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宅家,忽然手机上一条消息跃入眼帘:“日本著名作家森村诚一于7月24日逝世,终年90岁。森村诚一曾撰写多部畅销作品,其中包括揭露侵华日军731部队的报告文学《恶魔的饱食》……森村诚一是具有正义感的日本知名作家,他的很多作品体现了昭昭公理和人类良知。” ——(注:消息来自2023年7月26日《环球时报》)
这条消息掠过我的眼球,犹如夏日里一颗陨星飞快地划破夜空,刺眼的光芒令我目眩。在我的脑海里刮起了夏季台风,咆哮的海浪冲撞着我的记忆之舟。森村诚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对我们这代人有过深刻影响的日本推理小说家,他走了,虽然终年90岁,但在我心里,他还是40多年前的那颗闪亮的星。
日本作家森村诚一,生前照片
森村诚一,1933年生于东京郊区的崎玉县,毕业于青山学院英美文学系,曾在新大谷等几家五星级饭店人事服务台做管理工作。1967年以《大都会》走上文坛,成名作《高层的死角》获1969年“江户川乱步文学奖”,《腐蚀的构造》获1973年“推理作家协会奖”,并陆续出版了几十部作品,成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作家。《人性的证明》、《野性的证明》、《青春的证明》三部曲,被誉为森村诚一“全部作品的顶峰”。
一、《人性的证明》,成为我认识日本文学的一个窗口
森村诚一和他的作品,特别是他的三个“证明”(即《人性的证明》、《野性的证明》、《青春的证明》 )对于我这个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还是涉世未深的日语专业毕业的年轻人,成了我了解日本文学和了解日本社会的一个窗口。
记忆深刻的,首先是森村诚一1977年出版的推理小说《人性的证明》。这部小说出版后获得日本第三届角川小说奖,短短时间内畅销了三百万册,报刊和电视台频频宣传,接着又被改编成电影,风靡日本、中国、东南亚……影响之大为当时日本文坛所罕见,也曾是当时上海文学青年们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影坛出现了多部深刻反思人性的侦探片,其中根据森村诚一的侦探推理小说《人性的证明》改编的电影《人证》充满悬念,故事情节一波三折,原创在艺术上抓住一顶草帽、一首草帽歌、一只布狗熊等细节,把故事一环扣一环地连接起来,步步推进展开,引人入胜,影片在我国引起很大反响。我在购买了森村诚一的小说《人性的证明》(中译本)阅读后,又几次观看了影片《人证》,由此成为森村诚一及其作品的关注者。
作者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购买的日本小说《人性的证明》
小说《人性的证明》及电影《人证》中的女主人公八杉恭子,是知名品牌的服装设计师,功成名就,家境富裕,在公众场合光鲜照人。可惜这位名人有个致命隐私:二战结束时她还很年轻,也很贫穷,为了得到可怜的生活保障,她曾与驻日美军黑人士兵同居,生下一个黑皮肤的混血儿。黑人士兵撤离时带走了黑孩子,她搬迁到东京,有了新生活。经过多年艰辛奋斗,八杉恭子终于出人头地,改变了人生。岁月带走往昔,周围没人知道她“不光彩”的往事。可谁能想到,20年后远在纽约贫民窟的黑人士兵为了改变儿子的命运,不惜冒险“碰瓷”,获得一笔赔偿款,以此资助黑孩子去找日本妈妈。当黑孩子找到她时,她知道这是无法接受的现实,一旦往事泄露,她将失去今天的所有一切:家庭、财富、地位、名誉。在名利面前,她的人性终于倾向恶的一面,她顾不上血缘亲情,顾不上生命人伦和道德法律,亲手谋杀了黑孩子灭口。人性的欲望泯灭了母爱的天性,现实的残酷扼杀了人的良知。
森村诚一在作品中塑造了八杉恭子这个人物,扒下了这个女人道貌岸然的“家庭问题教育权威”的虚伪面具,揭开了八杉与儿子恭平“模范母子”双簧戏的背后,是一种尔虞我诈互相利用的关系。同时,作品还刻画了侦探栋居这个人物。在作者的笔下,栋居从小就是一个受人欺负的孤儿,苦难的出身使他一方面痛恨罪恶,具有同罪犯作斗争的正义感;另一方面又憎恨一切“不良”的人类,把所有的罪恶都怪罪到人性的“不良”上,却无法洞穿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无法正视深层的社会问题,这也正是栋居这个人物自身人性的局限和弱点。
《人性的证明》直指人性主题,揭示了在金钱名利面前,人性往往显得自私、丑恶。为了满足私欲,某些人道德沦丧,人格分裂,失守人性底线,人性的扭曲和变态是人类最可怕的一面,作品揭示的正是这一点。森村诚一把这样一个侦破谋杀案的故事放到当时日本及西方社会的特定环境中加以描写和叙事,通过破案推理的过程,使故事中侦破方与反侦破方两方面人物形象更加典型;作者对日本社会富人阶层的畸形现象以及“富二代”青年空虚颓废的精神面貌,作了较充分的揭示和抨击,使得小说思想深刻,主题得以提升。《人性的证明》是森村诚一“三个证明”作品中,率先闻名于世的代表作。
二、《野性的证明》,揭示了人性的善与恶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森村诚一继长篇推理小说《人性的证明》之后,又发表了侦探小说《野性的证明》,1978年该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上映。在森村诚一的“证明”三部曲中,因《野性的证明》涉及一些暴力和色情描写,受到我国出版业和影视业的限制,故作品在我国影响面较窄。
故事讲述了日本某地连续发生离奇死亡案件后,记者越智朋子和保险公司职员味泽越史在联手调查期间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在电影《野性的证明》中,扮演保险公司男职员味泽越史和女记者越智朋子的演员,是那个年代中国观众非常熟悉的日本演员:曾在日本电影《追捕》中扮演过杜丘的高仓健和扮演过真由美的中野良子。
诚然,森村诚一在《野性的证明》中,从人性“本能冲动”、“激情犯罪”的角度出发结构了故事开头,描写了人类野性中相互残杀的“劣根性”。
曾是日本自卫队特种部队成员的味泽越史,在一次野外求生训练中经过一个小村子时发生了突发事件:一个村民“兽性狂发”,残忍地杀死了11个村民和一个路过的旅行者,味泽出于自卫杀死了那个发疯的村民,救下并扶养了那个村民的因受刺激而失忆的女儿长井濑子。惨案发生一年后,味泽退役来到日本东北地区的羽代市做了一名保险推销员,在调查一起车祸保险理赔案时结识了报社记者越智朋子,朋子就是当年路过小村子被杀的旅行者的孪生妹妹。
味泽和越智朋子共同调查车祸事件时发现了许多疑点,与此同时,当年调查小村子惨案的警察北野也发现了味泽的行踪追踪而至。味泽发现小小的羽代市竟然有一只幕后黑手在操纵一切,一个叫大场一成的人和政界、军方都有联系,许多想揭露阴谋的人都遭到大场杀害,女记者朋子也遭毒手。味泽和濑子踏上逃亡之路,而身后奉大场之命追杀他们的竟是味泽曾服役过的自卫队特种部队……
《野性的证明》触及黑社会与政界、军方的黑幕,题材敏感,内容血腥;虽然小说创作仍指向人性主题,意在展现人类身上善与恶、理性与野性的人性对立,但因故事情节曲折离奇,打斗场面惊险激烈,尤其电影的娱乐性较强,多多少少弱化了人性的剖析和人物的刻画。总之,《野性的证明》所描写的人性显得简单极端,逻辑性不及《人性的证明》合理,人性的揭示也不及《人性的证明》深刻,但森村式的文学批判性仍战斗力十足。
三、《青春的证明》,折射出日本文化中的“宿命论”
森村诚一留给我印象深刻的另一部小说,是《青春的证明》。这部小说也是不少读者认为是森村诚一“三个证明”中较成功的一部作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正值改革开放的高潮期,我被借调在日本最大的通信运营商驻上海办事处任职,曾与办事处里年龄相仿的日本同事聊起过森村诚一的“三个证明”,他们普遍认为《青春的证明》不亚于《人性的证明》,甚至认为“更好”,是森村诚一写的“最成功”的。
以下是我翻译《青春的证明》第一部《凶恶的雾》的开篇第一段:
“乳白色的雾在夜幕里飘荡着。雾搅动着无数的小颗粒,与夜色融合在一起,给单纯的黑夜罩上一层神秘奇幻的色彩,几步之外一派迷朦,是一片混沌的世界。这团使人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在夜幕中不停地移动着……”
《青春的证明》的主人公笠冈道太郎一定没有想到,走进这场大雾,象征着他青春年华的逝去。“栗山”,这个缠绕他一辈子的歹徒名字,使他连同青春、爱人、前程都被“凶恶的雾”卷走了。
《青春的证明》讲述了一个悲哀的故事:男主人公笠冈道太郎和女友世野麻子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天气里走进公园幽会,遭到持刀歹徒栗山的袭击。歹徒控制了麻子,危及她的生命,而吓坏的笠冈却不知所措。紧急时刻,刑警松野泰造跟踪歹徒而至,出现在公园里与歹徒搏斗,麻子获救。但是,松野警察在与栗山搏斗中被刺受伤,麻子急呼笠冈上前帮助警察,而早已吓坏的笠冈呆若木鸡,无动于衷,歹徒杀死警察溜之大吉。几天后,麻子望着笠冈说:“没想到你是个胆小鬼!”她的眼里充满失望和轻蔑,不顾笠冈的哀求,与笠冈结束了恋人关系,分道扬镳。为此,笠冈一生都感到羞愧。
《青春的证明》在描述每一个人物命运时,都带入了宿命论情结,而宿命论正是许多日本人的人生理念,森村诚一将此作为人性归宿的一种“证明”。在这部小说中作者要“证明”的,就是青春的人性走向归属。故事中三个家庭宿命型的纠结与羁绊,虽然巧合重重,但是主人公的种种心理变化的起承转合,很让人感同身受。以此为依托,故事情节顺着这个逻辑就有了着落。
四桩杀人案,重新将三个家庭纠缠在一起,并一步一步地牵出了一个有关青春的秘密。而他们以及他们的孩子,都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
笠冈道太郎,因为性格的胆怯懦弱,在那场大雾中的谋杀案里背上了“胆小鬼”的包袱,作为“赎罪”,他与“恩人”松野警察的女儿松野时子结婚,却走进了婚姻的坟墓。笠冈的人生因为一次人性的懦弱背上了终生的沉重枷锁,一生苦求真相,寻找凶手,在愧疚中迎来死亡,到头来真相却是莫须有,真正的凶手似乎从不曾进入过他的视线,所谓的青春好似不曾来过。
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和两面。富家女朝山由美子因未婚夫遇难,遂与木田纯一结婚;矢吹祯介是战争中的幸存者,最终与未婚妻的妹妹(即笠冈的前女友麻子)结婚。小说中人物关系纠葛,看似最懦弱的,其实是悲情英雄;看似最勇猛正直的,也有懦弱的时候;当年痛斥懦弱者的人,面对儿子可以把曾经的底线浑然忘却……这就是人性的多面性和多变性。
三对老夫妻追求的真实都破灭了,而用虚伪包裹起来的一对年轻夫妻却建立了一个稳固幸福的家庭。为了心中的真相,笠冈付出了整个人生,终究是一场空。真相是什么?面对人性,这似乎是个无解的迷,人性就像是对他们的青春的嘲讽。而青春到底又是什么?
对于笠冈,青春是年轻时懦弱胆怯造成的一生耻辱和重债,所以他穷尽一生去寻求一个解脱,洗脱切齿的耻辱;对于麻子,青春是天真地坚持原则和追求完美,但漫长的生活磨去了她的原则和信念;对于矢吹,青春是深深的心灵创伤(年少时也因懦弱而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所以他劝儿子自首,不要像自己的生命那样沉重;对于时子,青春是一场沉迷情欲从而失去父亲的噩梦,她不愿醒过来,用尽一生时间去继续这个错误,折磨自己真正爱的男子;对于木村,青春是不甘心失败的嫉妒和对财富的贪婪,所以他付出良知和亲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最终幻灭了黄粱美梦;对于由美子,青春是美丽的爱情和纯真的梦幻,当一切失去、当青春流逝,她放弃了错爱20年的丈夫,去维护家业,就像当年她父母曾经做过的那样……他们终于明白:青春最终是会消逝的,但在他们的生命中青春深深地留下了痕迹,没有人能够磨去青春的痕迹。
小说中的他们,用尽自己的生命来证明青春是任何时间都消磨不去的,这个“证明”就是森村诚一在作品中的宿命观。
东京“新大谷饭店”的后花园一景(明信片)。注:森村诚一年轻时曾在“新大谷饭店”工作过
四、我的青春证明,森村诚一对我的影响
1997年5月,我陪同上海一个代表团访问日本,日方接待单位安排我们下榻东京的“新大谷饭店”,这家五星级酒店有个很漂亮的日式花园。次日清晨,我在这个花园里散步,不知怎地想起了森村诚一。他年轻时曾在这家大饭店的人事服务台做过管理工作,不知他的这段青春经历与他走上文坛,乃至后来创作出“三个证明”有无关系?讲到这儿,我想插入一个我与《青春的证明》有关的故事,那是我的青春证明,是我对往事感到遗憾而摇首感叹的故事。
八十年代初期,我已具有日语文字翻译经验,加之喜爱文学,年轻时的我一门心思想要翻译一部日本小说。那时,《人性的证明》已被许多文学译者翻译过,于是我瞄上了森村诚一的《青春的证明》。可惜那个年代,要搞到日本名家的原版著作并不容易,我完全没有方向,只是心心念念想着这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仍一事无成。直到1985年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老同学那儿得到了《青春的证明》第一部《凶恶的雾》的日文原著,他让我先译起来,后续的内容待他想办法搞到了再给我。那时白天工作很忙,业余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只能在晚间。我废寝忘食,很快译完了《凶恶的雾》。但是老同学没能搞到后续内容的原文,不久他们举家迁离上海去了外地。我想完成翻译森村诚一《青春的证明》的梦想就此打住了,转而翻译了另一部日本中篇小说《破产制造者》(1985年发表在《特区文学》第4期)。
时隔10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日本通信运营商驻沪办事处任职,终于有了可从日本购买到《青春的证明》原著的机会。但正值改革开放对外合作的高峰期,研讨会、交流会、项目谈判、出国考察,终日忙于项目翻译工作,口译任务压倒一切,几乎每天忙至深夜一点才能休息,哪有时间搞文学翻译呀!
5年后,我回归国有单位做外事工作,又是终日忙碌,没有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我曾天真地想:等到退休后就有时间了。然而,退休后虽然有时间了,但重新考虑翻译《青春的证明》全书,似已力不从心。于我而言,现时翻译的意义在哪儿?时过境迁,年轻时的感觉和梦想,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
人生有许多遗憾,未能翻译《青春的证明》全书,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遗憾。不管怎样,我年轻时曾翻译了《凶恶的雾》,这是我的青春证明。我的这个译本压在箱底几十年了,今天成了我纪念森村诚一的纪念品。
本文作者1997年5月摄于东京“新大谷饭店”后花园
森村诚一的推理小说,何以会有那样大的影响?
我以为,他的作品在文学艺术上,除了情节曲折,推理逻辑性强,故事的展开扣人心弦等因素外,主要是通过故事案情的侦破,触及日本现实社会中存在的一系列问题。《人性的证明》揭示了日本社会富人阶层的虚伪及尔虞我诈;《野性的证明》揭示了日本社会黑势力盘根错节的血腥;《青春的证明》揭示了人性的多面和复杂,青春时种下的“因”往往就是日后的“果”。
所有这些作品,都以鞭笞人性的扭曲和丑恶为武器,提出了人性与社会问题的尖锐拷问,从而引发人们对人性与社会的深层思考,警示人类:人性并非遗传,人性的主观善恶养成,与客观的社会环境有着极大关系。社会的公序良俗一旦遭到破坏,人性的天平就会向恶倾斜。正因如此,尽管森村诚一的作品也有局限性和不足之处,但无论在格局上还是在视野上,无论从作品的宽度还是深度上讲,它们不同于一般的娱乐性推理小说,森村诚一本人也因此被誉为是“有正义感良知的作家”。
森村诚一,这位老人走了,一颗文学之星陨落了。但他留下的“三个证明”,仍是暗夜里闪闪发光的星星,静夜仰望,仍见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