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考之路
1977年10月17日,安徽省招生办公布了本次高考的复习提纲,我看了大吃一惊,不说别的,单是数学要考高中的内容,就让我懵了,因为我根本就没学过。我赶紧找到学校新聘的代课教师L,她刚从县中学毕业,据说成绩不错,因而被学校聘用为小学部的教师。她很慷慨地把高中的四册数学课本全借给了我——那时安徽的高中也只有两年。为了节省时间,我先从第二册入手,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直到11月底才打完这个突击战。
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辛劳艰苦的日子。每天早上五点左右,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然后就捧起了数学课本,读啊,算啊,苦思冥想啊,该我上课时,只能放下数学去讲课。学校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一点方便,直到要进考场了才给了我们三天假。每天我在数学中要纠缠到晚上十点以后,然后坐上床,把历史、地理、政治的复习提纲背诵一遍。这时已是半夜十二点以后了,于是倒头便睡。
这次考试,真的非常感谢母亲的鼎力之助。国庆假期间我回了上海,与父母商讨高考志愿。父亲不知高低,要我报理工科,因为他是工程师。可是高中的数理化我全没学过,这么大的一个短板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补齐的。在母亲的坚持下,方向定为文科。刚回到我任教的学校,母亲就陆续寄来了她们学校高考复习班的复习资料,并且请各科的课任老师写明了答案。但是面对这么一大堆政史地复习资料,尤其是开初的几天,内容大多不熟悉,背不出,心里十分着急。
我们学校的英语教师是云南师大的毕业生,大家都叫她P大。她的丈夫毕业于云南工大,被分配到南京工作,她进不了南京,于是落脚在我们学校,每周回南京团聚。我们相处得不错,所以她也会关心一下我的情况。我苦着脸告诉她,这么多复习资料实在背不出。她安慰我说,别急别急,你天天晚上临睡前把这些东西看一遍,到考试前就基本能全记住了。果然,一周后,陌生感越来越小,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多,心里便踏实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非常感谢她的无私帮助。到11月下旬,数学眼见攻克,我又有了心劲来写作文。我把母亲寄来的作文题写好了寄回去,得到了一致的好评,于是心里更踏实了。
那段日子,我的头一直是昏昏的,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烦躁,好像感冒发烧的感觉。但是我知道,这是我改变自己前途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否则我就将永远是一个乡村男教师。我必须坚持。
意想不到的困难多得让人匪夷所思。文革结束了,生产发展了,电力供应成了大问题。我们的学校在城东区,那里工厂不多,所以成了停电的主要区域。国庆节后没几天,就几乎天天晚上停电,于是家家户户都去买煤油灯,直买到脱货。我想,这总归是临时现象,不想花这个冤枉钱。学校办公桌上,空墨水瓶多得很,就学安徽老乡的样,用墨水瓶做了一个简易油灯。可是,另一件让人想不到的事是,街上供销社卖的煤油几乎掺了一半的水,一瓶所谓的煤油点掉一半就再也点不着了。而且,连这种劣质煤油的供应也会时时发生恐慌,为了不耽误复习,只要听到供销社来煤油了,我就把房间里能收罗到的空瓶子全找出来,灌满煤油备用。
为了节省使用煤油,我每天天没亮就摸黑起床,洗漱完毕天亮了,就赶紧学习。晚上做数学练习题,尽量不安排学习新内容,并且把需要记忆背诵的内容也放到了晚上。这样,就不至于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眼过度了。劣质煤油燃烧时会产生浓重的黑烟,我又是一个过敏体质的人,因此天天晚上只好大开着门窗看书。到了十一月下旬,安徽农村的夜晚已经相当寒冷,我只能坐在床上,把被子裹在身上,继续我的命运之战。
但是,这些真的只是小波折小不幸,更大的烦恼又来了。
参加高考是要报名的。在县文教局工作的N阿姨托人带信给我,说,作为公办教师,我需要向局里写申请,批准后才能参加考试。N阿姨是个不幸但又坚强豁达的女子,她的丈夫患了严重的肺病,到上海来求治。她的一个朋友是地区革委会工业办的干部,我们称之为L叔叔,这位叔叔的叔叔碰巧是我家的邻居,于是就这么认识了。母亲帮着N阿姨到处请医求药,但最终还是没能救回她的丈夫。N阿姨很念好,虽然丈夫没了,仍然记得母亲当时的费心尽力,所以我只要有事去找她,她从来都是热心相助,从不打回票的。
我按N阿姨的嘱咐写了申请,可是一直等到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应该是1977年的12月4日,校长从县里回来说,局里没有批准我的申请,因为师资紧缺。又说,在职教师只批了三个,是报考艺术、体育专业的。
犹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这么多时的努力就这么白费了?我的前途命运就这样中止了?肯定是不甘心啊!但是,在县里已经无望,我只能去地区,找上一级领导帮忙了。
在地区有妈妈认识的教育局副局长,可是他在城外开会,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我只好转而去找工业办的L叔叔。他是一个典型的上海男人,在安徽生活了这么多年,上海人对生活的精致习惯一点都没改变。安徽是没有上海油豆腐的,但他会去集市买来老豆腐,切成小块,用小火温油慢慢地炸成油豆腐。安徽小乡镇上的女子对这种生活上的精致她们看不上眼。L叔叔的前两任妻子都是当地人,婚姻很快就都破裂了。我去找他时,他正与一个上海女知青谈恋爱,两人郎情妾意的,一直缱绻到晚上十点多钟,他才到隔壁房间来问我有什么事找他。
我把报考不被批准的事说了,他瞪起眼睛慨然而道:“这怎么可以!”接着就高屋建瓴地说了一番《人民日报》社论式的大道理。我心想,这些道理谁不懂呢,于是弱弱地问他,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愣了一下,决定还是给N阿姨写信,让她帮我解决问题。我很是无语,早知道就直接去找N阿姨了,何必跑这么一大圈。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县里,找到N阿姨,呈上L叔叔的信。N阿姨看后有点好笑地说:“这些大道理说了也没用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在信中又重复了昨晚说的那些大道理。
这时,忽然灵光闪过,我说:“N阿姨,我是少数民族,蒙古族。按照党的民族政策,我们少数民族在同等条件下,有就学就业方面的优先权。”
N阿姨听了就笑了,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我去帮你说。”
虽然心里不踏实,但也只好返回学校,耐下性子等消息。心中一直朦胧地抱着希望,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六号这天就这么地在焦虑无助中度过了,七号是高考报名的截止日,还是没有消息,我觉得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于是坐了第一班汽车到了县里。
见到N阿姨,她满面笑容地告诉我,因为我是少数民族,局里破例同意我参加高考了。她还说:“局长说了,让他去吧,也不一定能考取,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心想,能不能考得上,得看我的本事造化,但是不让我去考,生生掐断我的希望,剥夺我的权利,这是万万不行的。
满心欢喜回到学校,赶紧去公社报名。那年上海来安徽招生的有文科的综合性大学只有复旦,那所由华师大和上海师院合并的上海师大没来招生,而复旦也只有新闻、历史、哲学和国际政治四个系。此外还有北大和北广。妈妈和祖父母都不希望我去北京,要我连填两个复旦的院系。可是我还是自作主张,第一志愿填了复旦新闻系,第二志愿是北广的编采系,第三是安徽师大的中文系。P大曾告诉我,说她当年的成绩也能进云大的,但毕业后十有八九也是当教师,所以还不如踏踏实实地读个师范,以后上讲台更能应付自如。这话挺触动我的,只是N阿姨看了说:你若被录取,只在第一和第三志愿上。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忽地一动:十二年前,小升初,我的第一志愿是我们徐汇区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第二志愿是父亲的母校,排名第二的重点,第三志愿是母亲任教的学校。当时班主任老师看了我的志愿后说了一句相似的话:你若不能考取第一志愿,那么就准备和你妈妈一起上学吧。那年是我的第一个本命年,好运竟砸到了我的头上,我考取了心向往之的这个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并且在短短的一年的学习生涯中,还是一个老师同学一致公认的优秀学生。这次是第二个本命年,相似的一幕似乎又重现了,但是,相似的好运还会再次砸中我吗?我连一点心生妄想的念头都没有了。我只希望,不论哪所高校,只要能录取就是上上签。这样,我作为我家这个书香门第的长孙,也算接续了家族的书香烟火,为堂的表的弟妹们树立了榜样,同时也为自己争取一个有文化的、像样一点的生活尽了力。
可是我的辛苦奔忙几乎没有得到周围人的一点认可与支持,校长当着我的面说:Y能考上。Y也是上海知青,因为出身资产阶级,每次招工招生都挨不上,但他是高中生,所以被学校聘作中学部教师。这次他也参加高考了,报的是复旦历史系。粮站的女会计,与P大差不多年纪的老大姐,我们相处得也挺好,用怜悯的口气对我说:“你都有了正式工作了,还去考,不是自讨苦吃吗?”
考场内外
考试终于来临了。
12月8日下午,我们交了钱和粮票,到了县里。我不愿住考生的集体宿舍,因此住到了N阿姨家,与她的儿子同铺。
9日早上七点三刻,我们考生已在考场外排好了队,等候点名。考场仍然在县中学。七三年我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时,也在这里参加了考试,考场是最后一排教室的第一间。但那次出了个白卷英雄张铁生,我们的考试成绩再好也成了白搭。这次则是第一排教室的最后一间,大约是第二考场,因为我们是城东区。准考证号码是11143。点名时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心在不由自主地怦怦跳。监考老师喊42号我就抢着报“到”,人都有点发晕了。
1973年作为工农兵学员入学滁县师范,这是1975年夏的毕业照。后排中为作者,前排右二为最年长的上海大姐。其父裘劭恒是我国著名法学家,全国人大法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东京审判时,末代皇帝溥仪就是经其说服,作为污点证人出庭,指证日寇的侵华罪行
进入考场,我的座位是最后一排的第三个,上次是第一排的第一个。在寂静中考卷迅速发了下来,这时我却发现,三个监考老师中,那个矮个儿的男老师,就是上次的监考老师。
上午考语文,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考卷,快速地读起来:
第一题,给下面的短文划分段落并写出段意和中心思想,20分。
第二题,改错,三个,6分。
第三题,说出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含义,4分。
附加题,为一段文言文加标点,并翻译成现代汉语,20分。
作文两题,任选一题,70分:
题一,《从“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谈起》,要求议论文。我生平最怕的就是说大道理,所以一眼之下就否了。
题二,《紧跟华主席 永唱东方红》,散文。可是,写什么内容?一片茫然。
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心在狂跳,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脑中,耳朵里嗡嗡直响。“冷静!冷静!”我提醒自己,“先做会做的。”于是我把目光转向分值最高的分段,并且花了大约二十分钟,下了一点功夫。同时,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在想作文。
当所有题目都做完,只剩作文时,我终于想到,备考时练习过一篇作文《国庆礼赞》,作为一篇抒情散文,其表达方法和内容都有可以借鉴、移用之处。我决定以《东方红》这首歌为写作主线,就像《国庆礼赞》以人民的献礼为主线一样,写出跟着华主席,继承毛主席遗志,继续革命的主题思想。刚动笔时有点文思枯涩之感,越写却越顺手了。
考试只有两个小时,为了前面的基础题我花了太多的时间,这会儿就有点心急火燎般的疲乏。十点零五分时,我打好了草稿,看看离交卷还有二十多分钟,心定了好多,便休息了一下,喘了口气,在十点十分时开始誊抄。
可是,天啊!提前五分钟的交卷预备铃突然就在耳边炸响了,我还有最后一段结尾没抄好呢!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整个世界仿佛都从我的脚下飞走了,只有那张考卷,金光明亮地呈现在眼前。我咬着牙,拼命地抄写,字都写得飞了起来,还删去了两句。结果,我在两分钟内抄完了这一段,又看了两遍,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人间。也就在这时才发现,那个矮矮的监考老师正从我身边走开,原来他一直在看着我抄写呢。他们都是老江湖,一场转下来,哪些考生是什么样的水平,早就了然于胸了。
这是文科考生的艰难一仗,我差一点就惨败在战场上了。同去的考友们看起来情况也不甚佳,一些人作文没写完,一些人附加题不会做。有了这一场的教训,以后各场考试我都十分注意时间的分配。下午的史地不太难,量也不大,但有些题确实冷僻,只好空着。如澳大利亚的首都,那些天澳总督来华访问,如果有时间看报,那么答出这题根本就没有问题。但那些天被数学折磨得天昏地暗的,哪里有空看报呢,结果这题只能空着,白白丢了一分。
也许白天考试太紧张,又寄宿在别人家,晚上睡得不好,第二天头昏昏地进了考场。这天上午是数学,下午是政治。理科考生昨天下午考了理化,说是题目很复杂。这好像是这次考试的特点:不太难,但复杂,且量大。遗憾的是,数学中的几道三角题,因为公式记得不熟,没有解出来。后来,父亲看了我考后默写出来的试卷,对此深表惋惜。我告诉他,我已尽力了,因为到了复习的最后几天,不知因为什么,我就是记不住这几个公式,总是前记后忘。在这么短的时间內学完了人家两年的学习内容,我在思想上、精神上都已经达到了临界饱和状态。另外还有几题,因为理解不透彻也弄错了。按父亲的估算,我的数学成绩应在70分左右。
N阿姨家所在的大院,正屋居住的据说是退休的老县长,他的儿子这次高考的目标也是北大。可听他自己说,数学题他只做出来三两道,能得个五六分就不错了。这么一比,我的心情好多了。
下午的政治颇容易,答得也顺手。
考专业的考生明天还要加试,我考完就回学校了。摆脱了这样一个沉重的负担,周身的轻快与松快。可是想想自己考得并不好,这么多时的辛苦也许换来的只能是劳而无功,心中不免又有些悲哀。
这天是星期六,回到学校时老师学生们都走了。考前厨房里正在修一堵墙,这时也修好了。我烧水做饭,吃饱了洗了个澡,然后坐在床上给妈妈写信,并且把所有的考试内容都回忆出来,一并寄了回去。
妈妈收到信后很兴奋,拿给各科老师看,反映都不错,认为都在80分左右。身为古文字学家的祖父,对我的文言文翻译大加赞赏,说做得非常好。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如何之好,因为我觉得那道题目并不难的。
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1978年,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我们陆续听到了各地初选放榜的消息,我们则是在1月5日左右得到了初选的通知,可是却受了一番闲气,并且由此见识了人心和市侩的力量。
平时我与学校里那些村民式的男教师不合拍,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距离;校长又对我别具青眼,每次去县里开会或学习,总是指定我代理行使校长的职权,这就更让他们对我心存戒备。那天我正在上课,Y初选通过的消息就传开了,当我下课走进办公室时,人们纷纷来问我有没有消息,一个男教师还一脸坏笑地挤上来说,恭喜你选上了。见我满脸茫然,P大等交好的同事对我讲述了情由,并催我去公社打听。我却故作超然地说:“用不着吧,选上了他们自然会通知,没选上,去了反倒被笑话。”然后就低头改起学生的作业来。
晚上,公社广播站播报了初选人员的名单。报考文科的通过者一共才五个人,我名列第四。于是第二天在办公室,一个男教师对另一个男教师说,这个名单上的名字排列先后是按照成绩高低来的。没等他说完,我“呯”地一下关上抽屉,向教室扬长而去。心想,全是鬼话,考上才是本事。
那天公社把我们这些入选者叫去,发了体检证,我们则交了体检费。第二天,应该是10号,我们被送到县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检查了一天,当晚我就回学校了。那天正好是N阿姨做服务,她把我的体检表放在了第一位,这是自从参加高考以来,我唯一受到的优待。
但我有一点预感,这次我大概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因此,我经手的一些事要处理好,尤其是食堂账,柴草大亏空,一定要拉回来,否则到时候会是一个拖后腿的麻烦事。
学校的学农田那年种了棉花,收回来的棉秸这时全堆在厨房里,同事们抱柴在办公室烧火取暖时,我毫不手软地十斤、二十斤地记在账上。但这毕竟是些小数字,食堂用柴的大头是中午的蒸饭。那天早上我对炊事员说:“从今天起我们不蒸饭了,煮饭吧。”炊事员怯怯地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呢。”我说:“不要紧,我来。”
以前蒸饭,学生们只要把饭盒放进蒸笼就完事了,可是从那天起,每天早上我都要在食堂里守着,监督学生把米倒进淘箩里。中午则要在厨房维持秩序,让学生们排好队打饭。P大他们都劝我马虎些,不要自寻烦恼,可是我想,不把这些事弄好了,以后才会是大烦恼呢。
转眼就到了放寒假的日子,我本能地觉得,在春节前,高考是不会有结果出来的。于是一放假,我就头也不回地提着行李回家了。
考上啦
回家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是2月13日的下午,大约四点多钟,我和妈妈正在房里说话,忽然听到门外有个女声在叫我的名字,声音有点陌生。我赶紧打开房门,原来是Y和他的女友C。什么事呢?心中不免奇怪。
他们坐定后,Y拿出一封电报,说:乡下来电报了,说我们都录取在复旦,让我们回去办手续。他又问:“你这里有消息吗?”
我大为惊讶:这么大的事,N阿姨那里怎么会一点信息都没有?接着又想,自从插队落户以来一直在倒霉,这次怎么幸运星砸中我了呢?意外的好消息把全家都惊动了,奶奶他们没等客人离开就一个个地上来表示祝贺了。
我没有特别的喜悦,似乎这是意料中的事,有点意外的是,没想到能考进复旦,以为能考上安徽师大就不错了。更多的时间里,我和Y一样,在为这个消息是否真实而疑虑重重。同时,脑子里又旋风般地想起了许多事,如怎么办好那些包括户口在内的许多手续,怎么把我的行李物品运回来,等等。最后约定,明天我们分头去打听,一俟消息确凿,我们立刻回皖。
第二天,妈妈去了市招办,找的是她认识的铁道学院的一位老师。可这位老师说,外地生源的名单他们并不掌握。去复旦问吧,好像太远了。中午与Y通了电话,他说与学校通了长途电话,消息肯定真实。因此决定明天就去买票回安徽,弟弟自告奋勇要陪我一起去,有事好帮我搭把手。
15日晚上,我们上了火车,因为是慢车,一路蜗行,第二天上午才到乌衣,但是去我们学校的长途汽车已经没有了。乌衣是京沪铁路上的一个小站,也是我们从学校去南京最近的一个车站。那时长途汽车的班次很少,一旦错过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我们那里的人来往南京大多会选择乌衣,错过班次就步行约二十里回家。我们的随身物品不多,于是也选择了步行。
以后的几天就是忙着迁户口,办理各种关系。我也记不清究竟是哪一天办好了哪一种关系,好像户口是当天下午就迁出来了,第二天转了团组织关系。转粮油关系最麻烦,粮站里那个负责此事的胖子办事员一直没找到,直到17日下午才找到他,可他竟然说不会办这个手续,要去县里问明白了才行。天晓得,一个专业干部居然不会做专业事。
18日等了一上午,那胖子办事员都没来,Y在公社这级的手续都办齐了,于是我们决定去县里找他,再把其他的手续办了。在县里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他,只好去N阿姨家,这才知道,前些日子她带着儿女们回和县老家过春节去了,所以才没有及时地得到和传送消息给我。不管怎样,我还是再三地感谢了她。
在县里要办的组织人事关系也办好了,直到末班车快要开时,那个胖子办事员才姗姗而来。一同归来后,他总算给我办好了转粮油关系的证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明天我还要拿着这张证明去县里,换县粮站开的正式的粮油关系转移证明。
19日早上,我正坐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算食堂的伙食账,弟弟去上厕所了。校长的儿子睡眼惺忪地冲过来,兴高采烈地叫道:“罗老师罗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作文在报上发表了!”校长每天早上有听中央台新闻广播的习惯,刚才他听到广播里说,今天的《人民日报》刊发了全国三个考生的高考作文,其中一篇是我的。
哎呀,这才真是喜出望外啊!我坐在小板凳上半天没动一下,直是傻笑。八年了,这是八年苦难的最好报偿啊!
弟弟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也是大喜过望,说:“怪不得能录取复旦呢,你现在是高材生了嘛。”又打趣说,“看看,高材生就住在这样的破草房里,坐在这样一只三条腿的小板凳上,算一笔算不清的账。”
这是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天,也是我们处理自己的事的最后一天,我们弟兄俩急急忙忙地开始收拾行李。我的东西不多,随身物品和替换衣服都没有装满那口箱子,为了防止运输途中的颠簸,又塞了一只枕头进去。被子和褥子打成了一个行李卷,因为到复旦后是要住校的,铺盖还能派用场。这两个大件,弟弟马上要和Y一起送到乌衣去托运,我则还要到县里去转粮油关系。
大二学摄影,本人技不如人,于是暑假又 买了胶卷自行练习。这是在复旦图书馆前的留影。只是阮囊羞涩,买的是次品胶卷,洗印后效果层次都不尽人意
我在县里办得不顺利,因为那天是星期天,粮站只有一个值班的,我的粮油关系档案卡她们怎么也找不到。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她们让我先回去,说下午让经手人自己来找。回到N阿姨家,她带我去咨询住在隔壁的粮站会计P。这是一个胖胖的中年阿姨,满脸和气,她非常慷慨地表示,如果粮站找不到我的档案卡,她就直接为我开粮油关系的转出证明,粮站那里的手续让她们以后再补。天下还是好心人更多啊!
下午再去,事情却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P会计的好心也不需要了。回到学校,弟弟他们早已回来,托运的事在午饭前就办好了。这一夜,我们连铺盖也没有了,只好借了两床被子,一铺一盖,上面再压上弟弟的大衣。
这是我在安徽的最后一夜了,多么冷,又多么黑,但心中却亮堂堂的,充满了希望。
20日上午,是我待在这里的最后半天,主要任务是请同事们吃告别饭,同时要交掉食堂的伙食账,并领取按规定给我的路费。这本来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事,但是原来担任学校会计的数学教研组长提出,他已近退休,应该卸任了。校长指定的接手人是男教师中的一个,他以尚未完成交接为由,坚决不肯接手。
我半真半假地说:“你们哪位做做好事,高抬一下贵手吧。我都要走了,你们全当帮帮我的忙吧。”老会计年轻时参加过国民党,运动中吃过苦头,所以为人比较亲善好说话,他有一个姐姐在上海,我为他们带过东西,最后还是他帮我做了这两件事。
这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一点多,记不得是哪位能干人约来公社的拖拉机,送我们去乌衣。
走进车厢,很空,就近找了座位坐下,这时夕阳已经西斜了。向车窗外看去,有些阴暗,但远处的一片荷塘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长长的树影在水面上不住地摇曳。残荷败叶,是已经看够了的安徽农村的冬日景象,过去是不屑一顾的,今天却隐隐地牵起了一点留恋之情。这也许是安徽农村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点印象了。别了,安徽,别了,我的第二故乡,不知道下次再见会在何时。
毕业时在滁县师范大门口的留影。若仔细辨认,可发现门楣上有“滁县师范”四字,系郭沫若先生题写。学校座落在琅琊山下,山中有闻名千古的醉翁亭,郭先生就是上山观瞻路过学校时留下的墨宝的
车开动了,走得慢慢的,弟弟和Y各找了一个三人长椅躺下了,我则伏在小桌沿上睡着了。到南京时天已经黑了,停了颇长的时间,再次开动后就越开越快了。
天快亮时,我们到了上海。
恢复高考那年,安徽高考办的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致周到,考卷发下来有正副两本,正本上交,副本供学生打草稿,考后也让学生带走。复旦新闻学院在院庆90周年时曾向系友征集纪念品,我把保留至今的这些资料,连同那天的《人民日报》一起捐了。我想,我是给它们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归属地。
1980年秋,摄于复旦大门口,摄影者是计算机系的同级学友、同乡,以及摄影爱好者。使用的是其伯父由美国带来相赠的傻瓜相机。此照恐怕是沪上第一批由傻瓜相机成像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