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 . 北海公园里的一场划船比赛——巴金与萧乾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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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公园里的一场划船比赛——巴金与萧乾的友情

作者:陆正伟 发表时间:2024-09-10 点击数:16


1993年11月7日,我在东湖电影院举行的“当代著名作家兴建中国现代文学馆捐献著作义拍”会上,从拍品上“初识”萧乾先生,为响应巴老兴建中国的现代文学馆的倡议,萧乾为此捐献了大量的资料作馆藏。巴老得悉后,在给萧乾信中说:“你做了件好事,谢谢你。让我们大家继续努力,把文学馆办好。(见《巴金全集》24卷405页)。”这次义拍活动,萧乾拿出《红毛长谈》《我的医药哲学》《书评面面观》《萧乾文学回忆录》《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萧乾书信集》等作品,他是献出拍品最多的作家之一。义拍中,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书评面面观》拍到四百元便上不去了,和我同去的巴老女婿祝鸿生看了惋惜地说:“他们不识货,早知这个价,我把它买下了。”


翌年4月14日,“巴金与二十世纪研讨会”在北京国际饭店隆重开幕。那天,我喜得印有萧乾题写的“巴金的伟大,在于敢否定自己。”纪念册,还见到了以前只听说被冰心称之“小饼干”的萧乾先生,此时,他与巴老胞弟李济生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靠过道座位上相谈甚欢。他不时地向李济生询问巴老的近况。脸上不时露出“好兵帅克”式的微笑。我从他那张菩萨笑脸看,就能知他是个心情开朗,乐观豁达之人。此番情景,使我想起巴金研究专家陈丹晨笔下的萧乾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打入另册,同样也坐在会场的最边上,但彼时与此时的心情有着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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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萧乾为“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题词


那年,善于直言的萧乾被划入“另类”。当天,《人民日报》点了他的名。一夜之间,友人见之唯恐避不及,使得萧乾情绪十分低落。1957年7月10日清晨,萧乾突然接到要他当日下午去中南海紫光阁参加文艺界人士座谈会的通知。他向中国作协请假,没被批准。于是,他心怀忐忑,知趣地在会场后排溜边的位子与同被划为“右派分子”坐在一起。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低头坐着。这时,突然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喊他,萧乾抬头一看是巴金。此时,只见巴金不顾别人侧目相望,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这可把萧乾惹急了,几次压低嗓音说:“你不该坐这儿,这不是你坐的地方。”巴金毫不理会。只顾竹筒倒豆子般地给他鼓气:“你不要抬不起头,要冷静。你是劳苦出身,不要失去信心……”直到周总理呼其名要他到前排就座。他才起身。临走,他握住萧乾的手叮咛说:“要虚心,要冷静。”萧乾觉得一股暖流在身体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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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老与萧乾在北京开会时晤谈


二十多年过去了,正本清源。我在1979年2月12日巴老给萧乾的信中读到:“你(萧乾)、黄源、黄裳几位的错案得到纠正,这是我十分高兴的事情,连我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这才是伸张正义!(见文洁若《俩老头儿》135页)”



1995年4月9日,萧乾和夫人文洁若从北京来上海出席全国新编笔记丛书会议。夫妇俩由上海女作家竹林陪同来到华东医院北楼病区701,他拄着拐杖走进病房,陈护士与他迎面相遇,她轻声对萧乾夫妇说:“真不巧巴老睡着了。”萧乾听了,忙压低嗓音摇着手说:“让他睡,让他睡……我等一会。”陈护士见萧乾远道而来,有些过意不去,说:“要不,我去叫醒他……”萧乾听后急了,忙说:“别,别!他在做梦,让他做个好梦……”这时,文洁若提醒说:“下午三点有记者采访。”“不管他!天大的事情我也要等着,我等他梦醒了再进去。”说着,在文洁若的搀扶下,静静地坐在外间的沙发上。


不多一会,陈护士出来告诉巴老醒了。此时,萧乾甩开手杖疾步走到床前。巴老躺在病床上正脸朝着门外张望。他没想到萧乾这时会出现在面前,急急地想从被窝里伸出手,见此,萧乾赶紧伏下身子,握住巴老的手说:“也许我会走在你前面。我对冰心也这么说,你们的器官、内脏没毛病。我少了个肾……”他还想往下说,见巴老嘴里嗫嚅着说“保,保……”萧乾没听明白,只是忍不住点头说:“是的……是……好,我知道……”但心里一清二楚的巴老口中还在说:“保……重”站在床边的陈老师解释道:“巴老要你保重。”萧乾听后,忙说“放心,我会保重的,你也保重,我们都保重!”他握着巴老的手,接着说道:“我把《尤利西斯》译完之后,又写了一批纪念二战的文章,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出版社赶着出书,我把这些文章加上过去写的《人生采访》中有关欧战部分,编成一个集子,马上就要出版了。”


巴老听着萧乾的叙说,同时,也拨动着心弦,他似乎想坐直身子与萧乾好好地聊一聊:“南德、南德……”“南德的暮秋?”文洁若轻轻地插了一句。萧乾听后俯身向巴老说:“对,对,《南德的暮秋》,多年前还是你亲手编的呢。”巴老欲言又止……


那天,等我得到信息赶到病房,萧乾夫妇刚走,献给巴老的一束鲜花还摆放在茶几上,我看到送巴老的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其中有萧乾、文洁若合译有“天书”之称的《尤利西斯》。巴老起床后坐在藤椅里见我便笑道:“你晚了一步。”接着,他有意将话题转向萧乾。有了巴老的“补缺”,使我原已中断了的“信息链”重又续上了。我顺着四十年代中期巴金为萧乾编《南德的暮秋》又说到萧乾的成名作《梦之谷》。那时,萧乾在国外,他在华文报上发表了许多文章,有的散失了。巴金见后,从《大公报》上剪下后收集到一起,还亲为《南德的暮秋》编目。萧乾的这两部作品被时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的巴金列入《文学丛刊》和现代长篇小说丛书的计划,在他督促下,才得以问世。巴老听后却笑着说:“都是朋友,那时大家都知道谁在写些啥,所以编起来也方便。”


此后,我有针对性地找些有关萧乾的文章和报道给巴老读,有萧乾把翻译《尤利西斯》的全部稿酬和整部译稿分别捐赠给中央文史馆、上海文史馆联合办的《世纪》杂志社和中国现代文学馆。也有萧乾在《小说界》《新民晚报》上发表的文章。从中也读了萧乾早年欲翻译捷克作家哈谢克的作品《好兵帅克》,但寻觅不到原版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巴金出访东欧,用有限的外币零用钱为萧乾买回了外文版《好兵帅克》。巴老听后,对此事只字不提,只答非所问地说萧乾是1910年的,他比萧乾大六岁。



1997年8月26日,我在汪庄2号楼门厅给巴老读一位作家的文章,其中说到巴金早年和萧乾在北平的北海公园进行划船比赛,以此来比喻萧乾在文学创作上奋力追赶巴金。巴老听后说:“北海划船比赛的事是有的。”他又得意地说,萧乾想凭自己身体优势,感到十拿九稳赢我,结果是平局。


巴老晚年提倡“讲真话”。萧乾积极响应。他把这“三字”作标杆,因此,他努力做到“尽量讲真话,绝不说假话。”我见过萧乾赠巴老的一幅墨迹,上书“敬贺巴金九十华诞。‘真话万岁’。萧乾。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他是托熟悉的记者转交的,并带话说,他最怕写毛笔字,人们总认为毛笔字更能体现敬重之意。所以,献丑了。巴老听后莞尔一笑。


萧乾如有新书出版,一拿到样本,首先想到的是给巴老,他忙着在新书扉页上或写信;或寄语,然后托人送往上海,与巴老分享心中的这份快乐。


1998年元月6日,萧乾委托中国作协的殿熙带来了四本不同出版社的新书,我见书上的留言也各不相同,在《萧乾散文集》上写的是“这些书翻来翻去的出,真惭愧。谢谢你送的洋洋十卷本译文集。谢谢!炳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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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在为新书签名


其中,《雨夕》是他的代表作。这部小说寄托了萧乾对乡土悲情深切的人道关怀。于是,我便把写在扉页上的短笺读给巴老听:


芾甘:


我这十几篇三十年代小说又印了(明年还将出十卷集)。我越老(下月八十八了)越感到三十年代遇到你,并同你的友情是我一生的大幸。


炳乾。


1997年12月12日。


巴老听我读完《雨夕》后,他面对萧乾给他的信,心里总念叨着要“还债”。春节一过便“开工”了。与刚完成的《怀念曹禺》一文不同的是把口述改成用手写。那一阵,我走进病房,就能看到小林扶着巴老的手在纸上缓缓移动。写写停停,停停写写,百把多字的“长信”,他写了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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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老花了一个多月给萧乾的一封信


“完工”那天,朱医生给巴老推拿后,他对小林说:“我要写信。”小林随即取出三张写满了字的纸,然后巴老握笔开始写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你最近写了四十几篇文章。”在边上扶巴老手的小林听后问:“你怎么知道是四十几篇?”巴老答道:“信上说的。”


小林拿出萧乾的信读了一遍,没见这个数,只有“想写一篇忏悔文章。”小林对巴老说:“会不会谁把‘忏’字给你念成四十四篇了。”巴老说:“不会,我知道,我可以负责!”我听着父女俩的对话,看似巴老有些“固执”,但他内心是在鼓励萧乾多写,希望能超越自己。他信中写道:


乾:信收到,谢谢了,一连读到好几封信,我想你,我担心你的身体,又恼恨自己没有力气给你回信,我不能自己料理生活,又不能自己读书看报;一切都要靠别人,想起来实在心烦。你的信又好像来得正是时候,就像你站在我的面前,指着我说:“我做得到的你也应该做得到,我写了四十几篇文章,你呢?”说真话,我赶不上你了。我抽屉里有一堆你的信,我欠你的账太多了,但是我写字太困难了,


请你原谅我。


问候文洁若。


芾甘


三月廿八日


三个月后,萧乾给巴老的回信中写道:“芾甘:自从收到你那封四页长信 ,我反复诵读,仿佛又回到五十年代,甚至三十年代。你还记得我们两人在北海比赛划船吗?那时我满以为胜你一筹,谁知咱们划了个平手……浙江文艺要出我的十卷文集,并要在明年一月廿七日我生日那天,他们来北京开个什么会,可惭愧呀,我连你的一半也不到(见文洁若著《俩老头儿》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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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9月30日,萧乾给巴老的信


同年10月23日,巴老从杭州回到华东医院。当晚,小林在病房给巴老读萧乾这封信。听完,巴老问小林:“萧乾生日什么时候?”小林说,1月27日。他让小林记住这日子。小林事多,怕忘。让我帮着也记住。


萧乾生日前夕,巴老闻悉《萧乾文集》出版了,他即提笔祝贺:


听说你出了10卷文集,很欣慰。要是你年轻时像你70岁以后那样勤奋,写得远不止这些,你是有才华的。我们都老了,我现在唯一关心的是中国现代文学馆。我多么盼望新馆开馆的那一天,你能陪我一道去剪彩。新的世纪就在眼前,让我们共同迎接它。


萧乾生日当晚,我与巴老坐在病房的电视剧前等候在北京医院萧乾喜度九十华诞的场景。播报时,我看到摄影师的镜头在巴老送的花篮红缎带上停留了数秒并给了个“特写镜头”。我定眼看,上书:“炳乾生日快乐,巴金贺”。


在前一天,萧乾见到花篮后即提笔给巴老写信。说道:


老巴:


谢谢你托殿熙送的花篮。我感到异常地温暖。


我们的友谊将近七十载了。我一生如没有你的关怀指引,路走得还要瞎。你是我真正的益友、畏友和诤友,我至死也不会淡忘。真想不到我这毛孩子也成了九旬老人了。我追随你之后,朝着百岁进军。


老弟炳乾。


99.1.26。


此信是萧乾生前给巴老的最后的一信。为证实,我查阅了2005年10月文洁若赠我的《俩老头儿》中,萧乾致巴金61封信,结果不知何种原因独缺这封信没被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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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月26日,萧乾给巴老的最后一封信


2月8日。仅过了十来天,巴老突发重病,被转到东楼重症监护室。2月11日傍晚,我同小林,小棠,国煣、徐钤等在监护室外焦急等候巴老手术的结果。这时,寂静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巴老外孙女端端走到面前告诉说:“李辉刚从北京医院打来电话,说萧乾去世了。”听后,大家久久无语。我想,萧乾生前与巴老相约携手跨入新世纪和看到十卷本《萧乾文集》出版。两个愿望刚实现,他就上路远游了。


在以后几年里,没有人把这位未带地图的旅人远行的消息告诉巴老。因此,那张“好兵帅克”式的笑脸,始终留存在巴老的心中。


今年适逢巴老诞辰120周年,谨以此小文纪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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