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贤柘林镇新寺村的田头乡间,蛰居着一位雕塑艺术家。他就是张强,上海大学雕塑系的硕士生。说蛰居,有两层意思:一是他在乡郊僻壤一待就是二十多年;二是他在那里开了个雕塑作坊,不闻窗外事,潜心于雕塑艺术。
我与张强有缘,他母亲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他入新寺中学读高中时,我是那里的教师。尽管没教过他,可彼此熟悉。他父母也是我的同事。一九八九年他考取上海大学雕塑系,从此,再没见过。忽然有一天,曾经的同事聚首,他爸张纯良送我一本张强雕塑作品的摄影本。才知道毕业多年后,张强办了个雕塑作坊——“十力雕塑”。
“十力雕塑”就在我村,旧址曾经是一所废弃的村校。隔了些时日,我趁回老家,就拐到那里。几间破旧的校舍,矗立在空阔的秋野里,四野是稻浪,成熟的芦粟。他不在。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的雕塑作品,还有半成品和错落的模版,杂乱的雕塑架。一只草狗见生人,隔门叫个不停。

那屋舍虽破旧,可与周边的田野融成一体。静谧得只有鸟雀声。这真是适合搞艺术的所在。
记忆拉回到当年。张强高瘦的个头,头发有些自然蜷曲。言语不多,见面一笑算是打招呼。多半是在上课前半小时,他搿着课本来学校。有时和同学踢踢足球,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那时读文科班。我曾问杨淼老师,文科班谁可造就,他顿了片刻说,其他的也说不上,张强这小鬼有天分。某一天我正批改作业,他母亲谢老师过来悄悄地说:张强这小鬼说,他只喜欢听杨淼老师的课。其余的,上课不用心。我说,张强懂。你不必担心,杨老师说他有天分。杨淼作为一个老师,毫不夸张地说,是全才。张强课余的时间,除了作业,就画画。一天他把自己的一沓子画给杨老师看,杨老师没说什么。隔几天,就把那些画在学校的画廊里展了出来,还写了评语。杨老师曾评价过,说张强的画,胜过一般的美术老师。张强的作文,杨老师也作为范文朗读,说他的作文不同一般的泛泛,而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我想,这一些一定给了张强信心与鼓励。
我与张强接触多起来,是因为村里搞“骑虹乡村文化创意中心”。
站在面前的张强,已不再是英俊少年。茂密的头发花白,留着艺术家风范的胡须也斑白了。清瘦而略显苍老。是啊,还能不老吗?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人何以堪?陪着他一起创业的的爸爸走了,那个说他有天分的杨老师也走了。
我们聊天。他依然寡言,只有说到专业的东西,才显投入而忘情。如今所谓搞文化的,到处都是,说起来字里行间都透着生意经。看得出张强不是这样的文化人。他潜心专业,坚持着自己的追求,甚至有些迂而不合时宜。在许多“艺术家”都涌向市场的今天,这些年里,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一、怀揣梦想的少年
张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江苏东台县度过的。他爸张纯良是南汇黄路人,他妈谢幼芳是新寺人,一起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考大学时,家乡还属于江苏省,毕业时已划归了上海市。所以分配到东台师范学院教书。他们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张强和两个姐姐都在那里长大。张强说,东台师范三面环水,东南角有一座桥。四周都是田野和农舍。每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公鸡的啼鸣此起彼伏。雾气在港汊间弥漫,隐隐绰绰的树,不见人影,但闻人语。
自小在近乡的自然环境中长大,他喜欢上了这样的环境。那灵动而梦幻般的画面,陶冶出一个未来雕塑家的心灵,他爱上了画画,他要将这样的画面留下来。他说,在生活中闯荡了一阵之后,选择在一所乡村小学的旧址上落脚,那也是受童年的经历的影响。
他童年喜欢画画,倒不是什么理想,是兴趣,也是父亲的影响。他父亲除了教数学,兴致所至也画几笔。张强就跟着模仿。其实,张强的家族有绘画雕刻的传统。他祖父曾是乡间的木板雕刻匠。那时的人家,婚丧嫁娶都要请木匠做家具。大户人家的门头要雕花,大床上有雕花,甚至棺材上也雕花。祖父雕刻的关公像,远近闻明。每次关公像落成,东家就敲锣打鼓来请。张强的伯父,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后来成了上海木偶剧团、上海歌剧院的高级工艺美术师,专门制作、雕刻木偶等道具。
张强的父亲,因为考取了师范大学,否则也会成为家族木雕的继承人。所以张强能成为雕塑家,身上有遗传因子。
小学时的张强,一个懵懂少年,除了完成老师的作业,其余的时间都沉浸在他的画画世界中。他画看到的人、鸡鸭、猫狗,他要画田野里升起的太阳。
那时的教育,也不像现在抠得那么死,整天围着题目转;作为教师的父母,也散养式教育,由着儿子的兴趣来。再说张强也文雅而不闯祸。
很快,张强小学毕业了。升学考,他离重点中学差一分。照理,通通关系,是能够进重点中学的,可张强的父母,有着当年知识分子的正直,不善于或者不屑做这样的事情。于是,他进了普通中学。父母的这一点,在张强身上还能找到影子。
他那时画画,完全是天性,没有专业老师的指导。在读初中时,他遇到一个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的老师,见张强画画,给了许多专业的指点。后来,每到暑假,南京师范大学的美术系学生来东台中学写生、培训,为期大约二十天,那老师就叫张强参加。开始时,张强的画与他们有差距,两三个学期下来,老师说,你的画已超过他们了。这对他是莫大的鼓励。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旬,知识分子流动政策放宽,而新寺中学和其他上海的中学一样,严重缺教师。谢幼芳夫妇作为高级教师,从东台引进到了新寺中学。而新寺是谢幼芳的家乡。张强那年初中毕业,就跟父母,入读新寺中学。
新寺是奉贤县的一个乡。张强就生活在小镇上。那时的张强是孤独的,除了父母,没有发小,熟人。一切都是陌生的。他说,那时自己一直想着在东台度过的日子。那里的一切对于他太熟悉,也太留恋了。他常常做梦都想着那里。有一次,他在南桥转悠,想找专业的老师指导。那天,他转到县文化馆的,一看橱窗内有招生信息。他上楼找,见到一个工人模样的人,他就是沈志权老师。他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一个星期后,接到了沈老师的电话。叫他进培训班。从此,张强有了更系统的绘画训练。由于张强基础好,成绩出类拔萃。深得沈老师喜欢。后来,张强成了沈老师的女婿。那当然是后话。
经过两年多的训练,1989年,他考取了上海大学雕塑系。雕塑是小众的,上海大学这一届就招5人。如果说在东台中学,遇到了那位南京师范大学美术艺毕业的老师,以及后来跟那个系的新生一起培训,还有后来在高中阶段受沈老师的专业指导,进上海大学才算是真正的专业。系主任章永浩是著名雕塑家,上大雕塑系是他一手创建的,最著名的作品是《马克思、恩格斯》,外滩的《陈毅市长》。班主任是宋海东。任课老师有杨剑平、唐镜鹤、朱朴等。这些老师毕业于不同的学校,有着不同的艺术风格,使他学到了很多知识。张强说,那时系里的教学是开放式的,老师讲了以后就由学生做,极大地发挥个性。这很适合他。他好静,每次做雕塑时,不喜与人交谈,而沉静在创作的氛围中。


其间,一些课外阅读对他影响深远。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讲到孔子与音乐,使他感悟到,古典哲学和音乐与雕塑的相通之处。他决心研究先秦诸子。余英时的新儒学体系中,讲的熊十力、梁漱溟、马一孚、钱穆的思想,使张强悟出了“工夫在诗外”的道理。从而逐步形成了自己对雕塑创作的认识。
对人物头像的塑造,张强是强项,大二时,他感觉自己对人体的雕塑有弱点,如果这一点不能突破自己,那么与一般没进大学读书的人没什么两样,四年大学也白读了。于是他专攻解剖学,重点剖析《竞走者》,一年时间,他人体结构有了更深理解。作品上了一个层次。也为后来进模特儿公司打下来基础。
他是个用功的学生, 为了拓宽视野,他那时还到华师大艺术系听课,转益多师。在华师大,他碰到了在物理系读书的沈老师的女儿,后来成为他的妻子。
大学期间,张强已崭露头角,老师组织学生走向社会,参与雕塑项目的竞标。张强参加了第二届国际动画电影节奖杯的设计。并获得2000元奖金。这是他平生第一笔收入。也为毕业后进入市场树立了信心。
二、市场中游泳的创业者
1994年秋,张强大学毕业。在当时的中国,那是一个基本建设迅猛发展的时期,到处都是楼宇和房地产项目。而那些项目,大多模仿西方,而作为高雅艺术的雕塑,受到青睐。张强与同学一起,入职一家台湾人开的模特儿公司。那家公司与德国人联营,从德国获取图纸,再在大陆加工成雕塑作品,然后外销。其间遇到一个四五十岁的朱和诚,他在日本的模特儿公司待过,他来自民间,创作手法不同于学院派。他强调细节、光滑。与米开朗基罗、罗丹的粗犷不一样,但有道理。那时,作品交货的期限紧迫,连日连夜加班加点,逼着自己做好做快。没了学校的那种推敲反复,精打细磨。张强练就了人家拿来平面的草图,他按照草图,在从不同角度琢磨成三维空间,然后动手直接泥塑。这一点,他就在那时炼成的。
在这里干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家公司的中方经理自立门户,他把张强拉过去。为两所学校做了两个不锈钢浇铸的雕塑。
那时,项目多,而搞雕塑的人聊聊无几。在那里干了不到一年,倪巍建议他们几个自己开一家公司。倪巍是张强五个同学中的一个,他除了自己的专业外,还擅长与外面打交道,他有市场意识。其实,他们五个同学,在专业上,有着各自的特长。张强做的东西特别像,他三维空间的想象力比较精准,这得益于进大学前打的基础,他动手能力强,他说,这其中也有祖上的遗传因素。一九九五年,张强、倪巍和两个同学一起他们成立了“聚佳雕塑公司”,在娄山关路租了约300平方米的仓库,那都是旧房子,条件很差,边上都是卖鱼的商贩,在那里工作,一下雨必须穿着套鞋。但几个年轻人有创业的干劲,常常是连日连夜地赶项目。他们独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浦东五牛城的雕塑,那是五头用铜浇铸的牛。全国招标,竞标的人家挺多,最后,项目的老板看中了聚佳的设计。三四个人一起做,赶时间24天完成泥塑。开发商很满意。这对以后的开发市场有利,这也成了他们公司的标杆。那时,他们四个年轻人,在上海滩还是小有名气,接了不少项目。《根》入选“上海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50周年美术展览”,获“第二届上海国际动画电影节”奖杯设计一等奖,作品《龙》《翔》入选“上海97城市雕塑展”,作品《田——贾思勰、王桢》置于东方绿洲知识大道。但那时创业,除去房租,其实赚不到什么钱,无非是生活无忧。
后来与台湾人合作,专门做景观假山,项目很多,公司赚钱了。但这纯粹是商业化了,而张强想多做雕塑,他不想就这样纯粹为了赚钱,而放弃自己的专业。这样,就和“聚佳公司”散伙了。张强在漕宝路九星那里,自己支撑一家公司。那时的他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小孩,妻子就是他老师沈志权的女儿沈怡。有了家庭,有了压力与责任感,又要闯事业,张强肩上的压力更重了。而张强又是一个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人。而走市场化道路,与人打交道,是很重要的环节。
这时,黄英浩先生给了张强许多帮助,同时将接手的项目交给张强做,陈逸飞也给他做过项目。他们觉得跑市场张强不擅长,可搞雕塑制作,是强项。由张强做,他们放心。
张强的父亲张纯良那时已退休,看着儿子辛苦,于是帮着张强管理。他曾经是东台师范的工会主席,人又正直、和气,像保姆一样,管着公司人员的吃喝拉撒。但看看儿子经济紧张,九星那里的房租又贵,在权衡利弊后,张纯良考虑让儿子回来。回到家乡新寺。但能去哪里呢?张顺良一辈子当老师,他想到了业已废弃的村小。于是,他骑着自行车一个个村兜,结果看上了骑塘小学。两排矮平房,十多间破旧的房子。租金便宜,于是张强就搬了回来。
三、蛰居乡村的雕塑家
真所谓知子莫如父。张强说,父亲给他选择的地方很好。张强好静,有着乡村情结。那里离沪杭公路1.5公里,四周三面是农田,就像东台师范三面环水一般。他的公司叫“十力雕塑”。那天去注册公司,他想不好名字,忽然看到书架的书脊上“熊十力”三个字。熊十力是他推崇的哲学家,“十力”二字简单而有力度,于是以此为公司名称。那是2002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英语中matherland直译是“母亲的土地”,而新寺对于张强就是母亲的土地,母亲的故乡。尽管这个废弃的小学破旧,可他觉得心安。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平日里,接到项目,他在那里构思、画稿,再有助手和工人们制作。这里还有黄英浩的工作室,黄老师会不定期的来指导、探讨,还带项目过来。黄老师接到了明天广场万豪酒店的艺术品布置项目,一组明清家具意象雕塑,黄老师出草图,再制作电脑效果图,最后由“十力雕塑”完成。累了,张强就在田野里走走,四季变化着的田野,是那样的宁静。有燕语呢喃,有如歌的蛙声;有金黄的油菜花,有无尽的麦浪。更有劳作的背影。这一切给了他创作的灵感。

这期间他创作的很多作品:《地道战》入选《永恒的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京沪美术作品联展》、上海宋庆龄陵园孙道临、王文娟铜像、凯宾斯基酒店“风之舞”、松江二中百年校庆施蛰存、程十发等十五位名人肖像雕塑、世博会世博村系列雕塑等重大项目的雕塑作品。那一系列作品,使张强赢得了知名度。
然而,在二十多年间,生活磨砺着他。他的父亲去世了,杨淼老师去世了,与他相伴二十余年的妻子沈怡也去世了。那都是他的亲人和恩师。生活用它的无常在考验着他。他有时觉得他们都还活着,在原处注视着他。他把这种思念,化作艺术的灵感和对生活的感悟,融进他的作品中。然而追求艺术,必定付出代价。虽然生活没给他物质上的眷顾,可他无怨无悔,对艺术的追求依然执着。
在生活中闯荡了二十多年后,曾经的同学倪巍又想到了张强。张强回顾说,如果当年不是年少气盛,他们几个也不至于散伙,如果坚持到现在,一定是风生水起了。可生活谁又能预料到呢?可没关系,心若在,梦就在。倪巍要做的是3D雕塑艺术数据中心。这是将雕塑与数据相结合,在业内才刚开始。谁先掌握并运用,谁就占得先机。而搞3D的往往雕塑过不了关。因为四年同窗,张强的造诣,倪巍最了解,于是就想到了张强。张强说,接下来他就攻克3D建模技术并付诸应用。
柘林镇的新寺村,结合新农村建设,正着力打造乡村文化。而将张强的所在地,命名为“骑虹乡村文化创意中心”,以张强的“十力雕塑”为主,聚合本村的作家、画家、书法家、铜版雕刻、剪纸等艺术人才。将那所破旧的小学,打造成乡村文化的高地。培养陶艺、雕塑、绘画、书法的乡村人才。计划打造一个“农耕文化——粒粒皆辛苦”雕塑公园,一个展示、培训的艺术基地。
村镇两级政府特别重视,各项基础的工作业已启动。这给张强的未来,注入了新的内容与发展方向。
如今的张强,每天在那里工作到深夜。感到欣慰的是,他重新组建了家庭。女儿也已工作,在电影制作上面很有天赋。他常常去看住在新寺镇上的母亲,每周会陪伴几个晚上;他还经常去看前妻的父母,他们毕竟只有一个女儿。这足见他的孝顺与善良。可他还是寡言,除非谈专业。甚至有些木讷。不是沉浸在书里,就是忘情在他的艺术构思中。
这就是张强,一个蛰居在乡村的雕塑家。我们相信,有了村镇政府的扶持,有了3D技术的支持,张强的创作必将登上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