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以繁华闻名中外,是重要的商业中心。南京路淮海路的百年老店、名店,汇集了世界各地及全国的产品,近年遍布全市、郊区的大型商业综合体,同样应有尽有。众多大型商场把这座东方大都市装点得精彩纷呈,其高、大、上的气势把魔都演绎得更加美丽绚烂。
同时,在街头巷尾,小店星罗棋布,它们撑起的是上海百姓的日常。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店或在路边,或在社区,或向隅一角,默默无闻却鲜活异常。店主有不少是追梦人,他们从外地来沪,带着创业的激情,在此打拼;有的是上海本地人,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经营一份生计。他们的坚守,使蓬勃的街道充满希望,是这座城市的人间烟火气,他们撑起上海不可缺少的另一半。
在过去了的非常时期,我走访了不少这样的店主。他们对上海的理解感恩,对未来的信心十足,一些年轻人历尽艰辛,不断前行的勇气,他们对理想的执著追求,都令我感动。于是,我记下了他们的故事。
小小理发店
理发店的小范
去熟悉的理发店,见店主范师傅忙得顾不上招呼客人。小水池里的几条金鱼在店里关了两个月,无人喂食清理,居然活了下来。
小范是云南瑞丽人,18岁就来了上海。姑妈嫁给了上海人,要她来沪发展。住在并不宽敞的姑妈家,亲情融融,并不觉得局促。住了一个月,姑妈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要在上海站住脚,手上没活不行,女孩子去学理发吧。姑妈请小区理发店主、一位苏北大叔吃了一顿饭,小范就成了他徒弟。
从洗头学起,小范留一头长发,在瑞丽她在河里洗,用野树叶当肥皂,尽管头发又多又密,每次仍洗得滑溜顺畅。理发店是在洗脸池洗,即使是一头短发,放下去就满,怎么洗?她很不习惯,总是犯错。洗发液糊了眼,水流进耳朵,虽洗了一遍又一遍,头发还是粘糊糊的,没少被投诉。苏北大叔只好充当和事佬,免去顾客钱,再三打招呼,次数多了,忍不住骂,怎么这么笨!几次要她滚蛋。
小范忍住泪,骂得再凶也不还嘴,依然笑着扫地、抹桌、收拾东西,帮师傅打下手。她勤劳、好脾气,师傅再不满,也不好意思赶她了。
学艺三年,她终于能独挡一面了,渐渐有了自己的老顾客。按照来时的约定,三年满师,她要再帮三年,只是有了一份很少的工资。小范技术突飞猛进,找她的老顾客越来越多。熟客见她挑着大梁,挣这么点钱,都为她抱不平,帮着出主意,还有人为她找好了店面。她完全可以“单挑”,但她没走,依然天天手脚不停地埋头干活,甜甜地叫师傅。
钱谁不喜欢,但小范是个会感恩的人,她回绝所有来当“撬客”的朋友,安心帮师傅,钱少也从不计较。三年过去了,早已满师的她成了老师傅,从剪、削、卷的理发基本功,到设计发型、修眉、造型,甚至新娘化妆……都烂熟在心,变成了一个“专家”。
她找了门面,终于独立了。离开那天,师傅包了个大大的红包,什么也没说。她鞠躬告别,真心感谢师傅教了她技术,给了她一个起飞的平台。两人眼睛都红了。
她在长风公园附近租了门面,开始独立经营。开了三年,房东要收回房子自用,她只好搬了,在长寿路一所学校旁边开了她的第二家店。老顾客追着她跑,学校的老师、家长都成了她的常客。可好景不长,后来才知房东是个病人,没事就坐在她店里,听见人声嘈杂会发脾气,甚至摔东西,有时还不许她晚上营业。无奈她又一次搬迁,到了这个小区。
她的小店越来越兴旺,常常挤满了人,小区周围本有三家理发店,渐渐地搬的搬了,关的关了,只剩下她一家,她的生意越来越好。不料,房东见她生意好,时不时的加租,有时甚至一个月要涨两次房租,这么涨下去,何时是个头?实在不胜其扰,她下决心买房。消息传出去,老顾客都热心地帮她找房看房,一年里,她看了几十套房,不是在楼上,就是在小区角落,都不合适。后来,有个孤老,也是她顾客,要卖房去青浦养老,把梅岭南路上自己的门面房卖给了她,她花了近二百万元买下来,除了积蓄,不少顾客都借钱给她。她有了自己的店面,生意越做越顺手。一个老顾客跟了她九年,一直找她理发,再后来,她成了这位上海阿姨的媳妇。变成了上海人。
27年过去了,她一直在这里,我也常去。她的店比不上什么美发厅、美容院,但如此认真的理发师,现在真不多见了。把顾客当亲人,说说容易,坚持难,但她都一直做。顾客老了、残了,她上门免费服务。顾客有需要,她千方百计解难。老人去菜场忘了带钱,拎水果太重上不了楼,她都会帮一把。老人不会用微信转钱,现金交她,她常帮忙为其转发,还细心地阻止了几件诈骗,保下了老人的救命钱。为此,她专门在手机上存一万元,以备老人不时之需……她老家出芒果,她说树上熟了才摘下,特别甜,每年都会运来,送给老顾客,还惦记着行动不便的老人,上门理发时带去。
小小理发店,撑起了云南姑娘的大梦想,她在上海成家结婚生子,儿子已大学毕业工作,温馨的小店充满欢声笑语,怪不得连金鱼都舍不得离开!
(2022年7月8日)
百香果园小刘
百香果园的小刘
这家水果店开在长寿路叶家宅路转角,选址特好,是去地铁、公交必经之地。后面是居民区、办公楼。街面一排都是小店,行人多,居民多,白领多。自开张以来,看上去生意一直不错。
以前,我买水果都在家附近,自此店开后,路过就会进去看看,顺便买些东西带走。与小刘熟了,他说可以送,我不住在附近,如送,要经过武宁路桥,这么长的桥,负重骑行,很累的。小刘说,没事,可以送。于是,时不时的,他就来送。
小刘是甘肃庆阳人,90后。大学毕业后,家里要他考公务员,留在老家工作。庆阳有六县一区,面积大,人却不多,才280万人,能找的工作,合适的早被抢光了,即使找到工作,每月工资三、四千元,怎么买房、成家?趁年轻,出去闯一闯,2016年与几个同学到了上海。
在网上看到一房产公司招人,了解到这是家上市公司,规模大,资金雄厚,知名度高,便去应聘,他被录取了。他专做租房业务 ,公司有新漕河泾房产业务,好大一片小区,附近新企业多,员工也多,都要租房,生意火爆。公司待遇不错,缴五险一金,底薪六千,有业务提成,每月都可得一万几千元。他安心地干,干得很开心,还攒了不少钱。
以为这么大的上市公司,业务又多得做不完,可以一直做下去。2019年,疫情开始肆虐,一下子,房产中介关了一大批,业务锐减,公司撑了几个月,终于不行了。上海的分公司宣布歇业,他失业了。
再去找工作,恰逢困难时期,做实业的、开店的不少关门了,别说找不到合适的岗位,即使有,是最低工资,还不交社保。
为别人打工,不能掌握自己命运,思来想去,他与一要好的同事商量,决定自己创业。他们进行社会调查,得出结论,“民以食为天”,世道乱,市场再萧条,老百姓总要吃饭,这“饭”,不仅是粮食蔬菜,还有现代人注意养生的水果。行内有句老话“水果不烂,赚得盆满”。老家盛产水果,进货便宜,又叫得应。于是两人决定合资开水果店,各人凑十万元,找到这个地方,便开张了。
新店开张,有个适应期。水果到处有卖,怎么吸引人来?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慢慢地有了人气,站住脚了。做了几个月,还没赚钱,2020年疫情影响上海,这几年,咬着牙坚持着。今年突然全市“静默”,毫无征兆,一点准备都没有,他们被封在家里。水果闷在店里,明知“它”比人难撑过去,却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六月初可以营业了,开门一看,店里的水果全部报废!两人商量还是要坚持下去。于是继续投入资金,同事再出十万,他出五万,从头开始。做了一个月,房租也没赚出来。虽说可以出门了,但还是这里“阳”那里“密接”,人被搞得晕头转向,路上行人仍很少。同事不想再做了,选择退出,他把该算的钱给了他。
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说,半途而废,将前功尽弃,何况也没别的活好干。他请了一个河南小伙子,包住,每月发7500元工资,负担有点重,但他一个人肯定不行,要进货卖货。其实,做水果生意,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比如夏天卖西瓜,生意是好,但利润很薄,一斤西瓜只挣几毛钱,每天卖千把元西瓜,只赚二、三百元。体力消耗大,忙得人仰马翻。
小刘借的店铺每月房租2.2万元,一开间门面,面积不大,大概30多平方。太贵了!他说,这房有几层“房东”,房原是部队的,后交给地方,即“西部集团”。这儿一大片,包括后面的园区都是他们管。西部集团业务庞大,普陀区很多房产、维修都由他们管,实在管不过来,把这一片房产业务给了另一家企业,小刘叫这企业为“孙子”企业。“孙子”当然与“西部”有千丝万缕关系,“西部”是国企,孙企是股份制,“西部”占30%,私人占70%。“孙”还是做不下来,又与另一家民企合作经营,这门面转一次手就剥一层皮。小刘向第四家合作企业借的房,租金当然降不下来。他说后面的叶家宅路不通公交也没什么企业、学校,很冷落,但开在此路的餐饮店,每月房租有八、九万的,不知怎么做得下来!
这次疫情免了三个月房租,但店要有收入才转得起来,没收入,怎进货?(批发商要现金结账的),进不了货,品种少或质次,牌子做塌,店还会有生路?六、七月都没恢复,八月稍有起色,接下来中秋、国庆,都是旺季,希望能缓过气来。
他很乐观,说已积累了很多老顾客,都挺帮他忙的,最感动的是,好些顾客会来问,有难处吗?有难卖的水果吗?有的还会特地打车过来买很多水果,说去送人,上海人心善,他说。
小刘喜欢穿唐装,每天山清水绿的,胖胖的脸上总是笑着,说话轻声轻气。他介绍水果并不长篇大论,也不纠缠顾客,别人问了才如数家珍。他的店面不大,布置有序,一目了然。他说,顾客有各种人,水果也是,比如苹果,就有洛川的、青岛的、甘肃的,还有新西兰甚至非洲进口的。他的顾客年轻人多,进口水果就是给他们准备的。洛川的个小,价便宜,是卖给后面小区居民的,价廉物美。
因为年轻顾客多,他会在节日把店堂进行个性化布置,比如新年树上挂满平安果;春节大礼包上贴着大红剪纸,母亲节扎一束束“水果花”……别出心裁,很吸引人。
静默期,他刚可以外出就为我送了两次水果,都是满满一箱,在我爱吃的苹果上,他细心地贴上了红纸剪的字,“安”。他不能送上楼,我也不好去门口取,后来我才知道,他再三关照保安要及时送给我,还给了小费。他附了字条:“叶老师,平安、快乐!”这是远离日常的非常时期,我唯一收到的礼物,特别暖心。
做生意,当然要赚钱,但小刘却说,钱要赚,朋友也要交。他不光说,还是这样做的。三年了,水果店没赚什么钱,仅能维持不亏本,但他乐观地说,上海好,上海人也好,相信这个城市会变得更好。他还要在这儿娶妻生子呢。
我记得他养了一只灰兔,冬天常在门口晒太阳,怎么不见了?他摇摇头说,封了两个月,我不好去店里,兔子关在笼里没法出来,满屋的水果它吃不到也不知吃,饿死了。唉!
很想为他吆喝几句,喂!走过路过,别错过,这里的水果特别甜特别好吃,咳,硬腔硬调的!
(2022年8月8日)
两平方米的大饼店
二平米的大饼店
杏山路很窄,曾有过一段时间改为单行道,后因此路通往中山北路,是这片区域通往主干道的唯一通道,又改为双行道。除了车,行人也多,去地铁3、4、13号线,是必经之路。
正因此,这条路上的小店都很兴旺,基本上没有关的,换老板的也很少。老北京烤鸭店原来是三林熟食,几年前换了招牌,应该是店主盘掉了,但仍卖熟菜,换汤不换药,顾客不会丢失。每天晚饭前,人头攒动,生意一直不错。
这店为一开间门面,但较宽,改为烤鸭店后,通道上隔出一块,专做早市,一对山东夫妻在此做早点。地方很小,大约只两平方米,一只大饼炉(现在不能烧柴火,用电)一只油锅,靠墙是窄窄的长桌,夫做妻卖,除了大饼油条粢饭糕,没别的点心,兼卖豆浆、豆腐花。
他们只做早市,夫妻俩每天三点到此,五点就开张了,比别的早点铺要早一个小时。这条路上有三家卖“四大金刚”的,除他们外,都是一开间门面,品种多,还可以堂食,但就数他们生意好,总是排着队。
夫妻俩不大说话,一个闷头做,一个闷头卖,不像别处会招呼顾客,连收费都是墙上挂一只小铁盒,顾客自行付款找钱,也有二维码,我爱吃大饼,常常去,比较下来,几家早点铺数他家的大饼最好,厚实,芝麻多,特香,甜大饼里放的是白砂糖,而不是可疑的“代糖”。一只饼二元五角,他家的饼物有所值,于是,凡买大饼,必选此家。
夫妻俩在上海已十八年,一直租住在附近老工房,租金从18年前的三百,涨到了两千五。房很小,朝北,十平米,厨卫两户合用。前年新村改造,每户独立成套,房东改善了住房条件,十平米的房子多出了两平米,租金又涨了两百。他们没搬,虽说租金高,但离店近,方便。儿子工作在临港,有人才公寓,平时不回来,节假日回家,挤挤就是了。
光靠做早市,收入不高,上午九、十点钟收摊后,丈夫在借住的小区做保安,小区业主照顾他们,让他多一份收入。他做十一时至十八时的班,每天做,没有双休日,每天有两顿饭吃,每月收入二千元。妻也在这小区做清洁工,每月也有两千元收入。这是小区业主商量后请他们的,主要是照顾他们,可多点收入,故不算正式用工,自己交社保,他们很珍惜这份情,干得很认真。
他们在这个摊位卖大饼已六年,以前在别处,生意没这里好。附近居民说他们卖的是“良心饼”,每天都要排队。封控期间,居委会发物资,也发一份给他们。不能卖饼,收入没了,起先不能出门,当然也没法当清洁工、保安了,但业委会还是发补贴给他们。邻居们吃饭问题一时没法解决,他们在家里做了煎饼放在楼梯口,免费送大家吃,直到面粉没了。再难的日子,也挺过来了,邻居们个个吃到他们的救命饼,这份情都记着。
刚开封,他们艰难地进到高价面粉,老顾客得知面粉价翻了倍,建议他们大饼也涨价,他们说,不可以发黑心财!依然是2.5元一只。顾客有意多付钱,他们看到了,一定要还掉,推来推去,难得看到的买卖!谁知刚开了三天,铺子关了,一打听,说是密接,被送去隔离了。那天去的顾客少说也有上百,我也去了,把大家吓得够呛。居委会叫买过饼的人都去做核酸,幸而都是“阴”,真正是飞来横祸。还好十几天后,他们安然无恙回来了,大饼店又开了,那天顾客特别多,把烤鸭店都遮住了。他们生存不易,邻居们无力解决他们的大问题,只能天天去买饼,我也是其中之一,大饼再好吃,只是大饼而已,但这份情,这份心意,他们都感受到了。每次去,夫妻一改过去的闷不作声,总是一迭声地说:谢谢,谢谢!
那天,一直在附近乞讨的那个男子(他在这儿流浪已好多年了),不肯去救助站,再冷的天也住在桥洞或绿化带,成了这个地区的老大难。他站在他们摊位前伸出双手,这男子又脏又臭,还不知好歹,在这儿,是人见人嫌。夫妻俩却搬出唯一的方凳,让他在边上坐下,把豆浆加热后,送上一副大饼油条,男子狼吞虎咽,那丈夫又送了粢饭糕,一面说,慢点吃,别噎着。
有顾客说,这人不好去管的,是无赖,以后会天天来的,那丈夫说,大饼油条不值钱,天天来也吃不了多少,太可怜了。男子吃完了,嘴一抹,难得地笑了,看得大家心里软了下来。
走过那儿,香香的,甜甜的,热热的味随风飘出,传得很远很远。我一直忘了问他们的姓名,因为每天他们都埋头干活,实在不好去打扰他们。只是,我几乎天天去买饼,那饼可真的好吃,因为这不仅是饼啊!
(2022年10月5日)
杰峰电脑
上门修电脑的小李
小李是盐城人,1992年出生,技校毕业后,来上海一家电脑公司实习,因工作认真,被留了下来。做了几年,修、拆、装,淘配件什么的都学会了,租了门面自己干。
他本可以吃现成饭,父亲在上海成立物流公司已近二十年,做得风生水起,父母二人起早摸黑,非常辛苦,一直希望儿子来接班。小李对物流没兴趣,看到父母那么劳碌,不想受这种苦。两代人为此常争执,总是闹得不欢而散。家里有两个姐姐,他最小,是独子。老家风俗,女孩出嫁就是外姓人,父母再累,不会让女儿接班。姐姐都嫁人了,她们有自己的生活,也不想掺和家里的事。
父亲一生气,不再找他,也不给钱支持他自主创业。母亲心软,常偷偷去看他,给他做饭、洗衣。小李咬牙坚持,宁肯向银行贷款,也不收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钱。三年之后,他站住了脚,他在梅岭北路958号借了门面,开了杰峰电脑店,是公家的房。区里对自主创业很支持,门面房每月6000元,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还有一些优惠政策。一条长长的街上,仅他一家电脑公司,没人抢生意,虽小,但技术好,服务又周到,他的客户很多,大多是企业。
他做的公司业务是承包制,全年约好多少钱,不管多少业务都不能加钱,如没业务,钱也照付。现在每个企业都有电脑,业务多得做不完。大的业务他抓在手里,不管深更半夜还是逢年过节,随叫随到。他的技术过硬,服务周到,那些老客户一直与他合作,他的收入很有保障,老客户还介绍新客户,他的生意越做越大。
小的业务他也做,像我这样的。我是路过看见这家小店,正好电脑有点问题,就进去了,一聊,觉得人很实在,就请他来修。上门费收100元,三下五除二,手到病除,电脑不仅修好,还把我不用的文件、垃圾广告什么的都删了。他说,送上门的生意当然得做,小的客户,说不定会带来大客户。就是没带来大客户,小钱也是钱,积起来就是大钱。这话有理,因他修得好,我家五台电脑,都包给他修了。
三年前,他结了婚,妻是做美容的,在一家大公司,卖产品卖消费卡都有提成,每月一两万,两人的收入都不错。起先是租房住,没想过在上海买房,房价太高,买不起。后来听人介绍,在花桥买了两房一厅,花桥地属江苏,但离上海最近,那里上海人多。户口就落在花桥,将来孩子成了江苏人,不用回盐城。
美容美发公司因疫情裁员,妻怀孕了,首当其冲被裁,正好在家待产。现在胎儿还小,平时在他店里帮忙,他外出修电脑,她可以接业务,简单的活也能干。妻是独女,生了孩子她父母会来照顾,不用他管。只遗憾当时钱不宽裕,花桥房子买小了,只80个平方,准备换个三房一厅的,老人来了可住。
这两年,父亲不再说要他接班的事,看他干得不错,也放心了。父亲今年60岁,身体尚好,再做几年不准备干了,他们要回老家去,老家房子很大,一直空着。他说,父母养了三个孩子,以前务农,家里没钱。后来父亲在上海赚了钱,三个孩子上学,结婚,负担也重。那时爷爷奶奶还在,他们养老、生病、去世都花了钱,父亲辛苦几十年也没变成大富翁。再说,父母还要养老,手里听说有几百万存款,万一生个病什么的,也不经花。他要靠自己。他说,成富翁不可能,但当个好丈夫、好爸爸,养家,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还是可以的。当个上海人,他也许不可能,但当个城里人,他实现了。
(2022年10月30日)
杭州丝绸店
杭州丝绸店的女店主
杭州丝绸店在福州路667号,已开了很多年,专卖丝绸服装,兼营大衣,T恤等,以价廉物美吸引了大批中老年人。我曾多次乘车经过,因不方便,从没进去过,今天路过,进去看看。
店主两人,男的河南人,一直做服装生意,与姐姐二人最兴旺时在上海开了八家连锁店。2020年,因疫情影响,店陆续关了,只剩这一家,最后的阵地,一定要守住。
他的丝绸服装,式样与大店、名店相差无几,说是工厂尾货,或大店处理商品,进价非常便宜,有的甚至是打包称份量计价。今年上海静默期,三至六月,本是服装旺销期,错过了。
突如其来的“静默”把他困在了店里,没准备好吃的、用的,以为只要几天就行,谁知不能正常营业达到两个多月。幸亏旁边店有卖食品、瓶装水的,相互帮衬着,才熬过来了。居民发供给物品,他们这条街全是门面、营业用房,又都是外地人,不在计划之内。有时眼看对面弄堂口堆着未发下已坏了的食品,实在心疼,因不能出门,眼睁睁看着别人处理掉也没法子。后来,街道、居委会了解到他们的困难,时不时的送来食物和水,总算度过了难关。
几个月不能营业,没有一分钱收入,店铺房租要交(每月近三万元)。店虽是二层,但因规定营业用房不能住人,另租了住房,也要付房租。六月初可以营业了,急于回笼资金,衣服全部打折,低至29、39、59、129、159、179元。看了吊牌,上面的价钱最低的也要一千多,这样岂不亏光了?他说,回笼资金是一个企业最重要的事,资金不断流转,企业就有生命力。只是现在已是夏季,本就是服装淡季,天太热,人们都不愿出门,即使这么低的价,销售仍很困难。
我细看服装,与“真丝大王”专营丝绸的名店相比,式样没大区别,只是用料不同。“真丝大王”是百分之百桑蚕丝,质优价高,动辄数千元。他这儿,面料标明10%真丝,个别有50%真丝,绝大多数是合成纤维。名店的做工当然标准、严谨,他这儿较粗糙,两种不同的店,锁定不同的消费人群,都有市场。
他的顾客群不少,回头客多。地处市中心,对面是逸夫舞台,又近人民广场,坐地铁路过的,看戏的,跳广场舞的,旅游的……走过路过都会来看看,有的买了一次会不断来,还带朋友来。生意原是不错的。
另一位店主小石,湖北襄阳人,30岁。湖北读了大专,考取北京师范大学读完本科,本想考个教师资格证回乡当老师。但这几年出生人口逐渐下降,老家学生少,老师多,找不到岗位。只好与男朋友来上海,先是在广告公司打工。
这公司不大,业务也不正常,老板接了业务有了收入,才发一点工资,该发的都欠着,为的是把人“吊”住。收入虽不稳定,但学到了本领。公司做抖音、包装网红、带货销售,她都看会了。她与男友都在同一个单位,收入不稳定,风险太大,今年初她辞职了,到这儿做网上销售服装。
男店主在线下销售丝绸服装,她在网上销售大衣、毛衣、牛仔服等。各做各的。没想到,春节后被困在店里,不能营业,没顾客上门,人们困在家里,哪有心思买衣服!网上也做不成了。
六月初恢复营业后,线上销售还是没起色,衣服都降价处理,每件赚个五元八元,聊胜于无。男店主如一件赚个十元,二十元就开心得不得了,大家一起熬吧。
小石与男友在对面借了间老房子,很小,有卫生间,没厨房,每月3500元租金,本来负担不算重。本想这两年把婚结了,但一直没赚到计划中的钱,就拖下了。她说,男人青春期长,四、五十岁也没关系,女人到了三十岁,就有点老了,想想有点忧虑,因为她是要过正常人生活的,结婚、生子,有个小家。这个年龄已经有点晚了。等赚到钱才结婚,看来不对。钱可以慢慢赚,生娃,年龄不等人,等这波疫情过去,准备先把证领了。
她说,在上海六、七年,已习惯了这个大城市的生活,像她这样有工作经验的人,在这儿找个同类工作,起码有七、八千元一个月,还能学到本事。如回去,在老家,每月三、四千元还是高工资,还有七大姨八大姑,人情来往什么的,很烦,不想回去了。相信上海会好起来,事实证明,在这里,只要努力,都能站住脚跟。这几年,一直不大好,社保也没钱交,等好转了,要好好筹划,争取做个新上海人。自己如不行,希望将来孩子能成为上海人。买房不行,租房也可生存,就是不想回老家了。
男店主说,上海好人多,房东成了朋友,知我困难,免了我一个月房租。民警、城管走过都挺关心,总是问长问短,说有困难可以找他们。其实,我们的难处,他们没法解决,但听了这话,觉得自己有了“组织”,心里便有了底气。一些老顾客最近常来,来了总买几件衣服带走,这都很暖心。希望能度过难关,继续把店经营下去。感动于他们的努力,我买了一大堆衣服。
(2022年7月10日)
嘉定州桥百年老店
嘉定州桥百年老店
今天最高温度33度,算是入伏以来较凉爽的一天。上午去嘉定州桥古镇。
古镇其实已没多少“古味”,但格局未变,大街上还保留一段弹格路,现在上海连郊区都不大看见了。有桥,小小的短短的,是拱石桥架在河上,也许整修过,但仍是石建筑,没有变成水泥,万幸。
街两边是小店,卖衣物的多,有古镇特色的物品未看见,还有的是冷饮、咖啡、食品店,古镇常见的粽子、扎肉,毛豆干都不见,倒是难得的。也不见卖土布、旗袍、竹木器的,走着走着,忘了这是古镇,仿佛走在上海任何一条马路上,未见嘉定特色,也没有古镇的特性,颇失望。
已近正午,找饭店,忽见一店门口有副对联:登楼领略海川味,入座温馨乡土情。不是很俗的那种,颇有文气,韵脚整齐,对仗也算工整,一看就是内行撰的。默读几遍,好奇这联与店是否有关?向店里张望,黑洞洞的,不像营业的样子,正想离去,忽有人招呼:“我们营业的,楼上请。”一听口音,是上海人。店名为“凤巢酒家”,木格门窗,隔断上有浅浅的木雕纹,半空高挑一布招“凤巢白斩鸡”,两旁是“舌尖上的非遗,传承中华文化”,白斩鸡还与非遗沾边?有点意思。
上楼去,小小的开间,有三张八仙桌,放着长板凳,没任何装饰,就像以前看到过的乡下大屋,木门木窗。护墙板,只上清漆(或是桐油),完全本色。感受到古朴的乡风,觉得亲切。
标配是白斩鸡,但没什么特别,另一必配是南翔小笼,也淡而无味。饭菜一般,只是量多,吃不完打包,晚饭也有了。窄窄的木楼梯,走上去,沉沉的,没一点声响,可见用料结实。
门口招呼我们的张先生应是老板,很健谈。他介绍,这是百年老店(中间断过),很久以前房子是私人的,1956年公私合营后被收归国有。因他那时尚未出生,一直不清楚这屋子与他家的关系,只听说他祖上也“阔过”。后来这里一直开餐饮,是国营店,古镇开发后,恢复原来的店名,被私人承包了。门口对联是一位小学校长写的,出身书香门第,几次为历史问题被卷入“风暴”,直到坐牢。平反后,他的故居门前挂了铭牌,原来是嘉定有名的才子,只是半生不得意,很多人不知其名。故居早被瓜分,据说有一个房间内住着他的后人。走去看,屋已破败,灰墙斑驳,墙缝长了荒草。门紧闭,使劲敲也无人开。
张先生是上海人,原住延安路,造高架时被拆迁。他家石库门有84平方米。当时拆迁政策是按人头分,每人9平方,家里三个人只分到27平方米,也没什么补偿款。他90年代初就下海,是黄河路美食街最早的“食蟹者”,那时钱真的好赚,成了先富起来的人,完全有能力买房。动迁房都在闵行,从小住市中心的他不肯去,到处找房,可那时大兴土木尚未开始,市区几乎无房可买,选来选去,冥冥中似有人指引,后在嘉定看房,觉嘉定离市区近,就买下了。原计划是先住下来,等市区有房卖了,再搬回市中心去,后来,奶奶说,我们祖上是嘉定人,那里还有我们的祖产,开饭店的。奶奶年纪大了,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老妈和妻都觉得嘉定不错,不想再折腾,这一住几十年过去了。
他说这餐馆本是朋友的,他来帮忙,做着觉得不吃力,就参与了。他说疫情期间上海人都不来了,本地人就这么多,撑不起这个餐饮市场,今年亏了好多。这几天,有点客人了,但与以前没法比。他赚过大钱,却错过了“暴富”。黄河路美食街火了后,一群群南方来的老板,真的是拎着麻袋装现钞来淘金,一间最小的餐馆,开价一千万,人家眼睛都不眨,把钱扔在桌上一大堆,看得店主眼都花了,心一动就成交了。他那时才20多岁,店铺是租的,没想到要买(起先的房价很便宜)。等这条街上的房炒起来,他因不是房主,看别人卖房赚钱,只能干瞪眼。他租的那房,房东以2400万卖了,他也做不下去了。只好“歇搁”。不过,那些年赚的钱够他用了。他一天都没去单位上过班,都是瞎混。我笑他,瞎混成了富人,也太有水平了。
他一身地摊货,身上没一件饰品,说话条理清楚,语调平和,一双不大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他说“不是他的店”却如数家珍,说起这古镇又像活地图,看得出,应是文化人的子弟,因为只有文化浸润的人,才会爱这座与他浑身不搭界的古镇,因此才娓娓道来,与我们分享古镇的魅力。也只有繁花落尽回归平淡的人,才有如此平顺的心态,为“别人”的店尽心尽力。
与张先生握手告别,他说,祖宗保佑,我又回了嘉定,又开了饭店,就是不知真假。如果就是这间楼房,那真是有缘了。我说,是不是你们祖产,有啥纠结的?反正不是你的了。他摇摇头,笑了。看店外挑着的布招,我忽然有了不同初见时的了然。古镇无言,因为有了张先生这样的人,变成了韵味十足的“非遗”,骨子里透出的古朴、安静,正是人们爱去的理由,也是一个嘉定人的千里回归,挺好的。
(2022年7月25日)
上海有个电视广告,画面是高楼、大桥、宽马路,广告词是“这里是上海”。其实,上海还有另一面,那就是遍布各个角落,接地气的小店,里面有无数的追梦者,在拼搏、在创造、在追寻。
疫情期间,大店、大商场都关上了门,只有小店,透过卷帘门,仍在艰难地守护着人们的生活。这些小店,静静地开着,有的开了很多年,有的从来不改主业,有的一直不换老板,顽强地生存在上海的街角路边。因为有它们的存在,我们的日常变得方便而有序,每天回家的路上,即使天已黑,又很冷,总是觉得心安。
在每家小店的背后,除了生计,我看到无处不在的勃勃生机,释放出饱含生命力的激情。这座城市因此变得活色生香。
这里,也是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