遵守老传统,应和节气,逢熟吃熟。走到项泾桥了,白铁匠叮叮当当敲得认真,西大街上几乎每家人家家里的锅子水吊子漏底了,都到这里来换的,还有白铁簸箕,各种模具,白铁匠生活来不及做。过了隔壁老虎灶,一家水果店,还有一家碗店,碗碎了可以来补,静岚也陪外婆来补过碗,一只粗瓷青花碗,是外婆从乡下老宅带到城里的,敲碎一块,不舍得,来这里补,像在碗上缝了个直脚纽,却是平整的。碗店隔壁又是家食品店,偶尔静岚在这里买几分钱的蜜饯,话梅橄榄太贵了,不过就是甘草甜支卜,其实就是萝卜干丝呀,为什么要到这爿店来买呢,104弄隔壁没几步就是食品店,每月陪母亲来买日用品,店员都面熟陌生,静岚不好意思,这家店就好多了,一只甜支卜三角包藏在口袋里,走路,摸索着吃一根,身边也没其他人,偷来的快乐似的,还甜甜咸咸的。再走过去,过了理发店,就是香花桥,香花桥堍边上就是大东饮食店,大东饮食店对面那家切面店静岚倒是常常去的,店堂里前头柜台,一侧切面机,方圆脸的男人肯定一大早起来前期准备都做好了,等开市,做做卖卖,馄饨皮切面,应付从容。


店铺和店铺之间自然有小弄堂,蜿蜒进去,一家家老房子,靠河边的,一般都有水桥头,有的人家从弄堂看进去,目光穿过客堂间,可以看见后门的水桥头,碎花睡裤的女人在洗拖把。


走上吊桥,吊桥下的城河比练祁河宽阔了,河上泊着水泥船,桥附近有家煤球店,常见从船上通过传输带卸下煤屑,看上去有几分壮观,像是平静的城镇生活中的一点点意外似的。和吊桥直角的还有座叫登瀛桥的,那里是西下塘街的起点,直走沿河有家航运公司,航运公司过去,几乎就可以看到农田了。


走过吊桥,走到人民街,走到小囡桥,就到了城中。右拐弯,走一段,左转弯,走过张马弄,再右转弯,就走到了少年宫。


走过吊桥,有条小路右转弯,两棵高大银杏,左手边就是城二中的大门。


走过吊桥,走过人民街,走过小囡桥,左转弯,一段城中路,十字路口,再右转弯,走一段清河路,再左转,就到了北大街,走过一间间白墙(其实墙已经发灰了)黑瓦的老屋,离北门口不远了,就到了嘉一中。


好了,这座吊桥、这些路静岚在很多年以后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去少年宫的路,去初中的路,去高中的路。

 

人民街上的花岗岩磨得发亮,很多地方圆润如鹅卵石,下雨的日子不小心会滑了脚,两边的粉墙根爬满了青苔,在墙和路接缝的地方一绒绒小草冒出来,静岚偶尔朝开着的门望进去,一方青砖小天井,厢房窗台上摆着种葱的搪瓷面盆,窗台下搁着自行车,有女人坐在厢房门口拣菜,每个礼拜天中午她走过人民街,都要看一看那些开着的门,这些门的颜色像麻布袋,没有光泽,可是和青苔墙看在一起顺眼。


小学时有一阵每个礼拜天下午静岚都要去少年宫,午饭后,母亲给她扎好辫子,有时两根,有时独辫,有时还把辫子盘成髻,左右两侧,再系上塑料蝴蝶结。母亲喜欢扎得紧紧的,老式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出一个有着光洁额头的小姑娘。梳妆台是外婆的嫁妆,从乡下带到城里的,公房的屋子实在不太适合这种梳妆台,委屈它挨着床靠着,镜子、抽屉、台柱子,花纹讲究。外婆边上看着静岚,妹妹的头发蛮兴咯,发根还蛮高的,看起来大起来命还可以的,不会像我一样苦命哦。母亲嗔怪,苦命苦命,你总归讲苦命,老娘你蛮好咯。静岚听着她俩你来我往的,心里有点烦的,梳梳头发还命好命不好的,但也有些印进心里的,摸摸后脑那里的发梢稍,模糊地想一想长大后会如何呢?眼前看起来,离长大很远啊。母亲跟阿芳姆妈白话,经常讲的话:哎呀,日脚长了,不出世唻。出世,意思就是读书毕业,长大自己活性命吧。静岚从小听着,感觉好像小孩子是父母的负担似的。镜子里的小姑娘有点不耐烦,虽然她总是被表扬懂事,看看薰衣草色的塑料蝴蝶结,她转了转头,蝴蝶结打得很匀称,梳妆台抽屉里还有两根粉红的蝴蝶结呢,她有点小小的欢喜,去少年宫呢,好了好了,你们不要讲了,我要走了。


瘦小的女孩子,白衬衫,天蓝底白花的布裙子(还是托人从市区买来的),丁字形黑皮鞋是她的大伯送的,步子倒不慢,眼神里忍住跃跃的兴奋,揣着一点隐秘的骄傲,去少年宫。她走得快,目不斜视,她希望快点到少年宫,其实她是有点羞怯的,她怕碰到熟人,隔壁阿姨,邻居同学,似乎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要去少年宫,由于常常被挑选上,她的同学对她是有些意见了,女孩子们的态度就是聚在一起无形中孤立她,弄得她似乎很要看她们的情绪,她想她没做错什么呵,她那时不明白你被选上就有人落选,每次每次的,小小的心就产生了怨恨,是呵,凭什么都是你?学习成绩好就好了?这样的心情藏在隐秘的地方,如杂草,她慢慢琢磨,拾掇这些草丛,后来她知道这就是最初的人情世故了。


去少年宫,有一阵是跳舞,后来改成朗诵了,再后来做报幕员。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少年宫,每个星期日下午活动。不是每个少年可以随便在礼拜天去少年宫的,每个少年心里都知道,要经过挑选。静岚到成年都记得那次挑选合适的少年学拉小提琴,就在少年宫二楼那间狭长的房间里,一个大眼睛的年轻男老师挨个观察她们伸出的小手指,看它是否够长,是否超过了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很不幸,她的小手指显然令老师失望了,小提琴轻妙的弓弦尽管是她的梦想,但从此绝缘,短小的小手指是不能拉琴的,这就是法则,少年时他们就无时不刻被告知着种种法则。符合法则,就能够被挑选,好象那句“脱颖而出”的成语。


去少年宫的路在静岚的眼里是长的,常常杂草般的心事会漫上来,不过,要紧的是现在要去少年宫,静岚希望进去了,跳舞了,朗诵了,那就快乐了。于是,她总是尽量走得快些。花岗岩老街,时间长了,脚会疼,她的辫子似乎有些松下来了,还好拐过张马弄,走到南大街,就快到了。


少年宫是一个大园子,进门就见花草,房子有好几进,少女静岚那时还不大明白,只是楼上有雕花栏杆的走廊让她着迷,走廊折来折去,捉迷藏似的,不知道少年宫里有多少间屋子。成年以后她才知道少年宫的房子颇有来历,最早是崇祯皇帝周皇后的娘家宅子,周皇后老家在嘉定娄塘,后来在镇上买了这处宅子,人称周家花园。李自成兵临京城,说是周皇后曾建议崇祯送两个儿子到嘉定避一避,可惜崇祯这个人做事向来游移,定不下来,最后也就自缢收场。晚清时,周家是彻底败了,花园姓了秦,秦家也是有来头的,祖上乃宋代诗人秦观,秦家出过兄弟翰林,十分了得。1949年后,秦家花园由政府接了管。


发《上海纪实》“西门,西门”(四)配图2·好好学习(韩王荣 画).jpg

好好学习(韩王荣 画)


那时的静岚只知道少年宫有的房间大如学校的食堂,有的小若门房间,有的窄窄暗暗,神秘兮兮的。不过,来不及去看老房子的,舞蹈班就要开始训练了。很多同学都到了,她们说话的音调与她有些差别,染上了市区的口音,她们看上去就有点与众不同的意思了。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比较,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理,年少的心就这样模糊地意识到了更多。


一次,静岚被选去做全县文艺会演的报幕员,那个大眼睛的男老师还专门来训练她,台步、说话音调、手势,她努力表现,大眼睛老师的皮肤很白,她想男老师的皮肤怎么也这么白呢?大概他不大晒太阳的,总是在少年宫的房间里教学生拉小提琴的关系。那天她穿上红丝绒背带裙,在人民大礼堂报幕。开始就出了洋相,她不知道,但听到台下的笑声,原来她的丝绒裙摆翻上去了。不过这都是小插曲,一切都还顺利。结束的时候,静岚还能感到心跳得咚咚咚的,脑子里热烘烘的,待换下丝绒裙子了,她才想起她的蓝地白花布裙子在少年宫同学手里,同学已经回家了,一下子欢乐就变成了沮丧。红裙子刚才还希望穿得久些,现在简直招人现眼了,她只好带着未擦掉的胭脂,一步一折光的丝绒红裙子,走过清河路,走过人民街,走过吊桥,好不容易走到西大街,回到家。


似乎好多事情总是这样热火地开头,落寞地结束,甚至意料不到的不开心。一路上静岚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那羽毛暗淡的孔雀,隐约间那些兴奋如阳光的影子,越来越短下去。

 

静岚想起来有一天下午在南大街孔庙的当湖书院内参加面试,是一次怎样的面试呢,是上海的京剧团老师们来嘉定挑选小学员,嘉定好几所小学的学生都齐齐来到孔庙,青砖地、雕栏画栋,小学生们才不会注意这些呢,大家都兴奋而忐忑地排队等着面试。应该是朗诵和唱歌吧,也许是唱支山歌给党听?也许是哪首红色诗歌?静岚真的忘记了。只记得歌是唱走调了,朗诵也许也不怎么样,虽然学校里推荐的老师觉得还不错。她记得心跳加速,要跳出喉咙的样子,如果不是在朗诵,真想用手去按住。走出那间古老的房子,走出孔庙,静岚都没想到玩一玩孔庙隔壁的汇龙潭,从西门到汇龙潭公园还是蛮远的,来回步行,早上出发,转一圈,赶回家午饭,来是来得及的,并不从容,所以到汇龙潭看看打唱台,打唱台的屋顶藻井煞是好看,像看螺旋盘旋而上的花纹,在顶端会和。看看唐代的经幢,看看花草,走走奎龙山,湖心亭上坐一歇,简直是春游的意思了。静岚却是没有心思,沿着孔庙门前那条雕着72只石猴子的台硌路回家时,当然也不会有心思去数数真的是72只狮子吗?每只狮子都长得一样吗?说是代表孔子的72个门生,静岚知道孔庙的名气在江南这一带蛮响的,嘉定人向来重视教育,讲究读书做人,孔庙是嘉定人的骄傲的。静岚想起三楼有个不怎么看见的邻居周先生,大人们说正是他在文革期间保护了72只石狮子。1966年,当时嘉定有个红卫兵纵队打算某天去砸孔庙的石狮子,破破“四旧”。纵队里有个小将回家跟父亲说了,这位在博物馆工作的父亲心里明白石狮子的价值,可不能眼看着石狮子遭殃,怎么办?他连夜召集几位同事商量办法,大家思来想去,决定凑钱请来泥水匠,夤夜将石狮栏砌成厚厚的水泥墙,再在上面刷上革命标语,等第二天红卫兵到达孔庙,一看如此情景,也只能作罢了。这位父亲就是周先生。静岚其实真的记不得周先生的样貌,母亲说他高个子,平时少言语,后来他们家搬走了。


发《上海纪实》“西门,西门”(四)配图5·孔庙前的石狮子(龚静摄于2017年1月29日).jpg

孔庙前的石狮子(龚静摄于2017年1月29日)


静岚在孔庙看到的已经是石狮子了,石狮子姿态各异,沉默不语。小学校里正在开展什么批林批孔运动,孔夫子变成了孔老二,静岚搞不懂,可是在学校晨会上还得照着老师写好的稿子念,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克己复礼到底好还是不好呢,小孩子是不明白的,倒是记住了几句孔子说过的话。


可是,此时此刻静岚想的不是孔子,而是面试后那种奇怪的感觉,快速跳动的心脏已经恢复正常,身体的那种热感也渐渐凉了下来,静岚知道不会被选中的,虽然她曾经时常被选中过,但总有不被选中的时候的,即使被选中了,也会像那条红丝绒的背带裙,台上亮闪闪,好看,可是,走在西大街的路上,穿着它却尴尬之极,静岚当然还不会用很多词语来形容这种感觉,她想起很多人家结婚都喜欢放鞭炮,那种百响,红色一长串,噼啪作响,热闹得很,却终究满地纸屑,刚刚还是饱满的红,转眼一地烂污糟糟。


当不惑之后的静岚某一年看到一条正红偏橘的红裙子,冉冉起购买之念,好像是要挽住逝去的时光似的,突然依稀仿佛地想起了那条少女时代的红丝绒背带裙,陈年往事竟然无比清晰,顿时热念缓缓地冷下来,虽然静岚很温柔地看着红裙子,却无比坚定地拒绝了它。

 

站在吊桥上看城河,时有驳船队慢慢地行过,露天的水泥船舱堆着黄沙砖头之类,领头的那艘船是有像模像样的木头船舱的,船头还晾着一件褂子,看着驳船慢吞吞远去,好像是带来了城外的世界,不过一歇歇水波就平静了,船队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静岚手搭在吊桥栏杆上静静地看了会,就走下桥,右转弯,走过短短的庙泾桥,看见那两棵银杏树,城二中就到了。


在校门和银杏树之间有条小路,是中下塘街,窄窄的台硌路,一边的老宅与人民街隔河相望,一边是平房样式的新村,红屋顶灰砖墙的房子,再延展出去就可以看到农田了,城镇和乡村彼此间似乎总是无法分离的状态,你穿过西门方圆某一条小弄堂,走着走着,就看到城外的田畴。城二中的校门有两个,大的在银杏树斜对面,小的就在中下塘街,大校门是一个校门的样子,却也平常,小校门其实是食堂附近的偏门,类似那种江南老房子的门楼,从这里进去,好像进某个老宅子。城二中的前身名私立承德初级中学,1950年代由嘉定工商业人士创办(1956年下半年转为公立),就建在西门承德祠堂内,经年历月的,慢慢发展起来的,到了静岚上初中的1970年代,规模自然已经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平房的老教室,二层和三层的新教学楼,初中、高中,还有校办厂呢。那年头有句口号叫“向科学进军”,高考制度也在1977年恢复了,考重点高中,考大学,就是静岚和同学们心头的热念。初一时还在暑假里参加美术班,画画画;还跟着老师排节目,跳跳“绣金匾”的舞蹈,到了初三,所有一切都让位给了考重点高中,阿芳姆妈讲的对,考进嘉一中,等于一只脚踏进大学了。小峰姐姐没考上嘉一中,算了算了,不是读书的料,让她顶替接我的班算了,阿芳姆妈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失落的。静岚肯定会考进嘉一中的,阿芳姆妈说。也要碰运气呢,静岚嘴里谦虚着,心里其实也自信的,初中三年,名列前茅,应该还是有这份自信的。


校门口的银杏树时常可以看到这个女孩子的身影,初二那年冬天,女孩子冻着手清早去校门口的露天水龙头洗教室里的痰盂罐,黏黏的东西,水冲不掉,只能用手,哪里有什么橡胶手套之类,就是裸露在寒冷里的手。班主任是说每天的值日生清洗痰盂罐,没有几个少男少女自觉的,只能是班长的静岚以身作则,以身作则,以身作则,那一年的冻疮一直在来年的春天还在发痒,从此,左手手背的这一块似乎总有些血脉难通,尚未冬天,就已经木木的了。


银杏树斜对面是两家人家,房子却像是间小庙改建的。却原来老底子还真是间小庙。还是与明末清初的“嘉定三屠”有关。当年侯黄领导的抗清斗争失败后,清军首领李成栋下令“屠城”。是日上午,李成栋点上三炷香,命令手下城内杀人,见人就杀,不问男女老少,香尽方罢。倘若还原彼时彼景,西门街上鲜血成河,练祁河里血色成片,大概都分不清哪里是街,哪里是河。上午辰时到下午酉时,整整6小时。看守香烛的一位清兵小头目动了恻隐之心,就偷偷掐掉了一截香烛,并立刻策马去报告,不料只顾在马上呼喊的他,在三皇桥头边马失前蹄,人掉进河里,不幸被淹死了。幸运活下来的嘉定人为纪念他,造了这座小庙纪念他,混乱里哪里知晓其姓甚名谁,只知兵营中唤他“老八”。嘉定方言中称某人哪方面厉害有“拜大王”之说,故此庙叫名“八大王庙”。八大王庙也曾经一时香火鼎盛,在1949年后被改建成了民居。静岚记得屋子一侧还搭建了一间小小的灶披间,初中三年看熟的日常场景,在年少的心中不会留下太多痕迹,只是依稀仿佛,还是春夏叶绿,秋天叶黄,冬日凋零一地的银杏树在记忆中总是矗立着。到了21世纪——曾经小学时每次上台发言都会憧憬着说“我们要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为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的21世纪,就这么置身其中,再从吊桥右转弯去看那两棵银杏树,树在,民居已经拆除。每次返回西大街,静岚总要去看银杏树,古树了,被保护了,最近的一次去看,银杏树被漆成绿色的金属栅栏围护起来,无法伸手拍一拍,围护起来的树像绑上了什么东西,僵兮兮的,静岚想起那些每天走过的日子,突然心里涌起喝酸梅汤的感觉,那些踩着银杏树叶上下学的日子,那些在银杏树的陪伴下清洗痰盂罐的冬晨。


发《上海纪实》“西门,西门”(四)配图4·孔庙的树(龚静摄于2017年1月29日).jpg

孔庙的树(龚静摄于2017年1月29日)


几十年以后的秋天,新闻报道总会说一说银杏,城里哪条街的银杏树叶黄了,哪条路的银杏树好看,好比春天赏樱秋天看银杏的生活指南。静岚念一念那些年少时天天银杏树的时光,她拿出自己做的银杏叶图,是从街边零星捡来,清晰晒干,贴成图案,装框而成。虽然不是西门的银杏叶,总是银杏叶的。

 

站在吊桥头,也能望见那两棵银杏树的,不过,站在吊桥头,不是为了看银杏,是要等待上吊桥的粪车。环卫工人每隔几天拉着粪车来处理西大街上的化粪池。吊桥是环卫工人的必经之路。静岚和小伙伴等在吊桥头,看着大妈拉着粪车吃力的上得桥来,赶紧奔过去推一把,鼻子好像被壅塞住了一般。哪里会不知道粪车的气味,粪车外面粘着些什么东西呢?可是,学校里号召“向雷锋叔叔学习”,西大街不像上海的马路那么宽,扶着老奶奶没几步就到对街了,那么就来吊桥头推粪车吧,脏的臭的活计,很考验啊。拉粪车的阿姨四十开外,瘦长脸,辛劳的脸色,暗淡,看到静岚她们帮着推一把,微微一笑,其实平常里也总看到她的,看到她吃力地拉着粪车,腰微弯着,脚下一双草绿色帆布解放鞋,夏天是赤脚穿的,在台硌路上下力,鞋底很容易磨破。吊桥下到西大街的坡度大概有三、四十度的样子吧,上去吃力,下去其实也吃力,脚力得收住冲势,这个生活男人做也吃重的,何况一个中年女人。其实,静岚推一把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太多,想到的大概还是自以为这样的行动是做好人好事,还满心的欢喜。生活的重负是领略了的,只是终究淡淡,一把粪车其实也推不了多久,热度一过,也不去吊桥头学雷锋了,和吊桥上下粪车的大妈再也不会有交叉的。

 

二楼四家人家中,周师傅一家最早搬离104弄,搬到静岚去少年宫总会穿过的张马弄附近新工房,大家簇拥着周师傅说:周师傅,新房子有煤气啦,还有抽水马桶,总算勿要倒马桶了,适意适意。周师傅笑眯眯,右侧镶嵌的银牙齿波光一闪,慢慢讲:大家以后都会用上咯,都会用上咯。

 

再会,西门

 

每年夏天,朱家姆妈的河滩头一如既往地闹猛,甜芦粟好吃了,葵花也好收籽了,朱家姆妈不晓得那个外国人梵高画葵花,晓得的人那个时候也不多,葵花籽收下来,虽然不如新疆葵花籽,炒来嗑嗑也蛮好。新疆葵花籽是某种远方的盼望,每年春节前,就会有包裹寄来,静岚知道有葵花籽和方糖吃了,母亲的初中同学惠阿姨总在这个时候寄来。惠阿姨初中毕业报名去了新疆石河子,结婚成家,丈夫是一起去的同伴,相濡以沫。惠阿姨老家就住在人民街上,每年回家探亲总要来西大街串门聊天,圆圆的脸,杏仁眼,说话爽利,笑声朗朗,静岚喜欢看到惠阿姨,好像带进来一股爽朗的风,吹散那种日复一日的粘滞和灰蒙蒙之感,新疆惠阿姨在糖厂工作努力积极,人缘也好,日子过得蛮舒心。三个孩子长大后回上海读书,又回新疆工作,各自的命运也起起伏伏,惠阿姨的大眼睛里流了不少眼泪。那是西大街以后的惠阿姨,至少,在西大街的时候,惠阿姨和葵花籽一样过得饱满和脆香。


大颗粒的新疆葵花籽吃起来特别有满足感,年前炒好,春节里每天吃一点,好像就每天有期待似的。和散装白糖比,雪白的方糖仿佛就是仙女,岂能随意吃呢,一块小方糖掰成两三份,甜甜唇舌,感觉方糖似乎真的比绵白糖细腻鲜净啊,电影里看到了,三四块白嫩嫩的方糖盛在金边瓷罐里,入咖啡红茶呢,在老底子上海滩的咖啡馆,特务、地下党表面轻松地喝着咖啡,小调羹搅着方糖咖啡,身体和眼睛却是严肃认真紧张地审视着周遭。静岚看到电影里的方糖和惠阿姨送来的几乎一致,再口含方糖时,好像多了一点什么似的。是什么呢?


看一场电影是多么欢乐的事体,头发梳梳好,穿上清爽的衣服,夏天拿把折扇,冬天大家在一起看倒也暖和,最好还要买点甜的咸的,看电影呀,难得的,隆重的。从西大街走过吊桥头,走过人民街,再到城中路小转弯,再到清河路,到县人民大礼堂(好像啥个地方的大礼堂都叫人民大礼堂呢)才可以看电影,多少不容易。从“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到“小街”“庐山恋”“追捕”,去人民大礼堂是揣着盼望的。从西大街走到人民大礼堂看的最后一场电影就是《追捕》,啦啦啦,杜丘和真由美,骑马飞奔,真由美长发飘飘,杜丘高冷沉着,飞奔啊,飞奔的感觉真好。其实,过几天就是高考日。高考好像也是一个飞奔的姿势,以静态中动态的方式。静岚记得高考教室里特大的冰块,电扇空调一样也没有的教室,大冰块晶莹剔透。


自然,静岚一直记得在人民大礼堂报幕的那次尴尬,红丝绒的裙子后摆折上去了,然后下了台找不到自己的裙子换了,只好红丝绒红脸蛋回家,人民街、西大街真长啊。记得从西大街走到人民大礼堂去看电影,去参加全县学生大会,还有特别的1976年全县的中小学生戴着黑纱小黄纸花排队到人民大礼堂,在哀乐声中一起追悼毛主席的逝世。和人民大礼堂印象还有关的,是手持纸质的花朵排在会堂门口说“欢迎欢迎”,大概是欢迎贵宾来开会,劳动模范?静岚不记得了,只记得扑着红红的脸蛋,穿着白衬衫花裙子,欢迎得好累的,但是心里还有点雀跃,选不上的同学还要不开心呢,这样的欢迎欢迎一年一年地在以后看到,已经不是小孩子的静岚总是别过头,觉得好像突然一阵冷风过,皮肤起了疹子似的。


周师傅一家搬走后,来了杨师傅一家四口,彼此也都熟悉了,杨师傅的大女儿方圆脸,说话轻轻的,看起来慢悠悠,其实很有主见,她比静岚高一届,考上了中医学院,再见面时是在嘉定的一家医院门诊了,之后静岚就再也未见到杨姐姐,听说去了东瀛。虽然二层楼四户人家还是好邻居,可是一起做宁波汤圆的那种气场不复再有了,随着周师傅的搬离,大家其实都有些渴望离开,渴望去住抽水马桶新公房,渴望得比以往更加热切。


1982年的夏天热,热得倒不让人烦心,静岚家搬离西大街的渴盼马上要实现了,静岚也考上大学了,邮差送来的录取通知书就随意插在楼下木制信插里,当然是早就等着的,不过没有什么高声呼喊之类,开心的平静。静岚穿上了白底小圆点的棉布连衫裙,圆领短袖,是母亲前几天裁剪缝纫的,外婆也在旁边出主意,就是一块简单的布,一个简单的款式,三代女子围在一起好像做什么大事似的,袖笼装得要服帖,还得挺括,才不软塌塌;腰线得位置合适,裙摆大小适中,要裁出弧度,迭能穿起来才样子好看。穿了连衫裙,坐在沙发上拍照,沙发是父亲亲手做的,人造革面,弹簧,棕,沙发扶手和四只脚是托了朋友到机械厂去车的,静岚还一起帮着理顺撕松座凳内用的棕条,自己做沙发的风气在西大街好像也是彼此传来传去的,一楼无锡伯伯家也是,无锡伯伯还自己做落地喇叭的无线电呢,写字台上电烙铁嗞嗞响。拍照的照相机是借来的海鸥135,父亲年轻时是有台120的,也是海鸥牌,后来静岚和弟弟相继出生,开销大了,日子紧绷绷,120就卖掉了。拍照要胶卷,调光,焦距,拍好了到照相馆冲洗,不是日常生活的活动,所以拍照好像是非要有个理由的。这次的理由当然太充分,静岚考上大学了呀,难得拍照的外婆也坐在沙发上拍了张照片,成为她到西大街后难得留下的个位数照片中重要的一张,因为这个时候外婆的眼睛周边神经还算比较健康,不像以后会时不时地牵动,渐渐地,眼睛就左右大小不同了。


发《上海纪实》“西门,西门”(四)配图3·秋霞圃一景(龚静摄于2009年1月26日).JPG

秋霞圃一景(龚静摄于2009年1月26日)


再出门去拍照,去秋霞圃。


秋霞圃在东大街,从西大街走到东大街其实也不算太远,但平时也很少去的,好像著名的秋霞圃是偶尔才能亲近的地方,是春游秋游的目的地,不是那种随意走进去散散步的,要去,也得存了好兴致,有了好理由,方才觉得在这个小巧玲珑的明代园林里走走看看颇为满足似的。那么考上大学了实在是一个太好的理由了,一家四口提了照相机去秋霞圃转转,亭台水榭,曲径通幽,亭子里拍张照,石凳上一起合个影,月洞门内的芭蕉树站一站,脚下小路的花朵图纹看着也好看,紫薇花下也总归要拍一张吧,走在夏天的秋霞圃里不感到很热,老树和石头吸走了暑气,虽然没什么风,吹不起一池绿塘,浓绿的水面让人看看也清心得很。


静岚穿的是真丝立领的短袖衫,千鸟格的薄精纺花呢四片裙,都是新衣呢,夏天里特地走到西门外的裁缝那里做的,那里比光机所还要远,离西门火葬场倒是近了的,是乡下和城镇接壤之处,平房,接着外墙再搭了间小屋,三十几岁的女裁缝,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和休息日兼做裁缝。长脸型,下巴尖,笑起来眼睛会眯起来,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小。嗓音尖细,带一点慢节奏,就拖出了嗲,招呼人的时候这样的声音显得粘粘的热情。去做衣服总是礼拜日。她先是热情地招呼母亲,聊聊她的两个小孩,怎么淘气啦,功课不好啦,然后眯着眼睛笑着让母亲帮助在学校里好好管教呵。那枚尖尖的牙齿在她笑时突出来,仿佛为她格外添了几分伶俐。让人想起《沙家浜》里的唱词“这个女人,不寻常。”接着,话锋一转,才看布料,量尺寸,讨论式样,让来做衣服的人觉得像邻居朋友一样。不过,听了几次那尖细的嗓音,静岚有时会疑惑这真是她平时说话的声音吗。偶尔看到一个沉默的中等个子的男人,低垂着眉眼在厨房里出出进进,裁缝阿姨跟丈夫说话时声音就不大尖细,也不拖,也不嗲,很干脆的吩咐,还有点斥责的口吻,弄得旁边的人倒尴尬,她似乎也无所谓,回头又尖和嗲地笑出了细锐的牙。


裁缝承诺的取衣日一般总是不准的,总归要三番五次地“摆脚跟”,小屋子台子上面料堆了不少,想想裁缝阿姨这样上班做衣裳两不误,着实不容易,到底靠剪刀划粉缝纫机一点点做出来的,看起来安静的状态下,是努力的雀跃的女人心吧。后来听说西门外的那片私房田畴渐渐开发成楼盘了,听说裁缝阿姨买了城中的公房,原来工作的工厂倒闭了,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很少做裁缝了。实在是要很熟很熟的朋友才做呢。


立领的真丝短袖衬衫在秋霞圃的枫叶树下衬得蛮轻盈,前片的克夫使纯白的面料起一点点涟漪,一点点不夸张的小变化。变化其实每天都有,一天天过着,习惯了,好像感觉不到变化,当然,从秋霞圃回来后,变化在等待着静岚,她要去“上海”读大学了,上海和西大街的联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


发《上海纪实》“西门,西门”(四)配图6·时光总留给人一个背影(龚静 作).jpg

时光总留给人一个背影(龚静 作)


静岚从西大街步行到城中路,几个同学一起坐小卡车去上海,到大学报到,被子脸盆杂物,西大街百货商店买的皮箱子和暑假里一起绣花时钩的包,白色的网线包,从西门拎到了复旦校园。


静岚没有参与搬家,她在大学里,父母外婆和亲戚们操持了一切繁杂事务,大表舅和小表舅都来相帮,静岚回来看到的已经是有煤气有抽水马桶的新工房,不过外婆的茶壶桶酱缸等宝贝都搬到新房子了,新房子在底楼,小小院子没有水杉晒场那么宽敞,也还可以晒一盆酱瓜的。


离开西大街后,静岚陪着外婆回过西大街几次,她总要去望望朱家姆妈,朱家姆妈的女儿一个个出嫁了,她的老头子好像身体也一点点差起来,河滩头种的东西慢慢减少,朱家姆妈精气神差了些。外婆还是拿小瓶在新公房腌的酱瓜给朱家姆妈吃吃。过过泡饭,过过泡饭。


静岚看到阿芳姆妈家用上了液化气,烧饭方便不少,萍姐姐小峰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就老两口,吃吃用用蛮舒服,就是觉得阿芳姆妈气色差了,讲话中气不那么足了。年纪都慢慢上去了。玫姆妈和杨师傅两家后来也搬离了西大街,杨师傅一家很少能见到了,玫姆妈倒能见到,菜场路边的,静岚听母亲说常常能碰到,一起站着讲几句,儿子们都出道后,退休后的玫姆妈陪着郭医生,跑跑菜场,外头旅游旅游。


听到阿芳姆妈癌症去世的消息时,阿芳姆妈已经走了有一两年了。


项泾桥堍的老虎灶还在(当然,多年以后是不在了),还是有人需要来泡开水,还是那个蓝布帽子的男人,不过背躬了,老了。静岚想起寒冷的冬日来泡开水,石子路硌得脚底痛,灯芯绒棉鞋虽然前后掌钉了轮胎皮子,大概是冷风里冷的脚实在太需要一瓶热水来泡一泡了,竹壳子热水瓶拎着到底还是有分量的,走过项泾西街,转个弯,还有一段土路,看得到水杉晒场了,心定了,好了,马上可以用热水泡一泡脚了。


有了煤气,烧一壶热水多少方便啊。


很多年以后,有了热水器,在某个日子的空隙,静岚想起那些年去老虎灶泡开水的感觉,好像觉得那种脚底的冷袭上来,可仔细分辨,似乎又只是隐隐约约罢了。像老虎灶的烟气,散一散,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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