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 . 老别墅的岁月尘烟

关于作者 分享 返回

老别墅的岁月尘烟

作者:周建新 发表时间:2024-09-09 点击数:84

老别墅挟裹岁月尘烟,向人们絮絮叨叨讲述昔日的故事。五角场地区是民国时期的“新市区”,曾经建有不少老别墅,位于民府路上的“三十六宅”,政旦东路上的董大酉私宅,政通路赵无极家的老宅(现为五角场街道办公房)以及复旦大学宿舍区、原空军政治学院家属区的老别墅群等等,有的已经在城市改造中被拆除,有的至今完好保存下来。我今天要说的是我曾经居住过多年的空军政治学院老别墅,这批老建筑今天大多数依然还在使用。

 

“一号院”的历史

 

微信图片_20240815135111.jpg


这些老建筑群位于黄兴路翔殷路口,它们大小不同、错落有致,外表已十分老旧,看起来像一群穿着粗布素衣的垂暮老人,与周边新建的高楼大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院子被称之为“一号院”,生活在其中常常有一种类似于乡村生活的体验感,因此我喜欢把它比喻成“都市里的村庄”。

 

多年以前,“一号院”的正门设在翔殷路上,如今在此地建起了合生汇大厦。黄兴路上有另一道门,一条长长的水泥甬道贯穿整个院落。当年这两座大门都有持枪的士兵站岗,无关人员难以入内,院子里除了早晚,大部分时段处于静谧状态。从翔殷路大门进入其中,两旁有粗壮高大的龙柏和修剪整齐的树墙,极像两列迎接检阅的威武士兵。这些老别墅就隐藏在一片高大的香樟与梧桐树的浓荫下,每幢小楼分为两个单元,均为上下两层的砖木结构,外墙是层次分明的水泥拉丝墙面,屋面为红瓦坡顶,配上厚实的木门、木窗,显得敦实。房屋内部空间不算宽敞,门窗的檐口也十分低矮,却玲珑精致。这些房屋东侧曾经有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浜,据说居民可以在河里钓鱼、钓小龙虾。等我看到的时候,小河早已被填平了。

 

据资料记载,这些建筑曾被称为“振兴住宅”,建于上世纪日伪时期的1939至1940年,共有150余幢,分4种房型,分布在原空军政治学院(现为国防大学政治学院杨浦校区)和复旦大学宿舍区。由日本设计师山本拙郎设计、恒产公司(株式会社)施工建设,同期建造的还有黄兴路翔殷路口的“恒产大厦”(原空军政治学院办公楼,见本人拙作《一幢已湮灭的“老大楼”》)。显然,这批建筑带有殖民主义色彩,在建筑设计方面,虽然受到日本传统建筑的影响,但已明显具有现代主义风格,根据日本人居住生活方式特点,在上海传统里弄房屋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造。

 

草木无情,岁月有痕。这些别墅与“恒产大厦”建成后,先后驻扎过侵华日军工兵、国民党“京沪杭警备总部炮兵指挥所”,解放后曾驻扎解放军炮兵部队和空军文化补习学校。自六十年代初空军政治学院入驻以来,又经历了停办、撤销、恢复、转隶等曲折过程,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些房屋长期处于失修状态。1978年,空军政治学院复校后,从江苏常熟请来一个施工队,对这些破旧的房屋进行了全面整修,给外立面粉刷、拉丝,将一楼木地板替换成水泥地坪,还在道路两边及房屋周边补栽了许多树木。从此,房前屋后绿树成荫,拥有香樟、水杉、桃树、枇杷、石榴、柑橘等树木。光阴似箭,几十年过去,植物繁茂生长,树冠高高地盖过房顶,若从高空俯视整个“一号院”,极像一片镶嵌在都市里的小森林。真可谓“春天有花,夏天有阴,秋天有果,冬天有青”。绿化好,空气香,良好的自然环境吸引了各种各样的鸟儿,树上常有黄鹂、白头翁、斑鸠、翠鸟等鸟儿栖息,人与自然高度融合在一起。

 

“客栈”光阴


微信图片_20240815135059.jpg


九十年代初,其中4幢小楼被用作军校内部招待所,招待南来北往的军人,也安排新调入的干部在这里临时过渡。1993年初我留校工作后,被安排在其中一幢小楼内,那时部队住房紧张,许多已婚军官还都是几户合住一套。

 

靠近十字路口的那幢“52号楼”,楼下是招待所的办公室,我就住在二楼一个朝北的小房间,一架狭小逼仄木楼梯,迂回曲折地通往二楼。二层有4间房,我住的房间仅六个平方,房顶中间一台吊扇、一盏日光灯,下面一张宽大的棕床,床前摆放一张写字桌,桌上一门黑色拨号电话。记得这张桌子侧面印着一个繁体“营”字,据说还是国民党军队遗留下来的营具。门边立一个木制衣帽架,内侧有一个大壁柜,这些是室内的所有家当。窗外有几棵巨型香樟,四季遮天蔽日,门窗一关,小屋倒也十分温馨。窗外是一个道路交汇口,常响起“滴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每当士兵列队走过,还会边走边喊队列口号,或唱队列歌曲。但是,这种“吵闹”只是暂时的,大多数时候,“一号院”是宁静的,身居其中,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和一浪一浪的嘈杂声。在这里生活,常常根据军号声作息,只是每日清晨,往往先被室外的小鸟啼鸣声唤醒,随后才响起悠扬而冗长的起床号:“哒、哒、滴答——滴、滴、答、答”,此起彼伏地回荡在整个院子上空,新的一天开启了。

 

这幢小楼常有新鲜的事情发生。一楼是招待所的登记处,入住,退房,每天都有客人进进出出,带来各种新鲜的信息。接送客人的司机大多是年轻士兵,他们喜欢与女服务生打趣、说笑,楼里欢声笑语不断,这样的日子也不觉得烦闷。我这一“临时”,居然住了两年半,直到结婚分到了黄兴路对面的“鸳鸯楼”,才搬离那个院子。

 

小家庭的“田园诗”


微信图片_20240815135106.jpg


光阴如梭。三四年后,我分配到了更大的住房,又搬回到这片神秘的“村庄”。军队随军官职务晋升,调整相应的住房,这次组织给我安排的房子,就在原住过的小楼斜对面。那时住房条件有了明显改善,一幢别墅安排两户。这套房屋早先是几户合住,有一位战友当年是新闻干事,他告诉我刚结婚时就住在其中的一间。后来整套分配给了院办主任一家,分配给我之前,住的是一位哲学教授,他后来做过系主任。我家的房子靠近小区主干道,楼前有一小片空地。房内楼下是一间客厅,附带一套“袖珍”的厨房和卫生间,楼上南北各有一个房间。房屋虽小,可谓“五脏俱全”。当然,在大都市能够住上这样的小楼,是十分惬意的,宛如居住在都市中的一个乡村里。记得参观江阴华西村时,老书记吴仁宝介绍村民的新房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把他这句话用在这里,还补充一句:“前庭后院,养花种菜;车铃一按,出门方便。”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大家对住房的室内条件逐步有了要求,分到房子后一般都会根据自己想法装修一下。我也一样,搬家之前,我请工人将这幢老房子进行简单修缮。施工中我发现房屋的建材参差不齐,红砖青砖夹杂其中,联想到当年日军建造这些别墅与修建江湾机场的施工时间,都是在1939年至1940年间,我猜想这些砖瓦木料,是当年修机场时强拆的民房材料。当年为修建江湾机场,拆除了殷行镇及三十多个自然村落,导致数千人无家可归,这也是侵华日军所犯下的罪行之一。由于房屋一楼比较潮湿,原有木地板已开始腐朽,下部墙体也已严重腐蚀。我请工人对这些进行一一加固,并做了防潮处理,以确保房屋的性能。

 

在小楼前我找来一堆碎大理石片,铺成一个七八平方大小的露天小广场。还在空地上种上一些花草。小广场旁边有一棵长势旺盛的枇杷树,宽大、厚实的树叶,常年墨绿。初夏时节,枇杷成熟,绿叶间透出黄灿灿的果实,看着都会让人垂涎欲滴。那段时间也是院内白头翁和麻雀们最开心的时候,它们在树枝间跳跃、欢唱,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冬天,我们喜欢将落叶堆起来焚烧,烟雾绕着房舍,仿佛是乡间农家的炊烟,长久不散,烟雾中还夹杂着草木特有的清香。

 

枇杷树下的这块小广场,是我们和女儿开展亲子活动的地方。那时女儿正是“欢乐蹦蹦跳”的年龄,她很喜欢在这里看童书、踢毽子、做游戏。我在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教女儿认字、写字。还在树枝上挂一块塑料飞镖盘,我们一起练习投掷。有一年春天,单位组织去郊区桃园踏青,我看到有人在卖小仓鼠,便连同笼子一起买了回来。小仓鼠的模样极像灰色的小兔子,竖着两只长长的耳朵,煞是可爱。我们就把它放在枇杷树下,指导女儿给它喂青草、菜叶。看着小动物吃东西极为专注,认真耐心,常常等吃完一片,才会换吃另一片,女儿也在不知不觉中领悟到许多学习做事的道理。

 

生命如歌,岁月如诗。我从陈旧的相册里,找到一张旧照片,照片右下角显示拍摄的时间为2000年3月26日。这是一个星期天,拍摄地点正是我家曾经居住的那幢小楼前,照片中有我母亲、女儿和我。母亲身穿深蓝色提花针织毛衣,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精神饱满,此刻母亲左手端着装有染发膏的盆子,右手执一把小梳子,正全神贯注地为我染头发。照片背景是茂密的冬青篱笆墙,旁边灰色的墙壁就是小别墅的一角。当时女儿不足四周岁,已在幼儿园入学。正午的阳光灿烂地泻落下来,晒得我们身上暖暖的。照片上女儿手里拿着一束黄灿灿的油菜花,准是刚从旁边菜园子里摘得的,新鲜的花朵还在散发着早春的芬芳。

 

那年我母亲才五十多岁,谁也无法预料三年后会患上不治之症。如今母亲走了近二十年,小女孩已长大成人,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变老。生命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人生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所构成。一段反映祖孙三代往日的温馨时光,被定格在这张照片上。照片以外,还有一位拍摄的人,那是我年轻的妻子。从我女儿娇嗔的神态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妈妈正举着相机,笑意盈盈地喊着“一、二、三”。这个瞬间,实际上是由我们4个人,组成了一个温馨的小世界。

 

“村子”里的芳邻们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一号院”居民,大多是现役军官或转业地方的干部家属。院子不大,左邻右舍“鸡犬之声相闻”,相互之间都不陌生。休息天常会聚在一起,聊聊家长里短,互相观赏菜园和花卉。靠近南侧一块住着几位离休的老将军,他们生活简朴,习惯深居简出,但每天会看到一位老人推着轮椅中的老伴,默默地沿着小道散步。我家隔壁起初住着一户本院教授,女的在地方单位当领导,整天早出晚归,后来他们分到了新房搬走了,调整来一户转业干部。那位转业干部相对比较悠闲,我们时常会站在门外聊几句。他转业在园林部门,有一阵子弄来一些罕见的花草,花儿开得特别艳丽,颇让邻居们羡慕。

 

有一位战友的妈妈也从老家来带孩子,与我母亲相谈颇为投机,经常带了孩子在一处玩耍,还相约到对方老家去做客;有一户邻居,丈夫已转业地方,女主人退休在家,她心地善良,为人真诚、热情,对我母亲十分关心,母亲生病后常来问候,还送来礼物;隔一条过道住着一位中年教授,个子不高,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他学问好,经常受上级表彰。夫人是一名中学教师,常年高跟鞋、长裙子,插耳机、走猫步,经常去咖啡馆看书、备课;附近还有一户浙江老乡,他家从老家带来蔬菜品种,种在门外的空地上,满洼碧绿。记得有一回,老乡大哥冒雨抱一大捆“鲜菜”送到我家,额头上、菜叶上正淌着水滴,这一幕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

 

人生是由一道道生活痕迹构成,时光难以磨灭曾经的记忆。我在那幢小楼住了六七年,告别那里已近二十年,附近的邻居一拨一拨换了,但也有的邻居至今从未离开,成为“一号院”的老居民。如今,往事如烟,但森林一般的绿色院子,田园般的诗意生活,总是让我难以忘怀。尤其是那些清脆的鸟鸣声、一阵阵嘹亮的军号声,时常回荡在我的耳畔。

  关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