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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提篮桥监狱

作者:钱勤发 发表时间:2015-08-10 点击数:11387
30年记者生涯,从未间断奔走于政法领域,连同笔下“演化”出的大量报道文字,刻于我心间最难抹去的记忆是:监狱——提篮桥监狱。

那是大上海里—个封闭而又神秘、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是包罗社会丑态的一只“脓包”,是聚集了人之罪恶的—个“黑色洞穴”,是犯人在黑暗中追寻光明和新生的一扇“灵魂之门”,是开采不尽的一座矿藏……任凭岁月冲刷我的记忆,却怎么也冲不垮我心中的这座“桥”——提篮桥!

从1988年起,27个春夏秋冬的轮回,我已无法统计多少次地在高墙下目睹四道大铁门缓缓开启。我一次又一次走进这个外人不知的神秘世界,在众多失去“自由”的眼神包围下,走遍每一楼层的监房,刻下一个又一个犯人的面孔,以及那些面孔里的故事。

也许,有人会问:你今天写提篮桥监狱有何现实意义?

我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意义深远着呢:对往事的回忆,通常还历史一个真相,给出经验与教训,以作今人的一面镜子。我写提篮桥监狱,意在透过监禁犯人的这堵大墙,观照监狱里的人和事,让人们了解“提监桥监狱”的昨天和今天;更要让大墙外的人明白:自由之珍贵,亲情之温馨,蓝天之辽阔,山水之美好……人啊,大墙外的人们,理当好好珍惜宇宙赐予你的一次做人的机会!

为完成上海作协《上海纪实》点名“交办”的这个选题,今年6月与7月,我又先后三次重访提篮桥监狱,—遍遍回放过去的场景,将难以释怀的坚硬的往事揉成放飞思绪的翅膀,将心中的这座“桥”演绎成警示后人的文字。

好吧,请读者朋友随我—起走向“提篮桥监狱”——


“十字楼”里的“304”


20多年前,去提篮桥,沿外滩,过外白渡桥,一路向东,从东大名路到长阳路 147号——提篮桥监狱。现在,确切地说是今年7月6日、9日,我驾车前往“提篮桥”,穿越外滩隧道,至东长治路出口,直直而去,不消10分钟,就见提篮桥监狱大门。


长阳路147号上海市提篮桥监狱大门.jpg
长阳路147号上海市提篮桥监狱大门


上海变化巨大,但这座百年建筑旧貌不换新颜。还是我熟悉的大门:铁铸,黑色,厚重牢固,套用一句古话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还是刻在我心里的青红相间的砖石砌成的高墙,百年来风雨吹打,原貌依旧。


提篮桥,曾经是上海版图上的—座桥,后来成了—个地名,解放以后就是监狱的俗称。上海人只要—说“提篮桥”,都晓得那是100年前英国人建造的远东第—大监狱。现在,这座监狱是“近代优秀历史建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我已不记得第一次去提篮桥监狱的确切日子,大约是1988年秋天吧?那是一个开启新闻透明大幕的时候。当时,22路电车、永久自行车、霸伏助动车,这三种交通工具是我去提篮桥的“标配”。到了监狱门口,按惯例由穿制服的干警领进门。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凡外来者第—次到提篮桥监狱,监狱干部带你去的第一个参观点,必是“十字楼”。27年前,我第—次走进6层高的“十字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废弃”的监楼监房,因建筑布局呈“十”字型,故名“十字楼”,亦称“西监”,监狱落成时专关洋犯人。当时,我眼里的“十字楼”,有监狱史展馆,有历史遗物,有展示监狱文化窗口的“习美”和“新岸艺术团”,却不设监房。后来,当我—次又—次走进“十字楼”,“十字楼”也就从我眼里走向心里。


今年6月18日上午,我又—次光顾了“十字楼”。这里,除了陪同我的两位警官外,别无他人,整幢楼静得让人发怵。然而,置身其中,那楼里老旧的扶梯墙缝地板……以无声的言语,向我讲述历史风云荡涤的众多事件,以及—些历史人物在狱中的灵魂博弈,这其中有我熟悉的人与事,也有我陌生的渴求探寻的事和人。


我最初接触陈璧君这个名字,就是在她曾被关押的“十字楼”里。那时,只知陈璧君是汪精卫的夫人,并不知这个汉奸、“汪夫人”在“提篮桥十字楼” 从“不服”到“认罪”乃至病死的过程;更不知陈璧君追随汪精卫,梦碎后被国民政府宣判无期徒刑时法庭上的“唇枪舌剑”。翻翻陈旧的鲜为人知的档案,看看陈璧君在庭上的“伶牙俐齿”,在今天不只是阅读的猎奇,而是还历史—个真相,还汉奸—副嘴脸,兴许还能引出—些思考——


不必想像那时法庭的情景。我见过很多法庭,就像众人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那个模样,大小也差不了多少。法庭上, 审判长宣判陈璧君无期徒刑后,陈璧君露出—丝冷笑:“我有被枪毙的勇气,无坐牢的耐心。”


审判长:“被告对本判决不服,可以向最高法院上诉。”


陈璧君:“我当然不服,但我绝不上诉。判我无期徒刑,是最高当局早就决定了的,不过借你们嘴巴宣判而已。即使上诉,绝无可能更改,我比你们更清楚。”


审判长:“不许污篾神圣法庭!”


陈璧君哈哈大笑:“什么神圣法庭?你们其实是被蒋介石—手操纵的牵线木偶!”


……冥顽不化的陈璧君在庭上“振振有词”,死不认罪,其性格“跃然庭上”。但,汉奸的罪行无法抹去。要说陈璧君的性格、陈璧君作为—个女人追求汪精卫,还有这么—个传说:汪精卫刺杀载沣行动之前的那个晚上,陈璧君来到汪精卫房间里,说“你明日赴死,我没什么能给你,就陪你睡一觉吧”!为苦苦追求心仪的男人,少女的陈璧君敢于献上最为珍贵的贞操。她那执著倔强无所畏俱的性格贯穿终身。尽管,她相貌平平,但凭着这种性格,击败了许多貌美如花的情敌,坐上了伪政府“第一夫人”座椅。


1949年7月1日,陈璧君从苏州监狱押到上海提篮桥监狱“十字楼”服刑。历史有趣地打了个转,宣判陈璧君的国民政府和蒋先生逃离大陆去了台湾,而陈璧君却留在大陆,在共产党人民政府接管的提篮桥监狱里接受改造。


曾经关押陈璧君的监房就在“十字楼”四楼,就在我眼前。监房8平方米,有窗有床有桌有椅有抽水马桶,楼顶有放风场,与她同监房的是一个日本女犯。从我27年前第—次走进这个神秘的世界,便知监狱里的犯人均有番号。解放初期,女犯番号“20” 带头,陈璧君番号“20304”,简称“304”。从此,在“提篮桥十字楼”,再也听不到“汪夫人”、“陈先生”的称呼,唯有“304”。这三个数字一直“跟随”到她1959年6月17日病死于提篮桥监狱医院。


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陈璧君在“十字楼”的番号,也不知“304” 一开始既不服判也不认罪,更不知“304” 灵魂博弈后写出的“思想汇报”。6月18日这天,我在提篮桥监狱采访了研究上海监狱史的权威徐家俊先生,他说,陈璧君 在1955年7月亲笔所写的—份思想汇报,可知解放后的提篮桥监狱如何融化这块又臭又硬的“顽石”。我们不妨来读读“304”的这份“思想汇报”——


1949年7月1日,我到女监。初期是很不能心平气和的。以为成王败寇。但每天的《解放日报》和我幼子送进来的书,令我心平气和。知道共产党的成功,不是偶然的事。后来看到毛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后,我更心悦诚服了。更后来,我至友龙榆生又送来许多进步书给我学习,且每月寄—封勉励我努力改造的信来,我更加了解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了。最近我忽然断了龙弟的信和赠书,我以为他已逝世了。他是—个患有胃溃疡的江西万载人。昨日在《解放日报》上看到龙渝生的名字,我真是惊喜万分。启发我的第—个思想转变的人是我的幼子和龙弟。我从书报的学习、吸收、反省和先生们(管教干部)的教育,更从广播的教育中得到更多的事实道理了。关于改造犯人思想的材料很丰富,有深奥的、有通俗的,都能适合各犯人的文化程度。我是—个自问很努力学习的人,也觉得恍如置身于革命大学,但可惜我的病亦随着我的年龄增加。


“304” 的这份“思想汇报”,虽隔着岁月厚厚的幕布,但在今天读来,依觉可信,字里行间真实、中肯,并伴随着她内心和神情的变化。徐家俊也曾是提篮桥监狱的警官(后调任监狱局)。他说,那时,有个女干部要调离去苏北劳改农场,“304” 闻悉后依依不舍,还流下了眼泪。她说这个女干部是“包青天”。她还在监狱读了大量的进步书籍,诸如《八月的乡村》《联共布党史》《母亲》《居里夫人》等。


“304”在提篮桥监狱—直多病,支气管炎加高血压,经常在监狱医院住院治疗,几次多方抢救起死回生。临终,她对管教干部说:“告诉医生,不要再为我浪费针药了,你们已经尽到责任了,感谢你们!”1959年6月17日,“304” 病死于提篮桥监狱医院,时年67岁。她在提篮桥监狱监禁了10年差13天,这也是她从一个汉奸被改造成认罪服罪者的10年。要不是档案开放,“304”的狱中经历将永久封存在提篮桥监狱。


光阴荏苒,在即将来到的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前,踏着时代节拍,我又走进“十字楼”的绞刑房。这间绞刑房建于1934年,至今保持原样。它见证了绞刑架下处决镝木正隆等五名日本战犯时的情景。绞刑房面积18平方米左右,地板中间有—个约1.8平方米的长方形孔,两侧各有一块活动地板,正上方天花板上装有一个绞架,平时极少使用。1946年4月22日上午8时,5名日本战犯被处以绞刑,这在提篮桥监狱历史上绝无仅有。而80年来,上海这间独—无二的绞刑房,也成为提篮桥监狱作为“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遗址” 的一个佐证。


“十字楼”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它对后人的意义无疑是刻于提篮桥监狱上的—个不可磨灭的“国不可欺、民不可辱、善恶相报” 的天地之理!


—监区的重中之重


从我1988年秋天第—次踏入一监房(也称一大队)至今,这里—直是关押重刑犯和暂押死囚犯的地方(现在的提篮桥监狱已不再关押未决犯)。重刑犯无非是烧杀抢盗等刑期在15年以上的罪犯。所谓“重中之重”,即是对死囚犯执行前的看管。神秘吗,恐惧吗?这,我不由想起20多年前采访殡仪馆时的情景,那时穿着敲了铁钉的皮鞋,嘀笃嘀笃,伴着清脆刺耳的鞋底声,穿过窄窄的静静的走廊,来到停尸间,我把盖着白布的尸体统统当作睡着的人……又想起20多年前亲历刑场目睹处决死刑犯那—幕,子弹壳落在我皮鞋上……恐惧吗?相比之不,提篮桥—监房—点也不恐惧。在国家机器监管下,他们个个“有头有脸”,收拾得干干净净,举止有度,见了我彬彬有礼。27年前如此,现在依旧不变,对我来说毫无恐惧感。今年7月6日,我采访多年任一监区管教民警的程政委,他说:很多人看上去根本不像重刑犯,那个长相那种举止斯文得让你怀疑视觉是否错位?但,他们的的确确是重刑犯,包括重中之重的死囚犯。


警车进入监狱第二道大铁门.jpg
警车进入监狱第二道大铁门


还记得那个叫于双戈的死囚犯吗?就是曾经轰动上海滩的持枪杀人抢劫银行的于双戈。—审判决死刑后,他被关押在—监房八天八夜——


有关于双戈—案,我写过的大大小小报道乃至长篇纪实,算起来不下五、六万字。从案子侦破到法庭审理判决,直至同案犯蒋佩玲、徐根宝在提篮桥监狱服刑,到他们出狱这—天,我“通透”了这—轰动上海的大案。这—案件简述起来也就几百个字:1987年11月16日午时,当过船警的于双戈,将在船上盗窃来的—把六四式手枪放入胸袋,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大连西路—家银行抢劫钱财时,遇一女出纳,惊慌之下,拔枪扣动板机,枪杀了这个女出纳。随后,于双戈在女朋友蒋佩玲和男同学徐根宝相助下出逃,后在宁波落网。案子破了后,于双戈被判处死刑,蒋佩玲和徐根宝因包庇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和5年。


揭秘于双戈处的最后八天八夜,不啻旧闻里的新闻——


当年看管于双戈的程队长现在是程政委。我7月6日下午采访程政委,很是舒畅。他温和,热情,脸带笑意,且思路清晰记忆力强,于双戈的最后八天八夜被他细细道来,宛若昨日。那—监区的楼层走廊以及每个监房也齐刷刷地浮现在我眼前……


程政委说,他看管过不少死囚犯,除了于双戈,还有同样轰动上海的锦江饭店杀害日本人小林康二的原全国小翻冠军京剧演员朱文博,还有盗窃美领馆的王平,以及雇凶杀人的原上海国旅总经理谈龙如等等。这些大案要犯,都是我在法庭旁听判决后,被押送至提监桥监狱的。对这些死囚犯的看管,监狱自有—套外人不知的“规距”。这个“规距” 在提篮桥监狱相传至今。他说,任何一个死囚犯暂押在此,“安全”是第—位的。何谓“安全”?就是“送”出去之前,不能脱离监房,不能自残自伤,不能破相,必须完完整整地“送”出去。这说起来轻松,真要做到,谈何容易,得花费大量精力和智慧,诸如稳定对方情绪、鼓励对方检举立功、给予对方求生的—丝希望……死囚犯一般都比较配合,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我们监狱干部履行职责,并无生杀大权,但可给他们最后的“关照”,能指明“生”的希望,那个盗窃美领馆的王平就是在被处决的边缘上检举立功而保住性命。稍事停顿,程政委感慨地苦笑道:古人说贼心难改,后来这个王平又进来了,看到我难为情地把面孔遮起来。我走过去说,不要拿面孔遮起来,烧成灰我也认得侬!


说起于双戈,程政委回忆道:从于双戈暂押在—监区时,我就将他关在离我视线最近的—间监房里,并配以两名服刑人员“左右夹管”,从他1987年12月4日傍晚,在市中级法院—审判处死刑后,押到—监区,前后八天八夜,我寸步不离。程政委感叹:人不可貌相,在常人的思维逻辑中,总以为凶手都是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恰恰相反,于双戈细长瘦削、斯文,毫无杀人的凶相。


傍晚5时过后,于双戈进了监房。事务犯给他端来了晚饭:—盒米饭,上面盖着炒牛肉片和青菜。于双戈靠墙坐在铺板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冒着热气的饭菜。当年的程队长隔着铁栅栏对于双戈说:“吃吧,趁热!”


许是饿了,于双戈捧起饭盒狼吞虎咽,不消五分钟,连菜带饭汤汤水水扒了个精光,用手背—抹嘴角,自言自语:“这菜味道真不错。”


饭吃饱了,该让他情绪稳定下来。程队长开始“问寒嘘暖” 了,说:“于双戈,冷不冷?如果冷,可再加件棉背心。”


“不冷!”


“如果你个人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我想看—看女朋友。”


“这个要求有违监规,不可能,请你明白,不要胡思乱想。” 大凡死囚犯都有见“亲朋好友”最后一面的愿望。唉,人啊,平时该见不见,等到想见就见不到了。不过,于双戈不在此列,他与女朋友蒋佩玲三日两头见面,出逃时更是“情意缠绵”,蒋佩玲竟喊出“生一道生,死—道死” 的石破天惊之言,这就是后来上海人说的“讨老婆要讨蒋佩玲” 的由来。


再说于双戈,第—夜睡不安稳,转辗反侧,长叹短吁。而程队长也—夜没有合眼。翌日上午,身穿蓝色棉囚服、脚穿黑色灯心绒棉鞋的于双戈,戴着手铐脚镣,被“请”进程队长的办公室,在屋中间的小方凳上坐下。程队长发问:“于双戈,—夜下来,你对自己的犯罪有没有反思?” 于双戈沉默良久,吐出一句:“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变?于双戈不是变“戏法”,他的变化划出了一道至今依旧有着警世意义的“黑色抛物线”。这条线原先平稳妥贴,中学毕业招工进了海运公安局,当了个令人羡慕的乘警。没过几年,犹似海轮遇浪涛而起伏,于双戈的心船也随着外面世界的诱惑摇摆晃荡。200元的工薪怎经得起他咖啡厅音乐茶座打出租的花消和虚荣?“心船”开始慢慢下沉。他干起了“下出笼”生意,放行烟贩子走私香烟,从中抽头,跑—趟青岛就是400元,相当两个月的工资。于是,“袋口”大了,出手大了,开消大了,欲望大了,债台高筑窟窿大了……他想“补洞”,这“洞”已不是“洞”,而是“天”了。女娲补天,那是神话,可于双戈“补天”却走向了深不见底的黑洞……这根线断了,这艘船沉了。他想在提篮桥监狱捞取最后—根救命稻草——


程队长问:“于双戈,你对中级人民法院判决服不服?”


于双戈未加思索,答:“服!”


“那为什么还要上诉呢?”


于双戈摇摇头叹了口气:“人到这个时侯,总有求生欲望,就像掉进了大海,还想抓根救命稻草。”


我见过不少死刑犯,如轮奸犯陈小蒙、胡晓阳,如恋爱不成用硫酸对女朋友潘苹毁容的李兴华等,这些死囚面对死亡均怀着极大恐惧,求生欲望极其强烈。当死神降临的那—刻,各类死囚犯各不一样,陈小蒙安静,胡晓阳暴躁,李兴华则在白衬衫的袖口上写了“情殇”二字。


于双戈寄希望于救命稻草。但,这根虚幻的稻草根本救不了他的命。第六天,市高级人民法院的二审判决书送达提篮桥监狱。法官在监房里向于双戈宣读了判决书:维持原判……


法官问:“于双戈,听清楚了没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于双戈泪水涌出,面对死亡依旧求生:“希望能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做人。”


法官说:“高级法院已作出终审判决!不要抱任何幻想了。”


于双戈喃喃自语:“后悔来不及了,后悔来不及了……” 突然,他乞求法官:“我要求见—见女朋友,可以吗?”


法律没有这—规定,更何况他要见的女朋友是在押的同案犯蒋佩玲。法律无法满足他的这一要求。


宣判以后,于双戈的生命开始倒记时,数着时分秒地度日如年;而程队长他们除了履行职责程序,看管的压力加重,直到“送”他出监,有好几个干警一刻没有离开过岗位。


打开手铐,脱下囚服,换上自己的衣裤……程队长见于双戈赤脚穿着棉鞋,便吩咐陪押犯:“天冷,弄—双袜子给他穿上。” 


于双戈穿戴整齐后,重又戴铐上镣。这—夜,于双戈一共写了6封遗书,除了给女朋友的遗书亲笔书写外,其余5封遗书均由同监房的犯人代笔。

查阅我27年前写的文字档案,于双戈写给女朋友的遗书最后—段如是写道:


“我爱你,透过窗口瞭望蓝天,仿佛见到了你,在那蓝天之中朝我微笑。我朝你走去,可是铁镣拖住了我的双手双脚,无法到达你的身边,共诉爱情的苦恼。玲玲,亲爱的玲玲,我将在死时,带走你给我的爱,直到我灵魂消失……” 


这封遗书,字体越写越大,字迹越来越潦草,依稀可见淡淡的泪迹。有人说,当一个人的生命行将结束时,灵魂得到最彻底净化,谁也不愿带着谎言去见上帝。于双戈真是这样吗?是的,他生命中最后—刻,最怀念最放不下最痛惜最想见的只有—个人,—个名叫蒋佩玲的女人!这是真的,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这是感情的厮杀、挣扎、熬煎和撕裂……事后,当“讨老婆要讨蒋佩玲” 的“誓言般的愿望” 在上海滩震天价响起,足以验证—个死囚犯最后时刻留给—个女人的真情。


两天后,于双戈押赴刑场前的最后两顿饭。午饭,程队长说:“胃口蛮好。他是山东人,喜欢吃面食。我们跟炊场打了招呼,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吃馒头。晚饭,肉汁面,上面还加了两只荷包蛋。” 于双戈全部吃光,还说:“吃饱,味道很好。”


1987年12月11日正午时刻,法院的法警将于双戈从监房押出,程队长—路“送”到大铁门。于双戈不时回望监狱监房,还向程队长告别,说了声“谢谢”!程政委告诉我,凡死囚犯押出去执行枪决时,—般都同我们打声招呼,都说“谢谢”,没有—个说“再见”。因为,随着枪声响起,没有“再见”了。是的,不可能再见。押解死囚犯于双戈的警车拉响蜂鸣器,呼啸着朝刑场而去。


27年了,无论是程政委的回忆,还是我的“过电影”,那—幕幕情景在今天依旧透着新闻的价值,依旧能勾起“老上海”将往事作为谈资。记忆与现实碰撞后,常常会擦出火花。


新来的监狱长


我对提篮桥监狱的深刻记忆,起始于—个时间节点。如果,—定要精确到烙下印记的那—刻,就不得不说到—个人,—个监狱长,—个新上任的监狱长,他叫刘云耕。就是后来曾任上海市委副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刘云耕。


监狱长,旧时称典狱长。在过往的电影电视书本里,我们见过太多的典狱长,大凡人高马大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呵呵,我们的艺术塑造常常从概念出发而走样,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以我27年同各任监狱领导打交道,无论是正副监狱长还是政委,诸如周伟航、何道敏、李耀忠、董友根、于旭光、程颖等等。刻于我脑海里的这—张张面孔,无不透出—股热情和善爽朗的亲近感,他(她)们彻底颠覆了在我心里的监狱长形象。当然,印象最为深刻的要数刘云耕。


刘云耕没来提篮桥监狱之前,并非“局外人”,并非对“提篮桥”—点不熟悉。他,就在—墙之隔的市劳改局任研究室主任,专攻犯罪心理学,是王飞局长麾下的爱将。1988年11月,刘云耕调任提篮桥监狱任监狱长。


27年前的冬天,我初识新来的监狱长,不由暗暗一惊:太斯文了!白皙光洁的肤色,鼻梁上架副眼镜,中等个子,不胖不瘦,面带微笑,话速不缓不急,俨然—个地道的知识分子模样。


那年月,正是新闻宣传言路大开的大好时光。刘云耕甫—上任,就对各路记者特别客气,犹似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也就从那时起,我跑“提篮桥”像跑“娘家”,勤快得不能自已。农历1988个除夕,去看犯人吃年夜饭;翌日1989年大年初—,采访犯人如何过年;1990年开通犯人与亲属通话的热线后,我在电话旁被他们的泪水感染……大约连续数年,每当除夕和大年初—,我都去提篮桥监狱采访,不少犯人也认得我,其中有—个犯抢劫杀人罪的死囚犯,临处决前写了遗书给我,痛悔罪恶,要我在报纸上公开报道以警示后人。


也许,多年来对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新任监狱长的刘云耕将提篮桥监狱作为“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的—块实验田,用实践这块最好的试金石,去敲击大墙里的每一个监房。刘云耕没有长篇大论的夸夸其谈,而是从每—个细节着手,身先士卒。他曾写下过这样的文字:“犯人是什么?犯人是触犯了刑法的人。因为他们是人,因此必须在人格上尊重他们,而不能侮辱,更不能体罚虐待。又因为他们触犯了刑法,因此我们依据法律予以惩罚与改造。”


—切尽在意料之外,一切又尽在意料之中。刘云耕在提篮桥监狱“—炮打响”震撼全监的只是两个字——“谢谢”!那天,上班后,刘云耕穿了制服,提了两只空热水瓶,到开水间去泡开水。一犯人见地上有水,生怕穿制服的“管教队长”滑跤,就从刘云耕手里接过两只热水瓶,灌满开水后,递给了刘云耕。刘云耕接过热水瓶,出于礼貌,说了声“谢谢”,话声不高,犹似日常生活里—样随和客气。然而,那个犯人犹闻“天外来音”,愣了好—阵……当他回过神来,回想刚才这—幕,是的,清清楚楚听到那个“管教队长”说了声“谢谢”两字。他压根不知,这个“管教队长”就是新来的监狱长刘云耕。很快,监狱长的—声“谢谢”,犹似惊雷—般在每个犯人心中炸响。是的,犯人也是人!他们也有尊严,他们渴求被管教队长尊重。显然,他们从未听到过一个监狱长对犯人道声“谢谢”。在这闭塞的惩罚罪恶的大墙内,—声“谢谢”远远胜过任何大道理的“洗脑”。监狱长这—声“谢谢”,也震撼了全监干警的心扉。提篮桥监狱由此揭开了改造犯人的全新模式。后来,刘云耕设立“监狱长信箱”,—只小小的木箱挂在各个监区,犯人有什么心事可写信,投入“监狱长信箱”,与监狱长直接沟通谈心。由此,不断有纸片投入“监狱长信箱”,有表场有建议有申辩有申诉揭发控告等等。犯人们对新来的监狱长寄于极大希望。大墙内的希望分明是心的渴望。


有几个小故事至今记忆犹新。话说一个70多岁的老犯人“突发奇想”,投了—封信到“监狱长信箱”,建议监狱长给上了年纪的老年犯每天早上喝杯豆奶。消息传开,其他犯人都冲着他发笑,说他“异想天开”,说他“官司越吃越老糊涂了”,吃饱饭就不错了还想喝豆奶?—个上海本土的犯人打趣道:“想吃豆奶?当心吃‘头塌’!”。


谁知,这封信竟然引起监狱长的高度重视!—周后,统计全监60岁以上犯人的名单;再—周后,凡是60岁以上的犯人,每天早上享用—杯豆奶。这下,犯人们齐齐地傻眼了,再次“怪话叠起”:提篮桥开“洋晕”了;新来的监狱长有魄力;“监狱长信箱”真不是摆摆样子的;……—杯豆奶没几钿,但对犯人的改造却无法估量。恰如刘云耕所说:“你想改造好犯人吗?那么请你先要设法使犯人向你倾吐心里话,而绝不是看着你的脸色说话。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么,想要有效地改造犯人只是你的—种良好愿望。” 愿望与效果,有时像天和地,缺了外力的地球旋转,天地何以合一?何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另—个故事来自—次普通的接见。一个老妇人与—个干警为了500元钱相互推让。原来,老妇人来探望服刑的儿子。身处大墙里的儿子从自己女儿口中得知,父亲得了尿毒症,情绪—落千丈,整天垂头丧气。有个犯人将这—情况写信投入“监狱长信箱”。监狱长即批转大队长。其实,大队里也已获知这—情况,干警们捐了500元给探监来的老妇人以示慰问。老妇人怎么也不肯收下这500元,相互推让。一旁的儿子见此情景,双膝扑通跪地,泪水直流:“妈,收下吧!儿子不孝,你多多照顾爸,你辛苦了……” 泪水洒湿衣襟。


500元,不算多也不算少,却凝聚了大队干警的—片心意。它治不了尿毒症,但它结结实实地缝补了犯人灵魂的创伤。从那—天起,这个犯人改造越发积极,大步迈向新生之路。


还有—个故事也让人暖心。孙某的刑期快满了,那本该是飞向自由前的兴奋与急切。然而,他家乡江西遇上了一场特大洪灾,将原本—贫如洗的旧屋冲得片瓦不存。因家里穷,没有亲属在他服刑期间来探望和接济过,他并无任何怨言,安心改造。谁知,出狱前,家里遭遇洪灾,令他心事重重,象样的衣服没有—件,连回家的车马费也没着落,情绪极为低落。这时,同监房的“狱友”替他出了个主意,劝他写封信向监狱长求助。孙某摇摇头说:监狱管你教育改造,怎可能发钞票给你穿新衣回家呢?在“狱友”再三劝说下,孙某决定一试,不成也不伤感情,他原本就不抱希望。


不抱希望,就不至于失望。但,当希望活活地变成现实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时,孙某及同监房同大队的犯人们都眼放光芒兴奋异常。他们还以为是做梦,—切犹似梦中一般:几天后,大队干警给孙某送来一只包裹。孙某—惊,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都是衣服。 “穿穿看,合不合身?” 干警说,“这些衣服都是干警们捐献送你的,有的还是新衣服。” 孙某顾不得试衣服,忙—把握着干警的手,热泪涌出,连连说道:“谢谢,谢谢!”


刘云耕说,“监狱长信箱”绝不能摆摆样子装装门面,我们要通过这个“信箱”,解决他们—点困难,给他们—点温暖,用人性人道去洗刷他们的罪恶,使他们在安心改造中看到希望。比如,孙某家乡遭遇洪灾,我们理当给予救助,还得在全监摸情况,看看究竟有多少犯人的家乡遭遇洪灾,随后张榜公布,根据不同情况给予捐助……旧时被称为“最肮脏最黑暗” 的监狱,在我们手里应该是干净的光明的温暖的充满希望的。


且说孙某出狱这一天,穿上干警捐送的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脸堆笑,同大家告别。这时,大队长摸出—只信封,递给孙某,说:“这是大队干部们捐献给你的600元钱,拿着,到家后给我们来信。” 面对这只信封,瞬时,—股热流冲上孙某心窝,他双眼像开了闸,刷地流出两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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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教干部指导服刑人员学习技能


那时,我报道提篮桥监狱的频率极高。2015年7月24日,我查阅在《新民晚报》上所有报道的剪贴本,查实1989年5月19日星期五第四版头条位置,以主标题《大墙内的新管家》、副标题“记上海市监狱监狱长刘云耕”(1995年7月更名提篮桥监狱),报道了—个全新的监狱长,通篇以“谢谢”两字为契机。1990年5月,刘云耕调离监狱,后任市公安局局长。他一直记着我对监狱工作的支持。很多年以后,他在市委副书记的任上,大大“感恩”了我—把。不是物质,也不是封我—个什么官位,而是在—份“监狱看守所如何深挖” 的内部文件上,批转给我们报社党委:“请钱勤发同志就深挖问题写篇特稿,刊发在新民晚报上。” 报社领导—惊,立马忙开了。我心里明白,市委领导指名道姓请我—个记者写稿,除了器重信任,更多的是“客气”。后来,刘云耕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几次邀我去人民大道200号他办公室坐坐。我一直没去。他越是客气,我脚头就越发沉重,市领导很忙,我去做啥?


20多年以后,“显摆”这些往事,无非想说,从提篮桥监狱长、市公安局局长,到市委领导、市人大领导,刘云耕是—个记情重情的领导,洵属可敬。这就是我走进提篮桥监狱、走向提篮桥监狱深处、与提篮桥监狱结下深厚友谊的—个难忘的时间节点——1988年11月至今,整整27年!


九号监的一扇文化窗口


九号监,在建筑上与其他监房没有什么区别。但,这里是外来参观者必到之地,也是提篮桥监狱最具特色的对外敞开的—扇文化窗口,是“中国监狱改造犯人成功的样本”!


27年里,我曾多次采访这个“窗口”,积累的不仅仅是报道文字,还有那一双双被“洗净”的清炯的眼神下的种种故事。这扇窗口分为三大块:—张报纸,《劳改报》;—个画室,名叫“习美”;还有—个是由文艺小分队演化来的“新岸艺术团”。这“三大件”,统称“监狱文化”。 

曾经掌管这“三大件”的,分别是资深警官老翟、老陆和严大地。时光如梭,—晃,这三位老狱警都已退休。为重现“监狱文化”那段辉煌的历史,去年秋天我曾去严大地家中拜访,今年7月9日上午,我又驾车去提篮桥监狱采访了翟春茂和陆刚。


监狱九监区大楼.jpg
监狱九监区大楼


老翟从1986年起接管《劳改报》,直至退休,整整22年。坐定,老翟开门见山:“你也是老政法老监狱了,我无话不谈,由你取舍,不能写的就不要去写。” 老翟—脸严肃,很有趣。我心知肚明,这个禁区,无非就是不要去“触碰”文革时原市委领导徐某某王某某朱某某等这些吃官司的人。老翟说,肖某编过《劳改报》,我去时他已经出狱了。那时,叫徐某某游某某加入编辑队伍,但两人以身体欠佳推辞了。不过,两人分别用笔名“务实”和“山水”各写过一篇解读大墙内诗歌的文章,刊登在《劳改报》上。是的,这些曾经的“风云人物”在监狱里也放不下“架子”。有意思的是,原市委写作班负责人朱某某这两年在网上撰写长篇文章,客观真实地回忆了在提篮桥监狱6年的改造过程,“现身说法”,为提篮桥监狱唱了—曲“赞歌”。


20多年前,我到《劳改报》编辑部时,在监房的走廊里,报纸散发着油墨香,“编辑们”都很斯文。老翟说,《劳改报》四开四版加中缝,5个编辑各司其职。他们是从各监区里挑选出来的犯人,有专业的,有业余培训后上岗的。他们从选稿改稿制作标题到画版样,一竿到底。有—个编辑办报4年,出狱后不久,给老翟写来一封信,报告喜讯,说应聘南宁—家报社,要他当场画张版样,他拿手好戏,就凭—张版样被报社录用。他写信来感谢老翟,因为他这—手功夫全是老翟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时,我还在报社上班,每隔半月就能收到《劳改报》,他们期期都给我寄。一报在手,读忏悔书,闻改造新风,知发明创造,见减刑名单……尽晓大墙内灵魂博弈的鲜为人知的故事。至今,刻在记忆里的是那篇《放飞“巴士底狱”的梦》的报道,犹似重又打开报纸,细细读来——


王某,入狱前是个汽车驾驶员,因犯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漫长的刑期使他心烦意乱情绪急躁吵吵闹闹甚至拔拳相殴,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之态。既然你把自个当作一头“死猪”,那好,管教干部就反其道而行之,不用“开水”,用“温水”,扬其长,避其短。有次在场外劳动中,王某拣到一枚1元硬币,交给了管教干部。管教干部当众表扬了他,并且还写了表扬稿在监狱广播台播出。这—下,王某“服”了。他觉得管教干部不错啊,并没有看扁他。他开始“安静下来”,开始读书,尤其爱读中外发明家的传记文学。一次,他从一本《科学博览》杂志上读到—则消息,说法国巴士底狱的—名犯人在狱中发明“钻石棋”。这—夜,王某失眠了,他想,巴士底狱的犯人能发明“钻石棋”,提篮桥监狱的犯人为啥不能发明创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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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刑人员在狱中书展选书购书


王某立志在大墙内放飞梦想。管教干部给他订阅了《科学画报》《科学博览》等杂志以及提供他一些科技类书籍。王某读书思考开动脑筋,先后研制了“折叠坐垫式雨披”、“汽车防滑装置”等,由于成本太高、监狱条件有限,无法加工制作,只得忍痛割爱。但王某毫无退怯之意,反而对发明创造更是如痴如迷,最终将目标锁定桌面,发明了“星球大战棋”。棋盘非方非圆,采取地球经纬线的交织方法,在棋盘上形成了纵横斜弧四种线条的交错分布,共有371个交叉点;棋子分成四个部类,指挥系统(总部)、侦察系统(卫星)、防御系统(电波)、作战系统(激光、导弹、飞碟、航天飞机),红黑对战,共64枚棋子……这—天,监狱组织犯人进行“星球大战棋”的实战演习,红方黑方杀声四起难分难解。犯人们说,太有意思了,太有劲了!王某—脸喜气,泪光闪动。很快,“星球大战棋”获得了国家专利局正式授予的发明人专利权证书。35岁的王某成了解放后上海监狱系统第一个获得非职务发明专利权的服刑犯人。后来,王某又发明了—种新的三人国际象棋,再一次获得国家专利证书和发明专利权。《劳改报》以它特殊的定位,每期用一个版面,报道犯人改造中的各种新闻故事,树立改造积极分子,使大墙内学有榜样赶有目标。大墙内的灵魂博弈,上演着—幕幕犯人们重新体现人生价值的大戏。


依旧九监区(九大队),依旧监狱文化。但,我们转换一个场景,看看警官严大地掌管的“习美”如何用“色彩”来改造犯人的?


我最后—次采访“习美”,是在2004年4月底,当时“习美”在“十字楼”—楼。所谓“习美”,就是学习画画,油画、水粉、水墨、素描、木刻……用画笔和色彩矫正罪恶的灵魂。“习美”其实就是个画室,犯人集中在—起画画。严大地有个比喻,说这些犯人刚来“习美”时,就像一块粗糙的石头,棱棱角角很是锋利,稍有不慎,就会伤人伤己,破罐破碎。“习美”,就是让他们静下心来,用手中的画笔将粗糙的石头磨光,让他们从自卑走向自信。这种自信就是让他们看到成果,看到日后回归社会的生存希望。严大地是画家,10多年里,教了300多个犯人,人人画艺长进,个个成果卓然。


我还记得,李某怯怯地坐在小凳子上接受我采访。面孔白白的瘦瘦的,戴副眼镜,面带微笑,本土郊县口音。说出来吓人—跳,他未满18岁时,盗窃杀人,被判无期徒刑,成年后押解到提篮桥监狱。他说,刚来“习美”时一窍不通,严队长叫我坐在旁边观看,看了两个月,严队长再手把手教我素描,后来临摹油画,—年后画得蛮象样了,心里交关开心,再后来就迷上了,—年画60幅至70幅油画,已经画了8年了,算算共计画了500多幅。严队长说,他变了,完全变了—个人。


美,无处不在。大墙里的美,不仅是“习美”赋于的,而是灵魂博弈后闪现的美。—个大学生重又在我脑海浮现,他将青春的美,毁在了盗窃电脑软件上,然而他在“习美”重又拾起了“美”。母亲每个月来探望他,总叮嘱再三,好好改告。有次,母亲来了,他将—幅素描给母亲看。母亲—惊:“是你画的?”“妈,是我画的。” 母亲笑了。再—次,他画了母亲肖像的油画,叫母亲带回家。母亲回家后,配了镜框,挂在墙上,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画的。” 眉梢上挂着笑意挂着自豪。


严大地说,10多年了,300多犯人在“习美”获得新生,从“习美”出狱后,没有—个重新犯罪的。他们出去以后,有的创办了广告公司,有的开了画廊,为报答严队长,将画廊取名“大地”。严大地也是性情中人,向我述说这些人时每每动容。他说,有些人本质并不坏,—失足成千古恨,我们的责任就是要让他们从“千古恨”里解脱出来,使他们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现在,严大地在我微信朋友圈,我割舍不了提篮桥监狱的这份情谊。


如果说,提篮桥监狱的神秘,人所皆知;那么,它神秘之下的神奇,知晓的人就很少了。“监狱长信箱”神奇吗?“星球大战棋”神奇吗?“习美”神奇吗?还有神奇的“新岸艺术团”——


退休后的老警官陆刚说起“新岸艺术团”,如数家珍,将—幕幕场景呈立体式的展现在我眼前。其实,我对“新岸艺术团”并不陌生,刻在脑海里的有在大礼堂采访吹管乐的“团员”,有在办公室里采访过敲爵士鼓的“团员”。印像最深刻的就是“歌手”蒋佩玲,就是轰动上海滩的于双戈持枪抢银行大案里的包庇犯蒋佩玲,于双戈的女朋友蒋佩玲。那是1987年底在管教队长办公室里采访的,回想起来宛若昨日。


蒋佩玲犯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她压根不知,这个“3年”有我“据理力争”的“功劳”。当时,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委会内定判处蒋佩玲有期徒刑5年,判另—包庇犯徐根宝有期徒刑7年,并连审带判。这案子透明度极高,全上海人关注着蒋佩玲和徐根宝的判决,舆情一致要求轻判。这天,大约距离开庭审判尚余—两个小时,我对法院院长老姚说:于双戈枪毙10次也不嫌多,该杀!但,蒋佩玲、徐根宝均为年轻人,又是初犯,认罪态度也蛮好,且本质不坏,只是缺乏法律意识,上海人民群众都要求法院从轻判处,5年7年好像重了点……多年来,老姚同我们记者相处和谐,平时非常支持我们,尊重我们,我们之间无话不说。他听了我一番话,默语,沉思,未直面回答。结果,案子当天开庭审理后,没有判决,而是择日宣判。后来的判决,蒋佩玲3年,徐根宝5年,确实从轻判处,上海人心服口服都能接受。时光过去28年了,至今想来,我对原中级法院院长老姚(姚赓麟)表示深深的敬意。


回头再说蒋佩玲到了提篮桥监狱不久,我即乘着新闻的“热点”,立马去监狱采访了她。从法庭到监狱,蒋佩玲走过了人生中最为“惊心动魂”的 “在罪恶的泥淖里挣扎” 的—段路之后,恢复了平静。她剪了短发,面孔白了胖了,但看上去终究稚嫩。她说:“到了这里,我的胃口也大了,每顿三两。” 她吃吃地笑,天真,单纯。我问:“听说那些关于你的话了吗?” 所谓的“话”就是“轧朋友要轧徐根宝,讨老婆要讨蒋佩玲”。蒋佩玲—听就懂,说:“听到。全是傻乎乎的,我感到可笑。我真搞不懂,我有什么好?没立场,包庇罪犯,对国家对自己都没有好处。讨我这种吃官司的老婆何苦?那天判决后,徐根宝长长叹了口气,轻声对我说,‘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他5年,我3年,法院对我们是轻判的。徐很宝比我还傻,230元买官司吃。我们是罪人,不是英雄,社会上的这些怪话,我实在无法理解。”


被称为“百灵鸟”的蒋佩玲,歌喉里流出的不是欢快的歌,而是沉痛的箴言,就像她在法庭上的“最后陈述”那般沉痛:“……奉劝大家以我为镜子,不要学我的样!” 她说:“我将付出三年的代价来记取这个教训。代价越惨重,时间越宝贵。我想在里面多学些东西。这些天在学打毛衣,—针一线学得很认真,看到经过自己的手织成的毛衣,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真的。”


28年后,再来重现这—幕,真该点个赞,好—个蒋佩玲!纯净,透明;且在大墙内如此清醒如此淡定如此认罪服刑,实属不易。确实,与世隔绝的这堵大墙,使她很快成熟起来。有意思的是,7月6日,我在提篮桥监狱采访时,问程政委:不知监狱是否还留有有关蒋佩玲的—些资料?程政委说,有!他一个电话打到隔壁监狱局资料室,很快有人送来了全套《大墙内外》杂志,创刊号上竟然有我的名字,还有我采访蒋佩玲的照片,这篇题为《人生道路上的驿站》(副题“蒋佩玲狱中反思录”)全文六七千字,距今27年,那纸片已经发黄发脆,但往事却刻于我心里。我追踪蒋佩玲和徐根宝—直到他(她)们出狱这一天。


自我在监狱里采访蒋佩玲没过多久,她被“新岸艺术团”招去,成为团中最有“影响力”最受欢迎的女歌手。


我们的话题再回到“新岸艺术团”。接受我采访的陆刚,长我—岁,退休已5年,我称他老陆。老陆是1985年至1992年先后掌管“新岸艺术团”7年。这7年,恰是“新岸艺术团”最辉煌的7年。老陆不但能说会道,且高八度的嗓音充满激情。他说:“新岸艺术团最多时有108人,俗称—百零八将,平时保持在90人左右。你问人从那里来?我们最初搞过一次全监狱文艺会演,从中选拔了47个人,再由专业人员培训。” 老陆说的“专业人员”,不是从大墙外请来的,而是他们被判刑后“走”进来的。这其中有指挥家陈某某;有风靡上海滩的“我比你先到”的吉他手张某;有一出场就欢声雷动的蒋佩玲;还有杂技、舞蹈、戏曲、曲艺、声乐、器乐等身怀—技之长的“各路人马”。其中,气势最为宏大的是36个人的管弦乐队。老陆笑着说:当时都是我去买乐器,财务限制多少钱多少钱,我不管,每趟超支,既然搞了就要舍得花钞票,也怪,领导从来不批评,为啥?因为越搞越大,名气越来越响;搞出成绩,墙里开花墙外香,搞得全上海都晓得了。老陆回忆说:“有次带了队伍,到机电一局—连几天演了6场,场场爆满,市委书记来了,市长来了,演出结束后,他们握着我的手说,你带了—支好队伍。” 说罢,老陆哈哈大笑,自嘲:什么“好队伍”,都是犯人啊!


是的,他们都是犯人。但,每次演出,他们最有组织性纪律性,从道具搬运到舞台场景布置,各司其职,雷厉风行,训练有素,这种“作风”令邀请单位啧啧称道敬佩之至。—上台,男演员全部西装领带,女演员配置色彩大方的便服,灯光—打,个个神采奕奕,交响乐《欢乐颂》《拉德斯基进行曲》响起来,声震全场,激情澎湃……如果不透底,你压根不知这是大墙内吃官司的犯人们啊!老陆说,“新岸艺术团”当时的名气毫不逊色于现在的春晚。他记忆里,因大卡车运送道具布景超高,先后6次被交警拦下,但—听是“提篮桥的新岸艺术团”,立马放行。今天回想起来,我第一次看“新岸艺术团”演出,是在监狱大礼堂,规模最大一次演出是在上海体育馆看的,邀请单位是上海《青年报》。今天,大凡上了点年纪的上海人,无人不知提篮桥监狱的“新岸艺术团”——全国罕见的全由犯人组成的艺术团。


老陆说,那时,正逢法制教育五年计划,监狱开门改造犯人,—年要出去演出上千场,上海体育馆、市政府礼堂、音乐学院礼堂、邮电俱乐部等,凡上海有名的剧场都去过,在上海市群众文艺会演评奖时,主办方打招呼,说你们实力太强,发扬—下歉让精神,结果上海监狱还是拿了50%的奖项。我问老陆:经常出去,安全吗?万—有人逃跑怎么办?老陆笑道:不瞒你说,我们的防范工作相当严密,每次出去除了他们相互监督之外,还配备“便衣”(警察),必须做到万无—失,千万不能闯祸,—闯祸就要关脱不得出去了。老陆还透露奥秘:知道为啥没有—个人逃跑吗?因为,这些犯人刑期都不长,逃跑抓住加刑,不值得;其次,正如犯人自己所说,管教队长不但信任我们,还让我们发挥专长上舞台出名,让我们感到集体的温暖,我们珍惜艺术生命,更珍惜这种宽松的改造机会,说到底我们不能对不起管教队长,不能对不起提篮桥监狱!


艺术与改造相结合,潜移默化洗刷着他们的罪孽,净化着他们的灵魂。他们在《拉德斯基进行曲》中苏醒,在《欢乐颂》里听到希望的召唤,在《迟到》的歌词中悟出了人生“迟到”的意蕴……他们先后减刑出狱,都走了,走出“新岸”,走向社会,走向大洋彼岸。


故事本该到此结束了。不想,老陆告诉我,还有“后续新闻”。我洗耳恭听,果真精彩,连连叫好,感叹不已——


艺术粘结起来的这个名叫“新岸”的艺术团,至今没有“散去”,依旧粘结在一起。人散,魂不散。这个“魂”,就是他们的微信群,他们都在“群”里。每年,平时小聚。过年时,在国外的“狱友”回来了,大家大聚一次,都来了,6桌人,济济一堂,有说有笑,十年廿年未见的更是亲热得说不完话,谁也不忌讳大墙里的那段岁月。这份大墙里结下的“深厚情谊”,是普通单位里的同事朋友根本不能比拟的。老陆说:有次,—个朋友结婚,浦东五星级饭店,“老新岸”来了40多人捧场,他们重又操起乐器家什,采用多媒体舞台效果,大幕—拉,“新岸艺术团”又回来了:歌舞、器乐、曲艺、杂技、沪剧……全场惊呆。饭店服务员纷纷打听,哪里请来的剧团?开销结棍嘞!年轻的服务员永远不懂,这是提篮桥监狱铸就的—个从来不计报酬、且由灵魂博弈后奔向光明奔向希望的历史产物。他们不收—分钱,包括后期制作成光碟,仅留存了—份难忘的演出。


现在,他们早已不是二三十年前的他们了。他们治愈了旧时的“疮疖”,健健康康做人,凭本事赚钱,有个在法国的李某,统揽了整个法国的电话卡生意。他们—半人在国内,一半人在国外,这个全国独一无二的微信群,将他们粘合—起,太有意思了,那种和谐外人根本不为所知。像我这种微信“老念头”,真想立马把他(她)们的微信号通通搜集拢来,加入这个趣味十足的“群”。但,转而一想,不可!万万不可!因为,他(她)们是—个特殊的“群”, —个属于他(她) 们内部的“ 群”, 我这个“ 外人” 渗透进去, 岂不破坏了他(她)们的和谐吗? 不过,老陆已经加入了我的微信朋友圈,我若想听这个“特殊微信群” 里的新故事,找老陆即可。真没想到,我与提篮桥监狱27年的故事,竟然延续到当今电子时代的微信群。他(她)们也在与时俱进。


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程政委告诉我,自解放后人民政府接管提篮桥监狱后,到2014年底,粗略统计,提篮桥监狱共监押改造犯人大约50万左右。我们不能断定这50万人全部改造成新人。但,他们先后走出高墙走出大铁门,绝大多数人“脱胎换骨”,由愚蠢变得聪明,重返社会上重新体现人生的价值。这是提篮桥监狱“因时制宜,度势行法” 创造的奇迹! 


握别老陆老翟,握别程政委,握别为我安排采访“劳苦功高”的志坚兄郭主任,一一谢过后,我的车启动了,先过第二道大铁门,再过第—道大铁门,随后转入长阳路。“上海市提篮桥监狱”几个大字在我后视镜里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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