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年过耄耋者我,常会驻足回眸,沉思默想,身后那浅浅深深、正正歪歪的足迹,使我思绪绵延;回望走过的路,无论是故乡的土路、城市的马路、异地的陌路,等等,都清晰如在目前;所接触过的人们,不管是家人、亲人、恩人、友人,抑或并肩同行、擦身而过者,他们的神情姿态、音容相貌,如今依然清晰生动,令我浮想联翩。正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所说:“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
自己为人处世这么些年,一步一步都在写一个字,人字!同时所接触的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同样也都一步一步写各自的人字。人字虽只一撇一捺简单两笔,恰如迈动两腿走路,是既形象又内涵丰富的,是在写人的社会、历史的决定性因素!于是,我就动了拙笔开始这《步写人字》的习作,意在如实记录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我所接触过的人们,当然是记忆清晰、形象依然鲜明者,这既可借此审视自己的认知和处世能力,也为了寄托对同行者们的怀念,向教导过我的人致敬,对帮助过我的人致谢,向关心过我的人致礼,并为后来者们提供一些“镜照自己、明镜识人”的启迪,如能有益于读者写好各自的人字,是我所幸也!
一、祖母芮氏
【这辈子我最敬佩的亲人是我的祖母,这不仅因为她恩泽于我】
我于1934年12月30日哇哇坠地,在江苏省江宁县湖熟镇前三岗村李氏门中,父亲李坤山,母亲宫翠云。哇哇坠地的我就由祖母扶养,直到十三岁离开家乡,到南京一商店学徒。
祖母是我最亲爱、最敬佩的人!
她老人家出生于湖熟镇郊一户姓芮的菜农家庭,从小务农,没读过书,她常说自己“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可她特别忠厚善良、端正大方,是我最敬仰的人!
据知,我来到人世间的第二天,因父亲和母亲吵架,母亲一气之下去了外婆家,我就开始由祖母抚养,她用米加水煮的粥汤喂养我。记得村邻曾对我说:“你是喝米汤水长大的!”我一直跟祖母生活,形影不离。后来母亲又生了两个男孩(三弟孩提时不幸落水身亡,我们兄弟三人,并无姐妹)我大哥因大祖母的儿子过早去世而领养去了,我一直跟祖母生活,四弟则由母亲抚养。
祖母虽说不识字,却心灵手巧,除了勤劳持家,特别令人敬慕的是,她有一双能干的手,不但下地种菜总是好收成,在剪窗花、做针线活方面,也是有名的能手!每逢春节将到,村邻们都来请她剪大红喜字,或喜鹊登枝之类的窗花。记得有年春节前夕,村邻都来请祖母剪窗花、剪福字,有的请她剪双喜字,忙得她起早熬夜。我好奇地看祖母一手拿剪刀、一手持红纸时,忽然门外有人喊“二嫂!”她应声走了出去。我受好奇心驱使,学祖母样一手拿剪刀、一手拿纸剪了起来。我正剪着、剪着,忽然被打了一巴掌,一看是祖母回来了,她夺下我手中的剪刀,心疼地说:“可惜了,你把我的纸糟蹋了呀!”……
祖母的一双小脚就像两个三角粽子!有次她在洗脚,我看着她解开长长的裹脚布,露岀了三角粽子样的小脚,指甲嵌进了肉里,剪起来很困难而且难免出血!我看着、看着,好奇地问:奶奶,你的脚怎么长得这个样啊?不像我妈的脚那样?祖母长叹一声说:哎!那年头女孩子都要裹脚啊!你妈命好,小时候没裹几天,就放开了,提倡女孩子不要裹脚了!
祖父在汉口工作,逢年过节才回来住几天,平时很少回家。持家过日子都由祖母操持。她的善良,可说是有口皆碑,这两件事尤为难能可贵:一是有位孤寡老人,人称“钱二奶奶”,年已七十多岁,身体还算正常,只是耳聋,她每天都来到我祖母身边,一日三餐同吃,一年到头都这样,两人从未红过脸、吵过嘴,据说,这位老奶奶嫁过来时其丈夫外出,一直没回来过,“做了一辈子活寡妇!”无依无靠的她,一直由我祖母照应!二是有位名叫“来福”的男人,是我大祖父母因亲生儿子早夭,膝下无子女而领养来的,曾取妻并生二女,不知何故这母女三人突然离他而去,听说在南京市区,从未回来,他也不去南京寻找……孤苦无依的他生病了,来求“二娘”即我祖母,得到悉心照顾,甚至为他洗擦满身脓疮、给他喂饭……村人都口口相传,都说我祖母是善良的好心人!
我从小跟祖母生活,直到离家去南京一商店当学徒!
祖母是我最感激的人!当我后来在上海成家并有了住房以后,我就让她老人家来到上海,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假日陪她去老城隍庙、大世界玩玩。开始她很开心也还安心,我们去上班,她一人在家剪窗花等等。期间我让父母双亲也来上海玩了几天,和我们一起住机关宿舍的一间房里,长辈睡床上,小辈打地辅,真正的“四代同堂”,好开心啊。记得有天下午,父亲忽然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全家人正焦急时,他忽然回来了,笑说:“我到东门路的太平洋浴室去洗了个澡,好舒服啊!”
祖母在上海过了不到一年,她老人家要回家乡去,而且十分坚决。我同她谈心,原来她是怕在上海以后被“火葬”!
“千孝不如一顺!”我只好送她老人家回了家乡。
命运并不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真如神使鬼差,一九六零年五月,我随内迁的工厂去了广西桂林,在制药厂的原料车间上班,日夜三班轮值。有天下班后,我收到一份电报,传来祖母逝世的不幸消息,我何止只是悲恸难忍、欲哭无声?记得当时我伤神失魄似的在外面转悠,一直到月明星稀,我乃在漓江岸边望月哀叹,不时以泪眼仰望如钩残月,心说我没孝敬祖母,对不起她老人家。直到凌晨,才回到宿舍,伴着泪水写下了我对祖母的感恩、怀念。此刻我顿悟,我的祖母以其一生的勤劳、善良、朴实,写下了只属于她的一个人字,这个人字,端正!大方!秀丽!闪闪发光!她这形象,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激励、鞭策我的为人处世!
二、“不风先生”
【启蒙老师“不风先生”教导于我,使我没齿难忘】
童蒙初开时,我进了村上的学堂。这设在李氏宗祠内的学堂,只有一位先生,教二十几个程度不同的学生,当然是不分年级的。课本从《百家姓》开始,继而有《三字经》《千字文》,再有是《大学》《中庸》《幼学琼林》。
不风先生年纪并不老,却留着长长的胡子,随身带着一把小小的骨梳,常常梳理他那本已整齐的胡须,呈现着自得其乐的神情。据说,这是日本鬼子来了以后他才留的胡子。他梳胡须的形象,至今仍活灵活现地映现在我的记忆屏幕上,倍感亲切!
不风先生教的二十几个学生,全是男性,年龄则参差不齐,程度也不一,刚入学时读方块字,尔后分别读的课本有《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还有个别高材生在读《大学》《中庸》。先生分别为不同程度的学生上课,批改作业。
上课、下课都由学长喊:“起立!”“敬礼!”“坐下!”
先生庄重地站在黑板前,接受学生们的敬礼,并躬身还礼,随后上课。下课则由先生授课后宣布,学生们如开笼鸡似的,跑到祠堂外面去上厕所,蹦跳打闹,尽显顽皮劲……
我进校时的学长去上海当学徒了,学长这职务先生指定由我担任,也就是喊起立、敬礼、坐下和收发作业本,因而和程先生的个别接触多了些,有时到他单身独居的寝室去,里面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都是书本和笔墨纸砚。我这“学长”一直担任到离校去南京当学徒。
不风先生对学生要求严格,每天早上他都站在学校门口,接受每个走进校门的学生对他鞠躬致礼的同时,他也和每个学生亲切招呼,为有的学生整整衣帽,指导学生到供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后,方可坐到课桌旁。
同学们都坐好了后,程先生就站到黑板前,学长严肃地站起身来喊道:“起立!”同学们应声站立;学长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坐下!”同学们都齐刷刷地应声行动,尔后静静地坐着,听先生开始上课。
程先生的一日三餐,由学生家里轮流派送,言明家里吃什么就送什么。记得轮到我家送饭时,祖母总是早作准备,尽可能小菜弄得像样点。日长时久,家长们发现,程先生每次都要剩下一些饭,为的是在问“程先生的饭吃完了吗”时,能得到一句“程先生的饭没有吃完”这样的回答,避讳“程先生的饭吃完了!”
我至今难忘的是,程先生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小骨梳,不时梳理他那稀疏了但很整齐的胡须!记得那天他从街上回来,刚跨进学校大门,就连声高呼:“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学生们也都站了起来,跟先生一起高呼:“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看到过先生那花白胡须了,显然这胡子留得有原因,剃得也不随便!
直到我离开家乡去南京当学徒,依依不舍地向程先生告别,他和我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伸手拍着我的肩膀说:“为人处世不容易,不但要能吃苦耐劳,而且还要勤学上进!”先生的话我一直记着,“上进”二字的意思我反复咀嚼……
此后,我离家外出当学徒,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不风先生。但先生的教诲我一直没有忘记,先生的音容笑貌我至今乃记忆清晰,我感到他以自己的一生所写的这个人字,是最端正、最美好的,是国人内在气质最完美者之一……
三、“八张嘴”
【她心直口快,人们称她“八张嘴”,其实她人缘蛮好,敢讲实话】
我的出生地叫“前山岗村”,当然也有个叫“后山岗村”的,都是现在南京市江宁区湖熟镇的自然村,一山之隔,相距不远,却往来甚少。
前山岗村有一个李氏宗祠,前后两排房屋,每排三间,中间是个天井,天井的两边各种一棵百果树,听说一雄一雌,开花、授粉、结果,人们笑说是夫妻树。
每逢农历正月初一,年满十周岁的李氏子孙,都要到祠堂去祭拜祖宗先人,但仅限男丁,女性全免。
有位女性曾对此大有意见,她是我的本家堂祖母,外号“八张嘴”,远近闻名,其实是个普通的村妇,只因能说会道,嘴巴厉害,说话像开机关枪,吵架像放连珠砲,故而被封了“八张嘴”这个外号,人们只知道村上有位“八张嘴”,却不一定知道她的真名实姓。
说来这位“八张嘴”,应该是我本家祖母辈,因而在我碰见她时,总要叫她一声“奶奶!”她的丈夫,和我祖父同辈,名肇祥,我见了总叫他一声“肇祥爷爷”。这位爷爷忠厚老实,勤于种田,默默无声。其妻不但全村家喻户晓、老少皆知,而且远近闻名,不过都只知道她叫“八张嘴”而已!
我小时候喜欢看热闹,听说那里吵嘴打架了,总会和小伙伴一起赶过去,虽没精确统计数据,但我可以肯定地说,看到这位“八张嘴”在跟人家吵架的次数是最多的!她的嗓门特大、声音特高,蹦蹦跳跳、指手拍腿,那架势是顶凶狠的……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从未看到过她真的挥拳踢脚伤害过谁!
在我记忆中,这位“八张嘴”是既勤劳又和善的本家长辈!她身材高大壮实,肩挑重担腰不弯,手脚麻利样样干;而她的丈夫倒显得木讷、呆板了些,总是见人满脸堆笑却少言寡语,种田却很在行,样样能干!记得我祖母在和信炳奶奶闲聊时,讲到“八张嘴”和她的丈夫,异口同声地感叹:“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八张嘴’和她丈夫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都说“八张嘴”嘴巴厉害,心地倒很善良,对老人小孩总是关爱有加,热情无私地伸岀援手,而且不求回报。她家近邻有一位孤身独居的老奶奶,儿女都不在身边,行动又不很方便,独自拄根拐棍一步一颤地从家里走出来,“八张嘴”见了,总会跑过去给予搀扶,心直口快地叮嘱她:当心跌跤!不要单独出门……
“八张嘴”的男人和我祖父同辈,是位忠厚老实的庄稼汉,身材不算高大却很结实,是种庄稼的好手,为人和蔼可亲,就我所知,他从未和自己的妻子吵嘴打架,也没在人前背后讲过一句妻子什么不好。这对夫妻,生育一女,这女儿小小年纪就能说会道,而且声音高、嗓门大,于是村人都笑说她:“这嘴,是她妈妈的遗传!”封了她一个“小八张嘴”雅号……
我和“小八张嘴”可算同龄,但非同辈。我们都处在孩童时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邻,很难得在一起玩,倒常看到她和人拌嘴、吵架,她厉害的就是这张嘴,说话也像开机关枪、放连珠砲,不让对方有开口的机会,像她母亲一样,心口如一,叫她“小八张嘴”是名实相符的!
四、“豆腐西施”
【豆腐店里皮肤雪白的年轻漂亮女子,人称“豆腐西施”险遭横祸】
前三岗村分东头、西头、应家和山头上四个部分,我们西头几乎全都是李氏子孙,几无外姓旁人,仅有一户姓谢的人家,一户姓邹的人家。还有人家虽也姓李,但却是虽同姓却不同宗,也就是说并不和我们李氏同一祖先。而这邹姓的人家,以开豆腐作坊为生,夫妻俩生育有两个儿子,听说其小儿子早已外岀谋生,在新疆落户成家了,只有大儿子在身边,已娶亲,媳妇长得漂亮,而且皮肤白嫩,被村人称作“豆腐西施”,只限背后,当面不这样叫她。
我小时候常到邻居家去玩,磨豆腐的邹家去的机会最多,有时祖母让我去买碗豆浆或买点豆腐,我很高兴做这样的事情,乘便好在那里玩玩,有时看到小伙子拿“豆腐西施”开玩笑、“吃豆腐”,她也只当耳边风,不理不睬。个别不怀好意者动手动脚,拿她“吃豆腐”,她就不客气地板起脸,大声地斥责道:“你规矩点!再胡闹我就对你不客气!”这倒蛮有效果,保护了她自己,教训了不怀好意者,下次就不敢动手动脚了。她对小孩们却很客气,常常会给孩子一点豆浆或豆腐衣解解馋,甚或抱起孩子亲吻脸蛋,像母亲一样慈祥,可她还没生过小孩。这邹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的老婆就是这位“豆腐西施”。二儿子到城里去创业,常年不回家来,有人说他已经去了新疆,也有说他去当兵了。这邹家倒也过得平常而安稳。
日本鬼子一来,全村就闹得鸡犬不宁了!
家家户户都在采取防护措施,村口大树上有人在监视,发现鬼子向这里过来,就敲响铜锣,人们听到“哐!哐!哐!”的声音,就锁上门往山里跑,名叫“跑反”,意思是往鬼子进村相反的方向跑,跑到前山或后山躲起来。我家在前山上的水塘边挖了个洞,一听到鬼子来了,父亲就让我骑在他的肩上,他抓住我的小腿,叫我抓住他的头发或耳朵,他就往山上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我的乳名:“红喜不怕!红喜不怕!”我家的防空洞在南木山的一个水塘边,里面放了几块木板,还有点干稻草垫着,让我睡下,给我吃炒熟的黄豆……
说来令人不解,当时我们村上,不时还有中国的军人到来,人们也会有不同程度的惊慌,躲避唯恐不及。有次鬼子兵过后不久,轮换爬在村口大树上“望风”的小伙子跑来报警,人们惊慌躲藏。不一会儿,就有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进村了,在村口空地上休息。我和几个小伙伴悄悄地去看,他们把步枪架在一起,围坐在刚从村人家中搬来的桌子旁,喝茶抽烟……
其中有个军官模样的正喝茶抽烟时,随从的小兵来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两人就来到开豆腐作坊的邹家门前。门关着,敲呀喊呀,就是不开!
这家的大媳妇年轻貌美,躲在家里不敢露面!
敲呀,喊呀,门就是不开!
军官模样的家伙耐心不够用了?抑或欲火烧得忍不住了?他拿起竹扫把,点着了火,大声吼道:“再不开门,我就点火烧房子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豆腐西施”的婆婆出现在门口,愤怒地高声说:“我媳妇早就从地道走了!”
“搜!”军官模样的带头,冲进屋里,踢开房门,到处搜寻,却不见了“豆腐西施”的踪影,军官贼心不死,却无可奈何!
正在这时,传来报警的铜锣声:“哐、哐、哐!”一阵紧一阵,“丘八”们惊慌失措地逃之夭夭……
原来,这是护村的联防队员配合行动,敲响铜锣,一阵紧似一阵,丘八们吓得兔子似地跑了……
当年家乡的这一幕令我难忘,每每想起都使我陷入深思,并有所感悟……
五、“抠老板”
【学徒之初,我对“特抠老板”特别害怕他,既凶且狠又特别“抠”】
经村邻向先生介绍,我还不足十三岁时,就来到南京市区,在萃福五洋店当学徒。学徒一词,于我并不陌生。我家虽在乡村,但祖父、父亲都在汉口等城市工作,常常讲到他们学徒的生活情形。如今我将去南京一家五洋店当学徒,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第一次听到“五洋”这个词,新奇而难以理解,祖父对我解释说,这指的是:洋烟(香烟、纸烟)、洋火(火柴)、洋皂(肥皂)、洋烛(蜡烛)、洋碱(石碱)。可见当年国人对“洋”货所持的态度。显然,这家商店的经营范围,主要就是上述这些商品,零售、批发也都在这个范围之内,店里还兼营炒货,就是炒熟的瓜子、花生、花生仁之类,还买洋油(火油)、洋碱,也叫烧碱。生意不错,赚钱不少。但对员工很“抠”,有“抠老板”之称,当然只在背后。
学徒从早忙到晚,样样都得干。站柜台的店员有四位,负责门市销售业务。跑街先生一位,是负责跑市场了解行情、进货之类事务的。这位先生,比成天在店堂间站柜台的店员,工资高,地位也显得重要,从老板对他的态度就可明显看岀来。我对他只有仰视和敬畏而已!
老板对待学徒,那可是不屑一顾的。大老板从未正眼看过我,更不用说同我讲话了。显然,二老板是分管学徒的,严肃而且严格,从没见过他的笑脸,当然专指对学徒,对其他人就完全不同了,我看到他有时点头哈腰,有时阿谀奉承,有时嘻皮笑脸,有时……哎,对我们小学徒却总是一脸凶相,从未见过他的笑容,人们背后议论他时都叫他“抠老板”,而且有时还加个特字,叫他“特抠老板”。开头我不明白“抠老板”的含义,还以为他是这个姓呢;后来才明白是“抠门”的意思,他姓张,“特抠老板”是大家背后叫他的诨号,当面是谁也不会这样称呼他的,都对他恭之敬之,称他“张先生”,有的还在他面前点头哈腰,说些奉承话呢……
看来这是一家合股企业,老板按投资多少好像分了等级,因而老板也就分了大小似的,从而在店里的地位也就不同,投资份额多的,话语权就大。
明显的是,大老板就是坐镇在店里指挥的那位,他年纪虽不很大,派头倒不小,成天坐在店堂后面那间办公室内,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店里的情况,未经允许,伙计们是不会走近他的,有时指名叫哪个店员进去,总是把门掩上,谈些什么谁也听不见,只能从被约谈者走出来后的表情、语气中,略知一二!
有一位外地客户,是年轻妇女,每次来都要批发相当数量的香烟、炒货,让我们给送到停泊在秦淮河扫帚巷码头边的船上去。她一来总是直接走进老板的办公室,往往要在里面呆半天,谁也不知道和老板谈些什么。在老板送她出来后,总会关照店员送些什么货物到她的船上去。我是送过几次货去的,她的船就停泊在离扫帚巷不远的秦淮河边……
我还没和这位老板讲过一句话!
管我这个小学徒的是位名唤“张先生”的老板,听说他的股份较少,故而唤作“二老板”,说“鸡蛋经过他的手都要小一围!”他年纪不小了,身材高大、魁伟,剃个平顶头,不留胡子,看上去特别威严。说实话,我见了他是很害怕的!其实他并没有骂过我,也没打过我,不知何故我就很怕他!记得那是个大热天的下午,我按照他指派,在将麻线一根根接起来并绕成团时,做着、做着,我就不知怎的两眼眯起,打瞌睡了!我忽然觉得被重重地踢了一脚,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面前是抠老板!他虎着脸,不言不语地瞪我一眼,转身走了,他的背影令我心惊胆寒。这时,店员们指着他的背对我说,当心,抠老板,越来越抠、越来越凶了……
过后不久,抠老板虎着脸,责令我说:“在打烊以后,你去学骑自行车!”
我学骑自行车没少摔跤,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学,伤痛只好忍着。很快学会了,抠老板就叫我骑自行车去送货、跑银行,事情更多了,整天忙不停。这时又来了一个姓宫的学徒,接替我干一些简单的劳动活,跑银行、钱庄存、取款,就都叫我去办理,常常要赶时间,自行车骑得飞快才行!
我记得很清楚,每天下午,抠老板都会亲自过问营业情况,特别是收进现钞多少,让店员急急忙忙地清点现金(金圆券),将这纸币扎成一捆一捆的,必须赶在限定的时间送进银行,才能避免开出的支票遭遇“吃退票!”
在我学会骑自行车以后,抠老板就把这送现钞去银行的事都叫我去做了。每到下午两点,都会催我准备,骑自行车赶快送现钞去银行“轧头寸”,迟了,店里开岀的支票,就要“吃退票”的……
哪想到这天“抠老板”叫我骑自行车赶快去银行时,会使我遭受了严重的人身伤害?!
六、祸不单行
【遭遇车祸的我,又被老板无情开除,真是苦不堪言】
说起我学骑自行车,那是在我进了萃福五洋店当学徒以后不久,遵照张老板的吩咐:每晚商店打烊以后,做好店里清洁工作,在马路上车辆、行人渐渐稀少了时,开始学骑自行车。这是一辆旧自行车,跌跌撞撞倒也还经受得起。我这穿汗衫、短裤的小伙子,磕破点皮、流了点儿血,也不在乎,却生怕把自行车弄坏了,要被抠老板训斥,甚至担心让我回家,使我成吃“回汤豆腐干”的人(家乡土话:指外出学徒不成,重回老家者)!那样的话,是会被人家看不起的,我心想,自己决不做这样的人!
这辆自行车有些年份了,倒也经得起摔砸,用后擦拭干净,并在链条上加点油,骑起来还算轻便。
夏天的晚上,商店“打烊”以后,我才开始学骑自行车。此时,马路上行人和车辆都渐渐稀少了,我穿着汗衫短裤,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骑着、骑着就独自骑进了中华门,显然受好奇心驱使,一直向前骑去,骑到了路灯锃亮的三山街口,转个圈子,往回骑……
学会骑自行车是福?是祸?我哪会去想这么多?年轻、气盛、好奇心强,也可以说幼稚而单纯,不会想那么多!我很快学会了骑自行车,心里当然有些高兴的!
特抠老板叫我骑自行车去送货、去银行取款或送现钞……常常是每天紧张忙碌的事情!
记得店里在一家银行和一家钱庄开户,进货开支票,每天门市售货收进钱款,必须在下午规定的时间前送进银行,迟了、少了,开出的到期支票就要“吃退票”!这是事关商家信誉的关键所在!因此,每天“轧头寸”也就是去银行送进去一定数额的现金、保证开出的支票不会“吃退票”,成为了大问题!
这天下午,高温酷暑,钟针已经靠近下午三点了,特抠老板和全体职工都紧张忙碌起来,清点门市零售所得的现金,珠子算盘打得叮当响……
“李相公,快点骑自行车去银行!”特抠老板亲自吩咐。
我捧着装现钞沉重的帆布袋,走到自行车旁,放到后车架上,用麻绳捆牢,就推了自行车走上雨花路,连忙跨上车,骑得飞快地向中华门骑去……
进中华门是中华路。这是条通往南京市中心、直达三山街、夫子庙的繁华街道,车辆、行人之多,是不言而喻的。炎炎夏日的午后,高温酷暑,连柏油马路都软乎乎的了,有些地方还流出了黑色而黏稠的柏油……
我吃力地骑着自行车,在软绵绵的柏油马路上,艰难前行。
突然,后面一辆军用吉普车急驶而来,我在慢车道行驶,不知怎的突然被急驶而来的吉普车撞倒……我顿时失去了知觉!
是一位挑担卖蔬菜的老汉,将我扶起,搀我到路旁的一家油漆商店门口坐下,又将自行车和帆布包,请店员代为保管,就搀扶着我去附近的一家医院求治……
好心又细心的这位卖菜老人,还将造孽者的汽车车牌号码记了下来,写在小纸条上,交给了我,我一直收藏着,保存了好多年,却一直没法追究肇事者的责任!一介草民,到哪里去向军用吉普车肇事车主交涉?“哑巴吃黄连”,有苦没法说!
经过医生将伤口包扎、打针服药,我躺在病床上,感到难过极了,心疼比伤口更疼!禁不住泪如泉涌!
车祸?人祸?
好心的卖菜老汉很细心,他将肇事吉普车的牌照号抄下了,给了我一张,拿着另一张去店里告知了岀车祸的情况。
特抠老板派了一位店员来到医院,向医生了解了伤情,问了我几句话,就回去了。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比伤口更疼痛难忍的,是为车祸的后果会怎么样而担心!最担心的是,特抠老板会不会让我“回家”?那样的话,我将会成为吃“回汤豆腐干”的人,这是说我出门当学徒不成功、半途而废地回了家。这是我最不愿意的遭遇啊!
没过两天,伤口还没有愈合,缝合伤口的线还未拆去,我的母亲来了,她眼泪汪汪地看了我的伤口,哽咽着说:老板要我来,让你跟我回家去……
我无可奈何,只好一只脚着地,在母亲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母亲帮扶我上了三轮车,回家去…
我一直保存着这张写有肇事吉普车车牌号码的纸条!
可是后来,这张记录有肇事汽车牌照号码的小纸条,我万万不该遗失了啊!
纸条虽然遗失了,但这件事我不会忘记,造祸之人是谁?我一直在想!
七、失业滋味
【人生何只尝百味?失业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表】
母亲背着我,出了医院,上了汽车,我这才感觉不对啊,怎么不回店里?母亲坐下,扶着我,眼含热泪对我说:老板传话,让我来接你回家去养伤,以后不要再来店里了!
可我不愿回家,因为怕人家说我是“回汤豆腐干”(指学徒没满师就回家)!母亲只好背着我,走下汽车,走进了我大舅妈家!大舅妈家在湖熟镇以开碾坊为生。
我在舅母家的床上躺了几天,当中让母亲背着去镇上的诊所,将缝合伤口的线拆了去。
我坚持不肯回前三岗村自己家!母亲只好陪着我去外祖父家!
外祖父家在龙都镇,离湖熟镇,约有十来里路,记得是请人家帮助,用独轮车推过去的。
我一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其实是被狠心的老板就这样把我这个因工受伤的学徒工给解雇了!
“回汤豆腐干!”这是家乡人对外出学徒不成而回来者的戏称,我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心酸、泪流!母亲一面哽咽着一面劝我说:不要难过,再想办法,另找出路……
“我不要回家!”想到“回汤豆腐干”,我眼含热泪坚决地说。
母亲只好让我在外祖父家住下来,再想办法。
外祖父家在龙都镇,离湖熟镇大约十华里。外祖母待我好,外祖父虽说不苟言笑、成天板着脸,严肃得令我有些害怕,可渐渐地也接受了既成事实,他有时在家吃晚饭会喝点酒,外婆就叫我搀扶酒后的外公去卧室,帮他脱去外衣、鞋袜……
四舅舅、五舅舅当时都还在家,待我这年龄相差不多的外甥,倒也客气,有时还一起说说闲话呢!三舅已结婚,他喜欢去镇上的茶馆听说书,有时带我一起去听书,但他不苟言笑,很少和我说话,从未见过他的笑脸!
那时我不知道有“度日如年”这个词,直感这日子实在不好过,愁烦的是今后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在外公家吃闲饭下去呀!这心事没法向任何人诉说!
记不清是怎么会走进我五姨妈单身独居的闺房的?和她好像并无隔阂,作为晚辈,她待我也很随和,有时会叫我的小名“红喜”,为她做点什么,如帮她绕羢线团、贴窗花之类……
过没多久,五姨妈房间里来了位姓吴的客人,可以说此人既年轻又有风度且能说会道,据说他家是开酒坊的,在湖熟镇上小有名气。这位吴先生一连来过几回,和大家就都熟悉了,原来他在南京市水西门外一家商店工作,听说我曾在南京当过学徒,因工外出被汽车撞伤却失了业,他就表示同情,并说尽力帮助我再找工作……
被老板“停生意”,对我打击太大了,坚决而且一直坚持不回故里前三岗村,就是因为怕被人家看不起,说我是什么“回汤豆腐干”,意思是;岀门去学徒没有满师、却不光彩地回来了!我在外公家里住下来以后,伤口渐渐愈合了,我就要母亲为我重新找个工作,于是母亲就和我五姨妈商量,拜托这位吴先生……
是吴先生帮助,介绍我重新回到南京城里,走进了升州路412号,又在一家五洋店,再当学徒。
八、书摊、套鞋
【滴水映日。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当时当地的社会风情】
在南京陈记同茂五洋店再当学徒期间,我这个唯一的外姓旁人,其实是个免费劳动力,从早到晚干活,早上卸门板开始营业后,我挑起担子去老板家拿早饭,对了,一日三餐都是我到陈家挑来。这活虽说很累,却也有个好处,就是我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沿途看看市井风情,只要掌握好时间就行。
路过一卖旧书的地摊,我总要停步看看,日长时久,与摊主面熟了,他很客气地对我说:“有喜欢的,带回去看,看了不买也可以,把书放回地摊上就行。’’这话使我心动,不久,我就真的带回了一本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在打烊以后,独自睡在店堂间地板上,看得入迷。
有天晚上,我正躺在店堂间地板上的被窝里看书,跟随书中的祥子、虎妞一起嘻嘻哈哈时,忽然头上被踢了一脚,猛醒过来一看,呀,老板站在面前了,我不知所措地愣着。这位老板倒也厚道,他翻了翻书,教训了几句: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早上怎么起来干活?说完,他就上楼去了。
我熄灯睡觉。可总还想着书中人物,祥子和虎妞的故事,就灵机一动,把电灯的线拉了下来,用衣服盖在灯罩上,凑近那点亮光继续看书,却不让老板看到灯光。我捧着书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
每天从店里到陈家,来来回回,布鞋破了点倒还能克服,遇上连续阴雨天气,穿破了的胶鞋漏水,进了水的胶鞋也只好穿,脚下又湿又滑又冷,实在太难受啊,怎么办呢?毫无办法!有天下午,马路对面那家卖胶鞋的商店门口,突然排起了长队,排在前面的人已经买到了胶鞋,我看到这情形,连忙向老板去说,得到点头允许,我就快步跑去排队,用省下的“月规钱”买到了一双胶鞋,好高兴啊,回到店里试穿,啊呀,怎么会两只都是右脚的!怎么办?我又气又急,却毫无办法,对面的商店货卖完了,已经关门,我只好唉声叹气,哭笑不得······
九、欣逢解放
【有六朝古都之称的南京市解放了,我身临其境,欣逢其时】
这“陈记同茂五洋号”,是一家典型的家族企业,店里全都是陈家的人,当然只限男子。从跑街进货的、站柜台售货的、坐账台旁做账的,到总管或不管事的,没有一个外姓旁人!我进店当学徒后,是唯一的外姓人,叫我“李相公”。这家商店只有一开间门面,打烊后,我就在店堂间地板上,打地铺睡觉,大老板陈先生睡在楼上。
我每天挑担去陈家取饭菜来店里,供全店人员食用。陈氐家族的住宅,是整幢两进的瓦房,屋后还有座小山呢!好像没分过家,三代同堂,倒也相安无事。
我起早睡晚,自不待言。早起卸去门板开始做生意,晚上,上门板打烊,都是我一人干的活。早餐和午饭,由我到陈府去挑来,先生们用餐后,我才吃饭,尔后收拾干净。这成了我每天必做的事情!
有天午后,我站在柜台里学做生意,忽然看到马路对面有个人在走来走去,像是我的母亲!但我没有喊岀声来,继续留意观看,确实是我妈,我就佯装去公厕解手,绕到马路对面,和母亲在小巷里见了面,她抚摸着我的头眼含泪水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再苦再累你也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我连连点头……
陈记同茂五洋店,在南京昇州路412号,近水西门,离莫愁湖不远,可我既没去过莫愁湖,也没有走出过水西门。学徒如刑徒。
有位送报纸的老者,须发皆白,却步履轻快,每次送上报纸时,都会诙谐地说句什么,例如:“喏,救国来了!啊,怎么救呀?谁在用心、用力救呀?”说着,已将一张救国日报放到柜台上……他总是快步如飞又快人快语,面含微笑、自言自语,说着丢下报纸就走,每每给我留下的,不仅是一份报纸……这是个风趣而智慧的人!
当时还有一道街头风景,令人难忘:那就是人们拿着几枚银元,一面在手里抖动、敲响,一面轻声向路人兜售:“大头要伐?大头有伐?”遇到有意交易者,双方会默契地来到隐蔽的安全地带,互谈交易……这可谓当年首都南京街头一道独特风景!
忽然有一天,二老板惊恐地从外面跑回来,和兄弟们在店堂间后里轻声讲着什么……
平时要到晚上九时才打烊,让我上门板;今天怎么才过中午,就叫我去上门板了?我肩扛门板,到门口一看,咦?怎么左邻右舍还有马路对面的商店,都在关门打烊了呀!?
从老板们的交谈和神色中,我才知道:解放军打过长江、要解放南京来了!
上了门板,老板在店里的阁楼上,收听无线电广播,神情紧张,他让我将空的洋油桶,灌满水,放到门板旁边,以防有歹人趁时局混乱进店抢劫……
这一晚,我是在紧张而又不明真相的期待中度过的。
老板们都在阁楼上,收听无线电广播,什么内容?我不知道也不好问,但我心知肚明,听说解放军是为穷人翻身得解放而打仗的,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开心!
果然,天亮时,开门一看,解放军正在从挹江门浩浩荡荡地开进南京城里来了!
我看到的是:欢迎解放军的市民队伍,人人都喜笑颜开,挥动手中旗帜,一阵阵欢欣鼓舞的笑声,伴随着喜迎解放的口号声!
就在这时,到人去楼空了的总统府,参观蒋介石的办公室,成了南京市民争先恐后的开心事!我和隔壁商店的学徒一起去了,走进伪总统府,看了会议室及与会人员的席卡,蒋介石的座位在中间,他的座椅装有“机关”,扶手处有按钮,遇有紧急情况时一按,椅子就会带着他急速转到地下室,那里一直有辆汽车候着,载他转移。
看来,蒋介石最后就是这样逃离总统府的……
九、上海如海
【上海,名实相符,通江联海,因海而生,因海而兴,海派特色】
南京解放后,老板不再让我这个外姓旁人在店里呆下去了!
怎么办呢?我只好向家里写信报告了这一情况。过了几天,母亲陪同她的四妹也就是我的姨妈,岀现在商店门口,隔着柜台看了看我,并问了我几句话。
“姨妈!”我是在母亲训导下,鼓足勇气喊了声从未见过面的四姨妈!
这是改变我人生走向的一次会面。姨妈凝眸看了看我,和我母亲轻声商量了点什么,就回上海去了!
上海?听说过,但我还没有去过,犹如我认得“海”字,但并来见过大海。想象中上海是个有点神奇的大城市,自己能去,心情是不言而喻的,高兴却也有些那个……接到通知后,我决定独自一人去上海,不要母亲陪送!
记得我独自来到南京下关火车站,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在候车室等了很久,上车时已是夜幕降临。我坐在靠车窗的座位,看窗外漆黑一片,只听到车轮在铁轨上滑动的声响……
入夜,车厢内静下来了,我却毫无睡意,难免思前想后!
到达上海火车站,已是翌日清晨,我走岀车站,却没了方向,不知向何处去!
“路在嘴边!”我向行人问路,到新闸路怎么走?南京口音倒也被听懂了,得到热情指引,我说句谢谢,就去赶路。
当我走过了一座桥,步行到多个路口时,却不知往哪边走了?我就停步,观察红绿灯下通行的车辆,等到红灯时,就快步赶到马路当中的岗亭,向正在聚精会神指挥交通的警察行了个举手礼,问路。这位警察倒很和气,用手一指说:“喏,去新闸路往那边走,当心了!”这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我勉强能听得懂。
我东张西望地走得很慢。这是故意的,因为天才亮,大清早去敲亲戚家的门,不妥!我找到新闸路300号时,大门还没开,我就在附近转了转,等到门板卸去了,稍后,我才走进门去……
姨妈见到我并不意外,但却有些慌张,她悄声叮嘱我,不要让老奶奶看见!姨妈领我到一间小屋里,又叮嘱说:“不要岀来!等老奶奶去买菜了,我来带你去见你姨爹!”我懂事地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姨母口中的老奶奶是她的婆婆,据说婆婆很霸气,婆媳关系较紧张,我来上海的事,姨母是瞒着她婆婆的。
当姨妈领我来到她的卧室,让我见了姨父,姨父朝我望了又望,关照了我该记住的事情,叫我今天下午就到民丰铜丝厂去报到,当学徒……
我找到西宝兴路上的晋泰酱园,就等于找到了要找的民丰铜丝厂,因为这都是许家的企业,“前店后工厂”!只是这两家企业虽为一个老板所有,业务上却并不“撘界”。
这铜丝厂日夜三班连续生产。我被安排在拉丝工段,跟随师傅三班倒,下班后就睡在离车间不远的阁楼上,机器轰鸣声吵得睡不着觉!咦,怪伐?一夜、两夜过后,也就睡着了……
毕竟年轻,难免好奇。下了早班,洗澡换衣服后,我就在厂区,东走走、西看看,走着看着,就步岀了大门、上了大街。前面仿佛有吸铁石,使我不停步地边走边看,想看看上海到底是啥相貌?!
毕竟在南京城里生活过一些时日了,南腔北调的口音我也能听得懂、搭得上腔,就边走边看边问路,心想应该注意学说上海话了,这上海,不只南腔北调都有,外国人讲外国话的也不少,我从上海人的言行举止中,开始感受到了上海话的腔调……
十、学徒如徒
【学徒的徒字令人赞叹,引我联想,使我深思,倍增感悟】
这天早班下班后,我洗了澡,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岀了民丰铜丝厂大门,去找了个照相馆,拍了一张小照片,因为领取工作证需要。
领到了民丰铜丝厂的工作证,我是很珍惜的,心想一定要好好做工,不让家里牵挂,有了工资,就寄些回家去,让祖母、母亲放心、高兴。
我跟师傅在铜丝厂的拉丝工段上班,是“三班轮流转”,没有休息天,干的是体力活:将上道工序传来的铜棍,加热、轧细,再传给下一道工序,再加热,逐步拉成铜丝。
老板常在南京路上的一乐天茶楼喝茶,其实这里是老板们在一起边吃茶、边聊天以便了解行情谈生意。有次,谈到亲戚的子女在自家办的企业学生意,弊多利少,不如放在陌生的环境中去。于是,姨父就和姓胡的老板达成了交换学徒的协议:让我转到这姓胡的老板开的工厂去学徒;同时,胡老板的侄子转到我姨父开的工厂来学徒。
我就这样转到泰昌永五金工场当学徒了。
这是一家开设在弄堂里的连家企业,楼下是企业、楼上就是老板的家。
起初我只好在楼梯底下睡觉。上夜班,下班后是早上,楼梯响不停,我躺下却没法睡着,人们上楼下楼的脚步声,声声惊心,再累再睏也难以安眠!想到晚上还要干活而且是通宵,我急啊,怎么办?快步来到老西门,乘上24路电车,来到中山公园,找了个僻静些的亭子,嘿,睡了一觉,没办法的办法!以后上通宵班,我就这样来到中山公园,找个僻静处睡觉!
肚饿了,在外面买吃的,没钱,只好挨饿,回到单位,走进灶披间,向炊事员阿四姐轻声说,还没吃饭,总能得到点冷饭充饥。这位人称阿四姐的炊事员,是个好心人,她悄悄地给了我一点冷饭冷菜,我赶紧往肚里填,生怕被别人看见,惹麻烦!
学徒生活够累的,但当我听说有职工业余学校可以学文化,我还是积极要求报名参加!记得是位名叫周安林的工会干部同志来联系的,他在会稽路上一家商店工作,业余搞工会工作,帮我办好了报名手续,交给我一张学员证时,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不放,表达感激之情。后来也是他推荐我当了基层工会干部……
喜欢读书学文化,这一点我是可以自我表扬的!
后来我才渐渐晓得:刚解放时办职工业余学校,是组织工人阶级队伍、建立工会,进而发展青年团员、共产党员,并建立党团组织的重要步骤。我是单位里的第一名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担任了新建的工会组织的组联会主任,不久“脱产”,参加了“民主改革工作队”,又不久,经周岳、吴静娟二位介绍,参加共产党为候补党员,候补期六个月。
在这里,我必须讲讲阿土哥的事。一提到他,我会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人物!这位阿土哥,穿的衣服全是从绍兴乡下带来的,脸上还有明显麻子,他说这是小时候岀天花落下的。阿土哥干活不怕脏、不怕累,勤劳而且力气大,无论谁叫他干什么活,他都乐呵呵地去做,而且做得又快又好!他告诉我说,想挣点钱带回家去,让阿妈、阿爹日子过得好些……他从未提到家里有个结婚不久的妻子,兴许是怕难为情吧?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出外买什么,成天在单位里,什么活都干,谁叫他干什么活,也都听话地去干好……
想不到他会在移动电风扇时,触电身亡!
阿土哥的妻子赶来上海,披麻带孝,捧着丈夫的骨灰盒,回家乡绍兴去安葬……
事故发生时,我已调离这家企业,但我怎能不为阿土哥的不幸遭遇,伤心泪流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