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 . “生铁煅画”诞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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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铁煅画”诞生记

作者:刘湘如 发表时间:2023-08-07 点击数:38

芜湖是一座古老的商城。且不说赭山,铁山,弋矶山,山山凝翠,青弋江碧澄如洗,单是那浩浩的一条依城而泻的气势壮阔的扬子江,便使它占据了中国城邦地理的绝大的优势。由于水陆贯通,更有往来商族,绵延不绝。远在唐宗时期,这里的车水马龙,如林的舟楫,就使它拥有了“天下胜游”之誉。


明清之后,这里更是繁闹非常,人才荟聚。


只是在清康熙年间,在云集于芜湖的各界名流中,有一位画坛高手萧云从,他住在临近码头一条旁江的街口。街本很平常,因为住着这样的一个人,便频增了许多雅致。


颇为滑稽的是,在造工独特的萧府门楼的一侧,却座落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铁匠铺。每日每夜,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与大画家工雅寂静、墨香满室的画堂之间,似乎显得很不协调。


就从这个破烂不堪的小铁匠铺里,开始了一段惊动天下的故事。


游客参观芜湖铁画.jpg

游客参观芜湖铁画


这是一个夏日闷热的午夜,临江纳凉的城民,早已进入了睡乡。小铁匠铺里昏暗的灯光依然亮着。屋里不闻锤声叮当,也不见火星迸裂,只听见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愤怒地斥骂:


“你不好好打铁,竟敢不务正业,非敲断你的骨头不可!”


“嘭嘭”一阵棒声之后,铁匠铺里传出一阵“欧欧欧”的孩子的哭声。


透过昏暗灯光,你会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正跪在地下。他的面前,摊着一张张散落的纸页。那孩子使劲地握着手中的毛笔,一边委屈地流泪,一边仍在瞅着地上的画稿……


这孩子名唤汤天池。由于父母不幸逝世,于一年前投奔了他的舅舅“快刀王麻子”,来到这座铁匠铺当了学徒。提起这王麻子,在芜湖城里,也算是个闻名的角色。他从十几岁开始打铁,二十岁即带徒传艺,如今已五十开外年纪,可谓手艺精湛。在大江南北,提起芜湖王麻子的剪刀,谁人不知?王麻子本是一心想把自己的手艺传给外甥,让他继承自己的技业。可是这个小外甥却偏偏不思打铁,一有工夫就背着舅舅偷偷学画。这使得王麻子大为不满。他不止一次地教训外甥:“画画不是你这等人学的。咱一个打铁的,今日不干,明日无饭,哪有闲工夫搞那玩艺儿……”无奈这孩子不听劝告。他乘着舅舅每晚酩酊大醉倒床熟睡之时,便一个人偷偷披衣下床,练习画画。月久天长,王麻子发现灯油耗得愈来愈凶,白天打铁,又见这孩子没精打彩,昏昏欲睡,终于警觉了起来……


这天晚上,王铁匠装着醉酒的样子,呼噜入睡。果然不出所料,小外甥就着昏黄的油灯,又在那里埋头画画了。想到姐姐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要教这孩子学成手艺,以后有碗饭吃……”王铁匠不禁怒打心起,他一气之下,便对天池狠命地动起了铁锤子……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小天池遭受了皮肉之苦,又被甩了油灯,撕了画纸,扔了画笔。可他仍旧不思改悔。他朝朝暮暮,苦思冥想,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他想,到他真的成了画家时,舅舅也许就不会斥责他,反会夸赞他了……他一直想到了自己的经历,那个迷画的一个偶然的因缘:那是一年前他刚到铺里时,一次从大画家萧云从门口经过,见到室内挂着一幅幅美丽的山水图,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自己童年时代向往的大自然中,顷刻间忘了自身的存在。他在门口呆了许久,看得入迷了,以此竟神差鬼使似的,常常不知不觉地跑到那儿,偷看萧云从作画。最后,自己也悄悄地学起画来。如今既已迷上了画,何不干脆跟萧画师打破天窗说亮话,请他收自己为徒呢?如果真的那样,岂非一切都好办了?


他独坐在那里,手捏画笔,一直痴痴地想到东方露出黎明的曙色……


他忽然独自一人,冒冒失失地闯进了萧云从的画室。


空阔清寂的画堂上,萧云从正独自挥毫作画。忽见闯进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不由得一惊。画家正欲询问来由,那孩子已跪倒在地上,苦苦地哀求道:“萧老先生,您老发发慈悲,教我学画吧?”


萧云从愣了半天,终于记起来了:原来这孩子正是常常立于门外偷看自己作画的小铁匠呀!


“哈哈,你这小铁匠,真是异想天开……”萧云从大笑道:“你不跟师傅学打铁,怎想起来要学画呀?”


汤天池继续哀求道:“我看您作画看得入迷,我也想……”


萧云从走下画桌;扶着他的头说:“小老弟呀,不是我不愿教你。实因绘画之道,非人人能通。自古画出于诗,诗意于理,理必归于圣贤,你不习文墨,不通诗文,岂可学画呀?”


小天池被萧老先生的一番玄妙理论,弄得昏头转向,但他知道画家的意思是看不起他,不愿教他作画。他气得咬紧了嘴唇,低下头想:我就不信!不通诗文就不能作画吗?


他偏要画!


他没有求到良师,但那些陈列于街头的摊画,贴在普通人家墙壁上的流行字画,全都让他用自己积攒的零钱卖到手了。


冬夜寒风凉冽,舅舅睡得更早。天池又不顾一切地冒险伏案,让青灯壁影和刺骨的寒意,伴随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个通宵……


难道舅舅真的那么只懂吃睡,麻木不仁吗?不!他在慢长的时光流逝中,已经渐渐习惯了外甥的“挑战”了。一日大雪纷飞,王铁匠知道外甥一夜未睡,动了恻隐之心。他赶早起床,打算给外甥烧点儿吃的。可是当他探出头来,不禁惊呆了:小天池伏在那座旧铁砧上,睡着了。舅舅走过去用手摸摸他的额头,才知道他正发着高烧。铁砧前,那随着寒风飘落的纸页上,一匹匹活灵活现的马正在昂首飞奔……


王铁匠望一眼外甥那张憔悴的脸,不禁心头一热,两眶热泪簌簌地流淌下来了……


“孩子,天下没有不变之事,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绣花针……你画吧,画吧!舅舅会给你一切方便和帮助的……”


天池惊喜地抱着舅舅的双手:“真的,舅舅?您同意我学画了……我的好舅舅!”


冬去春来。王铁匠望着外甥日渐进步的画技,自己也不觉高兴了起来。他对天池说:“你还是想想办法,去投萧老为师吧。这一次,舅舅要亲自出面,为你张罗,说情……”


“可是……”小天池把刚说出半句的话头又入收住了。他想说:“舅舅,可您毕竟也只是个打铁匠呀。人家堂堂的大画师,会给您的面子吗?”


王铁匠也自知位卑职浅,但他还是满有信心地说:“我一方面去向萧画师说情,你自己也要努力画出几张好画。自古名师不弃有志之徒,如果你真的拿出几张好画,我相信萧画师看了,也自会改变对你的看法的呀!”


汤天池觉得舅舅的话很有道理,自此更加勤奋。起早贪黑,精心练画。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的画能够拿出去让人家评品了……


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初三,和风扑面,阳光灿烂,花香迷人。萧云从正和一班画友在花园里赏春,汤天池又一头闯了进来。他先朝萧云从一施礼,然后双手呈上一幅画卷,恭恭敬敬地说:“请萧老先生指教!”


那几个诗朋画友接过他的画一看,都不禁大笑了起来:“哈哈。这叫什么画呀……”


萧云从捋着长长的胡须端视着画面,半响沉吟不语。汤天池心头正在砰砰地跳着,却听见萧云从又说:“你画的兰草叶子直条条,硬梆梆的,这哪里是画出来的,分明是铁打的嘛!”


汤天池又羞又惊,面孔张得通红。他想:你这老头子如此羞辱我这打铁的,我偏要为打铁的争气!他抬起头,一把夺过那幅《兰草图》,扭头飞跑而去,一路上,悲愤的泪水像河水缺堤一般地顺着两颊边流下……


回到家,天池对舅舅说:“萧先生说我的画是铁打的,我何不真的用铁来打画?”快刀王麻子细细一思量,用力一拍天池的肩膀说:“成!人家泥巴糖稀能捏成人物鸟兽,稻草、竹丝能编成花、草、虫、鱼,铁为何不能打出画来?“


汤天池喜出望外,一把拉住舅舅说:“您是江南名匠,锻铁如捏泥儿。您老有信心,外甥拼死也要打出几张铁画来!”


汤天池执锤在手,口中喃喃说着:“你萧老头不是笑天池的画画得像打铁吗?我偏要叫你看见打铁像画画!”他照着那张《兰草图》,“砰砰磅磅”地,耐心敲打了起来……


他打呀,打呀,从春天打倒了夏天。可是打出来的《兰草图》看看还是不像,想到一年来迷画如痴的痛苦经历,他的心里十分焦急。


这天他又忙了一个晚上,夹起一片兰草叶子看了看,摇了摇头,懊恼地随手一丢。恰巧王铁匠走过一看:“哎,还真有点像!”


汤天池听见舅舅的话不觉一惊:“什么?”王铁匠钳起那铁叶片贴在墙上,叫天池远远看去。天池一见,紧蹙的眉头顿时一展:“哎呀,说像说像!这可真出神了!”


王铁匠指着他笑道:“这真叫越忙越糊涂。快!做出一幅完整的画来,或许更像一些哩!”


天池高兴地叫道:“好呐”他赶忙敲呀打呀,先做了几片兰草叶,又打出几朵花来。然后烧红了再把它们锻接起来,又给它镶了一道细细的铁框,恭恭敬敬地捧到舅舅面前。兴奋地说:“舅舅 ,你看——”


王铁匠高兴地把它挂到墙上,摸着下巴一声不响,来回踱着步,反复审察。天池一旁急了,直拽他的衣角:“你说啊,舅舅,像不像?”


王铁匠想了想说:“孩子,像是有点像。但总归粗里粗气,似乎少了点什么?不那么活灵活现的。”汤天池摸摸脑袋,自己又反复看了看墙上的画,猛地一拍大腿:“再干,世上还有做不成的事吗?我就不信!”王铁匠连声称好。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又是夏去秋来,可打出来的兰草呢?反倒更加生硬,越看越不上眼了。天池想了想,对舅舅说:“舅舅,铁画首先要是‘画’,不懂画技看来真不行呢!”


王铁匠吸了口气,点点头说:“我看你还是再去萧先生那里……”汤天池没等他说完就叫了起来:“那老头子看不起咱打铁的穷汉!”


王铁匠敲了他一烟袋:“别那么自高自大!你画得不好,还不承认?”


汤天池一想,对呀,我那画确实不行……


时令已是冬天,漫天狂风卷着飞雪,在临江码头的临江大道上飞旋,萧府的园庭之中,萧云从正在舞剑。舞着舞着,忽听得门口一阵鼾声。他好生奇怪:这冰天雪地之中,北风凛冽之下,谁在门外打呼噜呢?他打开大门一看,不由“哎呀”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个人裹着棉被,偎在墙角,浑身上下盖着厚厚的一层白雪。而那人却呼噜呼噜睡得正香。萧云从连忙推醒那人,谁知那人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倒地便拜,长跪不起。


萧云从一看:又是汤天池!不觉一喜:这孩子还真有股拗劲!他正想着,只见汤天池双手呈上铁画:“萧先生,收下我这弟子吧!”


萧云从一眼瞥见铁画,惊奇地问道:“这是何物?”汤天池仍旧跪在那里答道:“受您老的启示,我胡瞎制作的铁画。”


萧云从惊喜交加,细细地抚摸着它:“铁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乃开天辟地之举呀!”说着便要扶天池起来。汤天池恳切地望着萧云从说:“得不到先生您的指点,只怕它还难以在画苑生根开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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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师萧云从欣赏汤天池铁画


萧云从双手拉他起来:“小老弟,你半夜睡在这里就是为此?”


汤天池执意不肯起身,仍是低头答道:“我连来两次,先生都起早出门了。所以今日守候在此。先生收下我吧。今日您不点头,我便不起来了!”说完又拜了两拜。萧云从感动得热泪盈眶,嘴唇颤动着。他想:这样一个一心求学的人,哪有不成功的呢?我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帮他创造铁画才是啊……


从那以后,萧府深深的画堂忽然对外紧闭了。从早到晚,从夜到晓,一老一少围于画桌之前,切切地私语,诚挚地交谈,忘情地磋磨。萧云从悉心授艺,汤天池刻苦钻研。


汤天池构思锻铁作画.jpeg

汤天池构思锻铁作画


后来,萧云从为了让汤天池广开视野,感受更深更多的艺术境思,不惜变卖家产,指导汤天池到名山大川之中去游历、写生。汤天池在饱览山川秀色之后,艺术才思更感到源源不绝地奔泻而来……他的脑中,矗起了一座又一座创造的高峰。艺术终于越过了种种不可逾越的思限,淋漓的酣墨终于熔汇进炉锤的锻造之中,自古未有的铁画,终于被意志和信心的力量,曲折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面对那一幅幅铁治神工的艺术珍品,世人们惊叹莫已。


人们称其为“百练化为绕指柔,直教六法归洪炉。”后人有诗赞曰:


铁汁淋漓泼墨水,


硬画容盘不着纸,


荆关变法来悟此,


汤鹏戛戛造奇理。


作画意在炉锤走,


水渲火刷生姿妍。


山川花鸟擅能品,


九州众物注神鼎。


汤天池的后人们制作铁画.jpg

汤天池的后人们制作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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