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小哥王江北

驮着一座“小山”飞驰而去

5月1日一早出门去见王江北。本想劳动节是特为劳动者设定的假日，终日忙碌的快递小哥该是可以歇歇了吧。我却想错了，王江北在电话里跟我说，你来我公司吧，我今天还是要上班的。我随口一问：加班吗？王江北说：加班？对，加班，自己给自己加呗。我不解，再问：加班难道不是公司安排的吗？按劳动法，五一节加班工资翻倍，那你们有吗？王江北大笑了，明显是种感到了离奇的反应，说：哪里有。我不免心生疑惑。王江北是一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

走在去他公司的路上，注意观察了一下，路上明显少了平日里行色匆匆赶上班的人，可是，有一类忙碌的人却并不见减少，这一类人都是骑着电瓶车的，很容易识别，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送快递的或是送外卖的，他们总是行色匆匆，在你眼前飞驰而过。对呀，虽然人们休假了，可是，各种各样生活上的需求并不会就此停下来——没完没了的快件的寄取，更多吃的喝的购物需求，都要有人来提供帮助。所以，他们依然忙碌。

8点许到了王江北工作的公司。一个简易大棚里堆满了快件。10来个快递员被埋在凌乱的快件里，正在将它们区分归并，后来我知道这叫分拣。有人喊：王江北，有人找！一个约莫30岁的男子从快件堆里起身了，他微笑着对我，这是一个乐观的人——这是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繁重而忙碌里的笑脸，就如灰暗里亮起了一束光，让人顿时也轻松起来。后来我知道，这些快递小哥每天一早七点就到公司开始分拣，每天都这样，因为每天都有无数快件源源不断从全国各地涌到上海，再分流到遍布上海的各个快递分公司。

小伙子高个，壮实挺拔，短发，很精干；五官端正，鼻梁很挺，眼睛是细长秀气的那种，尽管皮肤黝黑，仍称得上相貌堂堂。我跟他说了想采访他的来意，这时他已经开始往一辆电瓶车上装快件，准确地说是往后座上的一只大筐里装。王江北不停手地说，今天的快件特别多，这样吧，我先去德州小区送一车，你随后过来，我忙完了就跟你说话。说话中，他已经把大筐塞满了，还高出许多，堆得像座小山，随后他就发动起电瓶车，驮着一座“小山”，飞驰而去。常会听到快递小哥在路上出交通事故的事情，甚至有被撞身亡的悲剧发生，不禁为这些骑手捏把汗。

待我走到德州小区，王江北已经把筐里的快件送得差不多了。又过了不到一个小时，筐已见底，于是我便开始了对他的采访。

来上海就是想赚更多的钱

问起为什么会来上海做送快递的工作，王江北直率地说，不就是因为穷为了想多挣点钱嘛。王江北语调低沉起来，开始跟我说起了他穷困的家庭，说起了他自己这十多年来崎岖坎坷的一番境遇。

王江北出生于徐州铜山县房村镇八家王村。说起故乡，王江北却又纠正说自己其实是安徽砀山人，祖上本姓张。为什么后来他会出生在徐州，还改姓了呢？这还要从他父亲小时候说起。王江北一直知道父亲名叫王元柱。但父亲有次在教育两个儿子要好好读书时，向两个儿子说出了埋在心里的一个秘密，告诉他们其实自己原来姓张名小六。

五十年代末，国家发生三年自然灾害，各地出现粮荒，安徽砀山也受波及。张小六父母也都饿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母亲见儿子张小六有气无力的，不时弱弱地吐出个“饿”字，心痛不已，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抚养儿子，于是对他说：你快逃命去吧，往东走，见到有人家就跪下求人给口剩饭剩菜吃，要不然你会饿死的。母亲知道邻省的徐州要比安徽日子好过些。其时，张小六只有6岁。

张小六于是一路往东朝徐州乞讨而去，跌跌撞撞走到了铜山县的八家王村便再也走不动了，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饭了，他饿昏倒在一户人家门口。好心的一对夫妻将他抱进家里，又给他灌米汤，张小六醒来后再也不愿意离开。正好这户人家没有小孩，于是决定把他当儿子养了起来，还为他改为王姓。这对夫妻就成了王江北后来的爷爷奶奶。

父亲对儿子说，有钱就有饭吃，只有好好上学，学好本事才能赚到钱。有了钱，就不会像你们的伯伯姑妈那样饿死了。这事对王江北的触动极大，他悲哀父亲的不幸，痛恨万恶的贫穷，自然对爷爷奶奶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他觉得爷爷奶奶恩比天高，他们救了父亲，等于也救了父亲所有的子嗣，真是功德无量。

还只是个孩子的他，从此在心里萌生强烈的赚钱愿望。

2010年，王江北高中毕业，虽然成绩不算太差，他却不愿意像哥哥那样去考大学。那时，哥哥已成了一名大学生。王江北不是不想读书，而是实在不忍心看到父母为了儿子如此含辛茹苦。为了两个孩子的吃饭穿衣，为了供他们上学，母亲长期离家在城里的医院里做护工，什么苦活脏活都愿意干；父亲会修伞修鞋，便仗着这个手艺，终年走街串巷找活干，风里来雨里去。可父母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儿子感到了心痛。他决定去城里打工，哪里能挣到钱就到哪去，为的是让父母少些辛苦，也为了让自己能早点自立，有足够的实力去娶妻生子。19岁那年，他到了苏州一家电子厂，成了一名流水线的操作工，不到一年就跳槽到一家模具厂做冲床工，为的是能挣到更多的钱。才干了半年，又跳槽，原因还是老板给的钱太少，不满意。以后约7年时间里，他先后到过南京、合肥，贵州、常州，做过电梯安装维修、房产销售、快递、服装等工作，但最终都被自己一辞了事，理由统统是自己的付出与所得实在太不相称。他年轻，血气方刚，有的是力气，他不怕吃苦，也努力要求上进，但都不被雇主重视。25岁那年，他经人介绍到贵州去做铺公路的事。半年实习期间，他重活苦活抢着干，被包工头看上，让他做了带班。王江北聪明好学，很快就掌握了铺路的各门技艺，他带人干的活每次都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一年干下来，他却只拿到了6万元，这跟他预想的差距甚大。这时，他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孩子，并且老婆又怀上了第二个，作为一个父亲，他此刻多需要钱呀。这些年来拼命付出，不只是流汗甚至还流血，付出甚多却总是不能得到应有回报，想到这些，王江北便气不打一处来。当他听说包工头拿的钱是他的10倍还不止时，他抑制不住地怒了，把工具狠狠摔在地上说：老子不干了！说完便扬长而去。

接着他来到了上海。来之前他在网上搜到一则快递公司招聘的信息，说是送快件每单可以拿到1块4毛5的报酬，而他那年在长三角一个省会城市送快递每单只有5毛钱。

昧良心的钱我不能赚

没想到的是，来到上海不久就遇到了新冠疫情暴发，政府为防止疫情蔓延，采取了严格的封控措施。正常的快递业务随之停摆。王江北懵了，这怎么办？想走也走不掉，所有进出上海的通道都封掉了。人可以不动，每天的吃饭却是不能少，全城几千万人的米面菜蔬的供应成了当务之急，菜场关了，超市也关了，只有一些生鲜蔬菜配送平台可以买到吃的，相对于巨大的需求，有限的配送平台就十分抢手，于是买米买菜买肉就成了每家每户每天必做的功课。下单成功了，谁来把食品送到买家手里呢？正在为失业发愁的骑手们当仁不让，纷纷做起了兼职。送快递送外卖的骑手们终于又有事情可做了。也有更精明的骑手从中看到了发财的机会，这时只要有办法拿到货源，转手一倒，就有大笔的进账。一个同事来找王江北了，说：郊区的一个老板手里有青菜萝卜，我们拿来到封控的小区去卖，我保证要比你送快递赚得多。王江北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只想到好多居民确实太需要买到吃的了。一天，他随同事把一批青菜送到了需要的居民手里，当同事报出价格20块一斤时，居民当即就破口大骂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从上骂到下，什么难听的话都有。王江北听了感到羞愧，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趁火打劫，多丢人啊。随之便悄悄离去，再也不想做这营生。同事问他：这么容易赚钱的事为什么又不干了？王江北说：我是很需要钱，但昧良心的事我不能做。上海人也不是个个都是富翁，那些靠养老金靠小工资生活的人也是很不容易的，好多失业的人连微薄的收入都没有，我怎么能忍心去趁火打劫呢？

之后，王江北坚持只做配送平台的兼职骑手，帮居民送米送菜或其他的日用品。非常时期，单费要稍高些，每单能拿到7到10块不等。好在需求量极大，只要肯做，每天也能赚到300来块钱。那段时间王江北也是拼了命的到处奔走，一刻也不想停下来，做到半夜里困了在桥底下倒地便睡是常有的事。就在那段时间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王江北是在送菜途中接到老婆报信的，老婆对他说：是个女儿，你不是说第一个是儿子，再生的话，生个女儿，这下你高兴了吧。王江北听了真是开心，眼泪都笑出来了，喜极而泣。这天他劲头特别大，一直干到凌晨2点多才收工。他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大了。必须要赚更多的钱。

疫情封控期间，王江北常会接到小区居民请他帮忙代送东西的电话。一天，他熟悉的李叔给他来电话了，李叔说：我有一袋大米还有一块猪肉想送给在闵行的弟弟。弟弟家已经10天没吃过米饭，每天只是以馒头面包代替主粮，肉也是很多天没有碰过了，两个小孩子每天闹着要吃米饭要吃猪肉，我这里居委会今天发食品了，有米也有猪肉，我就想给弟弟送去。联系过几个快递员，他们不是开价太高就是根本不愿意接单，肯送的都开价至少500。这钱我咬咬牙也能出得起，但心里不平衡啊。你能帮帮李叔吗？李叔知道你们也不容易，我给你一百，你帮李叔跑一趟可以吗？

王江北知道一百的确不算很少，但也不算多，对这，王江北没多想，他觉得要紧的是赶快把急需的食品帮李叔送去，于是一口答应。等到走在路上了，王江北才明白为什么人家都不愿意接单。路远且不说，麻烦的是沿途关卡特别多，不断有特别认真的大白把你拦下来盘问一番，要求出示通行证，出示24小时核酸或者排除密接证明，觉得有疑点就要跟有关方面打电话反复核实，很耗费时间，还要冒被拉走隔离的风险。王江北完成这趟代送花了大半天时间，早上去到下午才归来。这是他在疫情封控期间收取的最大一笔代送费。为此他竟然至今耿耿于怀，他憨厚地问我：我多收李叔钱了吗？我肯定地回答他：并没有。不算别的，光算时间成本，你就只亏不赚。他这才释怀。

飞身攀楼救老奶奶

王江北在上海德州居民小区这一带已经做了将近四年，几乎人人都认识他。说起送快递的小王，都会伸出大拇指。都知道快递员辛苦，日晒雨淋，寒风刺骨，再怎么恶劣的天气中，他们总在奔跑。客户要求尽快收到快件，快递员自己也想多挣点钱，他们必须得快跑，快跑。如此强体力的劳动，恐怕只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能胜任，这也许是看不到年纪偏大的男性或女性快递员的原因吧。干快递员，需要体力之外，想干好还需要动脑筋。快件迟迟不到会催快递员，快件丢失了更会找快递员问罪，争吵难免；有时明明是自己要求快递员把快件放到某某地方的，结果找不到了，也会毫不客气地投诉。快递员因此遭到罚款的不在少数。遇到这些问题，都需要快递员耐心细致地做解释工作，针对各种情况做好善后，这时候，快递员实质上就承担起了客服的工作。居民对王江北的夸奖是又快又准。王江北在工作中也会遇到各式各样的难题，但都能及时妥善处理，化干戈为玉帛。一位老阿姨对我说：小王勤快，脾气好，头子蛮活络，老聪明咯。居民们除了夸王江北工作责任心强，服务周到细致，还津津乐道于他见义勇为救助遇险老人的壮举。王江北救助遇险老人的事发生在去年7月18日。早上10 时许，王江北正在德州新村忙着送快递，突然他发现有群居民围在一栋楼前，神情紧张地朝上看并惊恐地喊叫。王江北抬头一看，见到竟然有个老奶奶坐在4楼阳台外的雨棚上，两脚悬空，摇摇欲坠，极其危险。王江北一惊，不禁暗暗叫了声奶奶，停下车，毫不迟疑飞身跃上底楼的院墙，又手脚并用，借助阳台栏杆、落水管、墙体，迅疾朝3楼阳台攀爬而上，此刻他就像一只灵巧的壁虎，像头勇猛的豹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爬上去，救人！在他勇猛向上的时候，地上围观的人不禁发出阵阵惊呼声，是赞扬，也是鼓劲。王江北终于爬到了3楼阳台，到最高处举起双手托住了老人，边安慰老人说：奶奶，我来救你了！语气温和亲切，就像孙子对自己深爱的奶奶。

我猜想，此刻，王江北也许想起了自己家里已经双目失明的奶奶。王江北跟自己的奶奶很亲，奶奶眼瞎时，王江北正读初中，只要在家，王江北总会帮奶奶烧饭，甚至帮她洗衣服，还会牵着奶奶到田野里到处走走。他喜欢帮奶奶做一切他能做的事情，只要奶奶开心。不，也许他并没有顾得上想奶奶，但奶奶的菩萨心肠，奶奶见人有难便毫不犹豫出手相助的美德，一定早就在王江北心底埋下了种子，此刻突然就绽放出极其艳丽的花朵，美丽着上海这个角落，辉映天地。

雨棚很窄也很软，要不是王江北这样用力撑着，老人肯定就坠落了。王江北很着急，他知道自己除了保持这样的姿势，确保老人不要坠落，再无其他办法将老人救下来，还得有人来相帮才可以，于是他大声向楼下人喊道：快打110 ，打119！

楼下人其实早已经打过110和119求助，很快，消防车开来了，警车也来了。众人一起努力，老人被成功救进家里。事后了解，老人是老年痴呆症患者，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翻出阳台去的。

在一片忙乱中，王江北悄然离去。

荣誉接踵而来，王江北先后被评为“见义勇为先进”“2022年上海市十大精神文明建设好人好事”“上海市最美快递员”。

今年“五一”前夕，王江北荣膺“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章”。王江北以自己的辛勤劳动和对这座城市的一腔热情赢得了社会对他的尊重。人们怀着敬意谈论着一个普通劳动者对艰难困苦的永不屈服，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当然除了钦佩他的追寻他的坚强，还欣赏他的善良。

房子不在大，有爱人则幸福

我去了王江北的家。王江北说他和妻子住在一间平房里，没有门牌号，到杨思路长清路路口找到一个大超市，就能找到他家。平房在超市后面的一条胡同里。

果然看到超市了，正是晚上，超市宏大建筑上的霓虹灯大放异彩，极为华丽富贵。我从一条黝黑的小胡同里走进去，曲曲弯弯，像走在迷宫里。这里是一大片平房。不知道哪家在煎带鱼，巷子里弥漫着好闻的香味。一扇门打开了，一大片灯光霍然洒向黑暗，王江北和一位相貌秀丽的年轻女子在亮光里等着我。房间很小，一张大床几乎占据了全部，房间的一头被隔出很小的一块，里面有个便桶，就算是厕所了。没有厨房，一张小桌子上有个电磁炉，用来烧菜烧饭。房间极其简陋，床上却是收拾得非常干净。王江北说这里总共10个平方，租金却不低，竟然要2000元。

王江北妻子张珍今年才来上海跟丈夫团聚。张珍26岁，小王江北6岁。之前，王江北住公司宿舍，8人一间，谈不上好，仅仅是睡个觉而已。张珍目前在一家电商平台为主播做助手，实习阶段，只给生活费，就是只够一个人吃饭的钱。

问你们都出来打工，孩子谁带？回答说是放在安徽灵璧县的张珍家，由她母亲带。王江北解释说，他的父亲去年患肝癌去世了，母亲一直在徐州医院里做护工，哥哥也忙着在外面打工，家里没人。主要还是因为自己是上门女婿，和张珍结婚后就跟岳父母住在一起的，老人对两个外孙十分疼爱。王江北说这些时显得很乐意。张珍接着就说：我爸爸妈妈特别喜欢王江北，一眼就相中了，说长相好，魁梧，很精神，会干活能吃苦，人善良，有礼貌。我自己也愿意。

这一番话说下来，房间里顿时充溢甜甜的幸福美满。我不再怜悯他们竟然住得如此局促；倒是觉得：房子不在大，有爱人则幸福。

说起目前的境况，小两口绝不唉声叹气，都乐观地说没觉得有多苦。我知道，事实上是他们过惯了苦日子，不怕苦而已。只有在说起思念孩子时，他们才显得有点伤感。张珍说，儿子6岁了，已经会用视频和爸爸妈妈说话。儿子吵着要来上海，想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每次都会提出要求，要爸爸妈妈带着他和妹妹去迪士尼玩。夫妻俩都说最大的愿望是以后孩子能上好学校，孩子想到哪玩就到哪玩；一家人住上属于自己的大房子，最好是在大城市。为这，再苦再累都不怕。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坚定。

此稿将要完成时，看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报道：至5月4日，我国今年以来快递业务量超400亿件，光“五一”小长假几天快递业务量就达到14.96亿件，折射出我国居民消费信心增强，国家经济持续向好的积极信号。其中，全国400多万快递小哥为此做出了巨大贡献毋庸置疑。

走出胡同，我置身于一片璀璨的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