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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白之旅——母亲的情怀

作者:天谛 发表时间:2023-11-21 点击数: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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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经秀珍九十高龄留念


A 缘起

 

母亲自进入90岁后,患上了白内障,确切地说,应该是白内障的症状明显了。她的双眼蒙上了云翳,白天坐在餐桌边时不时地用餐巾纸擦拭眼睛,咯楞得难受。我几次要带她去医院就诊,做个白内障摘除手术,她老说,不用不用,我老娘到这岁数也是白内障,老了不中用了,瞎就瞎好了。我说,那你就看不到我们子孙男女了。她说,听到声音也一样,这样反倒好,看不到你们兄妹俩老的样子,在我眼前一直是年轻漂亮的,不然,心里会难受。


我同妹妹商量,又听了专家意见, 摘与不摘利弊权衡,竟然是一半一半的。


有些事情还真是做与不做会犯纠结。后来婶婶出来现身说法,说自己摘除白内障后,视力下降反而厉害,半年后又长出来了。现在一只眼睛全瞎了。


这件事,我第一次做出了顺从母亲意愿的决定,消极无为,听之任之了,反正她现在滴滴眼药水,还能看得出一点物事。


可是有件事情我老是搁在心头放不下,那就是十年前父亲过世后,我写了一篇纪念父亲的悼文,发觉父亲的生平其实是被母亲的行止捆绑着的,一个唯妻是从的温良男子,被老婆拽来拽去,历尽千辛万苦,终其一生,而又无怨无悔。母亲到底有啥魔力将父亲摆布于股掌之中?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位从事文化宣传工作的领导评说我的父母——被洗过脑子的人,一生愚忠,自讨苦吃,糊里糊涂。我惊愕,他也这么认为?忽略历史缘由,无视个体特征,就妄下结论?我不信服!难道赋予我生命的父本、母本,遗传给我的竟然是冥顽不灵、傻不拉几的基因?


对于父母亲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走过的路,有些部分我是知晓的,因为,有些过程,我是陪着一起磨难、一起沉浮的。曾经也埋怨过、责怪过他们。但是随着年资的增长、心智的补充,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的脑海里涌动的不单单是盲目轻信的激情、执着一念的愚忠,还有深藏着的难能可贵的东西、现在这个时代非常稀缺的东西。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他们那个时代投射到人们心理上的烙印,不难看到他们人格精神里某种闪闪发亮的品质。我要试一下,在我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来拨拉拨拉她一生的行止,看看他们这一辈的人生观、价值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B 丑小鸭

 

一九三三年农历六月初五晚,星光淡淡,月色清幽,在扬州瘦西湖畔一个叫双桥的小村里,姓经的人家又添下一个女婴。婴儿的啼哭还未停息,大人们就围绕着“送”还是“留”展开讨论。最后拍板的是女婴的外婆:“小丫头吃不掉多少,你又不是养不起?留哈来!”外婆说的“你”,就是指她女婿、女婴父亲——“经家卫”的“经大老板”经文义。女婴留下来了,大名同她大姐一样,叫秀珍,小名“小留仔”,在家排名第七。


说到经大老板经文义,实是另类的稀里糊涂之人。因为不吃青菜,吃了就吐,一吃鱼肉荤菜便满脸油光,喜逐颜开。家里供养不起,就让他离家学做木匠,好去人家家里吃香喝辣,捞个荤菜好酒果腹。可学做木匠呢,他只对做棺材感兴趣,其他的一概不学所以也不会。后来成了家,岳母家底殷实,就撺掇他开了个棺材铺做棺材生意,本钱全由岳母掏腰包。棺材铺的名字叫作“经东升”,很是鲜亮,生意也不错。但他有赚即可,不思发展,又懒得算计,什么红木、金丝楠木、榉木、樟木、松木、杉木、杨木的木材都愿意做。因此,经大老板名气很响,所赚不多,养家倒是绰绰有余。但凡周遭乡邻亲戚朋友拎着两瓶老白干上门来,“经大老板”一叫,两只手一搭作个揖,老经就晓得有“好事”来啦,忙不迭招呼:“进来唦、进来唦,喝酒、喝酒!”三杯酒落肚,不等别人开腔,自己便发问:“今个儿什么事光临啊?没得关系,尽管讲!”来人一般总是毕恭毕敬,忸怩再三,开口了:“经老板,我家小五子明个儿相亲,想问你借个金戒子装装样子,到晚上就过来还把你。”经大老板手一挥:“没得关系,小事情、小事情”,招呼老婆,拿出一小升金戒子,任由人家挑选。也有借手镯的、手链子的、玉簪的,最多的是借钱。日子一长,不见人家来还,又不好意思开口讨,这些钱财就易主了。还真有脸皮厚的,上次借的未还,今又上门来借东借西,碍于情面,又是“经大老板”一叫,他便晕乎乎,骨头轻起来,只要不借老婆女儿,借什么都欣然答应。


破这些小财,对经文义来讲不是伤筋动骨的事。哪家有困难,他乐善好施、都会主动上门送温暖呢,家里人也心甘情愿。反正只要有人死,他就有生意,有生意就不愁吃穿。这样靠着死人讨生活、接济窘困之人,倒也轻松。


一九三七年底,扬州被日本人占领,到处烧杀掳掠,经家卫的经大老板也难逃一劫。在双桥河畔一个堆场里,经老板从南方采购来的金丝楠木堆得小山一般,难得寻觅到的廉价好机会,倾力采购的木材,被日本兵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变成灰烬。经大老板一家老小躲在七里甸乡下农田里,大气不敢出一口,眼睁睁望着双桥那边浓烟滚滚……


这场大火把经大老板顷刻间烧成无产阶级。逃难时带出来的一部分现大洋和金银细软,成了一大家子暂时活命的本钱。虽把金项圈一段一段绞断,送去当铺换钱买米,尚可暂时维持生计,但已经留不住大儿子经学的心了。眼看一大家子日子艰难起来,他这个长兄肩上重担免不掉要挑,就趁一次外出的机会,拿光家里能找到的钱,抛弃了才结婚四个月的老婆,跟着一个什么部队出走了,据说去了云南,八十年里,来过一封信,表示愧疚,道个永别,从此再无音信。


传说中的“家道中落”就这样开场了。


老大经学一走,老二经宝成了老大,因为经大老板发火了,说:“老祖宗从北方迁来,多少代男人没得孬种,再艰难也要挺起胸膛朝前赶,传到吾这辈倒养了个白眼狼!从今个儿起,经家没得经学这个人!”于是,“小留仔”便称为“小六子”,“小七子”的名份给了最小的小弟。


开初的日子还熬得过去,除了有点存银、首饰外,经老板岳父家也常有银子、菜米接济。可经不起常年施舍,岳父岳母也只好寻求自保了,家里还有不少孩子等着花钱呢!


本来经老板家有个祠堂,除了祭祖仪式要用以外,平常日子做了他儿子们的学堂,老二经宝读不进书,老四经汉顽皮不读书,只有老三经绍机灵好学些。小六子同大姐、二姐一样,女孩子是不得念书的,一般扬州人家都是老观念,重男轻女习以为常。有时小六子躲在窗台下偷听私塾先生讲课,被父亲发现,就罚她去拾柴、挑草,或者做家务。尽管如此,她还是常常去偷听、偷看,“我要读书”的念头,始终没有放下。


小六子15岁那年,三哥哥经绍到上海当学徒学剃头去了,说是等落定了,就带四弟、六妹和未婚妻(童养媳)秀清,一起到上海寻个出路。果然一年不到,三哥哥信守诺言,把他们三人弄到了上海。四弟经汉进了纺织厂当学徒;六妹秀珍去了一个国民党连长家里当佣人,遭呵斥、谩骂、殴打是常事,每天看人脸色混口饭吃;秀清就与三哥哥结婚,很快就生了个男孩。大家尽管收入很少,但总算安顿下来。


不多时,三哥哥患上肺痨病,无钱医治一命归西。秀珍就辞了帮佣,回家帮三嫂嫂带孩子。1949年,上海改天换地获解放,四哥哥就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帮助三嫂带孩子,秀珍就解脱了家务,在袜厂当了临时工,每月生活可以自给自足,结余点下来,给大侄子买点衣物、零食。让她惊喜的是,当时工人学文化的浪潮掀起,年轻的工农子弟纷纷进夜校读书。她终于盼到了读书的机会,就同小姐妹们一起报了名,只要无夜班,每天晚上坚持去识字扫盲。时间一长,许多小姐妹半途而废了。只有她一个人步行到“八埭头”读夜校,后来进了合众造纸厂做工,又坚持到“六埭头”夜校读书,三年里从不间断。


至此,从苏北扬州来沪帮佣打工的“小六子”经秀珍从扫盲班结业,算是有相当于小学毕业的学历了。

 

C 白天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国诞生伊始,百废待兴,人才奇缺,尤其是能有小学水准的工农分子极少。当时社会各种岗位用人的要求很高,这种高要求不是现在推崇的高学历、高智商,而是出生苦,家境穷,爱党爱国的有志青年,所谓“根正苗红”。母亲经秀珍很快就融入进这个时代。她同父亲一样也参加了民主改革工作队,参与了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运动,在实践中训练自己的口才、文才,学习同各种阶层的人们打交道,还努力掌握、领会党和政府颁发的各种政策法令,忘我工作。她常常下基层,到工厂、里弄、学校搞宣教,在共青团大会和工商联会议上作演讲,还参与人事调查、文艺演出、访贫问苦、解决纠纷,等等,凡是领导交办和没有交办的事情,只要她认为应该做的,就毫不犹疑付之行动。那时的她,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心中燃烧着知恩图报、奋发向上的激情。是共产党让她翻身做主人,摆脱贫困潦倒,走上正式的工作岗位,体面又拉风,被人尊重、被人羡慕,那是她做梦都做不到的好光景啊!她的努力、她的才干、她的进步,很快被党组织关注,不久就从共青团员发展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培养她先后当上闸北区团委委员和闸北区工商联党总支副书记。不久,她又得到了组织上进一步的考察培养,下到几个基层工厂担任副职,在实际工作中学习专业知识技能,掌握企业管理的要领。不久,她又先后当上了几个工厂的党支部书记。


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母亲的心里充满着憧憬。


而几年后的一个晚上,更让母亲热血汹涌、激情澎湃!她同父亲一起见到了领袖毛泽东,并且与他亲切握手!那是何等样的幸福感啊?恩人救星与庶民同乐看电影!当时,母亲与父亲是恋人关系,父亲的工作单位是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领导给了他两张前两排中间位置的电影票,去中苏友好大厦看电影。正巧,毛主席来上海视察,上海市委为他举办了这场电影招待会。放映前,毛主席与前三排观众握手,父母亲正好撞上大运了。


命运之神又一次眷顾这两位无产者、农耕后代。


事业似乎进展顺利,生活上则是拮据简朴,需要节俭:一件列宁装,每天都穿,白天穿脏了,晚上洗,来不及干,弄个架子傍在炉子周围烘;早餐是一个实心馒头加上一两根萝卜条就对付过去,午餐食堂吃,晚餐回宿舍煮一碗清汤面;出行没有自行车,那就步行,一路小跑地奔,要是实在来不及就乘公交车……对物质条件的追求,仅仅是解决温饱的标准,别无他求。母亲每天只想着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追求进步、多做贡献,建设好国家,让其富强起来。


每每回忆起这段如火如荼、似金子般闪闪发亮的火红岁月,父母亲脸上总是神采飞扬,语气豪迈又喜悦。虽然清贫,但却快乐,深深打动过我多次!我都听着、记着每一个细节,在我幼小的心灵刻录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如果同现在比照起来,不禁让人感叹唏嘘。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啊?那么一群人,那样的简单、那样的无私、那样的正气、那样的拼命,为国家的繁荣、人民的幸福,可以忘我地付出!人心是多么真啊、善啊、美啊!真舍不得让那个时代就那么短暂地匆匆消失!


母亲当时就自觉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D 小家

 

父母亲是在食堂里吃饭时认识的。当时党组织为培养年轻干部,将他们放到组织部门学习锻炼。父亲就来到了闸北区委组织部实习,午饭就在工商联的食堂搭伙 。父亲经常看到一个剪着齐耳短发、走路昂首挺胸带着风的姑娘排队候饭,尽管脸色黝黑,但是目光炯炯、笑口常开,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朝气,不知不觉被她吸引。于是他细心观察,当听到有人叫姑娘“小经”,就记住了。他每天候准小经吃饭的拍点,或前或后挨到她的旁边,借故说话,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母亲告诉我们,她发现这个叫“小施”的小伙子长得肤色白净、眉清目秀,碰到了总是对她笑,而且不知从啥时候开始,几乎天天遇见他在她的周边,嘴里“小经、小经”叫得很亲切。她没多想,也报于“小施”的回应。后来“小施”的事情多起来——合伙吃饭,饭票让小经保管 ;参谋买衣服;约看电影;书籍借来还去……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父亲单位发布了一条消息,说是适龄青年如果定下配偶,一年里可以分配到一间婚房。父亲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母亲,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没想到母亲爽快地点头了。


1956年底,父母亲在与毛主席握手后不久,就结婚了。婚房地址是武康路97号,市委家属宿舍,一栋欧式小洋楼。结婚那天,父母亲就告诉了几个同事朋友,他们在自己家里吃了晚饭,再来贺喜,一杯清茶,几粒糖果,欢笑着送点笔记本、铱金钢笔,祝福新人幸福美满、健康进步,然后朋友们知趣地打道回府。新人第二天照常上班,没啥仪式讲究。家具差不多每件自己都搬得动,木板搁在长条凳上,铺上床单,挂好蚊帐,算是婚床;一个毛竹编的餐桌,面上一块薄木板下面有个桌肚子,放着碗筷,一直用了30多年;除了一些衣物和锅碗瓢盆外,再无它物。如此简陋贫浅的生活状态,父母亲这辈人却仍然能够保持如饥似渴、夜以继日学习和工作的激情,为国为民天天忙碌、无怨无悔,真应了一句话:布尔什维克是用特殊材料铸成的。


有件事值得提一下:1958年3月,我诞生在武康路97号这座小洋楼里,那时正值大跃进年代。我的名字是一位叫吴宝玉的阿姨起的,唤作“跃鸣”,是“大鸣大放大跃进”的时代记忆。听父亲说,吴阿姨非常漂亮,身材高挑、肤色白净,又是初中毕业生,在我爸上级部门工作。他俩是多年的好朋友,有事没事会凑一起聊天。当她明确表示要与我爸建立恋爱关系时,父亲大惊失色!他一直没有企图与她成为情侣,因为他认为各方面条件都远远配不上她,追求她等于“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悬空八只脚呢!我父亲承认,他拒绝吴阿姨时实在是底气不足,非常勉强。他坦诚地告诉吴阿姨,已经对小经暗示过好感,尽管没拉过手、也没明确表白过,仅有那么一点意思让小经感觉到了,他不好意思中断这段友谊,怕小经伤心。吴阿姨有点失落,只轻声说了句“我是不是晚了点?”父亲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啊呀,还好还好,在我看来,这一下点头是一个伟大的举措,要是他老人家一个立场不稳,小子我去哪儿翻箱倒柜拔拉出自己来呢?我的小命仅在老爸的一闪念之间,好悬哪!而何以如此结局?诚信哪!忠厚啊!老实啊!毫无势利之心!


在这件事情里,那个吴阿姨是大气的。他和我父亲这代人共同的品德追求是先人后己、诚信至上,哪怕涉及自己的终身大事!在私利面前,以道义为重,以他人幸福为重,该让的必须让,轮不到让的照样让。


两年后,我妹妹也降生了。由于工作太忙,母亲又生不出奶水,父母亲就把我送回老家崇明,找了个奶娘抚养我,尽管当时奶娘家有三个孩子,但对我关爱如己出,可以说无微不至。而妹妹却遭了罪,她去了浏河,她的奶妈是个抽大烟的浪荡女子,没奶水,只弄点米糊糊弄妹妹,导致妹妹三岁了还不能独立行走。


凭良心说,父母亲是把工作放在首要位置上的,尤其是母亲。小家里的事情,许多都没有认真考量、谋划过。

 

E 大家

 

从1960年开始,由于我国同苏联闹僵后,科技建设、工农业生产等国民经济的发展受到严重影响,加上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全国进入了困难时期。政府号召民众履行节约、减少开支,有多余的粮票、肉票、糖票、盐票等计划配给的票证捐献出来,以减少供给或者让给更需要的特殊工种人群,保证国家建设的特别需要。同时,还动员大批在城市吃商品粮的人士下放到农村去,或到“老少边”地区帮助生产建设。


母亲意识到国家有难了,二话不说,也不和父亲商量,将一半份额的采购票据上交给了组织,她自己忍饥挨饿,弄得脸黄肌瘦,实在撑不住了,就厚着脸皮去四哥哥经汉家向四嫂子讨饭吃。四哥四嫂也真是宠让她,让她吃了无数顿饱饭,还匀点票证给她,没有一句责怪的话语。那时的兄妹情啊,真是骨肉相连,生死相伴,不离不弃。


直到1962年年中,母亲担任党支部书记的“上海新华铜管厂”的厂长,一个奉贤人,因为他的老婆是乡下户口,他是单职工,按照市政府下放工人的条件规定,这个厂长属于下放的对象。在欢送厂长的告别会上,母亲不像往常那样慷慨激昂地讲话,心情似乎异常沉重。她评介了厂长的工作能力、取得的工作成绩,预祝他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为国家和家乡作出新的贡献。然后就拍照留念,握手道别。


当夜,母亲回到四平路80号的新居,刚见到父亲,就发动了一场同父亲的争吵,这是从谈恋爱到结婚生儿育女为止从未有过的争执。母亲告知父亲:明天她就向组织申请全家四口人离开上海,不吃商品粮了,全部下放到崇明岛父亲的老家参加农业劳动,在那里为党为国效力。她还说,厂长下放了,我这个党支部书记怎么能心安理得,视国难当头于不顾,还坐在讲台上高谈阔论、指手画脚?我没脸面对厂里三百多个干部职工。


父亲闻言,如雷轰顶。她怎么想得出这个馊主意?一来,全家四人城市户口的家庭,不在市政府规定下放的范围,不申请也不会说你思想落后、不体谅国家;二来,乡下没有立锥之地,祖父母只有一间四平方左右的草屋,当作灶间用的,父亲的一弟一妹同二老一起住在向邻居借的一间厢房里,我们一家四口人突然回乡永居,如何安置?这三,本来每月都要邮寄几块钱贴补乡下父母弟妹,现在倒好,工资全无,不但没钱提供,反而拖累他们,这如何向父母弟妹交待呢?


母亲不管父亲如何解释,就是执着一念,决意下放。她说,我们难,全国人民也难,党和政府更难!要当好六亿人口这个大家,党中央、毛主席有多难?!你去想想我们有今天,是谁带给我们的?你怎么忘恩负义呢?!


父亲退让了,说,要么我下放,你和两个孩子待在上海,这样,他们就不会丢掉大上海户口,也会少遭点罪、少受点苦;或者你一人回去尝试一下,适应的话就留在那里,不行,就再想办法回沪,这样比较稳妥点、保险点。


母亲根本听不进去,斥责父亲“小农经济意识浓”,只顾小家算小账,不算大账顾大家,不能算作大公无私的共产党员。她还威胁父亲:如果你明天像我一样找组织申请下放到崇明岛,那还好说。不然,我就吵到你单位,说你思想落后,抵制下乡支援农业生产,让你名声扫地。


父亲再一次退让:那么让孩子的户口留在上海,寄放在四哥哥家,这样也好给孩子们留一条后路?


母亲再一次发火:你怎么老是在盘算自己的个人利益,不懂得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吗?有点担当好伐!不讨论了,全家一起走,要死死一块,要活一块活,就这样决定!斩钉截铁,毋庸置喙。


父母亲的上级领导都再三挽留他们别去乡下,说党培养一个成熟的干部不容易,留在上海同样是为国家、为人民作贡献,何况你们根本不在下放工人的范围之内,不下放也没人认为你们思想落后。母亲表态:去意已定,是金子到处可以发光。


1962年秋天,全家人放弃了城市户口和工作岗位,来到父亲的故乡崇明县新民乡强民大队16生产队下放劳动,踏上新的征途。

 

F 换了活法

 

母亲从未正儿八经参加过农业生产劳动,握锄头、执镰刀、挑担、插秧、收麦、割稻没有一样拿得起,纺纱、织布、纳鞋、制衣等等的女红活儿更是一窍不通。她在农村的生活可想而知是多么艰难,可以说寸步难行。


回农村不久,母亲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后来,上级又让她当上了强民大队党支部书记。一开始,她土话听不懂,很难与人交流,她对乡下人说上海话,还稍微好一点,一说扬州话,就被嘲笑说她是“江北赤佬”。不过,她口才好,也上心学习,很快就能听懂和说说崇明方言了。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如果仅是嘴上能说、手上不行,就会见人矮三分、不受人待见。让她在短时期内将农业生产的十八般武艺全部掌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宗族、近亲还有家人经常维护她、帮衬她,但也不可能时时处处事事照顾周全。她高谈阔论宣传国家方针政策,颇有政治水准,人家就说她“狗污理论”,“口头革命派”,因为农民关心的是每天能吃饱、穿暖、年终有收入。她每天一早出家门后总要到晚上九十点钟回家,才捧起饭碗充饥,真不知道中午这顿饭是如何解决的。父亲怀疑她经常饿着肚子不吃中饭。问她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呢?她说参加公社会议、传达会议精神,或者访贫问苦、踏勘田头、请教老农、三抢动员、参加劳动、调解纠纷、布置杀虫、抗击台风、招募卫生员、水井撒漂白粉……还有上团课、上党课、组织文艺宣传活动、培养年轻骨干……还有征兵、招工、救济“五保户”,等等、等等。说到“五保户”年终救济,由于面广量大,公社下拨的救济款少得可怜,那些特困户拿不到救济款、或者认为拿少了,就会吵到我们家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困难,有的甚至下跪求我母亲“行行好”。救济款的发放是党支部与大队部所有干部讨论决定的,清单上的名额和救济款数量也是定死的,没有任何可以松动或调整的余地。现在摆不平了,老百姓找到一个干部就讨要,干部们都推说决定权在党支部书记手里。所以这些人才上门要钱。怎么办?母亲向父亲恳求:自家掏钱撒一撒,每家一两元也行,打发他们回家过个年。当时的一元可值钱呢,大体相当于现在的100元。


父亲一声不吭,进内屋拿了几张一元、两元面值的纸币,交给母亲。母亲叮嘱这些老百姓不要声张,上级拨款已经发光,这是我私人掏腰包的,自家上有老、下有小,钱根本不够用,挤一点出来,救救你们的急。要是传出去,我们家就没法过日子了。还好,拿到钱的这些贫困户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没有回去大肆宣传。


最最让母亲懊丧的是,每次从大队部开会回来,她总会向父亲诉苦,说她传达上级指示,如何抓革命促生产,如何抓治虫、打叶、深耕、抗涝、抢种、抢收、学大寨等等,班子成员都不爱听,都说这是教条主义、主观主义、命令主义,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稍有争执,他们就集体责难:你到田里做做试试,你去解决农业上的所有问题。你懂吗?你有这本事吗?一两句话就被呛闷掉。


母亲感叹在上海当书记时的情景:只要是上级党组织发出的指令,一呼百应,工人们从来都是二话不说,遵照着干就是了。工人阶级确实组织纪律性强,政治觉悟高,农村毕竟落后。父亲也颇有同感。我当时七八岁,好像也听懂不少,知道父母亲选择错误,弃城返乡,明珠投暗了(就那意思)。


不过还好,老百姓都说我母亲好:经书记对人和气热心,很有同情心,常常帮助我们解决困难,是个好书记。


有件事情给我的影响特别深。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国家大力推行计划生育政策,鼓励适龄妇女采取节育措施。我大伯家就是一个多生育的家庭,一共生了五女两男七个孩子,如果不采取节育措施,孩子恐怕还会生产出来。群众都以他们家为参照目标,僵持着不响应号召。假如我母亲能做通大伯母的工作,可能会带动一大批家庭参与进来。母亲不知道上门多少次做大伯、大妈的思想工作,有时甚至用恳求的口吻希望他们支持她的工作,都被我大伯母骂出门去,脏话连连,不堪忍受。母亲知道,打铁先要自身硬,就不声不响瞒着父亲,去县中心医院做了结扎手术。我们小孩子搞不太清楚,是当时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的姑母告诉我们的:你妈做的是绝育手术,再也不可能为你们生出弟弟妹妹了。


母亲的榜样力量确实带动了许多家庭,大伯母终于同意采取节育措施。


现在想来,母亲当时担任这个党支部书记,真有点勉为其难。

 

G 首劫

 

“5.16通知”出笼以后,全国范围内的所有有职权的人士几乎都被揪斗。父亲,一个小小的公社服务站站长,母亲,一个小小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也被关了禁闭,反绑着游街示众,还在大礼堂或会议室屡屡遭受批斗殴打,勒令他们交代所谓的问题,身心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摧残。


那天早上,大堂姐、二堂姐奔到我家,叫醒我和妹妹,告诉我们,二伯(指我父亲)出事了,花站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都写着你爸的名字。住在老宅那边的洪叔也跑过来告诉我,你娘关在大队畜牧场里,今天上午要开大会批斗她。我这才发现父母亲一个都不在家里。我叫妹妹别害怕,先到祖父祖母那里等消息,我自己就跟着堂姐去花站,看到了长长的大幅标语,上面倒写着父亲的名字,还加上了红颜色的“XX”。我想见父亲,可是谁都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赶紧再去畜牧场,听见老百姓在轻声议论,说经书记被关在牛棚里,一会儿就要批斗了。


终于看到母亲被反绑着押进了会场,90度弯着腰,头发蓬乱,神态木然,上台阶时还打了个趔趄……噢,其余场景不忍细述,忽略吧。(父母亲的遭遇在《父亲走的时候》一文里都有表述,此处省略。)


母亲是在长江北支的垦区里接受劳动改造时精神崩溃的。她左思右想,一颗丹心捧出来,却遭来如此奇耻大辱,祸及于身心及全家。她其实一直在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哪里疏忽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亲爱的丈夫见不上面,更谈不上互诉衷肠、安慰开导、相濡以沫。就单单凭借她一丁点儿的心智在苦苦追索,这牛角尖就越钻越深了。噢,可惜周边没有高人指点啊!蜉蝣一般的草民(父母或许是长得高一点的草民),何来大贵人、大智慧可以帮助其拯救灵魂乃至肉身?再说,那个时期,真有高地位、大智慧的人恐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此后的七、八个月里,我只见着父亲偶然几次回家,待一会儿就又离开了,说是有“陪斗”任务。直到有一天,他似乎很兴奋,告诉我们,要带我们兄妹俩去探望母亲。母亲在精神病院治疗我们是知道的,心里老想着去看望她,听到这消息,高兴坏了啊!


父亲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我们前往鳌山医院,那里是精神失常患者的医治中心。


同母亲见面时是隔着铁栅栏的。母亲由两位医务工作人员监护,慢吞吞走来。时隔将近一年,母亲老多了,最大的变化是头发花白,动作缓慢,眼神呆滞,看人时眼珠是不转动的,也不对焦。父亲大声叫她:“秀珍,经秀珍,你还认得我吗?”母亲看了看,摇摇头,说了第一句话:“小眼镜,勿认得(父亲戴近视眼镜)。”父亲又指指我妹妹,问:小姑娘认得吗?母亲伸手要摸妹妹的脸,被医务人员阻止了。母亲问:“迪个小姑娘蛮漂亮的,啥宁嘎个(谁家的?)”父亲告诉她,是你女儿呀!母亲摇摇头,表示不认得。我忍不住上前叫她:“嗯妈,侬认得我伐?”我再把头塞进栅栏空挡里,伸出手大声叫喊:“嗯妈,我是耀明啊!耀明记得伐(上海口音‘yue ming’叫成 ‘yao ming’ )?”“耀明、耀明”,母亲轻声自言自语,突然,她睁大眼睛,眼珠子放光,脱口而出:“儿子,心肝宝贝!”说完,就走过来拉我的手,又被医务人员拽住了胳膊。


我们三人都哭了。等我父亲冷静下来后,医务人员告诉他:患者在每天服用氯炳嗪、奋乃静等药物后,情绪一会儿亢奋,一会儿低落,加上隔天上电疗,特别难受,病人会恐惧和抵制,脑神经麻痹损伤了,人的行为往往喜怒无常,有严重的自虐或者暴力倾向。经秀珍前两天就在厕所间用裤带上吊,被病友发现后及时报告,才避免了悲剧发生。


父亲一脸紧张,不停地点头,询问有什么好办法能使母亲回归正常?


而此时,母亲抓着栅栏拼命摇晃,大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母亲在拉拉扯扯中被带走了。父亲泪眼模糊,轻轻呼喊着“秀珍、秀珍,”自行车推了好长一段路,仍不断地回头张望。


作为儿子,母亲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唯一认得我,我是多么荣幸!这是我有生之年里永远不会忘却的记忆,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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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亲的结婚照

 

H 明昧参半

 

历经四年多进进出出、来来回回的治疗,母亲的病情得到了一定的控制,终于可以回家吃药疗养了。


由于母亲生了这场大病,神志不可能长时间保持清醒,再担任什么领导职务是不合适的。过了一段时间,正好农村开始推广草医草药,以缓解缺医少药的状况,公社党委就安排了一个工作,让母亲当一名大队“赤脚医生”,专门负责采集中草药,为乡亲们治疗一些常见的小毛病。这个差事文化水平要求不高,也不会有太大的医疗风险。母亲非常喜欢这项工作,她也不问一年记多少工分,能有多少收入?她让父亲买来《中草药词典》、《耳压法》、《针灸》,还有《中草药与常见病》等书籍,先整天待在家里学习研究,然后到田野里四处寻找药草,还叫上我们兄妹俩,帮助她一起挑、摘、拔各种草药,让我们参与草药的洗、切、碾、焙、晾、晒等制作过程,还让我俩记住药草的功效。一些场景我现在还记得:最常用的是牛田菜,谁咳嗽啦、拉肚子啦,来找母亲医治。母亲就让我和妹妹去挑牛田菜,让患者洗净熬汤服用,三四服必是治愈。哪个孩子头上身上的疖疮痈疮发作,都裂开口子流出脓血了,母亲就捣烂了水山药和麦蜘蛛,敷在创口,每日两次,还挖来茅柴根或芦根让其泡茶喝;实在严重的,叫人弄来蟾蜍的皮贴上,五六天必是收口长出新肉。临了,母亲会嘱咐家长,来春小蝌蚪出卵会游时,抓十来条让孩子吞服,以后就不会再生疖痈了。治湿疹、瘙痒,用的是猪钻草,而止血的草药就唾手可得了:天鹅绒、钢剪刀、蟛蜞头、艾叶草、芦穄霜,等等,捣烂敷上,立马见效。发生跌打伤,大家都晓得去找扦扦活(接骨木),截下几小段,放在锅里煮开,用热水泡洗患处,假如扦扦活是干的,就用灸的方法熏烫,病情不太重的话,一周左右就可复原。


那时,母亲忙得不亦乐乎,她不单单在家坐堂诊疗,还出诊送药上门为乡亲们免费治疗。老乡们说她做啥像啥,做书记是好书记,做医生是好医生。


除了发挥赤脚医生的作用外,母亲还经常助人为乐。有些孤老家人不在身边,行动不便,只要一叫“秀珍、秀珍”,她就立即前去帮助其上厕所,还烧好了蛋饺、肉包子、米饭送给人家吃,连要抽烟,她都会自掏腰包到镇上买回来后,偷偷送过去,生怕被我祖父母发现会说闲话。而借小钱、送粮票、油票、借家什等等,多借少还或者借而不还者都有,不知发生过多少人次,我们都懒得记,父亲只是叮嘱她:自己家里也很困难,做好事要量力而行,却从来不深责,知道她遗传其父亲的脾性,乐善好施,改也难。


可惜好景不长,母亲一到春季桃花开、秋季芦花开就会旧病复发。那年秋天在上海四哥哥家休养,她突然大喊,“警察来抓我了”,就从二楼栏杆上翻下来跳楼自杀,被在楼下做家务的四嫂子一把接住,一起跌在地上,那时候,我那四舅妈肚子里还怀着六个月的三表弟呐!还算幸运,三人都无大碍。

就这样,母亲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反常,足足折腾了二十多年。其间自戕有之、离家出走有之、暴力怼人有之,最多的是惶恐不安、哭笑无常。父亲叮嘱我们,一定要看住母亲,别出意外,还说,我们要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千方百计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情绪安稳下来。可能我现在有点口头表达能力,就是那时候得到训练的缘故,我原来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


父亲交待过我们多次:“你妈妈原来的工作能力和口才远在我之上,市区领导本来是要重点培养她的,让她跳更重的工作担子,提拔她到更高的领导岗位上去。我们是自由恋爱,我不能抛弃她不顾不管,更不能没有她。所以,我们家人要多给他温暖,只能耐心,不可以讨厌和嫌弃!”


能有我父亲这样的丈夫陪伴终身,真是我母亲前世修来的福。

 

I 再劫

 

到了1991年的秋季,母亲的状态已经基本正常,其间经历了旧宅翻新、儿女婚事、添加孙儿等几个家庭大事,母亲都积极参与,做着父亲和我们兄妹俩的帮手,也算差强人意。


母亲好几次检点自己,说是她害了我们全家,所以要多付出点劳动弥补弥补。我们知道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叫她首先管好自己的生活起居,其他的事情就不要管了,可是她还是手脚不停、张罗忙乎。


有一天,母亲突然喊肚子痛,在床上翻滚,还恶心,吐又吐不出。急送医院,诊断为胆结石,立马住院开刀。开刀很顺利,母亲患的是泥沙性胆结石,刀口缝合正常,医生说,病人状态很好,最多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可是一个星期后,母亲突然全身发黄,连眼珠子都黄了。医生试用了好几种降黄疸的药,都无济于事。我因为听到过另一个科室的主任介绍用“强力宁”试试,就给我妈病区的主任医生建议。他脸色很难看,一脸厌恶,执意不肯开出处方,就这样又拖了三四天。母亲突然脾气一下子暴怒起来,开始破口狂骂,同时拔掉插在身上的所有针管,在厕所里用头撞墙,用手撕扯头发和衣服 ,声嘶力竭、暴跳如雷。我们知道她发过病,但如此阵仗还是第一次见到,当时真是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第二天,经超声波诊断,母亲的肝脏细胞坏死将近一半了,生命非常危急。母亲已经没有力气,躺在床上,开始七窍流血。医院外科连续开出三道病危通知书,还口头声明无能为力了,转院恐怕也来不及了,要考虑办理后事了。


父亲还在恳求医生“再想想办法”,可医生总是摇头。而妹妹边哭边与父亲讨论发丧事宜。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怒气和勇气,大声呵斥妹妹和父亲:停!我妈离死亡还早嘞,不要说丧气的话,不吉利!我又对那个主任医生说,我妈是胆结石开刀住院的,既然开刀很成功,为什么黄疸指数居高不下?说明医疗上还有误区没有查明。我要求我母亲继续住院,你们只要委派一两个医生陪我去上海大医院询诊,一切费用由我承担。主任勉强同意了。


我让两名医生朋友带上我母亲所有的病历,跟我疾奔码头,乘船驶向上海。在船上,我背着他俩偷偷抹泪。想想母亲在她还不到60岁的年龄,可能会与世长辞,内心痛如刀绞。那么纯粹善良又忠心耿耿的一个人,一位好干部,一位赋予我生命且时时牵挂着我的母亲!为什么她的命那样苦啊?


在征询了五家医院的专科主任后,他们给出的结论都是患者基本无救。已经下午四点了,离末班客轮开船只有两个小时,拯救母亲的妙方在哪里呢?


医生朋友问我:就剩下仁济医院没有走访,你看怎么办?我说,去!你们负责联络医院,我打电话给码头,让他们推迟一刻钟开船,说是为了抢救病人!


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仁济医院这个与我同姓的78岁崇明籍老医生。他看了我妈的病历,也说没有希望救治了。但当我追问他,有没有国际或国内作为医学实验对类似病人逆转治愈的病例?他告诉我,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有个25岁的战士,肝组织细胞坏死75%,通过连续三个月不间断地输入鲜血和白蛋白,最后逆袭痊愈。他特别提醒,那是国家科学实验项目,不惜工本的,你一般家庭,费用承担不起。


喜出望外!,真是喜出望外!!! 我向老医生鞠躬,说一声“非常感谢!”拉起两位朋友,火速离开仁济医院,向沪崇客轮最后的航班冲去。


谢天谢地,更应该感谢亚通公司!那艘客轮,为我母亲迟开了五分钟!

 

J 涅槃

 

当晚回到县中心医院,我就告知两位医生朋友:1,每天用白蛋白、丙种球蛋白与新鲜血液、血浆交叉输入病体,以观后效,不管多少费用,也不管多长时间,用到我母亲转危为安、病愈出院为止。2,没有用过的“强力宁”,今晚就进行静脉注射,试试死马当活马医;3,反正是我自己要求继续住院的,接下来的治疗你们只管帮我开方子,治疗的一切后果由我负责,我可以写保证书。


医生朋友说,没有那么严重,我们也会把好关的。


三个月之后,奇迹发生了!在我母亲接受了100多剂新鲜血液和血浆、60来支白蛋白及丙种球蛋白输液以后,身上的黄疸全部退去,白头发转黑,胃口大开,脸色红润,看上去年轻了十来岁。


而真正让人预料不到且惊喜万分的是——


与母亲闲聊时,她久违的谈笑风生重现在脸上。当提及那段艰难的炼狱般的经历,她居然说:你们讲谁?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再三追问,她还是摇头说没有这种事。我们再询问她1966年之前发生的与她关联的事情,她竟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我不相信来世重生之类的说辞,什么转世投胎、凤凰涅槃。可是现在发生在母亲身上,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啊!


母亲真的重生了,涅槃了!是她和父亲的忠诚良善使然?还是她儿女的迫切孝心使然?或许真有神明关爱?

 

K 尾声

 

笔行至此,伸伸懒腰舒口气,十年夙愿行将达成,母亲生平的叙述暂时告一段落,生活还在继续,余下的尚未发生,估计不会有太大的变数。母亲的思想行为已成定势,现年事又高,未来会逗留在老观念中走下去,平淡无奇、从容不迫。在我回顾父母坚守信仰所走过的艰难又多味的人生旅程后,为之动容,产生出理解和赞许的情愫。每一代人都会同当时社会的现实场景、理念思潮、人文风貌及大事件、大变故不期而遇,躲是躲不过的,抹也抹不去,沉浸在其中,无论艰难或是顺昌、惊喜或是悲愤,都是当仁不让、无可替代的。这便是个人遭际一定会包含在时代特征里的历史规律。要是上代人或下代人置喙评说他们,总会有隔膜或误读的产生。不管怎样,中肯之见也罢,一孔之见也罢,做点记录、留些念想,对于家庭亲人是有重要意义的,那是亲情宣泄及重温的需要。而于社会历史呢?或许也有点补遗、启示的功效?出于“求此万一”之愿望,我写下这篇《深白之旅》。“深白”是什么呢?我谓之与生俱来的本善,未经修饰的纯洁,专一守信的忠诚,出自肺腑的感恩。那是深居在内心隐秘处,流淌在血液里的一种秉性—一


我惊奇于母亲灵魂深处的洁癖,让愉快的记忆留下,让痛苦的经历成为空白;她努力屏蔽掉世俗的诱惑,在人欲横流的世界里捍卫着良善的本白;她不屑于精神的萎靡苍白,迎着困难上,让人生注满生机活力,画出一道道昂扬向上、俊逸洒脱的飞白……


这样的“白”,她不是无知,也不是愚蠢,更不是作秀,而是忠诚与坦白,而是悲悯、无私及旷达。矢志不渝,恪守始终;不定自觉,但却自在。


此时,我想起了故乡的芦苇:一生的行止炼历都写在了大地之上,是风姿卓越、奉献多多,还是默默无闻、不显不扬,随由他人评说;而于自己,忍辱负重,不擅攫取,无意富贵,与世无争。她把初心深埋地下,了无声息,不卑不亢,便是那段洁白闪亮的芦根。这段芦根处淤泥而无染,如雪如冰,如钻如玉,脆脆甜甜,清香怡人。


哦,这深深的白啊,你去向哪里,那里就会因你而清清朗朗、熠熠生辉!

让我们用于谦的《石灰吟》作为叙述的结尾吧——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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