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运河东乡钱家荡,与美丽水城兴化毗邻,民间各种传说颇多,古典名著《水浒》作者施耐庵、扬州八怪郑板桥、《报刘一丈书》作者宗臣,都是兴化人,出过多位帝师阁老,名人荟萃。高邮东乡的人进城去兴化比高邮还近,我少年时常去钱家荡大姐处,姐夫撑船去兴化办事,我常常随船进城,弯弯的水道两岸桃红柳绿,油菜花金灿灿清风飘香醉人。水面上鹅群雪白,鸭群成片,嬉闹觅食,撒欢的鱼儿不时跃出水面,掀开一朵朵水花。过了界河不远,水城兴化就在眼前了,回头再看,茫茫水波上,钱家荡像荷叶一般浮动着,小村落如一绿洲打坐在莲花宝座上。
一个荡字,正反面解释反差很大,荡气回肠、歌声荡漾,豪情壮志令人鼓舞,反过来游荡、扫荡、放荡、淫荡、倾家荡产,令人生畏。
另一种解释是浅水湖。
钱家荡虽地处里下河水乡,水网交错,但还不是湖,村子所以得名,一是传说古代这里是大片水荡,后来才慢慢长出陆地,二是因为村东北有一块十多亩的低洼地,人称“残废地” ,也称锅底洼,常年积水,既不能种麦、油菜,也种不了水稻,庄稼要烂根生病。这块地便成了鹅鸭们的天堂,它们在洼地里嬉闹觅食便溺,野生植物丛生。农药与这里无缘,倒是难得的绿色环保之地。
我与这里还有一个天然的缘分,母亲出生成长在这里,那时兵荒马乱,水乡民众苦不堪言,她十多岁便去上海纱厂当了童工,成年后出嫁到了钱家荡西南面公路边的宗家村。有趣的是,我的大姐成年后,居然水往低处流,嫁回了母亲村里的钱家。
钱姓是村里的大姓,可是有钱人很少。大姐婆家虽然号称富农,除了多几亩薄田,实在看不出富在哪里。还算精明的父亲万万没有想到,说媒定亲后没多久,土地改革划成分,亲家成了富农,我家是吃香的贫农,成了两个阶级的人。有人劝父母悔亲,厚道守信的父母亲权衡再三,说守信是为人之本,确认亲家和准女婿是忠厚勤劳之人,决定不改婚约,毅然将勤劳能干的长女嫁到钱家。大姐心里委屈,幸好钱家为人仁厚,在村里没有积怨,多年阶级斗争你死我活,他一家并没有吃过大的苦头,当然矮人一等小委屈免不了,大姐心里苦了就回娘家抱怨一番。
土地是农民代代相传的话题。钱家荡那块十多亩锅底洼像个可怜的残疾弃儿,正式耕地的名册中它连名字都排不上,常年与鹅鸭杂草为伴,田埂边坟茔渐增,夏夜时萤火点点,据说夜晚时有凄惨哭声,吓得人们走路都有意避开。
水乡谚语有草木灰也有发热之时一说,是朴素的事物兴衰之说。锅底洼终于有一天悄然无声发威了,给大灾之中的饥民们送上了救命“仙人果”……
那是上世纪50年代末三年困难时期最严峻的一个冬季,“亩产超万斤” 的梦话彻底破灭,农民面临饥饿。虚报产量必须按吹大的数字上缴公粮,麦秸稻秸统统算进,也凑不满亩产量一万斤,上面为了交差,已经顾不上给农民留口粮了。一度轰轰烈烈的大食堂奄奄一息,大姐所嫁的村一百多户几百口人,每天大队食堂下锅的只有四斤米!四斤米,几百口人,每户半两还不到,熬成米汤也闻不到米香啊!
农民们早已没有力气下地干活了。谷糠、野菜、家禽家畜、猫狗鸟鹊、蛇鼠鱼虾蛙等等,凡是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不能吃的胆大的人也吃了,我的一位堂兄便是饿得万般无奈吃了癞蛤蟆而中毒死的,扔下了可怜的幼儿、病妻。有的人种了一辈子粮食,没想到最终断粮而死,临终前哀求儿女们给他弄碗米饭吃,可是那年头米饭比金子还珍贵啊……
绝境之中,救星悄然出现了!
救星就在那多年来人们不屑一顾的锅底洼里……
五十多年后,八十高龄的大姐讲起这段经历,还很动情。
生活中往往有一种看似偶然,而事发前就埋下了某种转机的伏笔。因为农民们饥饿已久,早已无心也无力气种田,收再多粮食也上缴了,哪里来积极性。大姐家村东北那十多亩锅底洼废田,农民们更没有放在心上。
锅底洼废田出了奇迹,生产队长这个人功不可没。他从小在庄稼地里滚大,天时地情农活样样在行,对土地的感情非常深厚。他与我母亲是堂兄妹,论辈分我得称他三舅。眼瞅着废田撂荒心中不忍,他鬼使神差领人栽种了茨菇。种茨菇无需施肥,何况废田里有机肥丰富,也不要花力气侍候,完全是怀着种了总比荒着好的心态去种茨菇的。当然他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不便明说,集体土地麦子稻子收了要上缴,废田里的副食品种田人可以享用。当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废田竟然如此有灵性通人心,结下的果实大而且多很罕见,成为他一生中造福于民、功德无量的丰碑。
村里有位少年出家为僧后来还俗的高人,神秘地感叹说,那年也许是村里大部分人大劫大难中逢凶化吉,也许是苍天可怜众苍生,天意要拯救全村男女老幼于水火之中,借一方废田渡村民闯过饥饿之海,神了,奇了……
究竟是谁带头打茨菇主意的,大姐已经说不清了。反正饥民无处觅食之后,发现了苍天撒在人间的救命果。然而集体的东西,不能明拿,只能暗取。夜色中寒冷刺骨,首先是妇女孩子们成了“偷采” 茨菇的主力军。妇女们在大灾面前往往比男人能干,她们或白天趁隙,或晚上出击,涉入刺骨的凉水,采挖土里的茨菇,将茨菇藏进大襟棉袄的夹层,或者扎上裤脚管,将“偷采” 的茨菇藏进裤脚管内,回家后煮熟充饥。大姐说,说来真有点神奇,那年茨菇结果出奇地大,每只有鸭蛋乃至鹅蛋大,三五只茨菇可以填饱肚子,而往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茨菇,数量也是出奇地多,田里就像挖不完。
“偷采” 茨菇的秘密终于被治安员发现,他不敢隐瞒包庇,悄悄报告了村干部。队长嗯了一声,叹了口气道,因为缺粮,村里惨啦!说实话,我家里也揭不开锅了。治安员心里也一阵巨痛,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无奈地说,我们是干部,明知社员“偷盗” 不管,要受严厉处分的。队长说,茨菇不是粮食,是计划外荒田里农民自种的,你别告诉别人,如果上面追查,我们就推说不知道,也别报告大队党支书,不能让他为难。万一事情弄大了,我是队长,一个人承担责任。治安员哽咽道,你出了事,一家老小咋办呀!队长说,人命关天,还有啥事比饿死人更大呀!放心吧,我随便咋整还是个农民,牺牲一个人,保全多数人,值得!
这一个秘密,当时社员们是不知道的。但是聪明的他们感觉到,队长时不时在锅底洼晃悠,表面是在田头守卫,骨子里更像是为“偷采” 社员望风,路上来了生人,他早就热情迎上前去,根本不让别人靠近。
队长的计谋岂能瞒得过心明眼亮的村支书,支书心里暗赞队长是条汉子,便配合默契,明知“偷采” 而装着不知,上面来人检查工作,也不往那个方向带,免得被人看出破绽。他在心里也做了准备,为了救助村民渡过难关,不会让队长独担风险,要与他患难与共。两人见面时,支书只字不提保密之事,而是意味深长地拍拍队长的肩膀,用眼神心照不宣。
村里的炊烟有了生机,那肥壮微苦的水煮茨菇,嗷嗷待哺的孩子们狼吞虎咽,吃得又香又甜,饥肠辘辘的大人们吃得身上有了暖意,走起路来脚步不再摇晃了。从初冬到开春,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最严酷的冬季,那十多亩茨菇救助全村绝大部分黎民百姓渡过了人生难关。
幸运的是,饥民们的真实情况传到了高层,如果不是开春之后政府发给农民每人每天二三两救命粮,有限的茨菇便再也救不了饥民了。
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睛,我为闯过那场劫难的人庆幸!我心里默默地向苍天叩拜!我向那位造福于民、功德无量的村官拜谢!
队长早已西去,墓地就在锅底洼边上。
队长一辈子土里刨食,至爱土地,厚爱村民,德高望重。临终前嘱咐家人把他葬在深通人心的“废田” 边上。他说这块田救民于水火之中,是真正有灵性的风水宝地,改造成鱼塘之后,年入10万金,成为聚宝盆,他要永远守护这块宝地。
村民们心中敬重队长,每年清明扫墓,都会到他坟前烧叠纸钱,点敬一支香烟,陪他说说话。手巧的会折几根柳条,编成圆形小花圈,再采些菜花装饰,恭恭敬敬供放坟前,寄托哀思之情。
队长是我长辈表舅,民间俗称一表三千里,意思是表亲可近可远,近者亲如家人,远则不相往来。我的外婆和亲舅父解放前从上海乘轮船回乡下,不幸轮船在长江中被撞沉没,死了不少人,外婆和舅父都遇难了。队长虽然是表舅,却待我如亲外甥,我童年时常和母亲去大姐家做客,丧偶后单身多年的他,总是杀鸡买鱼买猪肉,亲自下厨,烧得一桌好菜,其中就有我最喜欢吃的茨菇红烧肉。我离别故乡几十年,心里始终惦挂着这位表舅。如今重返旧地,只能去墓地看望他老人家了。
我从上海带来了糕点水果巧克力,请守土一生的表舅开开洋荤,特意叮嘱大姐烧了茨菇红烧肉,效仿村民们质朴的做法,添加一瓶他生前喜爱的洋河酒,缓慢供洒坟前,点上中华烟,想到他昔日的诸多好处,我心里的泪水涌了上来,默念道,外甥过去年轻无知,不知平凡一生的舅父竟有如此功德!一田茨菇救了全村人,胜仙果玉液,天地人神皆敬佩也!
浓烈的酒香和纸钱青烟中,他笑眯眯仿佛驾着彩云飘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