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很大,住了一辈子往往还没有跑遍。上海人多,走在大街小巷,很少能再次碰到曾擦肩而过的人。有例外的,是年复一年,在原地等着你光顾的小摊贩。那几个卖花的、卖馄饨的、卖橡皮的、卖日杂品的……他们在街角巷尾,从不吆喝,只是默默守候,却是街头活色生香、充满烟火气的景色。很多年里,没注意过。疫情期间,街上很多店都关了门,买东西不方便了,才惊觉他们还在,有的竟在原地待了几十年!我走近他们,听到了许多故事。
栀子花 白兰花
栀子花,白兰花
淮海中路(思南路口)地铁13号线车站外广场,有个小小的花坛。每年4月至10月,边上总有个花摊,放着一把阳伞,一只折叠凳,一辆有轮子的小车,几只小盒。一个穿戴整齐的老太,静静地坐着,串茉莉手串,做白兰花胸饰。有人买花,她就说一句:“祝你好运!”这就是81岁的王惠英,卖栀子花、白兰花出了名。
卖花的王惠英81岁
王惠英卖花已三十多年,退休后才做此行当。她是个苦人儿。幼时在无锡乡下,家里孩子多,她是长女,田里的活样样要干,生活还是艰难。她跟着人跑单帮,背猪、卖米、运布,干的是男人活。后来认识了一个周姓男人,他说,一个女孩子,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上我家去吧,跟着他来了上海。
周家有个儿子在电话局工作,是个大学生,但他并不上班,整天待在家里。惠英听了他父母的话准备嫁他。婚前周父告诉她,儿子患精神病,我们不能骗你,你想清楚了。为了好留在上海,再看这个小青年斯斯文文的,她没细想就结了婚,生了二子一女,相安无事,生活尚安定。
过了几年,丈夫的病越来越重,重到什么程度?王阿婆摇摇头不肯讲。只说,一点病假工资还不够他折腾的。电话局派人看望,王阿婆哭着要求工作,但局里没法安排。后来与里弄联系,她去了生产组,每天七角钱,她觉得可以活下去了。做了没多久,生产组关门,她下岗了。她找到电话局,局里答应每月发补助。她不要,说,我有手有脚,能干活养孩子,要工作。局里作为特殊情况,介绍她去了上无三十六厂当工人,做热处理。厂里生产电视机天线。王惠英虽没读过什么书,人却聪明,学什么都上心。不久,她就搞技术革新。以前天线一直在车床上“车”,每天加工一千多根,她将磨床小改一下,一天可磨几万根!
她在厂里出了名,加工资得了最高档9元,还破例评上了先进(按规定都是评给老工人的)。她干得很开心,家里有了她的收入,生活改善了很多。但丈夫的病无法控制,家里天天鸡飞狗跳,孩子还有生命之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在大儿子八岁那年,她提出离婚,带着小儿子和女儿离开了家。大儿子送给无儿女的叔叔,去了柳州。
不久,她有了新家。丈夫是公务员,工作很忙,但人很好,她终于过上了舒心的生活。没几年,丈夫突患急病,没有任何交待就撒手而去。她无屋可住了。此时,她前夫已去世,家里公婆年纪大了,同住的哥嫂老了,还没有孩子,家无人撑了。经人劝,她又回了原先的家。把老人一个个送走,她也退休了。
家在马当路马当大楼,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儿女结婚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她走出去,寻找可解寂寞的地方。
她选择了卖花,先是踏着黄包车沿街叫卖,后在菜场设摊,卖玫瑰、康乃馨等。她每天把花收拾得水灵灵的,生意很不错。她学会了插花篮、扎婚车,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做,回头客越来越多。有一次,电影演员梁波罗的学生结婚,请她装饰新房和婚车。她特意找了许多画册参考,又去一家家花店“偷艺”,结果被电影人一致称赞,说她扎的婚车特别温馨。没人知道,王惠英是把自己对美满婚姻的向往放了进去,这份情感别人表达不出。
十年后,女儿心疼她每天进货要踏黄鱼车,还要拎很重的水桶进进出出,不让她再干。不卖花?王惠英坐在冰冷的屋子里,一天都没法过,于是她改卖白兰花。
她先在国泰电影院门口设摊,电影院的王经理特别温和,不仅允许她在此卖花,还经常嘘寒问暖的。在这里她经常碰到那些在银幕上才看得到的明星,见得最多的是秦怡。秦怡每次走过,都会停下来买几朵白兰花,和她说几句话,一点架子都没有。有一次下雨了,秦怡还特地去隔壁的“电影沙龙”取了一把伞送来,关照她下雨天走路要当心。王惠英说,秦怡真漂亮,更美的是她内心,她真好!
“电影沙龙”常有艺术界的人进出,还有外国朋友。王惠英的花摊成了他们欣赏的上海一景,她的生意非常红火。看着那些穿戴整齐、服饰漂亮的明星、外宾,惠英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卖花,也是在展示上海的风情。花很美,卖花人也应是美的。这以后,每天出门,她总要对镜梳妆,添了几件色彩明亮的外套,头发用簪子插好,还准备了几条丝巾,点缀自己的服装。她说,卖花与别的行业不同,卖白兰花是一种传承。一代代卖花女在上海街头叫卖“栀子花、白兰花”,那些头戴兰花布巾,身穿斜襟衣的小姑娘可算是老上海的“非遗”,是许多上海人的记忆。现在没小姑娘卖花了,我们老人接过花篮子,还是要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不能糟蹋了这个好行当。她天天山清水绿的守着小摊,脸上笑容不断,成了淮海路上独特的一景。
王惠英每天开开心心地卖花,其实她心里很苦。前夫家的房子在老人去世后由大儿子继承。大儿子从小被叔叔收养,几十年在柳州,房子空着,惠英一直住在那里。去年,大儿子要她搬走,说自己回来要住。再三商量没用,惠英把历年的积蓄一百万寄给他,希望能继续住在那里。儿子却坚持已见,把钱退了回来。她没办法,只好搬家,在日晖六村买了间小房子。现在她每天要换两辆车,来回很累,更不习惯的是,那里的环境与马当路不能比。但她并不责怪儿子,认为自己没尽到母亲责任,儿子有了另外一个母亲,对她没感情,是理所当然的。
小儿子本来生活尚可以,没想到精神疾病会隔代遗传,孙子智障,家里日夜不得安宁。女儿嫁得不错,谁知在生了一场怪病后,不能晒日、吹风,浑身乏力,遍寻良医无法治。大儿子远在广西,小儿子自顾不暇,与她最亲的女儿无法出门,王惠英每天一个人走在路上,坐在家里。只有卖花,她才会忘记一切苦恼。
年轻时,她就爱花,古稀之年来卖花,不为谋生只是喜欢,她将香味和情怀带给爱花人。她说,白玉兰的花期很短,专家来不及提炼出它的香味,它就谢了,至今没有一种香水能留住它。就像人生,很多东西留不住,只能回味。她笑对孤独,每天把白兰花的美送出去,再加上一句赠言“祝你好运!”换来行人的微笑和赞赏。
有一天,一辆轿车突然开上人行道,刚买了花的一位老人被撞在地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一瞬间,一个人没了。历尽磨难的王惠英大彻大悟,活在世上,每个人都不容易。到了她这个年纪,还争什么!房子、金钱、儿女,都想明白了,不属于自己。宝贝自己,过好每一天,最重要。不卖花的日子,她炒股,是个资深股民,上个月,中了一只新股,赚了钱。卖花收益也颇丰,一个国庆节卖了几万元,平时天天也可卖几十朵花(每朵5元)。她的退休金维持生计足够,赚来的钱花不了,每年去慈善基金会捐款。
她说,每天走过她面前的人,都是新鲜的,来买花的人都是有爱心的,和我说话的人都是有修养的。看着都养眼,听着都暖心。花摊很小,却能把世上的大悲大苦变成大喜大乐。
每年的花季,她就坐在这一个角落,感受着人们的善意,享受着花的滋润,为此,她天天很快乐。
馄饨王
梅岭南路一家饭店门口的空调架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每天一清早在这里摆馄饨摊。一只蒙着白毛巾的竹篮放在脚边,圆圆的竹匾放在腿上。她左手托着馄饨皮,右手拿着小勺,手一捏,一只馄饨就好了。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酷暑寒冬,每天清晨七时,她从家里走来,馄饨摊就开张了。她一面卖,一面飞快地包,这就是刘明雨。
馄饨王刘明雨84岁
刘明雨在此卖馄饨已30年;一直没挪过地方。她的馄饨皮薄得像纸,肉馅很鲜,买的人络绎不绝。她并不是饮食店职工,而曾是纺织女工。那时,他们住在苏州河边的滚地笼里,父亲拉人力车,母亲摆摊“缝穷”,家里有六个孩子要养活,挨饿受冻是常事。父亲处于无奈,想把她送回乡下当童养媳。明雨不肯去,哭了三天三夜。邻居看不下去,介绍她去日商纱厂当童工,那年她只有7岁。
说起当童工的苦,明雨总会红了眼睛。拿摩温不管你是7岁还是17岁,一不顺眼,拿起棍子就打。7岁的孩子同样天天要上十几小时工,“从鸡叫做到鬼叫”。实在困了,打个盹,被工头看见了,不仅挨打,还被扣工钱,或延长工时。她身上至今还留着几处伤痕。
起先她做小工,搬纱锭,擦机器。厂里是人停机器不停,只有等当班工人轮流吃饭时才会停一下,要趁短短的15分钟去擦。小孩子不会做,手忙脚乱,还没等擦好,机器又要转了。机器不干净,会把纱弄脏,这是不得了的事。为此,她不知挨了多少次打,每次都是夹头夹脑地被打倒在地,还不敢哭。
一年后,她做了挡纱工,纱断了,要接头,还要快,她哪会做,总是断了来不及打结。机器不等人,它不会等你把纱接好头才转,结果便成了乱纱。一个纱锭乱了,还可以设法理好,几个纱绽、甚至一排纱绽都乱了,就没法收拾了。
同车间的阿姨们总是帮她,但实在帮不过来。如弄得一车乱纱,工头就不是打那么轻了。扣工钱不算,还不许下班,连轴干,直到解完乱纱为止!最长一次,她两天两夜站在机器旁没合过眼,腿都肿得不会走路了。她说,那个苦,没法说!
日本人投降了,日商纱厂由中国老板来管,虽然也苦,但不挨打了。自己技术熟练了,每个月都能拿到工资,帮父母养家。没想到,没过多少日子,物价飞涨得超过想象,每月发了工资,她飞快奔回家,母亲赶紧去买米、买煤球……日子又过不下去了。
为了不饿肚子,她和弟妹们去捡煤核,在桥头帮推车,在饭店的泔脚桶里找东西吃……她从童年直到长成十几岁的大姑娘,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穿过一件囫囵衣服。他们的家,一直在滚地笼里,下大雨或苏州河涨潮,地铺上的破被烂絮都会漂起来。这样挣扎着、撑着,全家常常相对默坐,落泪、叹气,茫茫黑夜,不知哪天是个头!
1949年,上海解放,听着锣鼓声,广播里放着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明雨懵懵懂懂。厂里的女工欢天喜地去参加游行,她不去,以为会被扣工钱。解放军进驻他们厂,她看见背着枪的兵,吓得躲在厕所里。别人都去上扫盲班,她不去,说有这时间,还是去捡点东西给弟妹们吃。一天天地过去,新鲜事越来越多,她终于感受到这日子与以前不一样了。
工厂变成了国棉六厂,军代表给大家开会,说工人当家作主了!上班仍然是三班倒,但只做八小时,中间还有半小时吃饭。她每天从家里带来的饭,那么多年都是冷水淘淘就吃,现在有了食堂,不仅有很多饭菜可以买,价钱都很便宜;也可以把带来的饭放在蒸锅里,她第一次吃上了热饭。
没有工头,再不会挨打了。发了工资再不用怕涨价急着去买东西了。父亲踏了几十年人力车,现在成了公交公司的勤杂工,母亲去了制衣厂。弟弟妹妹都进了学校,不仅有书读,还享受免费!这世界越变越好了。
干部们都和颜悦色,女工们个个喜笑颜开,刘明雨终于明白共产党来了,老百姓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了。她不识字,但心里像明镜似的。这么好的政府,这么好的工厂,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回报这份恩情。她已是一个熟练的纺织工,现在,她更是浑身充满了劲,下班也不肯回家。她带徒弟,全心全意地教;她向年轻人讲述旧社会的苦;她千方百计想办法,让纱绽转得更快,断头减少,产量更高……
1952年,政府为解决穷苦工人的住房问题,造起中国第一个工人新村——曹杨新村,他们家是第一批搬进来的住户。当厂里敲锣打鼓把他们送进新房时,明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屋子有窗!还是透明的,太阳好照进来!抽水马桶、煤气、红漆地板……她觉得简直上了天堂!
刘明雨常常说,共产党好,毛主席好,新社会好!她一直记着是党救了她,救了他们全家。这种朴素的感情,贯穿了她的大半生。
在知识青年下乡的年代,她说要听党话,毫不犹豫把两个儿子送去农村。小女儿初中毕业,本可以留沪,她说没关系,我们吃得了苦,工矿名额让给别人,女儿去了安徽农场。三个子女都在农村,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但她从不抱怨,因为这是政府的号召。
一直到八十年代初,女儿快30岁了,还不肯恋爱,成了当时少见的大龄剩女。刘明雨才觉得女儿不能回沪,又不肯在当地成家,是件严重的事。她劝女儿,女儿很坚决,不回上海就一辈子不嫁,她才开始急起来。有人给她出主意,三个孩子都在外地,可以向组织上提出回来一个。明雨从来不肯找领导麻烦,她到处打听,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女儿回来,结果急得血压升高,病倒了,吃什么药都没用,医生束手无策。
有个善良的医生了解她情况后,知道心病要以心来医。他开了病情证明,要她去找下乡知青办公室,说,你去了,女儿就好回来了。明雨将信将疑,有用?不违反政策?医生安慰她说,一定可以的。她去了,真的有用,按政策,她可以因病申请提早退休,女儿可以顶替回上海。
她47岁办了退休手续,因提早三年退休,她的退休金打了折,比别人低一大截。但女儿进了厂,她觉得值。后来两个儿子也回来了。厂里以前分的住房只有一间,住了几十年,一直觉得很不错,长大成人的三个儿女一回来,觉得小了,挤了。更令她忧虑的是,儿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家徒四壁,手里一点钱都没有,过日子都紧巴巴,怎么娶媳嫁女?她想到了摆馄饨摊。
那是1984年,在新村里擅自摆摊是不允许的,但街道领导都知道她的困难,没来管。平时如有检查、搞卫生等活动,还会提前通知她回避。后来有了城管,对设摊处置很严,唯独对刘明雨网开一面,从来没人去为难过她。
一年年地,她坐在这个连凳子都没有的地方卖小馄饨,除了春节,一天都不休息。有不少吃她馄饨的人当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的孩子还会来买。有时候到了九点,馄饨还没卖完,路过的大人、小孩会抢着把“剩货”买回去;如遇下雨,行人少,她会推销:“买一份送一份!”走过的人,都会笑着买。这个小小的馄饨摊成了社区的“网红”,明雨被大家称作“馄饨王”。居民们看惯了她天天坐在路边,哪天她不来,都会牵挂她,甚至上她家去看,是不是病了。小摊上充满了温情,天天欢声笑语。明雨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发也更白了,但用小馄饨把三个儿女的婚姻大事办好了,把孙辈也养大了,心里很满足。
2014年,馄饨摊终于“打烊”了。她的老伴去世,她猛然感到自己老了。儿女们生活都很安定,她不用再操心,她要休息了。她说,我也去跳广场舞,大家笑她,80岁学“吹打”?她总是乐呵呵地说,享共产党的福,退休金每年加,用都用不完,越活越开心了。
今年,刘明雨84岁了,她没去跳舞,而是每天到原来的摊位附近走走看看,与她的几代“粉丝”叽叽咕咕地聊天,嘻嘻哈哈地说笑。说着,笑着,她就会说那句说了几十年的话,共产党好!
橡皮唻卖橡皮
她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有时在地铁站、绿化带旁,更多是在幼儿园、小学门口。一辆自行车,后座放着一只长盒子,里面堆满小小的橡皮。每当有人走过,她就喊:“橡皮唻卖橡皮!”还做起“广告”:“我这橡皮擦得干净,纸上不留黑痕。2元一块,同样的橡皮在文具店卖7元。”陆陆续续的总有人买。她就是戴秀芬,今年64岁。
卖橡皮的戴秀芬64岁
戴秀芬原是制笔零件三厂工人,中学毕业后分配进厂,先是在车间,后当了电梯工。厂里的活不多,也不累,按步就班,平平稳稳。她从小是个不守常规的人,喜欢冒险,女孩子“过家家”什么的不屑一顾,喜欢与男生一起玩。最爱长风公园“勇敢者的道路”,男生都比不过她。小学读了两年,学校乱了,不上课了,上街像看西洋镜似的,看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秀芬只有九岁,许多事不懂,只是跟在大孩子后面瞎混。四年后,小学毕业,实在没读什么书。上了初中,还是“读书无用论”,成天玩。当工人的父母一直和她说,人不读书将来要吃苦!本事在肚子里,走遍天下都有路。这朴素的道理,秀芬听了进去,上初二开始,她用功了,还借了一些书看。从小学二年级到初中毕业,学校上课都很乱,老师也不布置作业,即使布置了,学生不完成也没人管。秀芬慢慢懂事了,爱读书了,也守规矩了。因为哥哥去了农村,初中毕业时,她被分到工厂,这在当时是大幸。她非常想继续上学,但那时中学读四年,没有高中,也不能考大学,初中毕业就是中学结束,没地方读书了。
秀芬去了厂里,当了一个做圆珠笔芯的工人。这工作非常简单,又很机械,常常做着做着就想睡觉。她手脚快,总是很早就完成一天的工作量,剩下的时间除了不能下班回家,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她每天带本小说去,完成定额了就看书。那天,厂里有人来检查车间,好几个人走来走去,秀芬看书入了神,竟没发现。等到有人站在她面前,她才看见,面前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人饶有兴趣地拿过书,似乎很惊讶地问:“《秋海棠》,哪里弄来的?”秀芬惊慌失措,吓坏了,当时这是禁书,要倒霉了!她一句话都不敢说。“中午,你到我办公室来。”那人把书还她,轻声说。别人告诉她,这人是大学下放来的,在厂长办公室帮忙。
秀芬战战兢兢地去了,没想到什么事都没有。那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我的大学》,高尔基的。他什么都没说,借了这本书给她。就这样,秀芬有了书源,每次去还书,那人总会和她聊几句,她记得最牢的话是:“书是进步的阶梯。书读多了,就有了本事,人就能一步一步走上去,直到登上山顶,看到最好的风景!”后来,那人不上班了,工友告诉她,他回到原单位去了。秀芬很后悔,没有问他叫什么,在哪里上班。但她一直记得这位无名老师说的话:“一步一步走上去。”工余,读了不少书。
九十年代,下岗浪潮席卷上海,她同厂的丈夫第一批下岗,因为当时规定,夫妻在一个厂里的只留一个人,另一个要下岗。下岗是离厂回家,从此工厂与自己再无关系,没有工资,没有劳保,成了没一分钱收入的社会闲人。那时,工资都很低,家里只一份工资了,上有父母要照顾,下有女儿要养,生活立刻变得困难起来。
丈夫到处找工作,没有合适的活可干。秀芬觉得与其这样不死不活,不如“一步一步走上去”,去闯一闯。经过再三考虑,她破釜沉舟,打了报告,拗断工龄,自愿离厂。她拿到了三万元买断工龄款。那时三万元可算是笔巨款,加上借来的钱,她和丈夫在江桥租了厂房,开了橡皮厂。
为什么开橡皮厂?她说,上海有几百万学生,写作业都要用橡皮,市场不可估量。不被别人看好的厂,结果正如她的估计,生意越做越大,她还了债,赚到了第一桶金。工厂运转顺利,秀芬扩大生产,厂房增加到500多平米。她生产的橡皮因质量好,价钱便宜,不到几年就行销到长三角,天天加班还来不及做。几年后,房主声称房子要自己用,没有任何预兆的令她限期交回厂房。再三商量不通,秀芬只得收盘。她忽然意识到,做人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顺风顺水是有限期的。她果断地决定收手,低价卖去机器设备,交回房子,只在江桥借了仓库放存货。
赚的钱下半辈子够用了,“一步一步走上去”也走了,但是,再长的路,再高的山都有限度,一个人再能干,不可能永远走在路上。她想明白了,毫不犹豫地决定什么也不干了,守住这份家产颐养天年。
一天天、一月月地过去,秀芬坐不住了。活了几十年,除了干活,她没有任何爱好,打牌搓麻将都不会,广场舞不喜欢,旅游没兴趣。每天守着锅台见不到人,没地方说话,不知如何打发时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她说,人要发霉了!
于是她骑着自行车卖橡皮。库存有整整一屋子,放着是糟蹋东西,算是废物利用吧。她定价很低,有时人家买两块她送一块,生意很不错。她住在中山北路华师大对面,以此为中心,她在普陀区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径,曹杨、长风、甘泉,直至桃浦……轮着去。每天悄悄地站在离校门不远的街角,有人来就喊:“橡皮唻,卖橡皮!橡皮质量好,不会留黑印……”许多人认识她,买了橡皮说句“谢谢”,或者微笑着点点头,她会觉得特别暖心。
一面站摊,她一面还用线钩杯子袋,钩一只,要两天时间,只卖20元。不辛苦吗?她笑笑说,不辛苦,有事做,一天就过得很快。
她已经卖了近十年橡皮,存货到现在还没卖完。她每天5点出门,骑自行车去江桥取货,然后根据排好的表,去一个个学校。十多年来,她送走了重病的公公,送走了自己的父母。现在她上无老人牵挂,下无孙辈要养(女儿还未婚),家里简简单单只三个人,她说,屋里太沉闷了!还要继续卖下去。
小小的橡皮,撑起了一个家,如今它又成了戴秀芬的快乐之源。
我很有用的
每天一大早,菜场开张,他就坐在旁边的墙角。一只向鞋匠借的小凳,一袋杂物,一两件样品,有时手里拿着牙刷。他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来往行人。有人叫他名字,他只笑笑。他就是吴高盛,今年57岁。
卖曰杂品的残疾人吴高盛57岁
有人告诉我,他是个残疾人,我看他四肢健全,不知是什么残疾,一直不敢问。后来,我走过,总会向他买东西。他的小商品是钢丝球、牙刷、一次性打火机、洗碗布,大多是每件一元,特别便宜。在买了一大堆东西后,他知道我没有恶意,愿意交谈了。
他说,自己脑子有病,“脑瘫?”“不是,是精神残疾。”看上去他思维正常,口齿也清楚,只是有点迟钝。因为有病,50岁就办了退休手续,有3000多元退休金。他与哥一家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
往事不堪回首。1979年,他中学毕业,进土产商店当营业员。他性格内向,当营业员实不合适,但那时是统一分配,分到哪个单位,就干到退休,没有调动也不能辞职,他只好干下去。店里商品很多,吃的有桂圆、木耳、红枣等比较贵重的食品,也有拖把、扫帚等日用品。他不爱说话,与同事也不交往,没有朋友。
当时,物资尚不富裕,营业员被视作“肥差”,开后门买点紧俏商品,或秤分量时,对熟人照顾一点都是常事。吴高盛沉默寡言,顾客不大找他,邻居托他买东西,他也不懂通融,所以,他几乎没什么生意。这个似乎天塌了也与他无关的人,偏偏耿直,是一根筋,看到偷吃偷拿的、开后门的……就会冲上去阻止。领导检查时,还竹筒倒豆子,把看到的宵小行为一股脑儿毫不留情地讲出来。这下捅了马蜂窝,得罪了许多人。
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没有处世经验,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想不通,明明他们不对,为什么都来骂他。店里多了他这双眼睛,许多坏事没法做了,怎么不遭人恨!后来,把他调到角落里卖碗筷,有人暗示他别多管闲事,还在擅分公家东西时,也分给他一份。吴高盛的父母是工人,虽不识字,却遵循老传统,从小教育他,不是自己的东西再小也不能拿,他记牢了。分给他公物,他不要;看见别人小偷小摸,照样阻止,还向领导反映。
结果,他成了店里众矢之的,光是骂也就算了,没想到会倒大霉。三天两头,他柜台里的碗莫名其妙地打碎,调羹缺了,筷子也少了。盘店时,所有的缺损都要自己赔。他只有学徒工资十几元,哪赔得起!明知有人捣鬼,但没证据,找谁去?领导也没办法,他只好忍了。
很长时间,家人不知他已患病,只以为他脾气不好,也不了解他在单位受了委屈。一耽误又是一年,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家人才送他去医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住医院要钱,家里经济困难,住了一阵子,稍好些就回了家。幸好不是武的,他只是不说话,反应慢,并不伤人。这以后,他一直服药,断断续续去上过班。单位为求太平,让他病休,一到50岁,赶紧给他办了退休手续。
父母健在时,心疼这个小儿子,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慢慢地,他心态平和了,病情也稳定了。父母去世后,哥哥与他住一起。兄弟之间相处还和睦,但与父母肯定不能比。吴高盛想得很明白,尽量不找哥嫂麻烦,管好自己的生活。每月退休金他给哥一部分作为伙食费,给多少他不肯说。
50岁退休是出于无奈。家里房子小、人多,诸多不便。没事做,还会胡思乱想,他到处找工作,但没单位要他。后来,他想到了卖日用杂品,这算是老本行。柜台租不起,本钱也少,于是,他去江桥批发市场,批了最便宜最小的日杂品,在新村墙边摆摊。每件一元,都是家常用的消耗品。来来往往都是社区居民,一来二去都熟悉了他,反正要用,就向他买,只当是帮他。生意虽小,积少成多,每月也有上千元收入。他说,这点钱够补贴他吃饭抽烟了。
社区有“阳光之家”,是政府给予残疾人的关爱。他每天9点去,上午做手工。他喜欢十字绣,一幅要绣好几天。绣好了放着,年底有义卖,一幅作品可卖100多元。这钱可以帮助比他更需要的人,他说,我没白吃饭,我很有用的。
中午在那里吃免费午餐,睡个午觉,起来再活动一个小时,然后打扫卫生,3点半回家,继续摆摊。他很仔细,卖掉一件东西就记账,一个月盘点一次,他自豪地说,从来没错过!因为再没人会偷东西了。对几十年前的那个噩梦,他记忆犹新。
人们走过他的摊位,总会招呼他一声,和他聊几句。有人买了东西,还会说谢谢。这时候,他总是憨厚地笑笑,脸上是满足的神情。有天忽然下大雨,菜场的管理员奔出来拉他进去,一个营业员也来帮他收东西。他的周围充满融融的暖意。
这个小摊救了他,他再没有发过病。
留心观察,这样的小商小贩不是个别的,常碰到的还有卖饰品的蒋翠娥(82岁),合肥来的磨刀人姜泽(69岁)……这也许是上海最小的摊位了,没有店面、柜台,甚至连只凳子都没有,却不仅养了家,愉悦了自己,还使街景充满了生机。 芸芸众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站上高位。上海有许多高楼美仑美奂,但如没有坚实的土地,何以立足?人也一样,在宝塔尖的总是少部分,大多数都是普通人,过着平常的日子。他们把塔基夯实了,世界才会圆满。
82岁卖饰品的姜老太
磨刀的蒋泽69岁
这些小贩,有着各自的烦恼、纠结、难处、痛苦……但他们以勤劳智慧萃取了勇气,为一个适宜的当下,努力着坚持着。他们在小小的角落坚守几十年,把平淡的事做得有情致,只因为这个城市的包容体谅。老人、残疾人、外地人,在这里被照顾,被善待,各得其所。大上海的小百姓,有了满满的获得感、幸福感。他们如同一根根红线,发力精心编织后,交汇在光芒的焦点,便成了城市之光,绽放在每个角落。上海因此更加璀灿夺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