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 . 情与法的绞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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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法的绞架

作者:陆萍 发表时间:2023-08-07 点击数:42

一个少年犯父亲的最后选择


那一天是圣诞之夜。时过七点,寿简翱还是没有看见儿子回家的踪影,心里有点焦虑。但转念一想,实足年龄已有十六岁半的儿子寿小海,平日里安安静静,顺顺当当考上技校后,读书成绩也不算坏,知道家境不怎么好,对父母也从来没有提过什么要求。粗衣淡饭的日子过得平平稳稳。


可他不知道就在这一刻,他的命运已发生了可怕的逆转。他的独生子寿小海正在参与一起凶案“血洗圣诞夜”……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预感。


这一刻前的三小时,当寿小海听见班主任请班长吴小望下课后,去关心一下近几天没来上课的林利同学时,他立即就决定与小望一起去,因为他的两盘录像带借给林利多日,正想找林利归还。林利是寿小海要好的同学,平时俩人挺“哥们”的。十六七岁的少年,操纵他们行为的,时常是他们内心深处的那团混沌的暴躁的戾气。


这天下午,他们很快就在那块街边绿地找到了他。18周岁刚过22天的林利,这时正随另两人在策划一起企图用乙醚麻醉被害人实施抢劫的阴谋。见了寿小海和吴小望来了,就“慷慨地挑哥们发财”,让他们与他一起去。另二人见林利有陌生人来,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将乙醚收回就离去了。


这三个凶暴、糊涂、愚蠢的同班少年,竟欲罢不能。接下去干的罪恶的事情,已统统详尽地记录在警方几大本厚厚的卷宗里。为节省篇幅,那一幕最后的结局就从案卷中简单摘下:


“林利、寿小海、吴小望三人共谋当晚继续实施抢劫。当晚七时许,三人携带尼龙绳等作案工具,窜至本市某路某号某室王家,以王老师学生的名义来探望,骗得王丈夫周某某信任后入室,(为掩人耳目,林利是买了水果进门的,瞅准了王老师去学校参加圣诞晚会的当囗。周自然高兴,要他们留条给王老师,他们就留了,并各自签上了大名,心里暗想劫得财物后将条子带回毁了就是。)被害人周某某因被勒颈致机械性窒息而当场死亡。三名被告人从室内劫得人民币、金挂件、金项链、手机等,合计人民币5700余元。仓皇逃窜后,途中忽然想起竟忘了取回留在现场的条子。于是,又临时决定次日晨一起畏罪潜逃。”


这日,寿简翱和妻子等到夜里十点时,就坐不住了。心里盘旋着不祥的阴云。儿子性格有点内向,会否动拳动脚与人打架了?寿简翱到附近的几个派出所一个个打听,没有什么坏消息。没事发生怎么不见人回家?寿简翱又将儿子有可能去的地方和人家,一处处寻找……寒冷的北风抽打着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从圣诞狂欢中回家的青年男女,三三两两地从寿简翱身边走过。他想即使这时儿子出现,身边有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甚至是个放浪的小姑娘,他也不会介意,他只须伸手拉着儿子回家就是了。他可无法承受儿子至此时还末回家的现实。可是寿简翱开了一夜的房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寿简翱的心开始悸颤了。


早上七点刚过,传呼电话亭的阿姨就送来一张电话传呼单子,从来也没有传呼电话来的寿简翱夺在手里一看,只见上面的铅笔字歪歪斜斜地写着:“我出了一点事,要离开上海,望爸爸妈妈保重。”寿简翱的脑门“嗡嗡”响着,随即冲出家门追上那阿姨,反反复复地追问儿子还讲了啥。那阿姨说,你儿子不让叫你,说写个条子交你就是了。两句话一讲电话就挂断了。


寿简翱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方向——广州,真可谓知子莫如父(后来果然是逃往那里)。他立即骑上自行车直奔火车站。半途他嫌车慢,改乘公交车,后来又嫌慢,再打的,他争分夺秒地去追。但等他赶到,那列8:05开往广州的火车,正鸣着汽笛,车轮滚滚地驰向远方。


儿子呀儿子,你倒底出了一点什么事呢,居然到了要离开家乡的地步?长这么大,你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门呢!你是借了别人很多的钱还不出了,那也不要紧,你该回来,我们想办法;如果,你是借别人的自行车寻不到了,那爸刚买的这辆先给别人就得了;再如果你打架、赌博……或者将人家小姑娘弄出事了,你都该回家来与我们说。然而,儿子没给父母亲商量的余地,这一走,就一直没有再回来。


过不多时,寿简翱就打听到某大学校园发生的凶杀案,老师惨死在圣诞之夜,凶杀现场留有三名学生的名字,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儿子寿小海!


真是晴天一个霹雳,寿简翱懵了。生活中最可怕的事,居然可以这么平白无故地降落到他身上。


寿简翱从此就心无宁日了。这个回沪老知青,对生活的全部奢望,就是能过上平淡安静的日子。然而残酷的现实将他的心打得粉碎!


警方立即出动了。这一刻他和警方的心情是绝对一致的——尽快获知寿小海的下落!只不过警方找的是罪犯,而寿简翱找的是自已的儿子。


寿小海找到了会怎么样呢?这是寿简翱不敢想象的问题。儿子找到了,他痛苦。儿子找不到,他也痛苦。他丧魂落魄空茫凄绝。


寿简翱的妻子连汤都咽不下去,靠打“点滴”维持着。寿简翱整个身心陷在一个无底的黑洞,但他必须支起自已,儿子的事日日夜夜架在他的心尖。他无法逃脱无法不去面对。


警方从最早投案自首的第三被告吴小望处得知,他们果然在广州。但由于线索中断,案情没有进展。寿简翱也曾想到了云南,儿子会否藏身自已插队的地方,但是寿简翱矛盾极了,他既想警方立即就将儿子抓获归案,又怕这一天的突然到来。在情与法的痛苦煎熬中,这位可怜不幸的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配合着警方,提供了擒获儿子的布控线索。


在这担惊受怕的日子里,寿简翱夫妻俩曾无数次地商议过,万一儿子突然来电或者突然回家,该怎么办?如果是怂恿他逃窜在外,被抓只是迟早的事,等于是将儿子往死路送;如果能见到儿子,劝他投案自首,那法律也许会从宽处理。但是,儿子,你现在在哪里呢?你能接受父母的劝诫吗?


转眼一个月已过,那一天下午1点光景,本市某技校学生接到寿小海从广州打来的长途电话,请他转告他父亲在三个小时后,来接他的电话。警方获悉这一情报后,马上派遣警力直扑广州。


寿简翱同时也得知了这一音讯。可他已等不及这漫长的三小时了。他没有守候在电话机边,而是当机立断,给警方打了电话后,就以最快的速度搭机飞往广州。他只想能早警方一步找到儿子,争取能有时间差,给儿子创造自首的机会。


寿简翱踏上广州便四下打听“外来人员”经常出没的地方。有时站在人行天桥上,目不转睛地查看在整条街上行走的路人;有时,恍惚中一个身影闪过,他不动声色地猛追,待走近细看却又失望了。在黑漆漆的长夜,在无人驻足的街角,他抚摸着走肿的双脚,仰望上苍,噙着泪水,呼唤着儿子的小名……整整七天过去了,茫茫人海中,寿简翱一无所获。


就在丈夫去广州的第三天半夜,寿简翱的妻子在一场恶梦惊醒后,被床前黑影吓了一大跳!再静气一看,天哪!竟是日思夜想的儿子!母亲惊恐不已又悲喜交织,一时四目相视恍如隔世。儿子篷头垢面衣衫褴褛,她猛地扑过去紧紧抱着儿子……蓦地又松手盯着儿子说:你遇见了爸爸没有,他去广州找你去了……


儿子望着憔悴的母亲,他绝望又冷漠地摇着头说,我是来拿些钱和衣物的,马上就走……母亲忽然想到了什么,擦擦眼泪平静地说,不急,先洗个澡吃顿饭,再睡一觉后走还来得及的。


寿小海环顾四周,家的温暖深深地刺激着他,一个月来心惊肉跳的日子,已几度让他精神崩溃。他甚至想,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该多好……但是不,外面林利等着,他岂能失信朋友呢。为了有精神上路,他想先睡一会是对的。


儿子洗了吃了也睡下了。母亲无声地流泪,永远是安分守纪的她,实在无法将圣诞之夜的血案与她的儿子联系起来。然而事实上,她已经联系起来,并且已经联系好了!刚才就在儿子“哗哗”的洗澡声中,她悄悄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寿小海的鼾声在无意识的警觉中嘎然而止。还没等儿子说什么,母亲就极严肃地说:


“孩子,妈妈已替你去找了公安局,说你马上会去自首,现在时间已差不多了,妈妈陪你去。如果你要走,也来不及了,外面已经有人了。”


寿小海犹如笼里的困兽,眼露凶光。但是在母亲温柔又坚定的劝诫中,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到了公安局他才知道是上了妈妈“爱的圈套”。妈妈并没有通报公安局,而是通知了他的舅舅;他是在妈妈舅舅为他设制的通道里,他自已走着去投案的。到案后的他,又恢复了一个少年的正常思维和道德良智,并为擒获主谋林利,他还立下了为自已赎罪的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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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的6月29日。本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判处林利死刑,寿小海有期徒刑十五年、吴小望有期徒刑十二年。


灾难一旦降临,寿简翱家的唯一选择只有面对。


恨、爱、疼、哀,万千情感统统冰封在没有笑容的日子里。寿简翱期望儿子在大墙内悔过自新,在劳动改造中脱胎换骨。


一年后的6月22日,寿简翱去监狱接见儿子。在与干警的交谈中,知道儿子受到表扬,并调到学习修理汽车技艺的中队去了,甚是欣慰。但是代价实在太大,儿子要花十五年的青春光阴来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他深感“父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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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对他说,这里的警官很好,有时学修车修得晚了,他们自已掏钱买点心给我们吃,次数多了有点过意不去,爸,能否给我一点钱。


寿简翱知道这里的规距,家属是不能直接将钱给少年犯的。但他又想,儿子反正是备着买点心吃的,于是他就背着干警,悄悄将50元钱,塞给儿子。


沉浸在父子深情中的寿简翱万万不会料到,他给的这一“方便”,又酿成了一场大祸!


三天后,寿简翱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儿子寿小海与另一同犯越狱逃跑了!


尽管他如实将50元钱的事,主动向警方和盘托出。但警方并没有解除对“父子合谋”的怀疑。因为这50元,可以作为车费,使一个罪犯逃得更快更远。


寿简翱知道自已太不了解儿子了,十多年来,那个听话懂事的小海,只仅仅是儿子的外壳而已,外壳内的血肉灵魂,他摸不着看不见。


得到这消息没几小时,来了个传呼电话。他的心狂跳不已,奔去一听果然正是儿子!儿子的话简短局促得近乎命令,两句一讲,便“嚓”地一声挂了。寿简翱握电话的手,迟迟没有缩回来。


在这一刻里,寿简翱的思想斗争太激烈太复杂了。


寿简翱刚才在电话中一口答应了儿子,三小时后在北郊的小路上,他带着儿子要他准备的东西,作最后一次见面。


小小年纪,竟要和父亲永别,通电话时乍一听,他愣了几秒钟,等他反映应过来,便知道现在儿子正在逃命。他不是没有这一闪念:狠狠心,遂了儿子的心愿吧,让他逃到天涯逃到海角,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自由……但是,儿子是逃犯,会否再在外面穷凶极恶?再伤到人?我寿简翱不能!不能姑息养奸!绝对不能!……他要救他的儿子,他要将儿子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这是在情与法的绞架上,一个有着逃犯儿子的父亲,在痛苦的挣扎中所作的最后选择:


他抖颤着手,拨通了警方的电话。


那条小路在儿子十岁时,他带他到这里来抓过小蝌蚪。天知道,儿子今天竟约老子到这里来——诀别!寿简翱我前世造了什么孽……那条小路很长很长,电话里没有约定具体的地点,这是逃犯的计策呢还是儿子对老子的警惕?寿简翱背着一个大书包,只得慢慢地慢慢地在那路上一边走一边等。书包里是儿子要的东西。寿简翱坦荡荡走在路中央,生怕儿子看不见他。


寿简翱刚想抽一支烟,忽然眼睛一亮,儿子正直直地向他走来了。没有想象中那鬼鬼祟祟的模样,竟是大摇大摆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寿简翱的心里一阵紧揪,有种莫名的惊恐向他袭来。


他定了定神,说,你来了,东西替你带来了。显然父亲的神情令儿子有点意外。儿子不作声,接过包背上了肩。


父亲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到那里去。


儿子说,我出来了,反正就没打算再回去,除非……


父亲说除非什么?你总归要有个地方去,你不讲地方,我就跟你一起走。儿子警觉地东张西望。


父亲说,要么,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到马路对面那个小店。你几顿没吃了吧?


儿子冷冷地说,我不吃了,我走了。从今往后,你和妈妈要自己保重。


父亲克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突然,他一把抱住儿子,一时,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儿子顺从在父亲怀里说,爸,我在里面太闷了……15年的日子我真不知怎么过,我这辈子也没有向家里提出过什么要求。现在我求求你,求求姆妈你们就成全我吧!我剩下的日子,随我去怎么过,你们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他抱紧自己儿子说,好的,爸爸成全你。那我们先在一起吃顿饭,最后一顿饭……他说不下去了。


这时儿子却拉着父亲过马路朝那店走去了。


儿子说坐在外边点,好走些。老子说,我们到上面找个地方,安静点,我还从来没有在外面与你一起吃过饭呢。


儿子望着父亲,眼里露出孤苦无助的神情,露出儿子对老子的依恋。


老寿不无爱怜,定神看了看儿子,从上看到下。儿子也看了看父亲,并将一只手从裤袋里抽了出来。


老子对儿子说,你在外面太苦了。这顿多吃点。他点了许多菜。还特地要服务员去弄了一盘罐装“烤子鱼”,这是儿子小海最爱吃的。


平心静气的父亲看着儿子狼吞虎咽,不时要服务员小姐快点上菜。他想说,儿子,你为啥不好好呆在里面,而要朝死路上奔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才吃了十分钟,儿子说要上厕所,父亲说,我们一起去吧。不知为什么,两人都别扭极了。回来再坐在桌前继续吃。父亲看看表,又将“烤子鱼”推到儿子的面前。儿子说,爸爸,妈妈现在好吗?我对不起你们……


父亲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又叫服务员小姐盛两碗汤团来。儿子用汤匙搅了搅,对父亲说,你们就当没有生我吧,我已经是“横”下来的人了。我能为父母做的,就是我选了这个“出来”的日子。


父亲侧过头问儿子,什么“选出来”的日子?


儿子说,喏,我的生日6月22日,我是过了这个日子才想办法“出来”的,因为我已满18足岁,天大的事,都可由我自已负责,可以不拖累你们了……


这时寿简翱真想“啪”地一声咂翻台面、摔了杯盏、挥手给两记大耳括子,把这个逆子打个头破血流再作道理,但是,这个叫寿简翱的父亲,这时却掏出了烟,破天荒地扔了一支给儿子……


儿子刚伸手,忽然门被“嗵”地一下打开,三个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进来。寿小海立即从凳子上跳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寿简翱也“啪”地一下按紧儿子的两侧裤袋!当寿小海裤袋里的匕首硬硬地触着了他的大腿。寿小海才突然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他冲着老子恶狠狠地叫了一句:


“寿简翱,你好哇!”


寿简翱先愣了一下,接着又死死地按着儿子说,爸爸没有其他的办法救你,我们要你活下去活下去……


“寿简翱”,儿子可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老子。是的,在亲情的大河里,他已是抽刀断流!一个父亲,在儿子的嘴里,已变成了硬嘣嘣的三个字——寿简翱!


在寿小海死命的挣扎和对抗中,三个汉子狠狠地铐住了寿小海的双腕。寿简翱望着儿子的背影,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浪子在归途


案发至今已整整六年过去了。


记得5月14日这天,记者由警官陪同,在监狱高墙内的囚房里第一次“走近”寿小海。说实在的,迎面走来的这个叫寿小海的男囚,令记者暗感意外,当年弥漫在他案卷中的那份粗鲁蛮横凶残,现在在他那张平平淡淡的脸上,已无从寻觅;他宽宽的额头,略尖的下巴,粗淡散乱的眉毛下是一双平静而诚恳的眼睛。


记者说寿小海啊,一晃六年已经过去了。记者知道你先在少管所,后来又逃脱被加刑三年接着就到成人监狱,不久前知道你又受到了政府减刑一年的奖励,对于你自已这个人,心里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今天我们聊聊。


寿小海显得有点惊喜和意外,他说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早就把我这种人遗忘了。没有想到还有人会来看我……出事后,除了父母,没有第三个人来过,我也实在是愧对世人,我害了两条人命。


他将个“我”特别强调着,而且有种与他年龄极不协调的沧桑感。他说,那天“出事”前几小时,林利也曾有过一瞬犹豫,说“他们两人是害怕才走的,我觉得今天好像不大顺”。如果我当时说,好的,我们回家吧,那么事情就到此为止;可是我当时没这么说,而是说,林利你也以为我怕啊,因我当时觉得他在嘲弄我,就激了林利……这场惨祸的“阀门”,关键时刻是在我手里掌着的;但是我没有关,是我害了他。我还害了吴小望,他原本是个无辜的局外人,他是我们班上的好学生,本不应该到这里来。他卷进这个案子,纯属我的一句话……我当着吴小望的面对林利说,你对吴小望去讲什么讲!他本来就是个“缩货”!于是吴小望就一时性起,卷了进来。


寿小海脸上的五官在痛苦中扭曲着。他说我有把握能劝住林利的,平时我们很谈得来。那天如吴小望不去,我可能也会去找他,几天不见,心里一直惦着他。


……出事后逃出去了,整日提心吊胆。但是我们总认为可以永远逃下去的,没有想过万一被捉怎么办。或者说是我们不敢朝坏处去想。给家里打过电话,就认为父母该放心了,哪知道家里会急成这个样子?父亲那天得到信息,居然发疯一般追到火车站……我当时离开上海那一刻,其实心里极难过,我想我这一去也许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月台上有好多送行的人,我想假如爸爸在里头就好了,再一想自已是痴人说梦!后来直到我判了刑,在牢房第一次接见时才知道爸爸果然差一步就到月台了。


说到这里,寿小海的眼圈红了,声音哀哀的,他说想到爸爸心急火撩地奔走的情境,我才知道什么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怪我当时是鬼迷心窍了。


记得出事前林利最初对我讲这个“事”时,我也是先愣了一下,林利就说,你不愿意就算了,以后我也不找你了。我当时心里一急,说句实在的话,看了好多武打书,心里莫名其妙地就崇拜着林利,心想如不答应我就会失去这个朋友了,于是心一横,觉得人话在世界上,朋友义气是第一件大事,我竟然一囗答应并且还表现得很“铁”的样子。这种情绪在潜逃期间,也还没有变。


唉,那时我真太蠢太傻太不值了……我们一直在广州流浪流浪,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这种日子再也不想过下去了,想家想父母,于是就立马上路回到了上海。事情好像很复杂又好像很简单。在这简单与复杂之中,我根本就没有方向。所以妈妈舅舅对我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自首,我就去自首了。


寿小海坐在一只米黄色的凳子上,双肘支着膝盖骨,慢声慢气地说着永远也无法从他记忆中抹去的往事。室内清冷的灯色,勾勒着他一张悔恨深深的脸。他茂密漆黑的短发,那套灰灰的制有特殊标记的囚服,总在提示着一场罪与恶后的必然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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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小海沉思着又说,我以现在的眼光来审视过去,总也无法理解我自已的作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原本是违逆人性的,我当时虽未成年,但必竟也是一个人……


听寿小海在细细地剖析自已,已不再是记者当初在翻阅案卷时想象中的那个寿小海了。听警官讲,在他逃脱又加刑之后,经监管教育,他痛悔不迭,发誓重新开始。果然,他没有食言,在他逃脱后第三年的同一天,他获得了一年减刑。警官告诉我说,可别小看了这次减刑,对于一个有过“逃跑”历史的罪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减刑奖励,是很不容易的。


记者说寿小海,事情已过去了好多年,有一个问题你能否告诉我,当初你在少管所服刑,听说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又逃脱了呢?对于一个罪犯来说,这可是触犯天条啊。


他垂下头,用一只手指头慢慢地拨弄着膝盖骨上的囚裤。他说,我的的确确当过可耻的逃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着我的过去,我将我曾体验过、但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一切,都说出来好吗?


……他说想起以往的事总归是痛苦的。记者说是的。


……他说想起被害人的死与同案首犯的死,我的内心就无法平静。被害人与我无冤无仇,我实在无法忘记当时老人望着我的那双绝望的眼睛,真的。寿小海说到这里时,无限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说,这是我这一辈子的罪孽,关我十五年我也无法赎清的。另外,还有那个同案首犯林利,如果他能活到现在,我想他也会如我一样悔悟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那时我们的世界很小很小,就是想穿穿名牌,上上饭店,和朋友去什么高消费的好地方玩出个名堂来,剩下的就是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和录像带了。想为朋友两肋插刀,满脑子江湖义气。至于受伤害方,我们从来不去考虑。我和林利的思想体系是一脉相承的,臭味相投。


经过囚禁岁月的洗礼,曾经的少年寿小海,现今正在长大,而内心也正在起着重大的变化。


记者,你刚才问我为何逃跑,寿小海沉思了一下说,那时我们真是太浅薄太蠢太不值得了,说来话长……案子开庭那天,法官没有如常例那样,而是先让第三被告阵述,吴小望声泪俱下地诉说了卷进案子的过程及案后的忏悔。他说的时间很长,句句发自内心,轮到我说时,我思想还处在混沌状态,竟说了一句“我无话可说”;第一被告林利被法庭排在最末,他说所有的责任都在我一人身上,是我叫他们去干的,他们是未满十八岁的人,还不懂,希望法庭对他们从轻处理。


我当时热血“呼”地一下上来,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心想林利这么讲义气,而我却在自首时,“出卖”了他,从此心里就一直很内疚。入狱后这种心理就更强烈了。旁人看我安安分分,警官们也对我很信任,让我去学汽车修理,可是我的内心世界他们并不知道。被害人的死与同案首犯的死,虽然不可相提并论,但我觉得他们的死,全是我间接或直接的罪孽,这份压力让我透不过气来。另一方面,我的压力还来自家庭。


父母历经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好不容易有了我,眼看又长大成人,岂料祸从天降,我犯下弥天大罪,对他们刺激实在太大。而他们每次来看我时,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坚信我会浪子回头。他们对我越好,我内心受到的压力也就越大,我只感到喘不过气来,闷得甚至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有时早晨醒来,觉得生活已没有意义,漫长的十五年刑期,一天天怎么过?按例说这十五年是能熬过去的,可是我已经没有信心了。


这些苦闷我无处倾诉,父母来时,我总挑最好的说,生怕他们伤心。每次接见完,父母那殷殷眼神就像箭一样刺在我心上,我想这辈子能报答父母的也许就是不再连累他们……我也没有将我真实的想法告诉警官。这双重压力折磨着我,苦闷到极点时,觉得唯一选择就是逃跑。我当然知道逃跑的后果。我想我本来就没有一点点资本,唯一有的就是一条命,我决定将我不值钱的命孤注一掷!因为逍遥法外,就可以将刑期变为零。万一不成功,我抵上一条命,也算这辈子解脱了。


记者长叹一声说寿小海呀!所以你就逃跑了?不要父母了,把压力变成零了,是不是?听他这么说,记者竟很气地诘问,代他好不容易将他养育大的父母追问。


寿小海目光坦然地正视着记者的眼睛。他说多亏父亲设了圈套稳住了我,把我从悬崖上救了下来。母亲与舅舅也救过我。真不知那个时候我有多蠢,盲目的江湖义气会使人走到这种地步……我到今天才明白,林利在最后阵述时的那些话,是出于对朋友的“义气”,但是这种义气的大前提错了,这义气的后果,只能是一堆无法挽回的害人害己的罪孽!我如果“出卖”他早一点,也再早一点“出卖”我自已,他也就不会“走”了。


说到这一句话时,寿小海不大的黑眼睛里,闪烁出光亮。忽然,他仿佛想到什么,低着头在自已的内心世界里寻找着他想要抖落给别人看的、但又不一定是很好的东西似的。他说,真的,自已的情感有时很复杂。凭心说,不管同案首犯是义气使然还是他罪证如山,在生死场面上他说的那番话,确实让我感动过;但是,寿小海抬起头看了记者一眼后又说,在这里“呆”了这多年,晓得了到这个世界上来应该怎样做一个人。或者不要说那么深奥,人,怎么可以去谋财害命?!要知道在我们所作所为背后,是一条无辜的人命呀,我的这种所谓的感动,就是天良泯灭!就是丧失人性!就是惨无人道!要将自已从这堆乱麻中,一点点剥离出来理清,漫长的刑期对我是恰当的,需要的。


我有了方向,人就是另外的一种活法了。


在这里读了一点书,知道我们当时的义气,实质上是一种以恶为善的反方向冲动。


那是一周后的下午,我与寿简翱相约在报社。曾在情与法的绞架上痛苦挣扎的寿小海的父亲寿简翱,五六年来,在儿子一步步的觉醒中,他慢慢地也得到了解脱。


他说刚去监狱接见了儿子。儿子告诉他决心继续努力,再获政府的减刑,争取能在三十岁之前走出高墙来报答父母亲。老寿告诉我说,他和他妻子还不很苍老,还可以用自己的手,在当今的社会上获取一份属于自己的温饱。只期望儿子真的能在“而立”之年前走出高墙,在新世纪的上海能有他的一个插足之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辈子他只企求安定,只要儿子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他就满足了。他还告诉我说,他现在已在儿子的眼光中,重新看到了当年那个温顺可爱的儿子了。他说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物极必反真是一条真理呀!儿子的重新回归,是经过了这样一道“残忍的过程”才渐渐开始实现。


已双双下岗在家的寿简翱夫妇,对生活仍然充满了信心。他说,天无绝人之路,他会尽自已最大的努力,来满足儿子在里面对家里的要求。现在儿子自已明白过来,比什么都重要。他相信儿子只要重新开始,他就一定会是个金不换的回头浪子。


在这位体质不很强健的父亲的声音里,我深深感受到了他那充满着殷殷切切的布满血丝的期待。


尽管老寿的遭遇很是不幸,但能在不幸的“绞杀”中,仍然坚守良知,“大义灭亲”的举动,还是让人肃然。这是任何时候,社会都需要的一种天下正道和精神。


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我编辑整理这篇采访手记时,真想能有机会让新生代的记者,再次采访到他们的今天。


今天或许如寿家父母的期待,小寿出狱工作结婚生子孝敬,一切都在修复好的轨道上高歌猛进;或许呢,也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故事发生,包括我们愿意看到的高光情景和不愿意看到的版式;或许,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


我的这篇采访手记,只是一个片断。个中父子真实的名姓,藏在我的采访本中,文中是化名。


用心写出本文,实在是每个字,都寄托了我和监狱警官们的深深祝福。


2023年6月29日,灼热无比,黄梅天中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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