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 . 胜利进军中的悲歌——1949年金门战役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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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进军中的悲歌——1949年金门战役回顾

作者:容子 发表时间:2017-06-13 点击数:1995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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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战役解放军指挥所


【题记】解放战争中,父亲随人民解放军南征北战,亲眼见证我军连打胜仗,赢得胜利,创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年,父亲和战友们在福建海岛战地上庆祝了新中国的第一个国庆节。然而,就在建国当月,我军在进攻国民党据守的金门岛战斗中,却遭重大失利。父亲作为金门战役的幸存者,想起往事夜不能寐,挥笔写下《面向国旗的思念》、《忆金门岛战斗》等回忆录,深切缅怀牺牲的战友。在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的今天,金门战役的历史教训及现实意义,愈显深刻。重温父亲的回忆录,我根据相关历史资料整理编写此文。


一、挥师南下


1949年5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在取得上海战役的胜利后,经过短期休整,在叶飞司令员、韦国清政委的率领下,于1949年7月初,先后从驻地出发,奉命执行“进军福建,解放福建,建设福建”的使命。我父亲所在的十兵团29军87师259团,从上海战场撤离后,进驻苏州城东外的垮塘镇整修。部队给全体官兵发了“三件宝”,即一顶竹编斗笠,可遮阳挡雨;一个单人蚊帐,防蚊虫叮咬;一双上海造胶鞋,供长途行军。这些东西很受官兵欢迎,过去一顶军帽走天下,穿的是苏区老乡支前的老布鞋,这回要南下去福建作战,福建多雨潮湿,蚊虫凶猛,这“三宝”成了保障部队战斗力的必要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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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父亲年轻时(苏北新四军)


7月3日,259团从驻地出发,这时,父亲已从二营调到团政治处组织股任股长,随大部队冒酷暑、顶炎热,南下征程。进入闽境,爬山越岭,晴雨无常,战士们身着粗布军服,肩负沉重武器装备,终日汗流浃背,身上生满痱子,有的因腰部扎着子弹袋,长了疮疖。进入新区,征粮困难,途中常遭敌机和残匪袭扰,部队经常饿着肚子行军打仗。尽管条件恶劣,困难重重,但官兵们发扬吃苦耐劳的精神,团结互助,虽苦犹荣,充满战胜困难的乐观主义精神。


7月下旬,部队到达福建南平城,根据兵团对福州战役的部署,第29军渡过闽江,快速抵达福州以南地区展开行动,对国民党守军远程迂回包围,切断了福州守军的南逃之路。8月5日,南下部队向战区挺进。8月6日发起福州战役。次日,第29军各部于闽江以南急速东进,259团翻山越岭,进入人烟稀少山区,行进在崇山峻岭的羊肠小道。山高林密,人马难行,有人不慎跌落悬崖,部队饿着肚子冒雨前进。在山城永泰附近,碰上大批溃逃的国民党军,经过激战,对方全部缴械投降。部队继续向福(州)厦(门)公路挺进。在尚干地区,259团对国民党25军一部展开攻击,激战5个小时,攻占尚干,歼敌1100多人。与此同时,兄弟部队攻占了闽江以南大批城镇。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


福州解放后,87师处于战场南线,奉命继续南下,追歼逃敌。9月2日占领泉州,兵团主力随后南下。为了彻底解放福建,兵团决定发起“漳(州)厦(门)金(门)战役”。9月19日攻占漳州,广大闽南地区均告解放。原拟第28军、第29军、第31军分别同时攻打厦门岛和金门岛,但因渡船不足,无法满足作战需要,十兵团决定:集中兵力先打沿海岛屿,然后攻克厦门,再战金门。“前指”决定29军的259团及251团的二营,共四个营的兵力参加攻岛作战。9月下旬,参战部队抵达海边莲河一带。10月1日,部队在阵地上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官兵们表示:解放沿海岛屿,向新中国献礼!


沿海三岛(大嶝岛、小嶝岛、角岛)的主岛是大嶝岛,国民党军驻守设防,成为金、厦两岛的屏障。大嶝岛与大陆隔海相望,距离1—2公里,背靠金门距9公里。根据实地观察,大陆与大嶝岛的海面涨潮时一片汪洋,水深4.9—6.5米,可乘船登岛。落潮时为广阔滩涂,滩中有海沟,可涉水而过。原定作战方案是在强大炮火支援下,部队乘船渡海强攻。经实地考察后,发现乘船强攻易遭敌军火力杀伤,遂将战斗方案改为利用夜间,徒步涉水越海,发起隐蔽的突然进攻。


10月9日晚8时,参战部队冒着大风细雨,在落潮时快速徒步涉水越过海滩,向大嶝岛隐蔽挺进,随之发起冲锋。经过激战,10月10日晚9时,国民党守军第40师师部及所属两个团和空卫团、水警部队共4000多人,除少数逃往金门,全部被歼,俘虏1200多人,缴获大量武器。我方259团官兵也伤亡了300多人。随后,兄弟部队攻占了小嶝岛和角岛,10月17日攻占厦门。至此,解放军南下攻无不克,士气高涨,除沿海个别岛屿,福建全省获得解放。


在福建作战的这支解放军队伍,从淮海战役的战场走来,从解放上海的战场走来。当年,没有海军、没有军舰,靠老区人民支持,靠解放全中国的必胜信念,冒着枪林弹雨,乘木船百万雄师过大江,从江北打到江南,又一路南下打到福建,第一次经历了海岛作战,解放了大嶝岛、小嶝岛、角岛,解放了厦门岛,满怀信心准备解放金门岛,解放台湾,完成祖国统一大业。然而,世事难料,他们没有想到,由于缺乏渡海作战经验,缺乏渡海船只,更由于主帅求胜心切和轻敌,未充分掌握蒋介石固守金门的决心和蒋军胡琏兵团已增援金门的重要情报,致使我军9000多勇士在后继无援的情况下,越海登岛深入金门孤军奋战,终因寡不敌众,有去无回,留下一曲胜利进军中的悲歌。

 

二、一曲悲歌

 

1949年10月十兵团解放厦门后,金门顿成一座孤岛。金门岛守军为国民党李良荣的22兵团,约2万人,而我军十兵团10万大军隔海虎视,按理说优劣立判。但这时,十兵团统帅及各军主帅被节节胜利冲昏头脑,又因繁忙的新区管理工作分散精力,未对发起金门战役做好充足、必要的部署和准备。


厦门解放后,十兵团急于发起攻击金门岛的战斗,成立了以28军肖锋副军长为指挥的前线指挥部(“前指”),准备以28军和29军共6个主力团作为攻击金门岛的兵力。当时,28军军长朱绍清在上海治病,政委陈美藻忙于治理福州,参谋长也不在位,军中只有副军长肖锋一人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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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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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锋


华东野战军十兵团司令员叶飞,福建南安人,出生于菲律宾,年轻时曾在厦门做地下工作,九死一生。福州、厦门解放后,叶飞忙于市政治理,疏于军事工作,28军向兵团呈报的攻打金门作战计划,叶飞因处理地方事务太忙,没有认真仔细研阅便批准了。大战将起,不明敌情,松懈和轻敌导致战败。


相反,金门为台湾门户,是台湾的最后一道防线,退守台湾的蒋军必先死守金门。蒋介石高度重视金门,对金门之战亲颁手谕,调遣嫡系汤恩伯弃厦守金,不惜血本在金门古宁头至一点红海滩一带修筑200多个碉堡,正是这些碉堡给我军登陆部队带来了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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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恩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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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琏


限于渡海作战运兵船只严重不足,“前指”决定登岛作战部队分为两个梯队实施攻击,通知第二梯队将所有船只交给第一梯队使用,等待第一梯队登陆金门后,立即返航运送第二梯队参战。今天,回顾这段历史,深感“前指”这一决定乃重大失策。


10月24日晚9时许,第一梯队各团从海边扬帆出发,途中风大浪急,吹散了原定的战斗队形,所有参战船只无法按建制航行,只好各自为战,勇猛地向金门岛冲击。父亲所在第二梯队,在海边阵地上焦急地等待第一梯队的船只返航。25日凌晨2、3时,听到金门岛密集的枪炮声,看到岛上探照灯扫射海面。在大海这边的第二梯队人员判断,前方攻击部队可能已突破金门岛前沿阵地,在向纵深推进。多年后,据我军被俘回归人员证实:25日凌晨,第一梯队突破了蒋军前沿阵地,但遭到对方火力杀伤,伤亡很大。


到天亮时分,登上金门岛的我军第一梯队向纵深发展打得较顺利,捉到不少俘虏,缴到很多武器,也占领了许多阵地。但到了上午,蒋军胡琏兵团增援赶到,在飞机大炮的支援下,坦克开道,发动了强大反击,战斗惨烈。第一梯队人员伤亡极大,逐步后撤到古宁头海边固守待援。然而,缺少渡海船只,我军第二梯队无法登岛,第一梯队只得孤军奋战。


这天清晨,隔海相望的第二梯队人员,看到敌机在金门海边上空来回飞行,听到大炮轰击,海滩上火光四起。国民党军将解放军登岛作战的船只全部炸毁,故不见一船返航。第二梯队人员见此,意识到战况严重,心急如焚,为第一梯队作战忧心,恨不得立即飞到金门岛上驰援。第二梯队各团的船管队人员火速外出,寻找渡船。


25日傍晚,“前指”通知第二梯队各团集中所有船只,派出更多兵力准备上岛增援。259团把征集到的船只都集中到三营使用,由三营营长梅鹤年、教导员邹汉忠以及一营张大山营长,率领200多人前往金门参战。因船只不足,父亲和二营人员仍在海岸待命。三营邹教导员和一营张营长所乘船只夜间迷航,飘向外海,未能上岛,于翌日回归。还有部分人员上船后,因退潮搁浅未能起航,结果只有梅鹤年营长所带两个排和一营的两个排,在26日天亮前登上了金门岛,与第一梯队汇合,继续作战。


后据被俘归队的我方人员回忆,金门战斗打响后,我军攻势迅猛,第一梯队尖兵直插金门县城,前锋已逼近金门最高峰北太武山,但身后有未攻克的蒋军阵地和碉堡,还有蒋军的反击部队,战场呈犬牙交错状态。我军抓获的第一批俘虏约千人聚集滩头,结果被蒋军攻击部队夺回。26日晨,第一梯队撤到古宁头海边后,会同第二梯队增援部队,再次向守岛蒋军发起新的进攻,但遭到蒋军反击围攻,终因寡不敌众,在弹尽无援的情况下,部队被打散了。这时,我军参战人员已两天没有吃喝,部分人员回到海边寻找船只准备返回大陆,部分人员向岛的东部山区转移,准备上山打游击。


26日傍晚,天色近晚,通信员通知我父亲马上到团指挥所。父亲到达团部,曹国平团长、李峰政委和一营教导员李凤慈已在。曹团长说:“上级通知不再增援。要259团派人去金门古宁头把伤员等接回。你们俩带上一个排去执行这项任务。”听罢曹团长指示,父亲随即和李凤慈教导员赶到二连驻地,经研究由二连冷广银副连长带上一个排跟随他们去执行任务。


当晚9时,父亲来到海边登船处,只见海面上泊着一艘汽轮,曹团长、李政委和一些参谋人员已在等候送行。冷副连长带部队先行上船,父亲和李凤慈教导员在后,向团首长告辞。这时,李锋政委突然对我父亲说:“团里决定你留下,另有任务。”于是父亲与李教导员握手告别,目送他上船。汽轮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离岸而去,消失在黑暗的海面上。


父亲回到驻地,彻夜难眠,期盼李教导员他们早些归来。但天亮了,不见船归,只听金门岛上枪声又起。许久,枪声消失,父亲感到攻击金门岛的战斗结束了。令人痛心疾首的是,登上金门岛的我军9000多官兵和300多船工,无一人回来。金门岛战斗共毙伤国民党军数千人,但我军登岛部队共三个多团9086人(含船夫、民工350人)大部分壮烈牺牲,一部分被俘(1952年被遣返大陆),这是解放战争以来我军的一次重大损失。


10月27日,金门战斗结束的消息传到台北,蒋介石潸然泪下:“……台湾安全了。”金门岛战略地位举足轻重,它位于大陆边缘,北与马祖毗连,构成两栖性边缘地带,是台湾的桥头堡。蒋介石曾说:“无金门便无台、澎”。即使今天,从军事上讲,欲解决台湾仍需先解决金门。历史上,郑成功、施琅攻取台湾,都以金、厦为出发地,金门在台军手中,进可封锁内陆,退可屏障台湾;金门若在我军手中,台湾海峡的交通线便面临大陆威胁。正因如此,金门战役的失利,不仅是我军指挥上的失利,也不仅是我军局部战役的失利,而是导致海峡两岸改写全局历史的一次深刻教训。


1949年10月29日,毛泽东以中央军委名义亲笔拟写电文《严重注意攻击金门岛失利的教训》,致电第三野战军和其他各野战军前委。电报转述了第三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等人对第十兵团首长的批示:“你们以三个团登金门岛,与敌三个军激战两昼夜(注:实际苦战三昼夜),后援不继,致全部壮烈牺牲,甚为痛惜。查此次损失,为解放战争以来之最大者。其主要原因,为轻敌与急躁所致。……”几个建制团的兵力在战场上遭此惨痛损失,在我军战史上未曾有过,尤其在全国解放,节节胜利的情况下,这曲悲歌令人痛哉、悲哉。


金门作战失利后的第二天,28军肖锋副军长来到兵团司令部,见到叶飞,失声痛哭。1989年10月,金门战役四十周年,肖峰带酒到厦门海边,遥望金门,向大海洒下三次祭酒,祭奠9000旧部。这年,叶飞也登上了厦门云顶岩,眺望金门,空中下雨,白发苍苍的他拒绝避雨,伫立山顶,任凭雨水淋透。叶将军一世英雄,最后一仗留下永生遗憾。历史告诉我们:大的决策一旦失误,纵有万千勇士,也只能悲叹。


三、永久思念

 

金门战役之后,父亲所在的29军259团进驻泉州城,进行“再战金门”的动员和各项准备,官兵们表示化悲痛为力量,要打下金门岛。但到了年底,部队的任务改变了。1950年1月初,259团奉命到闽西龙岩地区剿匪,没有再提攻打金门之事。剿匪任务完成后,1952年底,259团奉命进驻平潭岛,担任海防任务。此后悠悠几十载,解放军兵锋未染台湾海峡。朝鲜战争的爆发,客观上钳制了我军解放台湾的战略部署。


金门战斗的失利,使父亲这些活着的人极为悲痛。长期以来,人们对金门战役的真相以及赴岛作战官兵的命运,众说纷纭,没有一个权威性说法,父亲心中充满疑问。直到1994年8月14日,原259团副政委方征从南京给父亲寄来人民出版社1994年7月出版的《回顾金门登陆战》一书,父亲才从书中了解到当年一些不为人知的情况。方征在此书扉页上给父亲留言:“你是金门登陆战的幸存者。方征”。此后不久,父亲又读到军旅作家陈惠方所著《海旋——兵进金门全景纪实》,进一步知道了金门战役的整个实况,心中许多谜团得到解答。据259团的被俘回归人员冷广银(原二连副连长)说,他在国民党“新生营”里见到259团三营梅鹤年营长,但梅营长很快“失踪”了。原一营教导员李凤慈和父亲是老战友,父亲特别怀念李教导员,很想知道他登陆金门后的情况。经父亲多方打听,查阅资料,终于得知以下情况。


被俘回归人员(原251团一营营长)李同顺在《四十年后忆金门》一文中说:“(1949年10月27日凌晨)我们大家正愁找不到船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条小汽艇,嗵、嗵、嗵地直向岸边冲来,船头上站着一个干部带着南方口音高声喊:‘这里有负责人吗?’他就是259团一营教导员李凤慈,和一位副连长带着一个排来接人。几十个伤员一听高兴极了,大家一拥而上,爬上汽艇。正值落潮,汽艇搁浅在海滩上,怎么也推不动。这时太阳出来了,敌人黑压压一大片,从四面八方向沙滩冲来。我们把枪扔到海里,百八十人(大部分是伤员)包括李凤慈等都被俘了。”这段话证实了李凤慈等人赴金门接人,因汽轮搁浅而被俘的情况。


李凤慈教导员被俘后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被俘回归人员(原253团参谋)俞洪兴在《一场悲壮的战斗》一文中说:“10月26日夜,由后方到古宁头接人的259团一营教导员李凤慈也不幸被俘。1949年12月,集中营的敌人要难友们写污蔑我党的文章,大家都说不会写。李教导员画了一幅画,画上几个人围着饭箩抓饭吃,还画了一个人睡在地上,盖一条小被,露着脚,像死人一样。这幅画揭露了敌人虐待俘虏的罪行,敌人看了大骂。”由此可见,李教导员等人在狱中仍坚持斗争。


李凤慈,广东梅县人,抗战时期在上海做党的地下工作,后到解放区参加新四军江南抗日斗争。1945年北撤苏中,曾任259团宣教股长,淮海战役结束后到一营任教导员,那时父亲是他的副手(副教导员),他们朝夕相处,搭档共事,战友情深。李教导员带队赴金门接应战友,父亲原定和他同行,因团部临时任务留下父亲,这一别成了永别。父亲每当想起这位老战友,心情沉重,李教导员的形象总是浮现眼前。战友们浴血奋战,虽未能改变历史,但精神激励后人,英名永存幸存者心间。


刑永生,28军主攻团团长兼政委。率主攻团船队接近金门一点红海滩时,敌方炮火极为猛烈,刑永生伫立船头,身边参谋、警卫员纷纷中弹牺牲。特务连连长问:要不要回去?刑永生厉声回答:“只有前进,决不后退!”登陆后,刑永生率领的主攻团被坚固碉堡压制在空阔的滩头,几名“爆破英雄”身绑炸药包,爬到雕堡附近或冲进雕堡,与雕堡敌兵同归于尽。刑永生率部奋力冲杀,英勇顽强,前锋曾抵金门县城,但终被打垮。刑永生受伤被俘后,主攻团的官兵被打散,仍继续各自为战。刑永生被押到台湾后不久即遭杀害。刑永生牺牲后,他的妻子每天吃饭都在桌上多摆一双筷子,对孩子们说:“这是你爸爸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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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永生


刘天祥,28军助攻团团长。他的部队在金门古宁头登陆,建立了登陆场,与国民党胡琏十二兵团在古宁头村展开逐屋争夺,战况酷烈,官兵们威武不屈,在古宁头坚守到最后一刻。至今古宁头屹立着刘天祥的团指挥所,上面弹痕累累,被台湾方面作为金门战役史迹保存,当年古宁头每一寸土地都落满了炮弹。战斗失利,刘天祥打开报话机与肖锋副军长通话,他的最后一句是:“敬爱的首长,我的生命不在了,为了革命没二话。祝首长好。新中国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随即耳机里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大陆指挥所无人不落泪。


孙云秀,28军246团团长。10月25日夜,孙团长率四个连增援金门,预感此去难回,仍凛然受命。他摘下手表和心爱的钢笔交给师领导,庄重地说:“这回我是革命到底了,就作为我最后的党费吧。”说完,头也不回地下海。登船时让通信员转告肖锋副军长:“我死后,请代我告知洛阳城东老家父母,让我妻子王佩兰改嫁。”孙团长登上金门岛后,战局曾一度改观,但终因胡琏十二兵团参战,我军寡不敌众,失利后撤入深山。10月27日清晨,蒋军搜山,从四面包抄过来,孙云秀和几个战士突围无望,他突然跃起,高喊:“过来吧,我就是团长!”打倒几个敌人后,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国民党军史上这样记载:“孙匪云秀极为剽悍,饮弹自尽后,尸体兀自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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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云秀


徐博,28军253团团长。原名徐泽民,上海人,最爱说的话是“阿拉革命来的。”进攻金门前本欲结婚,未婚妻已来部队,他笑着说:“且慢结婚,说不定进军金门。”不料一语成谶。金门战斗失利后,徐博潜入深山,在一个山洞里藏了100多天,靠吃田里红薯坚持,等待我军再战金门。后北太武山一村民报告:种的红薯常在夜里被人偷吃,胡琏查附近蒋军无此事,遂出动一个师的兵力进行搜山,将徐博搜出。徐博被捕时“长发长须,形同野人”,不久被杀害。


我军参加金门战斗的官兵无比英勇,喋血鏖战,至死方休。26日国民党军长刘云瀚乘车前往金门某高地,突遭我军袭击,险些毙命。27日下午国民党将领陈诚来金门视察,忽见100多解放军官兵从隐蔽的草丛中向他猛冲,心胆俱裂。这些都是主攻团的零散人员,打散之后继续顽强战斗。


10月27日,金门岛上的战斗已基本结束。蒋军“永安舰”在古宁头海面上巡弋,见一艘帆船飘移,船上不见人影,随即赶去,发现是解放军的船。甲板上躺着十几个满身鲜血的解放军重伤员,他们默默擦枪,已无子弹,令他们投降,无一回答,继续擦枪,最后被蒋军机关枪一通狂扫,鲜血染红大海。11月5日,已是金门战役十天之后,蒋军接到报告,说古宁头村的山脚下发现一名共军,遂派一个连赶过去,远远看见田埂边跪着一个解放军战士,头从田埂里伸出来,端着一支步枪,作瞄准状。蒋军卧倒,喊话,良久,那解放军纹丝不动。蒋军小心摸过去,才发现那解放军早已死去,只是战斗姿势未变。


当年参加金门岛战斗,第一梯队登岛作战的我军主力为28军82师244团、84师251团,另有29军85师253团,共三个整编团。第二梯队后援登岛的部队是28军246团的一个营、29军259团的一个营。最后登上金门岛计划接回我方人员的是29军259团一营教导员李风慈率领的一个排。这些部队凛然赴疆场,壮士一去不复还,海峡两岸至今未能统一,英烈们永不瞑目。十兵团的28军和29军,这两支部队的大多数官兵来自根据地。28军山东籍官兵多,29军苏北籍官兵多,部队英勇顽强,在解放战争中屡建战功,具有光荣传统。但是,金门战役成为这两支部队永久的创伤。金门战役虽战于一隅,但影响全局,影响深远,这个影响直至今日。


1955年我军第一次授衔,父亲已是团级干部,正是在这年,我出生于福建。14年后,1969年底,28军战略移防,从福建转移至山西,就在这年底,父亲送我到28军当兵。几乎所有28军的官兵,尽管换了几代,都不会忘记金门岛战役的悲痛历史。当我阅读金门战役的书籍和资料时,心情格外沉重。作为28军后来的一员、原29军参战部队人员的后代,“泪飞化作倾盆雨”。悲壮的跨海登岛,惨烈的战斗场面,勇士们视死如归,透过字里行间,从遥远的东海扑面而来。尽管我在28军当兵时间不长,28军和29军的番号在后来军制改革中也已取消或改变,但我始终铭记父辈们讲述过的这段历史。在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之际,在歌颂伟大的人民军队的时候,我们不能忘记那些为祖国统一的解放事业奉献了生命的英烈们!

 

四、祭奠英烈

 

在解放大嶝岛50多年后,福建省同安县珩厝村的村民自筹资金,修建了一座“爱国军庙”,并立“革命英雄爱国军纪念碑”。庙内塑造了一个身披铠甲的古代武将神像,象征解放大嶝岛牺牲的烈士们。每当农历8月15日以及清明节、农历7月15日、冬至和年关,村民们就会带着食品、香烛到“爱国军庙”点香祷告,对“神像”祭祀。村民还会带上大米撒向空中,因当年解放军打大嶝岛时吃的是番薯,以此祭祀。《厦门晚报》曾以“三百多个英魂,五十二年祭祀”为题,对此进行报道。按照闽南民俗,生者为逝者建庙立碑,只有那些生前为人民贡献显著者,才有资格尊为“神”入庙接受膜拜。


2017年春节,中央电视台“乡愁”节目报道了福建崇武的另一个“解放军庙”。军旅作家刘亚洲在《金门战役检讨》中,记载了自己2000年10月来到崇武参观“解放军庙”的经历。庙里供奉着28军的27名烈士,这是一位被28军官兵从敌机轰炸下救出的小姑娘立的“神像”。当年住在小姑娘家的27名解放军战士,全部战死在金门。这位小姑娘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老妪,那天老妪指着金门方向告诉刘亚洲:金门战役一个月后,岛上还不时传来枪声,那是濒死的解放军战士在做最后的拼杀。刘亚洲令随从的司号员对着无垠的大海、对着金门岛,吹响熄灯号,让英灵安息。


2006年4月,我前往厦门参加业务培训,学习班组织乘船游览小金门海域。远见金门岛的岩壁上赫然刻着八个大字:“三民主义 统一中国”。回望大陆一则,厦门海岸的环岛路上,遥相呼应也有八个大字:“一国两制 统一中国”。金门战役的故事再次浮现脑际,假如1949年我军解放了金门,那历史将会怎样?我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历史从来没有假如。依着船舷,任凭海风袭面,我长久眺望对岸金门,咫尺天涯,海峡隔断了几代人多少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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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岛(作者2006年4月摄)


学习班结束后,我从厦门去福州。这天,不知哪股动力驱使,我临时租车从福州直奔平潭岛。到了平潭岛,追根寻源找到原259团的团部。承蒙父亲老部队官兵热情接待,我参观了部队营区,拍下珍贵照片带回给父母。在返回福州的渡轮上,望着茫茫沧海,海的那边就是台湾,我不由地想起这些年海峡两岸的沧桑变化。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改变了对台政策,停止了“炮击金门”,两岸关系从友好交流逐步发展成“三通”。改革开放为海峡两岸的经济交流打开大门,也为大陆和台湾的沟通合作铺平道路。历史长河如滚滚东海,一去不返。站在渡船上,我无法平静波澜起伏的思潮。风起浪涌,平潭岛渐行渐远,海浪声声如影随形,伴我跨越海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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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潭岛259团现团部所在地(作者2006年4月摄) 


据2015年1月《上海对台工作》披露:2014年12月,“中国陆军28军网”组织原28军老兵一行70余人,冒着绵绵细雨,登上昔日金门战役的主战场——古宁头安岐乡,会同金门爱心人士,共祭金门战役阵亡将士。大陆组成的祭奠团,有来自全国各地原参战金门战役部队的后继老兵、烈士亲属等,他们从厦门乘船登上金门,金门“爱心慈善基金会”许金龙会长率众迎接。


此次共祭活动的大陆召集人宋晓峰女士,其父宋家烈为原28军82师244团副团长。当年金门战役开打时,宋家烈因病未能参战,就此与战友们天人永隔。之后,宋家烈长期担任28军82师师长,金门战役是宋家烈的最大遗憾。宋晓峰在父亲去世后,2007年与战友们成立“中国陆军28军网”,致力弘扬我军光荣传统,为金门战役烈士建立纪念碑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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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古宁头战史馆


2014年12月4日上午9时,大陆祭奠团成员胸佩小白花,缓缓步入祭奠现场“万军营”。这是当年金门战役最激烈的主战场之一,许多牺牲的解放军战士的遗骸就埋葬在这里。祭奠团队伍展开两条鲜红横幅:“金门战役65周年,中国陆军28军跨海祭奠我军英烈”、“中国陆军28军(82师)网”。


祭奠团总领队宋晓峰女士满怀深情宣读祭文:“敬爱的先烈们:我们来了,我们终于来了!在你们为国捐躯整整65周年之际,我们终于堂堂正正地来到你们牺牲的战场,向你们祭上最深切的哀悼!”祭奠团成员齐刷刷地向“万军营”行了军礼。鉴于当年28军大多山东人,祭奠团从山东带来了“孔府家酒”,献给九泉之下的英烈。


家酒浇坟头,思潮涌心头,当年因另有任务没参加金门作战的85岁老兵侯俊,缓步上前,喃喃自语:“战友们啊,我终于来看你们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念你们。”


原28军251团政委田志春的独生女田东民,在父亲参加金门战役时,只有1岁。母亲获悉田志春牺牲后,没有再嫁人。这天,田东民人未到坟前,已泣不成声。祭拜之后,她对记者说:“我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就会想起当年父亲是在什么样的地方战斗过。”


最后,祭奠团高唱《人民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嘹亮的军歌飘荡在金门上空。大陆祭奠团来到金门,不仅怀着对先烈的敬意而来,也为促进两岸和平统一而来,因此两岸共祭活动具有深层的意义和影响。


时代在前进,历史在变化,随着时光流逝,金门战役已过去68年。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两岸在“九二共识”的基础上,已从当年势不两立、兵戎相见的对抗局面,转化为同胞和平往来、共同发展。但近年来,台独势力拒不承认“九二共识”,拒不承认两岸同属一个中国,妄图把台湾从中国版图分裂出去。凡不希望中国被分裂的人们,应保持清醒头脑,继续为中国的完全统一而努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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