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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王铁仙老师

作者:龚静 发表时间:2023-08-07 点击数:47

5月23日晚上6点25分,有位名仲立新的陌生人加我微信。查看了下,微信名乃上海教育报刊总社,是通过我们复旦中文系现任系主任推荐来的,心想也许是有什么事,就验证通过了。开门见山,仲先生说他是王铁仙老师早年的博士生,今有事相请。我一愣,王老师的学生找我有事?仲先生说华东师大拟于6月10日举行王铁仙教授追思会,想邀请我参加并发言。短短一句话,分量让我震惊。王铁仙老师去世了?记得前年还是去年我还从微信上看到王门弟子环绕着王铁仙老师为其做寿的情形呢。照片上王老师笑得欢畅,我看了感觉心安很多。这几年自己身体状态欠佳,心力精力都弱,实在是疏于问候前辈师长了。也侧面听说了王老师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但看到文章上的照片,感觉王老师还是那个看起来严肃其实蛮风趣的王老师的。


王铁仙老师夫妇和王门弟子们在一起(2021年)(图片来自网络).jpg

王铁仙老师夫妇和王门弟子们在一起(2021年)


却原来,王老师已于4月26日去世。仲先生说王老师卧床不起已经四年多。“近两年一直住在华山医院,多次病危,都挺过来了。这次是因心脏原因不治。王老师有近一年多的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因为不能自主进食,最后是骨瘦如柴”。隔着手机屏,都能感觉到仲先生的心痛。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原本傍晚放松的心情一下子紧缩起来。之前一点也不晓得,微信上也没看到相关信息。回想起来春天来目力不济,眼睛常常胀痛,我尽量少看朋友圈,偶尔自己过几天发一条而已,大概即便友圈里有人发信息,我也错过了。平时又较宅,社交少。家人听说后马上搜索,找到了一组纪念王铁仙老师的文章。键盘上的手情不自禁颤动,心律也跳得快了。


我不是王老师的学生,对王老师的学术研究也了解不深,感觉自己实在说不好什么。但我要写点什么。



认识王老师似乎偶然中有必然。我先生韩同学早年在华东师大求学,本科念物理系,研究生读科学史,是自然辩证法研究所内的一个专业。说起来和中文系教授的王铁仙老师本无交集,因了1985年王老师的一双儿女正在备考,王老师通过物理系主任请了先生同宿舍的王同学帮助辅导数学、物理等功课。王同学后来考取了美国李政道CUSPIA研究生,赴美留学前,将家教的工作托给了韩同学承续。韩同学在华东师大念研究生,来去也方便。他记得王老师的家当时住枣阳路师大二村,不大,两房一过道厅,王老师的卧室兼书房,书桌靠窗背对房门。每次去看到的总是王老师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他在那里专心读书写作。外婆是绍兴人的韩同学听王老师一口绍兴话很亲切的,当然寒暄后一般就不去打扰,有事都是师母杨老师处理。在王老师家做家教的时间大概就在1985、1986年间。


所以我认识王老师是通过我先生的这段渊源。大概是在1990年代末了,其时我在媒体上发表了一些文章,还出版了拙著《城市野望》,承蒙王老师青目,他关注到了我这个写作者,并给予鼓励。一开始我觉得王老师蛮严肃的,教授兼副校长的理性风格。可是后来接触得多了,就觉得王老师其实很风趣幽默,他的一口绍兴普通话真的让人亲切,虽然不似苏州话那么软糯糯的,但透着家常风味的温和,有时还会调侃一下师母杨老师。有次去他们新居,杨老师带我们参观,还演示新买的扫地机给我们看,那扫地机在客厅里自如穿梭,毫不为桌椅所阻,王老师就笑着调侃杨老师:献宝了献宝了。眼神里又满满是家常的温暖快乐。大概在2008年的样子吧,我开始提笔画画。可能是在2009年末吧,去王老师家拜访,不知自己高低,还送了王老师一幅水彩,是朝霞满天和白鹭飞翔的情景,王老师开心地收下拙作。“看到你在《新民晚报》夜光杯上发表的画作了呢”,王老师笑呵呵道:画得蛮好的,蛮有味道的。如今想来,自己真是傻乎乎呢,王老师见过多少名人佳作呢,他是感受到了我对绘画的一腔热情而热情地鼓励了我,这是王老师杨老师对后辈晚生的体贴和周到关怀。这几天查看和王老师的邮件往来,看到2010年9月16日有封邮件是说到当时王老师拨冗为我的拙著《上海细节》写书评的事,他顺便还提到了画,说“暑假中我的一批学生(研究生)合伙给我买了一幅油画,较大。现在就与你送我的挂在一起了。上次你和陈惠芬来时,好像谈到要请你再给我画一幅大的,现在你就不必想着这件事了,因为没有地方挂了,你的负担减轻了”。当时觉得王老师真是风趣幽默,现在想来王老师其实是细致体贴。我后来画得多了,也颇有些进步了的,反而是不敢送画给师友了的,简直难为情煞了。就这么一幅小小的画,竟得到王老师的包容,这份接纳是蔼蔼长者之宽怀,又是前辈对晚生的一种尊重。


邮件中王老师说到的陈惠芬,我称她为惠芬姐姐,其实严格说来也是我的前辈,她50后,本科和研究生均就读于华东师大,是钱谷融先生的研究生,从事文学(文化)研究评论。她与王老师也交往颇多的。我与惠芬姐姐认识于1990年代,有好多年住得近,有时一起散步,常常电话聊天,她看人看问题常有自身独特视角,我们有几次也约了一起去拜望王老师夫妇。那段日子,大家身体状态都还不错,聊天交流,颇有兴头,是明亮的时光。


我回看了2006年1月3日的照片,那天下午和惠芬姐姐去王老师家,刚巧遇见晓丽和阿茜俩带着各家小孩子也在那里。晓丽博士就读于华东师大,阿茜则硕博连读于华东师大的,她俩虽不是王老师嫡系学生,但与王老师也颇多往来的。那天杨老师还分享了他们出国旅游的照片,真是欢声笑语,大家一起分别合影留念。王老师逗着阿茜的幼儿,笑得开怀,就是一个邻家阿爷的样子。阿茜晓丽的儿子和女儿如今都是青年才俊,各自或出国念大学,或已大学毕业工作了。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


这一年的3月我去韩国梨花女子大学做客座教授。年底返沪后,记忆中有一次王老师夫妇邀请我和韩同学还有惠芬姐姐一起去金沙江路一家酒店吃过饭,同席的还有王老师的一对博士生夫妇学生。那时我还保留着在韩国见面交往的礼仪,见人先欠身半鞠躬,我倒觉得也颇有古风,那天大家还为此笑谈了几句。多年以后的2011年,我的一位来自淮阴师范学院的研究生源源说起她读本科时的老师认识我,颇感纳闷,怎么会?原来正是那年一起吃饭的那对王老师的学生夫妇。



王老师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暨瞿秋白研究的学者专家, 尤其以瞿秋白至亲的独特身份极大地推动了瞿秋白和左翼文化文学的研究,又培养了许多硕士博士研究生,可谓德高望重。以我在复旦中文系的体验,通常中文系这样的教授学者是不太会关注一位作家的,除非特别著名的作家。但王老师却是不同的。我虽然不是华东师大的学子,但深受王老师的鼓励和关注。


王老师是真的在读我的文章。我其时发表在《新民晚报》《文汇读书周报》《文学报》《文汇报》等上的文章他都会看,有时还会说起。他从副校长职位上退下来后担纲华东师大出版社,主编了一套中学语文教材,他将我发表于1995年的《城市野望》一文收入《语文》(阅读部分 高一年级第二学期),记得我当时还蛮意外的,这可是作为正式课文的。王老师说他们这本教材的第三单元是现代都市主题的。我看到我的文章和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老舍的《想北平》、余秋雨的《废墟》等作家作品放在一起,确实蛮高兴的。后来王老师还将我一篇《习惯》收入阅读练习部分。文章稿费很低,几可忽略不计,且一次性的,但华东师大出版社发给作者一纸文章录用证书,颇显正式。这本教材在2003年1月出版,在上海用了有几年的。


2001年11月24日我参加《上海作家散文百篇》一书在上海光明中学举办的向三好学生赠书活动,活动后某一日记得就有光明中学的老师辗转来找到我询问《城市野望》一文的一些理解,我觉得文章一旦刊出,自有其命运,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理解,就回答道还是按照你自己的理解来上课吧。


很多年以后,在复旦大学中文系MFA(创意写作)2011级的课堂上,我遇见了一位在职研究生晓菁,她本科上师大毕业,任教中学很多年了。她跟我说起她和同事曾经在备课时讨论过《城市野望》一文,如今见到文章的作者,非常感动。晓菁的毕业创作是我指导的,她在毕业答辩会后深情表述了在复旦MFA两年的情感,再次提到了和我的相遇,最早的缘分就是语文课本中的《城市野望》一文。虽然,听王老师说这个单元后来撤走了,再后来上海的中学语文教材也换了版本。但有过这样的缘分,彼时是一种深深的激励,如今也成为我回望自己创作道路的一份安慰。


又回看了邮箱,2009、2010、2011、2012、2013这四年中和王老师有过几通邮件往来,有时是问候,有时是告知他换了邮箱,他几乎在每封邮件中都会提到最近又看到我的哪篇文章了,说“写得越来越好了”,还提到某篇具体的,“写得空灵又丰富”。2013年下半年曾在《文学报》上发表过《重读加缪》一文,王老师看到后,特地在邮件里提及,“常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较近的一篇《重读加缪》尚未看,就要看了,你过去似不大写外国题材的文章,说明你写作面越来越宽了”。写作者的作品总希望为人看到的,而被王老师这样的学者看到自然更加欣然的,我总是视之为一种前辈的鼓励和激励,每每觉得要多学习,要写得好一点,要突破自己一点,因为有蔼蔼长者的目光在关注着自己。如今回想起来,越发感受到王老师对后辈的关心和温蔼。他也可以随意地客气几句就可以了,但在他的言语间,满满细节,满满细致,让人感受他的真切真挚。


就像他说到他主编的《瞿秋白传》即将出版时说的:“瞿秋白是一个真实的人,从这本传里可以看得出来,在政治上他也尽了他认为应该尽的责任。瞿秋白是政治家,但由于真诚,又与一般只看一时目的、只重谋略的政治家不同。传中写他的家庭、气质、爱好、风度的部分,你是会更有兴趣的。”《瞿秋白传》2011年6月出版,我手头这本王老师签名本日期是2011年7月。


虽然与王老师接触不算很多,也不可能如他的学生那样时常聆听他的教诲,但在我的感受中,王老师也是一个真实的人,没有架子,有时苦恼事务工作占去了研究写作的时间,有时还会自嘲文章写得“太死板了”。当然,我明白的,怎么是“死板”呢,王老师自谦,那是做学问的严谨。其实,写任何文章都需要严谨的,就说随笔,一个细节一处场景,也得细细考究的。


曾给王老师寄过自己的书,比如《写意——龚静读画》,比如《上海细节》等,王老师并不因为晚生之作而敷衍,他真的是在读的。王老师还拨冗给我的《上海细节》写了书评文章,题目为《我们何处安放身心?》,开头从我的拙文《张岱雪意》写起:“读着龚静的《上海细节》,我忽然想起去年看过的她的一篇《张岱雪意》。龚静是很喜欢张岱的文章的,赞赏这位深受公安派、竟陵派影响的晚明文人对于人生高远超脱的审美态度和清澈空灵的文章境界,倾慕那种‘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幽情单绪,孤行静寄’的艺术追求,表现‘真性情’。不过张岱既喜雪中天地的‘大静’,也‘极爱繁华’、热闹。龚静却只喜静静地寄情于日常人生,记下城市生活的‘余情’。”。文章中王老师提到了多篇拙著中的篇目,细细分析,娓娓道来:“面对繁嚣,值得学一学这位《上海细节》的作者的从容淡定,要像她所说的那样,‘在人文艺术宗教的认知及其审美中安放身心’,像她那样随时亲近日常生活中的美妙、大自然的笑颜和写实艺术中的韵味,并用优雅的文字记录下来,养育自己的心灵,慢慢地鉴赏这人生。”


我今天重读王老师的书评,字里行间细细重温王老师对后辈的鼓励和支持,也体会到王老师既有学者的深邃,又有文人的通达。所以他才会关注一位后辈写作者的随笔散文,以及其间流露的心性和性情。同时,也深感自己虽然这些年来一直在写作,观察思考和表达,也一直通过阅读和写作来修炼自己,但面对轰轰烈烈巨变的社会时代,其实身心也时时动荡的,并没有全然的从容淡定。好在,初心依然。希望不会让王老师失望的,虽然已经没法让王老师再看见我的文字。


这些年,出车祸,家人生病,颈椎病严重……身体频出状况让我自顾不暇,也很少去拜望王老师了,心里时不时念叨一下,深感惭愧。大概在2018年还是2017年,有些不确定了,曾经通过微信通讯录试试加王老师微信,但是一直没有回音,我想可能王老师写作研究忙碌,他是华东师大终身教授,退而不休,时时念着写文章做研究的,就不打扰他了。现在看来可能王老师已经生病了。今天我重新翻找微信通讯录,已经不见王老师的信息了,只在手机联系人里还有王老师的手机号。


我在复旦大学任教三十多年,不擅社交,也并不算学界中人,所以认识的学者教授也少,就算是复旦中文系的教授接触得也不多,而其他院校的,想来想去,有过比较多的往来,还常常谈谈文章聊聊日常的,时时得到鼓励的,也就是王铁仙老师了。


前几天看华东师大纪念王老师的一组文章,看到王老师笑呵呵的晚年照片,温蔼的目光,明净的笑容。我想起王老师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是一本名为《平静》的散文集。遗憾还没读到这本书,但找到了赵丽宏老师为《平静》写的序,读了一遍。赵老师最后写道“铁仙先生用《平静》作这本散文集的书名,这也是他借此抒怀,表达出自己的心境。正如他在文章中说的:‘宁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气氛,是一种高贵的态度,是一种美的境界,是人可以创造的。’铁仙先生用他的文字,创造出了这样的境界”。写得真好,无论赵丽宏老师还是王铁仙老师,皆然。


王铁仙老师晚年照片(图片来自网络).jpg

王铁仙老师晚年照片


平静,何其不易,几多丰蕴和静定,才有真正的平静。


王老师,我记得你称赏拙文的“空灵又丰富”,今天我又看见了你说的“宁静”,谢谢你,王老师。那些能在时光里留下来的宁静,所有,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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