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在古代是指楚国的都城。秦国攻打楚国,楚军大败。为避战乱,楚人逃到寿县重建楚都,都城仍称之为“郢”。后来楚被秦灭,流落各地的楚人重建家园,克绍箕裘,不少仍称自己的村落为“郢”。据说,仅安徽省内称“郢”的地方竟达一万多个,有的郢地还分大郢小郢,南郢北郢等,为的就是证明自己还是郢人。屈原是楚国人嘛!可见,“郢”不只是个简单的地名,还承载着爱国精神和文化传统的意义呢。
(一)
我姐姐插队落户的地方是安徽滁州来安县杨郢公社高郢生产队的北郢。姐姐是上海67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2月赴皖。走的那天,在奉贤“干校”隔离劳动的父亲被批准了一天的假期与母亲一起去火车站送别。次日,家里一下少了两个人。从此,15岁的我便接替姐姐担负起家里买菜做饭等家务,与弟弟妹妹共度了一年后,在1970年4月,也赴江西农村上山下乡。那些岁月,在我们的一生中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姐姐先在高郢种地4年,后调到杨郢公社广播站6年。期间,多次被贫下中农推荐读书和招工,都因舅舅在台湾等原因政审不能通过。1980年再调至马鞍山直至退休。身份证表明,姐姐已完全是一个安徽人了。姐姐也确实能说一口标准的安徽话。姐姐离开高郢47年,离开杨郢43年,对那里的情怀至今难以磨灭,重返一次故地一直是她的夙愿,也是我和家人,特别也是父母亲生前的心愿。近日,姐姐说又梦到了安徽乡下,我说我陪你回去一次吧。
因为滁州高铁站离来安较远,自驾又担心安全,我们选择了更能有深切体会的绿皮火车,5月8日下午到达滁州北站。按照当年的线路,是先从滁州乘长途汽车到来安,再坐每天只有一班的长途汽车到杨郢,如果碰到雨雪天气,到杨郢的车停开一周半月也是有过的,这就会被滞留在来安。现在不会了,几分钟就有一辆公交汽车到来安,15到20分钟就有一班城乡公交车到杨郢,而且票价只要2元3元,当地老人还可凭敬老卡免费,再不用担心乘不上车了。滁州公交车是投币的,我们欠备零钱,正着急着,却碰上个大姐帮我们投了币,让我们先上了车。听说我们是从上海来要去杨郢怀旧的,大姐说她就是杨郢人,不过9个月大就随母亲到来安了,许多人事并不了解,只是去杨郢的路是修得很好,既不会颠簸更不会停开班车了。一踏上安徽的土地就碰到姐姐第二故乡热心的杨郢人,姐姐顿时倍感亲切。
我俩坐上了新能源公交车,似乎没有感觉到有城乡的过渡,车便驶入了来安。来安的变化太大了,姐姐完全不认识了。原来的小县城只有横竖两条主要的十字街,事业企业商业全都集中在这两条街上。只有两个招待所能接待来往的旅客。车行驶在有绿化隔离带的宽阔马路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从眼前闪过。我俩欣赏着,感叹着,竟然乘过了七八站。赶紧下车,正逢出租车驶来。上车告诉司机目的地,司机自豪地说那是我们来安四星级的酒店。姐姐不敢相信。一路上,司机居然还询问我们是住在上海的老静安还是新静安?原来他在上海开过网约车。姐姐更加惊叹。来安不仅是地方变了,而且是人都变了。以前上海人去安徽,现在安徽人到上海,融为一体啦!晚餐后,我和姐姐行走在明亮静谧的马路上,晚风徐徐吹来,姐姐说,多么清爽温柔的空气啊!到达来安的第一个晚上,姐姐就沉醉在了她熟悉的春风里。
(二)
次日去杨郢。酒店出来,门口停着一排排轿车,宝马奔驰奥迪凯迪拉克新能源应有尽有。姐姐说,当年能搭载个拖拉机到来安就很高兴了。向保安打听去杨郢的路。保安问你们去杨郢找谁?他就是杨郢人。姐姐说了好几个人名,他都认识,只是大多都已不在了,他们的子女现在哪儿打工他都知道。边说边陪我们走到一个车站,交代在哪个站下就能换乘了。又遇到了热心的老乡,姐姐很是高兴,说杨郢人多纯朴啊!下到车站,有人说去杨郢的车刚开走,等刻把分钟就有一班车了。车站很干净,有候车的座位。不一会,等车的人多起来。一闲聊便又巧了,坐在身边的大妈居然是上海知青小陆插队落户的房东。我让姐姐与她合了个影发给小陆,可惜当时小陆不在,不然就可以马上视频连线了。上了车,车上就多是去杨郢的人了。大家多熟悉,便又聊开了。姐姐把能记得起的人都问到了,大家全都能知道他们的情况,只是也大多都不在了。姐姐认识的人大多是车上人的长辈,都已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突然有个小妹说,你刚刚说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二女儿。姐姐马上叫出了她的小名,说那时你大约13岁吧。见姐姐对她如此熟悉,小妹便格外亲切起来。说今年她已56岁了,家里开了个超市,定要请我们中午去她家吃饭。姐姐道了谢,说小叶已经在车站等待我们了。
小叶是上海73届女知青,下乡不久就入党当选了红星大队的妇女主任,带领着“半边天”配合大队成为了全县的先进。返回上海工作,退休后多次回队里探望乡亲们。一次与爱人同去时听说杨郢有人要出售自家的房屋,当即就拍板买下了一栋二层小楼。从此上海杨郢两边跑,成为了真正的半个安徽人。小叶爱人是上海70届初中毕业生,到四川入伍当兵,并没有上山下乡插过队,对小叶插队的安徽农村如此感情深厚,把“爱屋及乌”换成“爱乌及屋”应该是更恰当不过了吧!又可见上海人对安徽是多么留恋友好。
趁着姐姐与车上杨郢人聊天,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窗外杨郢的农村景色。小山坡有一些起伏和蜿蜒,但道路却都很平坦,已远不是姐姐描述记忆中的山路是多么的曲折和颠簸了。路边上的路灯都是太阳能的。不太大的田地里生长着正在咕咕灌浆的小麦,麦穗在春风里频频点头,一片丰收在望的新时代新农村景色美不胜收。
不知不觉,车到站了。只见小叶身穿彩色连帽卫衣,眼戴墨镜,在不远处一边向我们招手,一边像只小鸟似的向我们飞来,与姐姐欢乐相拥。当年的“插姐”“插妹”虽已年届古稀,却青葱犹在。是什么使她们如此激动呢?是安徽的乡情呀!难以忘怀的乡情啊!
(三)
小叶对姐姐说,先去你们公社大院吧。这是姐姐在广播站工作了6年的地方。所谓的大院其实并不大,原有的平房老屋全都拆掉了。在原址上新建了一幢L型的二层楼房,好像是乡政府的附属部门。我倒有点失望,本就想看看姐姐当年工作生活的那个广播站究竟是个啥模样。时至中午,没有见到一个人。姐姐也没法打听到一些后来的事情,只得依依不舍地出来。我在大院门口为姐姐和小叶合影留念。想当年,小叶和其他知青到公社来常会到姐姐的广播站歇歇脚谈谈心,或借条扁担挑行李,是多么的亲切啊!往事如烟,大院门口乡机关的两块陈旧了的牌子仿佛静静地述说着。
往前走是杨郢中学。姐姐说以前还有高中,杨郢最有文化的人就在这里。他们是安徽师大毕业分配来的。校门卫小妹穿着保安的制服,姐姐上前和她聊起来。原来大姐是原公社知青办主任的媳妇,曾听主任说起过姐姐和许多上海知青的往事。趁她们聊得欢,我悄悄地走进校园,三层白墙红瓦的教学楼是这条街上最好的建筑。校园整洁肃静,门口有一片经人精心培育的松柏盆景区域,寓意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校园操场、国旗、塑胶跑道一应俱全,背靠隐隐的小山坡,被花草树木环绕着,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小妹带我们去学校对面的她家。看到墙上挂着知青办主任的老照片,姐姐感慨不已,与他共同工作的许多往事浮上心头。小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自己制作的蜂蜜和一包山上采的野金银花,一定要送给姐姐。经反复礼让,姐姐接受了一小包野金银花,心里充满了感激。
回到下车时的马路,往东走是原供销社二层小楼,这是当年公社唯一的楼房,现在分成了几个购买不同商品的店铺。姐姐当年的生活离不了它,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了。再往东走是杨郢中心学校。这其实是一所颇具规模的乡小学。也是三层教学楼,校门口停放着一长排黄色装有警灯的校车。与城里的校车完全一样,每天接送各个村里的孩子。可以想象每天早上校门口的热闹场景。再往前走就是新建的乡政府大楼了。大楼也不过是一幢三层的楼房,门楼上竖立着“杨郢乡新时代文明实验所”。一边是“乡综合文化站”,在同一幢楼里。楼前广场边竖立一块巨石,上书“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红色大字。展现出新时代新农村的崭新面貌。
中午12点,到了小叶家。小叶爱人是标准的上海男人,为我们烹制的6菜1汤已端放在一张方桌上。他介绍说,蔬菜是家里种的,鱼虾是当天河里的,猪肉也是当天宰杀的,特别新鲜。青菜、豆腐是专为上海人标配的,在上海是吃不到这样的味道的。身在安徽乡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饭后,我们参观这幢小楼。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和车库。二楼是四室一厅,除小叶夫妇的卧室外,三个房间各有3张床铺。客厅里有电视,卡拉OK。常供上海知青来此留宿。一楼餐厅后门外分三段,先是花园,再是菜园,最后是鸡场。看得我和姐姐都惊羡不已。这哪还只是个第二故乡呀?分明是世外桃源啊!
(四)
午饭后,小叶爱人开车送我们去水库,上海女知青小陈的坟墓安葬在那里,姐姐想好要去为她扫墓。
1975年盛夏的一天,姐姐公社广播站接到气象预报紧急通知,当天晚上有强对流雷雨大风。姐姐立即向全公社作了播报。被推荐到上海二医大读书的小陈已办妥了所有的手续,明天上午就要出发回上海了。傍晚,乌云密布,暴风骤雨如期而至。晚上雨越下越大,引发了山洪,水库漫溢,洪水向公社方向狂泻,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民兵紧急集合向水库冲去。此刻,不是民兵的小陈完全可以待在家里,但她却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抢险的队伍,跟着民兵们一起在黑暗中冲向了水库。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向她袭来。小陈此身从未遇到过的难以抵抗的狂风暴雨向她袭来。小陈全身湿透,筋疲力尽,还是坚守在水库的大坝上。水库波滔汹涌漫上大坝。小陈突然一个趔趄,两眼模糊,被卷到了坝下……小陈失踪了,牺牲了。我在江西农村也参加过抗洪抢险,我也有过向金训华学习的念头。我觉得小陈就是想在离开安徽的最后时刻再为安徽人民作最后的一次贡献。由于事发突然,公社只能从大院里锯了两棵树为小陈做了具棺材。小陈父母从上海匆匆赶来,姐姐和上海知青、乡亲们一起参加了小陈的葬礼。挥铲填土之际,大家泪如泉涌。从此,小陈再也不能去上海二医大读书了。小陈父母也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女儿。此刻,我们伫立在水库边,青山环绕,草木葳蕤。只有一条小路隐藏在草丛中,我们徘徊寻觅,再也没能找到小陈的坟墓。早年小陈父母还每年来给小陈扫墓,如今父母都已百年。小陈的躯体也完全融入这片土地。我们的眼睛湿润了,步履沉重迟缓地离开了水库。我心里一阵刺痛。默默吟诵:青山畔水库,潋滟似画图;何以如此酷,巾帼魂隐入。
(五)
去高郢的路上,姐姐减少了话语,神情凝重地注视着车窗外。47年前,姐姐是挑着扁担离开生活了4年的高郢北郢的。一条只能开手扶拖拉机的小路,晴天颠簸,雨天泥泞,行走十分不便。今天,轿车在绿树成荫的双车道上平稳地行驶,是多么舒坦。小叶爱人说,乡里规定,水泥路必须要修到每家每户,保证车辆能够开到家。前面出现了一个广场,姐姐觉得陌生,就叫停车下来询问。原来这里就是高郢村了,广场是村里新建的。广场边是一湾池塘,一条廊桥通向池中的翘角亭,颇有烟雨廊桥的景色。姐姐向路人打听去北郢的路,不想身后传来一大嫂的声音:这不是上海知青杨瀜吗?我是袁老师的媳妇呀。大嫂身后3条京巴犬跟着摇尾晃脑。姐姐一眼认出了这位当年村里的美女,便亲切地说,你怎么还这么好看呀!姐姐被请进袁老师家。袁老师从里间出来兴奋地说,这是多少年了呀?你还没忘记咱安徽高郢啊!袁老师说他退休多年了,现在拿着每月6千多元退休教师的工资。姐姐啧啧称赞国家对教育事业的重视。想到上午见到的中学和小学,农村教育的变化确实是最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了。找到了袁老师,再找北郢姐姐的小屋就容易了。车开不久,姐姐的眼睛亮起来,前面一间小屋渐渐呈现。姐姐说就是它,就是它了。车停下来,迎面走来一位大姐,头戴草帽,颈项围着毛巾,肩扛锄头。真正的农村终于到了,真正的乡亲也终于见到了。一问才知道她就是姐姐落户房东的侄媳妇。姐姐的房东夫妇和大女儿都已去世,那个当年经常钻进姐姐被窝要一起睡觉的二女儿进了养老院。姐姐顿时唏嘘不已,在家准备好的几个红包是没人送了。进入小屋,姐姐抬头仰望,说这房子的梁和椽还是原来的,只是土墙草顶换了砖墙和红瓦。说罢又沉默下来。我觉得我陪姐姐来的最大愿望就是能看到姐姐下乡生活的地方。我仿佛看到了姐姐每天从这个小屋的门洞里出工收工,挑水担柴进进出出。在这个小小窗户里的油灯下给我和父母亲写信。晚上睡在床上仰望小屋的梁椽,期盼着美好的明天……特别是想到姐姐一次又一次上大学招工因政审通不过,同住小屋的同学上调去了县城,只剩下姐姐一人时的失望和沮丧。我仿佛听到了姐姐47前留存在房梁上的叹息和触摸到缠绕着的愁绪。姐姐在我身边悄悄地说,想不到小屋居然还在呢!
(六)
告别小屋,小叶爱人把我们送到杨郢乡新建的旅游景点——皖东银杏王。车停在景点的停车场上。周围山坡上一长排风力发点机组的风扇缓缓地旋转着,通向树王的崭新台阶旁一群群黄牛在悠闲地吃草,树王的枝干上飘扬着长长的祈福红丝带。景点牌上介绍,该树龄1750多年,被安徽省列入古树保护名录。据传说,宋太祖和杨家将都曾在树下驻马练兵。路边一块白底蓝字的横牌上书写着——想你的风吹到了杨郢。杨郢,睡梦里想了你几十年的姐姐,今天,被温暖春风吹拂到了你的身边。此刻,我想起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总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第三天,我们乘高铁返回上海。行前游览了滁州琅琊山。来到醉翁亭边重温《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是啊!我随姐姐来安徽的杨郢和高郢,并不只是看一眼那里的山和水,在乎的可是那山水之间的“郢人”乡亲、小屋和田地啊!
今天,有人说安徽加入了长三角的队伍。可姐姐说,上海和安徽从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家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