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 . 中国医生在摩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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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医生在摩洛哥

作者:刘红炜 发表时间:2015-05-28 点击数:13971

“有困难找法蒂玛”


法蒂玛是中国医疗队员名副其实的好朋友。法蒂玛的家在一个叫塞达特的中等城市,这个城市是中国医疗队在摩洛哥的发源地,四十四年前,第一支中国援摩医疗队就是根据两国协议在这个城市开展援外医疗工作的,以后逐步扩大,直到发展成今天一百二十名医疗队员分布在摩洛哥全国十二个地区的规模。


法蒂玛是何时并且如何成为中国医疗队员的好朋友的我已经无从查考了,反正从很早以前,她就和中国医疗队员有着亲密无间的关系,而且这层关系是由医疗队员们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也就是说,法蒂玛是一批又一批塞达特医疗队员相互传承的好朋友。


塞达特医疗队每到新旧轮换的时候,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必将法蒂玛像交班一样由医疗队的老队员向下一届医疗队的新队员交接。就这么一批又一批的医疗队员,简直像个铁打的营盘,连法蒂玛本人也说不清她究竟认识多少中国医生了。可是在塞达特工作过的中国医生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法蒂玛的,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好像法蒂玛就是他们的依靠,这种依靠不光是物质上的,还包括精神上的:有困难找法蒂玛 —— ,是啊,法蒂玛为中国医疗队提供过多少帮助,谁也说不清了,但是他们全都能从法蒂玛无私的帮助中感受到亲人般的体贴和关怀,从法蒂玛那里找到家一般的温馨。


塞达特市中心

塞达特市中心


初见法蒂玛是在我到达摩洛哥后的四个多月,塞达特队的张威浩队长邀请我到塞达特和大家一起过2008年元旦。我想在拉巴特队部我们四个人原本就冷冷清清的,去和塞达特的队员们共度新年是不错的一个选择,再说拉巴特距离塞达特才160公里路程,于是决定前往。


到塞达特后张威浩队长好像无意间向我提起了法蒂玛。当时我对张威浩说,我们两男两女四个人,为我们找一家旅馆住下,两个标准间即可。张威浩对我说,这事托给一个叫法蒂玛的朋友了,让她为我们找了一家旅馆,不过这位法蒂玛提出,让我们一行四人住在她的家里,洗澡和睡觉都极其方便的。我说这多不好呀!再说是摩洛哥人的家,冒然住到人家家里,不合适的。张威浩不以为然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搭界的,这位朋友不一样,她是我们的好朋友!”我心想:你张威浩本事倒是挺大的啊,才来摩洛哥两个多月(他们队是2007年10月抵达塞达特的),就已经有这么铁的朋友啦?


塞达特的队员们见到总队部人员来和大家过新年都很兴奋,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亲人一样,纷纷上前互致问候,嘘寒问暖的。厨房里也已经开始为晚上的聚餐煎炒烹炸,诱人的香味不断窜进我的鼻子……,离晚饭时间还早,张威浩建议先把我们的住宿安顿好,回来吃饭也不迟。我说这个主意好,于是驱车前往法蒂玛的家。法蒂玛的家住在塞达特的近郊,这是一幢三层高的楼房,楼前横着一个不高的台阶,拾阶而上,既到了主人家的客厅。法蒂玛正满面春风地在门口迎接我们:“Amies , Soyes les bienvenus!(欢迎你,朋友)”她光着脚,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吉拉巴,人有些发福,四十五岁左右的模样。一进客厅,我就在一边的小屋子里看见一位忽闪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美丽小姑娘,她坐在沙发上,面前正摆放着一大盘Couscous(摩洛哥人用米粉荤蔬菜做成的主食),小姑娘正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舀着,吃得正香呢!法蒂玛这时立刻张罗着要去厨房取勺子,要让我们也尝尝她做的cuoscuos ,我们马上阻止她,婉言谢绝了。我们被引到二楼,二楼也有一间宽大的客厅,客厅内是阿拉伯风格的长条沙发,沙发前是一只只雕花的棕色茶几。我们在客厅内坐下,环顾四周,发现这幢楼的房间确实很多,每一层都有四通八达的屋子,屋子四壁装潢讲究,阿拉伯风格的壁毯悬挂在屋子的四周,桌子和木架上置放着各类银器和瓷器。从张威浩处得知,法蒂玛的丈夫拉罕带着两个儿子做地产生意,且生意做得相当红火。难怪,一看上去这个家庭在摩洛哥就绝对属于殷实富足的那一类。


法蒂玛冲摩茶招待我们,不一会儿,法蒂玛的小女儿静悄悄地从楼底下走了上来,她接到了母亲的指令,上楼来和所有人打招呼。法蒂玛有两儿两女,这个小姑娘是她家最小的女儿,小女儿好像很得宠,也就三岁左右的样子,娇滴滴嗲溜溜的,一双眼睛像一潭深水,油黑透亮,十分可爱!让我为之惋惜的是,小姑娘的面颊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否则就勘称完美了。小姑娘已经悄然走到了我的面前,像个小猫咪似的伸出她的小手,亲热地将你的脸捧住,然后凑上她的小嘴,在你脸上轻轻地一吻,然后挪动一下位置,用同样的方式去吻下一个客人。就这样,所有来客的脸上都留下这位阿拉伯小姑娘热情好客的吻。张威浩告诉我,法蒂玛的两个女儿都是在中国医疗队出生的,而且是由中国医生亲手接生的。难怪法蒂玛一家与中国医疗队有着如此深的情缘呀!


接下来法蒂玛开始向我作动员了,指着楼上介绍说,这里有许多的房间,睡觉和卫生洗漱设备一应俱全,我们完全不必介意,可以像在自己家一样在这里住下。她的态度很诚恳,几乎是竭力挽留我们。但是思虑再三,我还是不愿意给法蒂玛添麻烦,坚持要住旅馆。见我态度如此坚决,最后法蒂玛只好将我们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小旅馆住下,记得她是亲自带我们到旅馆,跑前跑后将我们安排停当后才离去的。就是这第一次,法蒂玛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与中国医疗队员之间没有任何距离,的确是中国医疗队的好朋友。张威浩很坦诚的说:只要我们医疗队在当地遇到困难,集体的也好,私人的也好,首先想到的求助对象就是法蒂玛,而法蒂玛会为解决医疗队的困难去四处奔走,全力以赴。即使在平时,也时常能在医疗队驻地见到法蒂玛的身影,她总是对大家的生活嘘寒问暖,水果熟了,她会提上一篮水果上门,让中国医疗队员尝尝鲜;每逢节假日,她总忘不了做上几样拿手的摩洛哥点心,嘱咐儿子特意开车送上门来。她的吃苦耐劳,勤劳善良,和蔼可亲,深深感染着医疗队的每一位队员。大家还记得,前不久医疗队来了四位家属探亲,在饱览了摩洛哥的大好河山风景名胜后,她们即将踏上返程的归途,就在出发的前一个夜晚,队员宿舍的房门被敲开了。起先队员们还有些诧异,开门后才发现,是法蒂玛笑盈盈地站在了黑暗中,她手里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全是阿拉伯式的尖头皮拖鞋,有红的,有黄的,还有蓝的,她取出一双递于中国医疗队员的手中,说:“你们的亲人万里迢迢来到摩洛哥,现在要走了,我送一点小礼品,不成敬意,请收下吧。”队员们无不被她的诚意所打动!只见她的身影在黑夜中挨家挨户地将礼品送到每一位家属的手中……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历届塞达特医疗队都会将法蒂玛作为交接班的重要内容,一届一届如此地传承下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年过去,眼看2009年的元旦又近在眼前了。塞达特队的张威浩队长再次发出邀请,说既然去年的元旦是在塞达特过的,今年干脆还是到塞达特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饭吧!于是,我们总队部四个人又倾巢而出,再次来到塞达特。这天是2008年的最后一天,一到塞达特,就听队员们说,中午法蒂玛要请我们全体队员吃饭,共贺新年。原本大家想请法蒂玛一家到医疗队来过元旦的,没想到这次又让她抢先一步,她盛情邀请大家:“还是到我们家过一个具有阿拉伯风格的元旦吧!”几乎不容推辞。于是队员们忙着梳妆打扮,女队员穿得花枝招展,男队员整得像绅士,很有些过节的气氛。


这天天空飘着小雨,我们一行十五人浩浩荡荡高高兴兴地来到法蒂玛家。法蒂玛的丈夫拉罕先生和两个儿子已经恭立在家门口迎侯大家,他们一会儿用阿拉伯语,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又用从中国医疗队员处学到的中文,不断地说着“欢迎、欢迎”。


踏进屋子,我一眼看见了法蒂玛的小女儿,时隔一年,她长高了,除了原先的娇小,还添了几分女孩子的羞涩。我喜不自禁地将她抱起来,她也落落大方并且友好地将自己的笑脸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想,这个由中国医生接生的小女孩,一定会从她的爸爸妈妈处知道:是中国医生亲手将她接到这个世界的,她会铭记中摩两国之间这份深厚情谊的。


客厅中央的两张圆桌上摆满了用大瓷盘盛装的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男主人拉罕告诉我们,得知医疗队要来,他和妻子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张罗了,还动员老大老二两个儿子一起当帮手。桌上的十几样点心和三四种果酱全出自法蒂玛和两个儿子之手,这满桌的点心制作整整花了他们五天的时间。拉罕在一旁不停地张罗大家动手吃点心,大家好像已经和这家人家十分熟悉了,根本没有拘谨,纷纷下手品尝美味的点心来。餐前点心结束后,正餐开始了,法蒂玛端上了一只烤全羊,这可是正宗的摩洛哥烤全羊啊!只见硕大的银盘内,摆放着油光铮亮的一只山羊,烤得焦黄焦黄的,散发着阵阵香味。我撕下一块放进嘴里,果然外脆里嫩,美味可口!大家也开始用孜然沾羊肉,吃得非常尽兴,赞不绝口。席间,法蒂玛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她说:“塞达特是摩洛哥落后地区,缺医少药,甚至很多摩洛哥医生都嫌这儿条件艰苦,想方设法地想调往大城市,而你们中国医生却不远万里,带着你们的热忱,带着你们的精湛医术来到这儿救死扶伤。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摩洛哥的兄弟姐妹在你们的精心医治下获得新生。正因为这样,我愿意和你们成为真挚的朋友。我家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希望你们把我家当成自己的家,希望你们把我法蒂玛当做大姐,有空常来我家坐坐、聊聊。” 一番话,温暖了在座每一位的肺腑! 


餐后,拉罕为我们演示了摩洛哥茶道。他手提一只光可鉴人的大银壶,里面放少许茶叶,稍加开水后,晃一晃,把第一道洗过的茶叶水倒去,再加水煮沸,放上糖,一壶香喷喷的摩茶算冲好了。他将水壶提得高高的,展示出一个美妙的身段,然后倾斜壶身,茶水便通过壶嘴流入摆放在我们面前的茶杯内,整个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我们开始品尝这热气腾腾的香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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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和法蒂玛的小女儿(左图),法蒂玛和穿着吉拉巴的中国医生合影(右图)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随和,变得越来越热烈。法蒂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里间取出几本影集给大家翻看,影集里全是历年来中国医生和她一家的合影。她指着一位中国医生抱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说:“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大女儿。你们看,她现在是一个大姑娘啦。”不一会儿,法蒂玛又从自己房间拿出几件颜色鲜艳镶金嵌银的吉拉巴,几位女队员一时兴起,当众将吉拉巴穿在身上,左转右看,情不自禁!这时拉罕开启了墙脚的组合音响,欢快的阿拉伯音乐充斥在整个房间,穿着吉拉巴的女队员,干脆忘情地随着阿拉伯音乐的节拍,跟着法蒂玛的两个小女儿翩翩起舞,跳起了当地的民族舞蹈。大家有节拍地鼓着掌,那欢乐的气氛,使队员们暂时忘却了远方的亲人,挥去了远离家乡的惆怅……


后来我作了一个假设:如果在塞达特工作过的医疗队员共同邀请法蒂玛到中国上海去会是怎样的情景?历届的队员聚集在一起,我们的队员自己彼此间未必相识,而当法蒂玛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所有的队员一定会异口同声地喊出:法蒂玛!此时的法蒂玛也一定会熟悉展现在她面前的每一张面孔。这是何等的有趣而又令人激动的场面!


布阿法的妇产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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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阿法是菲吉格省的省会城市,而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极小的边陲小镇,距离首都拉巴特约900多公里。小镇地处摩洛哥东部地区,与阿尔及利亚接壤,比邻世界著名的撒哈拉大沙漠。由于横亘南北的阿特拉斯山脉的阻隔,大西洋温暖湿润的空气无法光临此地,于是常年被干燥炙热的戈壁沙漠气候所围绕。


在我们十二支医疗队里,布阿法的环境恶劣是出了名的。有一位队员曾这样描绘:刚才窗外还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突然间就会天色阴暗,狂风四起。天地间一片昏黄,能见度不足20米,近在咫尺的房屋一下变得遥不可及。关着门窗,能听见门外有如千军万马在奔腾,风沙怒吼着,门窗被吹得咯咯作响,好似要被掀翻在半空中!仅仅几分钟,室内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黄沙,空气中也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土味,一张嘴,沙尘犹如长了眼睛,立时钻进你的嘴里,在舌面上牙床间安顿下来 —— 这就是经常光临布阿法的沙尘暴。


我听到的故事太多了,每次新队员带着新奇来到拉巴特时还兴致盎然的,待汽车向东部行驶,驶入茫茫荒漠时,全车人哑然,似乎不敢相信,两年中就将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此时,女同胞哭鼻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每批派往布阿法的医疗队员中均有女性,而女队员多半是妇产科医生。说起妇产科,在摩洛哥有其独特的特征,特别是在边远穷僻的乡村,一是缺医少药,医疗资源严重不足;二是受宗教观念支配,摩洛哥人没有生育上的节制,尤其在乡村,一个女人生十几个孩子可谓司空见惯;三是由于医疗条件简陋,也就没有产前检查和妇女保健之类的说法,产妇大多是在家中分娩,等到出现异常,诸如大出血、休克等情况,才想到来医院求救;四是由于救治不及时,妇科各类疾病高发,很多在上海及世界发达国家已经罕见的妇产科疾病如子宫破裂、横位、子宫脱垂、三度会阴撕裂等等,在这里属于常见病。由此可以想见,作为医疗队的妇产科医生承受着何等的压力,据她们说,一个夜里在睡梦中二三次被唤起赶往急诊室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可以说,作为布阿法医疗队的妇产科,在十二支医疗队中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的。


我任期内的布阿发医疗队来自上海市的松江区,妇产科医生名叫王英。


初识王英是通过她的文章。医疗队总队部编有半月刊《中国援摩洛哥医疗队通讯》,通讯登载着各个医疗队队员撰写的反映医疗队工作和生活的文章,通讯定期发往各医疗队,还分发中国驻摩洛哥使馆各部门和国内相关领导,据反馈,很有些读者缘。一天我打开电子信箱,看到一篇颇具诗意的散文:《布阿发的雨》,署名王英。文字娟秀而流畅,字里行间浸透着对祖国和家乡的无尽情愫——


真想不到,在炎炎夏日中的布阿法也会看到雨。对位于撒哈拉沙漠边缘的布阿法,那可是难得又难得的了。


……


我不自觉地打开窗子, 仔细聆听窗外,雨点毫不客气地拍击着地面,好似老天爷要惩罚这块不听话的土地。想到这个比喻,我不禁失笑,非洲的雨果然与众不同,粗鲁的象个莽夫。


那雨,一丝丝,一缕缕,就像银色的纱帐,直直垂下落地却已无声。炙热的暑气早已不知去向,眉黛远山,清清爽爽,单调的黄沙也被冲刷得披上了一抹金色,使原本枯燥无趣的景象变得温柔灵活起来。雨水冲刷着细小的沙砾,清清的象小溪,欢快的从门前划过,让人忍不住掬一把来亲近。邻居家的几个孩子早已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叽叽喳喳嬉着水,零星小雨打在身上冰凉凉的,说不出的清冽舒爽,一张张笑脸上也挂满了欣喜。我就这样傻傻地站在门口,心里却感叹着:这哪里是在沙漠中啊,分明就是小时候常见的场景,是如今无时无刻都萦绕在梦中的家乡啊!是的,此时的江南水乡,正是淫雨霏霏的季节,而这雨,让我又多了一分对家乡的思念……  

      

读完文章,我不仅被文章中豁达的童趣,浓厚的思乡情所打动,还为文章中蕴含着的乐观情绪所感染。我通过Email给王英回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大意是文章收到,感谢她的投稿。文章也立刻发表了,还精心配发了一张画面精美的照片。


总说文如其人,我猜想,王英应该是一位干练清秀的妇产科医生吧?果然不久,王英和几位队友到拉巴特队部来,一见面,感觉和预先的想象颇为契合,她三十多岁的模样,愉快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性格开朗,似曾相识。见面第一个话题即是那篇《布阿法的雨》,她对我的夸奖和Email上的那封简短回信怀有几分兴奋,说压根没想到我会给她回信,接信后让她高兴了好几天呢!


此后,我就一直盘算着要到布阿法去一次,一是刚到不久,走访的对象理应选择距离最远、条件最艰苦的医疗队之一的布阿法;二也算是受人之托,有点兑现承诺的意思。因为临离开上海前,松江区卫生局的领导专门设宴为我饯行,席间,他们对远在异国他乡的医疗队员十分牵挂,不止一次说起布阿发条件艰苦,一再拜托我抵摩后对布阿法医疗队多加关照。他们的良苦用心我能实实在在地体谅到。

出发那天早上,厨师唐卫平从队部庭院的自留地上割下一大堆由我们自种的青菜,还从菜市场上买了牛肉。都说布阿法食品供应短缺,品种单调,更别说新鲜的绿叶菜了。所以,我们特意选择了这两样最紧俏,也是我们认为队员们最需要的食品。将东西放置妥当后,队部一行四人乘上由摩洛哥卫生部派的汽车,趁着黎明的曙光出发了。这次我们要穿越东西,长途奔袭900公里,这次我们要循着一批又一批布阿法医疗队员曾经走过的路途,去体会他们在这条路上曾经留下的悲喜苦乐。


摩洛哥地理环境和我国有相似之处,只是在我国,是东部地区雨量充沛,植物茂盛;摩洛哥相反,是西部地区多雨水,植物繁花似锦,而东部地区则干旱少雨,植被稀少。于是,我们沿途的风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满目绿色,随处可见茂密葱郁的树林,五色缤纷的花朵到处竞放,尽显“北非花园”的本色;大约五小时后进入第二阶段,即植物逐渐稀少,沿途鲜有绿色,偶尔可以看到在荒瘠土地上种植的片片的橄榄树林,还有耐旱能力极强的仙人掌;车驶入第三阶段,展现在眼前的则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苍凉,除了黄土,就见乱石叠起的丘陵。周围的山石,经过长年风化,嶙峋怪异,变化出各种造型。起伏的石子路,被骄阳炙烤的滚烫,在车轮的碾压下四处飞溅。云也萧萧,风也萧萧,真的没有了生命的踪迹,给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感觉,只有我们的车辆显得格外的渺小,在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孤零零地颠簸前行。此时我在想,一些女队员的眼泪大概就是在这里落下的吧?是啊,他们像是到了与世隔绝的天边,到了生命罕至的大漠深处,作为来自上海繁华都市的她们,怎么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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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终于到达了布阿发。


这是一个被椰枣树和棕榈树簇拥着的小镇,暮色中透着几分宁静。而这份宁静由于我们的到来被打破了。医疗队的宿舍在小镇居民区内的一座小楼内,队员们早就准备了饭菜,望眼欲穿地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见到我们的出现,真的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个个像孩子似的围着我们问长问短,发现我们带去的青菜和肉食,他们瞪大了眼睛:“哇,青菜!”兴奋的情绪溢于言表!他们确实很年轻,除了队长和一名心内科医生为老年和中年外,其余五名队员全在三十五岁以下,年龄最小的是翻译,都称他小乐,才20岁,蹦蹦跳跳的尤其活跃,是队内公认的“开心果”,他叫王英为王姐,叫得特别甜,特别亲的样子。


看着队员们望着我们的那种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样子,我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既对队员们和谐相处、苦中作乐的精神面貌感觉欣慰,又暗暗在心底泛起股股的辛酸,他们在这里除了彼此之外,就再也见不到一个中国人,七个人相依相伴苦苦厮守,几乎是一个被人们遗忘了的角落啊!难怪我们的到来俨然成了他们的一个盛大节日,更让他们领略到类似娘家来人般的无比喜悦!


王英曾经向我描述过初来布阿法时的心情,归结为一句话,就是恐惧和彷徨,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语言不通,工作环境简陋,医疗器械残缺破损,老队员在医院里向她介绍了一大圈,结果摩洛哥同事的名字一个也没记住,简直心急如焚。交接工作时还一再强调: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任何事情都只能靠你自己,别人爱莫能助。当时的感觉就是三个字:难、难、难。家中的孩子尚小,且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记得在机场分手时,听着儿子在身后阵阵呼喊着妈妈,她哪里敢回头?只怕一旦回头,就再也迈不开前行的步子!借助于网络的便捷,得以在网上与家人通话,嘴上对家人说这里一切都好,其实无声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在往下流淌,至于儿子就根本不敢想,心念稍为一动,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潸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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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队所在的布阿发小镇


作为一名年轻的妇产科医生,王英居然在这里站住了脚,而且将工作开展的有声有色。


第二天,我参观了医疗队所在的医院。这家省级医院其实也就相当于我国乡镇卫生院的规模。在王英的陪同下,我观看了妇产科,得知菲吉格全省约十几万人口,却只有王英这么唯一的一名妇产科医生,她介绍说,当初走进医院时,她是夹着几本法语工具书惴惴不安地到医院开展工作的,一切都得独挡一面。这里的医疗环境实在超乎想象,医护人员没有无菌观念,接产前从不消毒,也不铺手术巾,一副手套从上班戴到下班,接生时仅用一片卫生巾保护会阴,有时干脆就用半张装消毒手套的包装纸来代替。医疗设备也破旧不堪,产房内只有一台胎心仪,还时好时坏。最觉得痛苦的是作阴道撕裂修补术,身边没有助手,连手术视野暴露都很困难,而且没有卵圆钳,只能用一把“考克钳”代替,缝合用的针也只有小三角针,硬性使用算勉强凑合。照明灯倒是有,但灯杆坏了,机灵的王英只好将灯杆架在自己的肩上,才能将眼前的一切看清。可是久而久之,她居然慢慢习惯了,只是每次手术结束,她总会累得腰酸背痛,汗水淋漓。


好在王英年轻,她凭借自身的活力,拳打脚踢,起早贪黑地在这里开辟出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她用自己的智慧,为菲吉格省的妇女辛勤劳作,用她一颗善良淳朴的心换来当地百姓对中国医生的尊重。王英零零碎碎地向我讲述过她在菲吉格省医院经她手治疗的一些病例。讲述中,她好像很平静,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平淡无奇,我却从中找到了寻求已久的答案,找到了她成功的秘诀:


勤能补拙。王英不是来自什么大医院,职称也只是主治医生,要她一个人单独应对各种各样的病人,处理纷繁多变的病例,有时候显得勉为其难。但她的勤奋往往使一个个疑难的病例在她的手中成功地化解。例如她遇见一名子宫和膀胱同时下垂的病人,需要通过手术切除子宫,同时将膀胱上吊固定。这个复杂的手术王英以前在国内从来没有做过。她找来手术示范的CD光盘,通过电视屏幕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琢磨,前后整整思考了一个星期。最后她成功地拿下了这台手术。事后说起这台手术时,她还笑眯眯的,仿佛在说,只要勤奋努力,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


锲而不舍。一天医院一位护士带着一个年轻的孕妇找到王英,说是孕妇在外院作B超检查,提示腹内胎儿情况不佳,想让王英再看看。在中国时,医院分工细致,一般有专科医生为病人作超声波诊断, 但在布阿法,一切都是妇产科医生一个人的事。为此,王英在临出国前突击向超声波医生学了一点皮毛,到了摩洛哥一般情况下倒也能应付自如。但是今天却把王英给难住了!打开B超机,在屏幕上显示的胎儿头围大于停经月份, 颅腔内可见两个大暗区, 正常颅内组织被挤压到边缘。当时闪过王英脑际的第一个诊断是:脑积水。可她毕竟不专业, 且从来没见过脑积水的超声图像呀?她立刻打开电脑,在网上寻找有关脑积水的文章,试图找到图像好作对比。可是网上的画面均不理想。怎么办? 如果是重度脑积水则需尽快引产, 而诊断不明确贸然行事, 又会给孕妇和她的家庭带来巨大的伤害。王英灵机一动,不是可以把这个病人的图像拍下来传回国内嘛?她立即打电话给国内的老师, 请老师在网上接收照片。 老师接到照片后马上找到医院B超室的同事会诊, 数分钟后,王英电脑屏幕上跳出回复信息:可以肯定是脑积水。当时王英的那个高兴啊,真比吞了蜜还甜!


如今王英在布阿法工作似乎能应付自如了,在陪同我参观的一路中,见她频频用法语和她的摩洛哥同事们打招呼,摩洛哥同事也显得与她格外亲切。她已经开始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并且用她的心温暖着当地的百姓,让当地百姓感受着来自另一个遥远文明古国的诚挚爱心。


王英曾经叙述了这样的一段感受,她说:记得圣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以前人类是说一种语言的,他们想要建造一座通天塔以示人类的力量和团结,可上帝因为嫉妒而施用了魔法,把人类分成不同民族,让他们说不同的语言,使他们无法沟通。可上帝也许忘记了,爱心可以使人类超越语言而进行心灵的沟通。


某天从很远的山区送来了一位临产妇,是柏柏尔族人。柏柏尔族是摩洛哥山区的少数民族,她们有自己的语言,不会说阿拉伯语,更不用说法语了。陪着来的是一位老太太,只见她叽哩咕噜,指手画脚,连布阿法本地的护士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孕妇很年轻,从她的表情、腹壁妊娠纹及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举止看,多半是个初产妇。面对着好几张陌生的面孔,孕妇显得很拘谨,瑟瑟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但是王英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里盛满了戒备、痛苦和无助。于是,王英决定放弃休息,来个“导乐陪伴分娩”。王英先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搬了把凳子坐定在她的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的眼睛直视着自己,一面还轻轻地抚摸她的肚子以减轻她的疼痛。她看出了王英的善意,眼里的戒备似乎减少了许多。然而当王英撩起她的衣服准备检查宫口的情况时,还是遭到了她的拒绝。王英制止了摩洛哥助产士欲强行检查的举动。她通过腹部为孕妇检查,腹部检查显示胎儿入盆良好,宫缩也正常。王英示意她侧卧,以便为她按摩腰背部,王英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宫缩终于来临了,王英让她看着自己,为她示范作呼、吸的动作,开始她还不明白,两次以后居然跟着做了起来了。这对减轻临产前的阵痛是很有帮助的。王英不断给她擦去汗水,从她的眼睛里,开始读到了她对自己的感激和信任。王英的举动感染了周围的每一位助产士,她们都真心地翘起拇指对她说:“Gyneco,vous etes tres gentil(医生,你太好了)”。当着孕妇的面,王英再次戴上手套,示意要检查,并摆动手势,告诉她别害怕,王英用询问的眼光等待她犹豫再三,最后她终于点头同意了。嗯,很好,宫口已开,胎位正常,胜利在望!胎头露出来了,慢慢地,慢慢地,一个鲜活鲜活的小生命诞生了!随着孩子清脆嘹亮的第一声啼哭,在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坦然和幸福……


人的心灵都需要呵护。语言并不能成为障碍,只要有爱,彼此的心灵是能够相通的。王英如是说。


这就是我援外医疗队妇产科医生的缩影,她们从对摩洛哥这块陌生土地的一无所知,从对这个民族的全然生疏,到走近他们,一直到融合在他们中间,与他们同忧患,同快乐,情感彼此交融。难怪王英提起前些日子的经历还一个劲的乐不可支,因为她为一位产妇接下一胎四个婴儿,哇,四胞胎!摩洛哥的同事兴奋地告诉她,这在布阿法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你呀,可是遇上大喜了!


在布阿法逗留了两个夜晚,第三天我们要踏上归程。在这三天里,和队员们说说笑笑,改善生活,到街头的小咖啡馆一起喝咖啡聊天,洋溢着和和睦睦喜气洋洋的气氛。现在要走了,一切又要归于平静,明显感觉队员们的心情有些压抑,有些不舍。细心的王英暗暗为我准备了一件礼物:烹调摩洛哥传统食物Tajing的小砂锅模型,蓝蓝的花纹,鲜艳夺目,上面还特意写上了我的名字。这算作我到布阿法的最好纪念吧!汽车开动了,就这样将布阿法队的七名队员生生地抛在了车后,透过车窗,见他们在身后使劲挥手。我发现,包括王英在内的两名女队员表情僵硬,有些难以自持,因为泪水似乎在她们的眼眶内积蓄着,闪烁着……


我们又踏上了茫茫戈壁,强烈的阳光下,滚烫的砂石和山峦没有丝毫的生命迹象,只有簇簇的仙人掌在烈日下昂然矗立,顽强生长。不禁想起一名原布阿法队女妇产科医生赞美仙人掌的文字来:


大漠里的生命远不如沃野上的植物长得那样茁壮,它们因沙尘暴的凶狂而不能长成高高的躯干,它们因沙丘的贫瘠而不能拥有茂盛的叶片,它们因烈日的烤灼而显得没有光泽,然而它们却有着坚韧而苍郁的茎,他们那顽强的根深深扎进沙漠深处,默默地为大漠生命供奉着营养。在这恶劣的环境中,生命现象告诉我们,生命就是拼搏!


愿一切生命不致因飘落在荒漠间而期期艾艾,愿一切生命都敢于向恶劣的环境挑战。其实生命只有在困厄的境遇里才能认识自己、发现自己、锻炼自己、成长自己,最终才能完成自己、升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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