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夏天,大一结束后,通知要搬宿舍,女生从16号楼集体搬迁到4号楼,书啊衣物啊杂七杂八的一通兵荒马乱,终于落定在了四号楼二楼。四号楼是幢老楼了,木地板木窗木门木床,走进走廊感觉有股子潮兮兮的味道。静岚住的宿舍对着盥洗室,盥洗室连着卫生间,更是各种气味交杂。宿舍边上即走廊尽头,听说墙隔壁其实也是四号楼,不过现在住着留学生。待到大二开学没几周,班里来了通知,说要安排几名女生去留学生楼陪住,静岚也在名单内。能仅与一位室友同屋,还没有熄灯制度,轮到的同学还是有些雀跃的,虽然班主任辅导员再三叮嘱外事无小事,大家言行举止都要注意。
于是,1983年秋天开始,就住到了一墙之隔的留学生楼。
蒲依莲说“你还练功夫吗?”
蒲依莲棕色头发,眼睛像杏仁,大,有点突出,眉毛浓郁,不需眉笔描画,颧骨饱满,尖下巴,个子中等,如果不笑的话,神情比较严肃,卫衣卫裤的休闲打扮,或许20多岁,或许近30岁,没有学生气,甚至没有青春气,静岚看到她心里感觉一缩,会不会不好相处?
一个中国南方人和一个法国巴黎人同处一室,肯定会有多种不同,不过倒也还相安无事,这部分源于各自都揣着一份小心不逾矩。在静岚这边是客气而谨慎,虽然似乎不会有意地每日如此小心翼翼,那也未免太累人了,只是下意识地谨慎是一定的,幸好白天大多上课去了,也就免了许多因差异而产生冲突的可能。在蒲依莲,虽然似乎看起来很随性大大咧咧的,但她是礼貌和有边界感的。何况青春洋溢的日子里,这些世故人情的事情常常比较容易被风吹散,静岚的热情和注意力基本上都在读书和讨论上了。买来的书,图书馆借来的书,摞在书桌上(哦,对了,和留学生住一个突出的好处就是有一个专属自己的写字桌了)让人心神摇曳,恨不得多长一对眼睛。
留学生楼,每层有间煤气间,可热食物,可晾晒衣物。每层还有洗澡间。生活上比普通学生宿舍方便不少,晚饭可自己下碗面条,中午的剩菜做点浇头也很美味。周末网球练完,洗个澡颇为舒畅。住到留学生楼后,静岚不必每晚去教室夜自修了,在宿舍里看书写笔记练练篆刻,宁静得很。静岚觉得在留学生楼住着,似乎人也放松了不少,相对七人一间的宿舍,人和人之间难免的小冲突小纠纷也少了,心情似乎也明亮些。同楼住的同学也有好几位,大家时不时串个门聊聊天甚至一起包馄饨聚个餐也是乐事。
留学生楼前有一片草坪,太阳好的日子里,五湖四海的留学生喜欢围坐着晒太阳闲聊,有的手里提着啤酒,中国学生相对拘谨,很少去草坪,不过静岚和阳同学倒是在那里练舞剑,俩人手持木头剑,比划来比划去,很像一回事。舞剑是体育选修课布置的作业,静岚和阳结成对子,阳和一位德国女生同住,德国女生皮肤雪白,小圆脸,身材却圆滚滚的,看到人会羞涩地微笑,喜欢中国文学,后来喜欢上了读中国文学的男生,这件事在留学生楼里不是秘密,在中文系也不是秘密。静岚觉得在留学生楼里进进出出的,虽然看起来蛮平静蛮安静,各种闪闪烁烁的事情此起彼伏着。有一天,在走廊上碰到和瑞典人同住的同学,她很苦恼的样子,她敲不开宿舍的门,也无法打开,门显然被反锁了,她知道她的同屋和其男友在宿舍里,她只能先到教室去消磨几个小时。静岚和同学们对这样的事感觉不太习惯,不过似乎留学生嘛到底不太一样,也就过去了,只是若是遇到,尴尬和不满总是不免的,不满的是有的留学生为了荷尔蒙而不顾同屋的感受。
这样的事情静岚倒没遇到。蒲依莲是有男朋友的。第一个寒假过后,静岚发现有位中等个子络腮胡子的男子来敲门找蒲依莲,法式面颊吻礼后,他们两个人坐在床沿上戚戚促促说话,法语的特征减弱了两人交谈的音量。静岚识趣,很快收拾好书包,去教室自修,让出宿舍。蒲依莲男朋友在台湾留学,大概是来上海逗留,所以也不是常常造访,也就免除了静岚在这类事情上的处理难度。
静岚和蒲依莲同屋的日子可谓风平浪静。
大二第二个学期,春天,里根来复旦了,蒲依莲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偶尔转头问一问静岚对美国的看法。美国比较遥远,静岚读过福克纳,读过惠特曼,读过杰克伦敦,可是当然不能说了解美国,说不出什么。所以这样的交流是粗疏的。普依莲的大眼睛里似乎还在想什么,不过她看静岚不多说什么,也就转过头去对着窗外发呆。
有一次蒲依莲叫了法国同学来宿舍聚餐,做了类似韭菜盒子的法式面饼,面粉牛奶加点朗姆酒,电炉上平底锅摊平,裹以粉丝韭菜之类的蔬菜,就红葡萄酒,四五个法国女人小舌头翻飞,说得吃得不亦乐乎。静岚也领略了这道法式蔬菜盒子,比中式韭菜饼多了牛奶味罢。静岚看蒲依莲的大眼睛很光亮,笑得合不拢嘴。只是不知她们的笑点在哪里,只能坐在一旁尴尬微笑。几个法国人聚在一起,感觉房间的空气不太妙,芝士的味道和人体的味道烘烘的,腾起一股浊味,静岚开了门,到走廊里透透气。
就在这一年,静岚选修了武术课。换了藏蓝色的条纹运动服,时不时在留学生楼下的草坪上比划一把银灰色的木头剑。坐在窗前的蒲依莲肯定看到了的。有一次,她说一位土耳其男生说你舞的剑好看,人也好看。静岚听了哈哈大笑。土耳其男生?想了想,好像出出进进的是看到一个大胡子的男人,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样子,不过,和他没有说过话。
回国后,蒲依莲还写来信,问静岚“你一直在练习功夫吗?”功夫?哦,大概就是那把剑的缘故吧。
法国,巴黎,从雨果、莫里哀、罗曼·罗兰,从马奈、莫奈、塞尚等等的文字和色彩中似乎现实起来,也似乎具体可感了。可又似乎,法国留学生的法国和作品画作里的法国却是两个法国。
静岚在初中时跟着广播自学过一阵法语,走在西大街的台硌路上想象香榭丽大街,简直是一件缥缈不可及的事情。多年以后,用 “bonjour”问候蒲依莲时,似乎离巴黎更近一点?又似乎并没有更近。当然,也许更加直观一点了。
和蒲依莲同处一室,其实彼此的了解是不深的,静岚觉得两个人都很客气,都很有边界意识,可是客气里又其实藏着注意的。静岚不知道蒲依莲在读哪些书,蒲依莲偶尔问几个中文问题,静岚回答几句。静岚偶尔也问几个有关法国作家的问题,可是蒲依莲的中文表达似乎也达不到静岚需要的深度。于是,话题也就无法深入下去了。
时间加速到了2019年,静岚在老屋发现有两张蒲依莲写来的明信片。一张发自巴黎,一张邮于日本岡崎市。明信片是套在信封里面的,所以看不到邮戳日期。岡崎市的那张明信片图片是冬天雪景,落款“11月15日”,静岚依稀记起来那个初冬蒲依莲是离开了上海一阵。“现在我在我父母家,这个城市比较小,环境很美,山上的森林都是秋天的颜色。……我母亲的身体还可以,但是我很想跟他们住一会儿。所以我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回去,可能这个月底。希望你不会决(觉)得太孤独!在日本会看汉字很有用,只有发音不一样。”虽然有错别字,比如“决”应是“觉”,“住一会儿”当“住一阵子”更确切,蒲依莲的中文还是通畅的,相比很多很多年以后静岚在复旦上“大学语文”选修课,有日本和韩国的留学生也来选修,不少留学生写出来的中文没几句话是通畅明白的。除了简单的明信片和日常交流,其实静岚没有看到过蒲依莲的中文文章,蒲依莲在那张巴黎协和广场的明星片反面写道“这三个月来我都很忙,写我的论文”,静岚觉得应该问过蒲依莲的论文主题,但也就是问一问,太多的书要阅读,有很多文章要写,静岚也很忙,所以不知道后来蒲依莲的论文写得怎么样?这张明信片写于9月13日,是1983年还是1984年呢?1983年9月的话应该刚刚搬到留学生楼,如果是1984年呢,似乎也有点对不上,这一年静岚大三,换了和伊曼琳同住。也或者是在蒲依莲和伊曼琳之间的时间段。她说“我六月底到了巴黎,刚到的时候,我觉得都有一点怪,不习惯了”。只是当时年纪轻,觉得字里行间不过是些简单寒暄,不过是彼此的礼貌吧。过了三十多年再看,静岚突然觉得这些简单的句子也很有意蕴,也许蒲依莲确实就是一种礼貌的书写,可是这书写里也含着人和人之间的暖意和一点点牵挂,是一种很朴素的情感,也许不浓郁,但这样淡淡的牵挂其实最是好的,如果时不时彼此牵挂一下,孤独之人生之旅,会走得心境温柔的。
也偶有中国学生来找蒲依莲,有次是外文系的一位女生,蒲依莲看到她,没有请她进屋,而是和她到外面说话,隔着门,虽然模糊,静岚还是能听到一些片言只语,大概是女生想出国深造请蒲依莲帮忙。蒲依莲回宿舍时对静岚笑了笑,说了几句大概,不过静岚也不好意思多问,也不知后续如何。本来静岚以为蒲依莲的朋友圈主要是法国留学生,看起来也并不是这样啊。可是,虽然正是“文化热潮”,西方文史哲美学著作纷纷出版上市,静岚也是读得如痴如醉,可是现实生活中,行为处事还是缩手缩脚,和蒲依莲同屋的一个学年里,实在没有建立起一种关联,不过是礼貌客气,心灵之间并没有连接。
春末夏初,蒲依莲要回国了。那天,静岚略有点感冒,焐在被子里发汗呢,蒲依莲走过来,手里端着相机,她穿着米白卫衣外罩一件黑乎乎的马甲,头发随意扎个小马尾,不施粉黛,眼睛亮晶晶的,说合影留念。静岚坐起来,拍了两三张照片,照片上静岚坐在被子里,紫罗兰色的花布被面还缝着被横头,好像是为自己乱糟糟的样子抱歉和羞涩,眼睛不敢直视镜头,只低头微侧的样子。
寻找伊曼琳
其实陪住蒲依莲时就注意到了伊曼琳,一样是法国女生,都住在四号楼留学生楼二楼,伊曼琳和妮科尔一间宿舍。二楼有好几位法国留学生,伊曼琳最好看,瘦高个、金发、大眼,身材比例佳,毛衣牛仔裤,简单雅致,比较符合静岚对法国女子的想象。而其他几位很普通,有的中段肥胖,身材比例严重失调;有的长相一般,有的说话大大咧咧,甚至吵吵嚷嚷。这一群人中伊曼琳是最安静的,她大多微笑着和她们道“au revoir”(再见),招招手,转身,一头金发随着动作甩起来又落下去。西方人的皮肤相对东方人粗糙些,二十几岁有鱼尾纹也很正常,伊曼琳笑起来时的鱼尾纹像涟漪般柔和地荡开。
正式见面认识,静岚用中学时曾自学的一点点尚未忘却的法语向Emmanuelle问好,她略带惊异地一脸灿烂,眉毛调皮地往上一挑,彼此心生欢喜。同住一屋的第一晚,两人聊得蛮开心,静岚根据她的法语名字发音给她了个不脱洋气的中文名字:伊曼琳,铅笔写给她看。伊曼琳高兴地接受了,用铅笔复写了一遍,嗯,她右眼眉毛一挑,笑意盈盈地看着三个汉字。
同住一屋,静岚近距离看伊曼琳,觉得她的眼神颇有东方式的温婉,这一点是她出挑于其他法国留学的特质。看她有时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沉默出神,甚至有一点忧郁。多年以后静岚回想起伊曼琳的样子,发现她笑起来颇有点和《ELLE》首席模特儿罗贝尔塔神似。而忧郁的神情又似乎略带了点朱丽叶·比诺什式的气质。
与蒲依莲同屋不同的是,静岚感觉与伊曼琳住在一起还蛮轻松自如的,似乎不像第一个学年那样小心翼翼,倒也并非是第二年与留学生同屋有了些经验,而是身心上的感觉,与伊曼琳好像彼此有一种相投,也许这种相投的根源就是她身上的那种东方式韵味。
其实也没有太多深度思量,只是身心感觉不到太多的紧张和小心。白天,各自教室图书馆;晚上,她在房间那头看书,带着耳机听音乐;静岚在这头阅读写笔记,间或交谈几句,睡觉前彼此道一声晚安。一个个宁静的夜晚。
有段日子的晚上,静岚和伊曼琳互帮互学。伊曼琳教静岚简单的法语会话,静岚教她写毛笔字。伊曼琳神态认真,特地送静岚一本法汉小词典。Merci。听到静岚用法语感谢,伊曼琳的眼角舒展开来。那一阵,每晚晚饭后或临睡前,伊曼琳写下几句句子教静岚念;静岚也很负责,虽然自知自己的毛笔字不能以书法论,但真是永字八法的手把手教伊曼琳,也算是中华与法兰西两种灿烂悠久文化的小小层面上的沟通吧。于是,两人之间常用简单的法语互相问候祝福,别样增添同屋的情意,渐渐地生发出一份朋友般的融洽。
静岚喜欢伊曼琳的金发,柔软顺滑。有暇时,伊曼琳也喜欢让静岚把她的金发辫成辫子去上课,回来喜盈盈地,说她的同学都说辫子好看。静岚的长发已经剪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辫辫子,前额的头发梳得紧致光润。看到自己为伊曼琳辫的辫子,松紧适度,真是好看。两个人还有不少共同爱好。伊曼琳喜欢中国园林,喜欢听苏芮的歌,这些也是静岚的欢喜。她有一个索尼小录音机,床头柜上摆了不少歌带。当苏芮忧伤感怀的歌声响起时,伊曼琳和静岚都沉默无语,伊曼琳的眼神里更多了些伤感了。静岚想其他法国留学生看起来都嘻嘻哈哈的,时常联欢吃喝,伊曼琳不怎么凑群,她尽管微笑着,似乎总有些“才下眉头,又上心间”。
这就要说伊曼琳的男朋友了。男朋友叫艾德蒙,也是法国留学生,在同济大学念建筑,他俩是从法国来上海的火车上认识并相恋的,这还挺法国式的。艾德蒙长得和演佐罗的阿兰·德龙还有点像呢,只是脸再略微长些,他的下巴中间微微凹陷下去,看着蛮性感的。当然,静岚还不怎么敢说出性感这个词。这样阳刚气的男人,感觉与温雅的伊曼琳很配。
鬼节那晚,静岚和伊曼琳还有艾德蒙一起在宿舍里吃饭。静岚指着伊曼琳书架上的照片笑着对艾德蒙说:“你的这张照片有一种阳光下的忧郁。”他说他从小在越南长大。越南?哦,对了,越南曾经是法殖民地。静岚说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写的正是越南背景。艾德蒙“OUI OUI”了两声,也没再说什么。也许艾德蒙在越南也有不少故事吧。伊曼琳喜欢东方文化,艾德蒙在越南长大,静岚想大概这是他们情感的共同点吧。
有一个晚上,伊曼琳坐在床上,静岚在门口靠墙书桌前坐了,俩人说闲话。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说到了幸福的感觉,静岚说:“你和艾德蒙在一起蛮幸福的。”静岚觉得这话肯定说到了伊曼琳心坎上的,大眼睛肯定美美地笑起来呢。静岚一时没听到回音,转头一看,伊曼琳竟在床头这边低头沉默着,一缕金发从后背耷至脸颊下。静岚有点惊讶,走至她床前,小小的台灯光晕里,她长长的睫毛下竟有泪珠,静岚赶紧掏出手绢给伊曼琳擦拭,不知说什么好,知道此时是不适宜说什么的,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背。伊曼琳感伤地说和艾德蒙可能要分手了,因为她希望常和他呆在一起,而艾德蒙又有着男人的朋友圈,却不希望伊曼琳介入,哪怕伊曼琳只是希望坐在一旁无言只是倾听。也许这便是全世界都一致的男人和女人的差异了。男人是女人生命中的一切,而女人并不是男人的全部。静岚能说什么呢?从文学作品里获得的情感故事并不能解释和应对现实生活。静岚自己都在感情中剪不断理还乱。静岚能做的只是倾听,等着伊曼琳慢慢平缓下来。灯光下,伊曼琳的侧脸看着美丽而忧伤。
自此,静岚能感觉出伊曼琳变得寡言了,艾德蒙的照片一如既往地放在书架上,而她时常会朝着窗外发呆。她和静岚的彼此之间的互帮互学自然停止了。她去上课,去留学生食堂吃饭,带回黑面包和酸奶,可是好像吃起来有点没精打采的。艾德蒙是早伊曼琳一年回国了的,她送他到香港然后回沪。有一天,伊曼琳对静岚说:“我还是很喜欢他,但我现在想,也许他不能带给我幸福的。”
1985年夏天,伊曼琳结束了留学生活。她也要回法国了。
离开上海前,伊曼琳邀请静岚一起去逛逛南京东路,在和平饭店底楼的咖啡厅喝了咖啡,听了老年爵士乐。给静岚在留学生楼前拍照。照片上静岚穿着伊曼琳的白色绢麻质地的对襟中装,推着她的28吋自行车。静岚也给伊曼琳拍下她的笑颜。但是后来找来找去静岚没找到她俩的合影,真是莫名遗憾。怎么没想到请其他留学生给俩人合影留念呢。人生的瞬间就这样逝去了。
我穿着伊曼琳的中式对襟衫,推着她的自行车拍的照片(1985年)(照片由作者龚静提供)
后来伊曼琳和静岚还是通过几次信的。静岚知道她离开了她的故乡尼斯,去了巴黎,还通过了小学教师的资格考试,又有了新的男朋友。伊曼琳在信中说:“他不漂亮,但他对我很好,我们现在住在一起。”伊曼琳说“他不漂亮”时也许闪现出艾德蒙的影子?但“他对我很好”这个很重要,比不漂亮重要。
伊曼琳似乎不太像想象中的非常法国的法国女郎,她有着东方式的痴情和渴望稳妥。其实,谁说法国女子有一定的模板呢,还是个体而论才实事求是。
岁月如风,微风、大风、狂风、飓风,皆飘然而过。
静岚和伊曼琳的通信,到了八十年代末,渐渐稀疏了,各自也有了各自的日子要谋,经过1990年代,转眼就是21世纪,那段和法国女生同屋的日子有时会回想一下,只是很多细节随着时光不免模糊不清了。静岚心中莞尔,跟伊曼琳其实也差不了几岁,大家都年过半百,朝六十岁奔了呢。
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宅家的静岚翻检旧物,发现两张伊曼琳写于1985年9月和12月的明信片。一张尼斯海滩,一张阿尔卑斯冬季滑雪。滑雪的那张写在12月28日,是祝福新年的,“我现在在法国南部度假,跟父母在一起。我们在山区过一些日子。可以滑雪,很有意思。今天下大雪,风景很美”,明信片上伊曼琳还写道等回巴黎后,“那时一定要寄给你一封长信”。静岚回想着,就是那封长信上伊曼琳说她通过了小学老师资格考试,有了新男友的。于是,心生一念,看看能否在国外社交网络上能找到伊曼琳呢?网络时代,很多人都开社交账号的,也许伊曼琳也会有一个。当下请国外的朋友上FACEBOOK查询Farjat·Emmanuelle——伊曼琳的法语全名。查到几个Emmanuelle,有的姓不符合,头像的样子静岚看着也不像,尽管岁月不饶人,时间也过去太久,伊曼琳大概的样子静岚还是认得出的。还真有一个姓和名都对的,也有1980年代复旦大学留学经历的,只是家乡不太对得上,静岚记得伊曼琳老家在尼斯,这一位Farjat·Emmanuelle却来自第戎。再看账号介绍,去过柬埔寨(这个蛮符合伊曼琳性格,喜欢东方文化)做高中老师,现在在巴黎。朋友给这个Emmanuelle发了留言,但一直未收到回复,好像这个Emmanuelle虽然开通了社交账号,但较少发帖,也很少与人互动。见头像是一个小孩子,是伊曼琳小时候?还是她的儿女童年照片?虽然静岚感到遗憾,但似乎这样也很符合三十多年前认识的伊曼琳的沉静性情,她是一个不那么OPEN的法国女子。
复旦大学燕园一景(龚静 摄于2019年)
也就只能暂时作罢。也许不晓得哪一天Emmanuelle一时兴起上了社交平台,看到留言,时间深处的记忆被唤醒,想起二十几岁时在上海复旦大学的那段求学日子,想起有那样一个同屋,静岚希望这位Emmanuelle就是往日的伊曼琳。至于家乡第戎也许是笔误。
静岚还记得在复旦时,伊曼琳说过以后要生三个孩子的,因为她童年少有玩伴,寂寞影响了她的性格。那么,现在奔六的伊曼琳有没有如愿呢。可能都要孙辈了?她是否还是一头长长的金发,抑或一个利落的金色短发造型?
“上海滩”和复活节的舞会
静岚住的留学生楼是工字型四号楼的一部分,隔了块草坪对面又有一字型六层楼,那里也住着不少留学生,楼下有餐厅和会议室。餐厅专门供应欧美人欢喜吃的黑面包和酸奶。陪住学生是不能去就餐的。静岚几乎天天见伊曼琳带回圆鼓鼓的黑面包和一小片锡纸包裹的黄油,黑面包很硬,切片得使劲,伊曼琳喜欢拿个平底锅在电炉上烤了,餐刀抹黄油上去,黑黑的面包香得很,静岚带上门去上课的刹那还能听到伊曼琳一口咬下去的松脆声。
待静岚工作后也特地去买这种黑面包,烤来吃,年轻的牙齿和粗脆的面包碰撞,颇有点日子很有期待的感觉,纯正的全麦面粉和黄油搭配,果然不像静岚小时候吃的标准面粉做的面疙瘩那样了,仿佛转身成了面包就朴素得洋气了。再过了很多年,牙口吃不太消黑面包的口感了,那种兴兴冲冲的感觉其实正是年轻的滋味啊。
倒是在搬离留学生楼后去过那里的餐厅,那时大家都叫它干训楼餐厅了。边上的楼里还住着留学生,不过也接待来参加培训的各地来宾。是毕业散伙饭,吃了点啥当然是“只是当时已惘然”了,静岚记得喝了点甜甜的葡萄酒,只觉脸上脖子上火烧火烧的,离席回到五号楼的宿舍一照镜子,不出意外的红红的,似乎还有点红点点似的疹子,心脏也跳得快,大概毕业的情绪促使了酒精发散速度。可是静岚觉得并没有太多离愁别绪的,反而是渴望着换一个地方看看,做点什么,认识一些人,似乎有很多可能,当然需要很多年以后才发现其实有多少可能性呢,生命的局限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袭击生命本身。
曾经的干训楼,1980年代也住留学生。现在已经过修缮。(龚静摄于2019年5月)
留学生餐厅在东头,西头则是一间差不多大小的会议室,会议室在一些节日会改成活动室。有一年的复活节,中外学生一起联欢。会议室里张灯结彩,“彩”不外乎些纸头彩带,粉红粉蓝的,在几盏日光灯间穿来绕去,日光灯就华丽丽起来,会议室满满的喜气洋洋。大音响调好了,音乐响起来,节奏感很强,迪斯科、吉特巴,偶尔穿插几曲三步四步舞曲。这种音乐下,身体是忍不住要动起来的,不会跳也没关系,胳膊腿动动也好。静岚有些拘谨,不习惯和留学生跳,她跳迪斯科很开心,这是一个人的舞蹈,大家在音乐和彩灯渲染的空间里舞动身体,比平日里放开,不过还不算疯狂。后来,静岚和文文一起跳三步,静岚走男步,带动文文的身体和脚步,俩人配合得还蛮默契,甚至跳起花步来,静岚带着文文转圈,跳到后来汗涔涔的。看看大家,也都是笑盈盈的,身体和脸庞都比往日舒展和柔润。
舞会在“友谊地久天长”中迎来尾声,众人跳起四步舞,静岚还是和文文一起搭档,四步舞优容大方,节奏不疾不徐,散席当然是不免的,可是并不怅惘,裹着彩带的日光灯多姿多彩,好像期待前面的日子的心情一样。
留学生楼入口处左手辟有门房和接待室,外来人员找外国留学生的话一般只在接待室见面,当然上楼去的其实也很多。接待室里有卡其布蒙面的沙发和茶几,对着沙发摆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是稀罕物。那年热播《上海滩》,每到晚上7点半,接待室里已经坐满,大多为陪住的中国学生,那个三四十岁的门房男人颇为体贴,并不打扰大家的好兴致。待“砰砰”开出像枪声的“水獭”牌晴雨伞的广告结束,“浪奔浪流”的歌声缓缓响起,白围巾黑礼帽的许文强慢慢从黑白电视机里现身,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上海滩》里的上海景致当然看着很假,都是布景嘛,为演员配的音听来也有点奇怪,像嘴巴里夹着一块糖似的,不过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上一辆公交车都要拼老命的年代,这里面的“上海”就让大家想象一番吧。好在“上海”只不过是背景罢了,静岚和同学们要看的是许文强和冯程程的爱恨情仇,以及那些消失在时间里的历史想象。每周有一晚这么“浪奔浪流”地听着看着,也是过瘾的。青春的荷尔蒙在合适的方式里合适地新陈代谢。
静岚和阳搭档在楼前草坪上练习,两把油漆了银粉色的木质剑你来我挡,阳光里隐隐闪光。舞剑似乎带来某种英气英姿的想象和感觉,一身蓝色镶白条的拉链运动服,配上银剑和阳光,好像不是为了练剑,是为了那种感觉吧。
静岚想起蒲依莲说那个土耳其男生很喜欢看你们舞剑呢,虽然轻轻哦了一声,心里其实也有些快乐。
静岚和文文常会在宿舍里聊聊天,有时在文文那里,有时在静岚这边。文文和日本留学生住,一个纤瘦的矮个子的女子,看见人总是客气地温柔地欠身点头。她和三楼的泽先生蛮要好,时常去聚会。泽先生相对年长些,三十多岁的样子,脸庞已经褪去二十多岁人常有的青涩,稳重和不张扬的帅气。文文也因同屋的关系认识了泽。有一阵静岚觉得和文文见面少了,她好像很神秘地忙碌着,偶尔看到她往三楼去,一个人去的。静岚不知道在发生什么,心里想着这是文文的秘密。静岚自己的秘密是什么呢?通信建立起来的柏拉图式的关系像沙器。静岚对自己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嗯,这句话好比短效镇静剂。多年后再叙当年,静岚和文文当然已经诸事释然了。只是当时总是辗转和忧伤,还有惆怅。
这些辗转和惆怅,也写在伊曼琳的神色中。
留学生楼里住的年轻人大多二三十岁,彼此年龄差异并不太多。除了少数成家的,大多单身。留学生楼里安静的空气其实是沸腾着的吧。和中国学生恋爱着的德国女生丰满而活跃,常常一身白色睡袍快步去走廊那头的卫生间,全身像一棵茂密的树被风吹动。有人正好出来碰到,她红红的脸有点羞涩地一笑,不过之后她还是会白色睡袍一阵风地跑出宿舍门。
恋爱的事其实每天发生着,虽然大多是悄悄发生着。
伊曼琳的小收录机里苏芮在唱:
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尽情挥洒自己的笑容,爱情会在任何地方等我。
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蓝天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柔,心情就像风一样自由,突然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我。
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写着: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
静岚还没有到以历练和经历来深悟这句话意蕴的时候。梦的手到底有没有,这个时候虽然并没有抓到过,总还希望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