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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海记忆(蒋旦萍口述)

作者:孙小琪 发表时间:2020-08-18 点击数:628

蒋旦萍简介

我1924年12月出生于上海,14岁参加由党直接领导的秘密学生组织——上海市学生协会,15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7岁赴苏北参加新四军,18岁调入新四军军部调研室,自此长期从事对敌技术侦查工作。“文革”前任南京军区第五局第一处处长,“文革”后任南京军区第三局副政治委员。1983年6月离休,正师级待遇。2003年,双目基本失明。 


1924年12月,我出生在上海闸北区长安路紫安里一号。我的父亲是个职员,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是生活还是比较安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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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岁,在上海


我母亲去世很早,我连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都没有一点印象。11岁那年,父亲也离开了人世。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父母的早亡是非常不幸的。但是这样的遭际,也确实锻炼和培养了我独立思考问题和处理问题的能力。


父亲去世以后,我那几年的生活由大哥承担,他是做出了很多自我牺牲的。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结婚成家。但是为了抚养我,大哥与大嫂是分居两处。一开始,大哥还失业,为了维持我的生活,让我上学,常常要典当东西,对此我终生都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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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岁在上海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27岁的大哥带着我们三个弟妹逃难。后来我二哥随难民移植协会去了大后方,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姐姐当了纱厂女工,随工厂内迁去了安徽芜湖。我因为年幼,开始在我叔叔家寄住了约有一年的时间。后来,大哥在三星棉铁厂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们才从叔叔家搬到爱文义路(就是现在的北京西路)的一个自行车行的阁楼上,住了下来,直到我离开上海。那个阁楼很小,除了一个小桌和一把椅子,供我写作业和大哥有时画画用,其它什么也没有,晚上我和大哥打地铺睡觉。


一开始我在明光中学上学。那是1937年的秋天。这个学校虽然不是什么贵族学校,但是收费比较高。我考虑要减轻大哥的负担,因此我没有上初一,就考了初二,但是一个学期下来,大哥再也维持不了那么高的学费,我只能辍学在家里,待了将近半年。


我生活在上海的15年中,经历了两次日本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战争。


第—次是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那一年我才8岁,懂事还不多。由于大批的日本军队到了闸北,我们就举家逃难。逃到租界以后,有的时候,我也跟我的哥哥回到自己家里去拿东西。当经过租界和闸北交界的三板厂新桥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被日本兵检查搜身。有的中国老百姓由于语言不通或者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要被殴打。当时我虽然很小,但是我已经感觉到日本帝国主义的狰狞面目。


第二次就是1937年的八一三事变。日军侵占了我国大量的地方,并大举进攻上海,我们又举家逃难。每天我们都到苏州河边上,去看望自己家住的地方。我亲眼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俯冲轰炸,爆炸声响起以后,就看到自己家所在的地方火光冲天。由于大量的长时间的轰炸,我家所在的那一片,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我想,我没有家了。这个时候我已经12岁,小学毕业了。当时我就发誓: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定要把他们赶出中国去。两次战争对我民族意识的培养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当时是不论年少的、年长的,男的、女的,几乎都卷入到抗日救亡的斗争中去了。我大哥早出晚归,没有人管我,当时我就参加过慰问伤病员、募捐棉衣、鲜花义卖、支援抗日战士等等许多活动。


我在辍学期间听大嫂的弟弟沈定一说,他所在的泉漳中学,要招收一批家境贫寒、品学兼优的有奖学金的学生,我就去考泉漳中学。为了能保证考上,我又重读了初一。泉漳中学是一个有长久革命传统的私立学校,是由泉漳会馆办的,开始只收泉州、漳州两地的学生读书。上海泉漳会馆是近代福建商人的一个同乡、同业组织,靠华侨的资助创办了泉漳中学,在上海龙华路外日晖桥(今龙华东路打浦路)。开始是供泉州、漳州籍子弟上学,后也收其他籍学生。我考取泉漳中学奖学金以后,除了学费全部免缴以外,学校还供应—些简单的学习用具和课本。


泉漳中学曾经培养了很多进步青年,包括左联成员。著名哲学家艾思奇曾在学校任教。1929年中共江苏省委在此召开第二次代表大会,周恩来等都来此参加会议。学校的领导和老师,有不少是共产党员或爱国的民主人士。我进校时,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海外华侨的资助中断了,因此泉漳中学是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支撑着办学,支撑着对广大贫困学生的奖学金资助。当时学校校址已被日军炮火轰毁,就到南京西路的斜桥弄苏南中学的校址内,利用苏南中学没有课的间隙上课。1938年的上半年开始,我在班级里负责康乐和壁报两项活动。那时我除了抗日爱国的热情,也是有这方面的爱好和兴趣,所以工作很积极。后来,又参加了当时党组织领导的两次反汪斗争,就是反对汪精卫的投降路线。还参加了护校斗争。


因为泉漳中学革命性比较强,我们借用的苏南中学校方,对我们有戒心,想把泉漳中学挤走,因此就有了护校斗争的活动。记得为了使我们的求学活动不致中断,地下党领导了护校活动,我也积极参加了护校斗争。我们坚守在教室中间,手挽着手,唱着抗战歌曲。当时苏南中学报告了英国巡捕房,那些英国巡捕也来看了一下,我们就据理力争,给他们讲,我们没什么別的要求,就是要继续在这个地方上学。英国人看到没有什么违反法律的行为,他们也就回去了。护校斗争结束后不久,泉漳中学找到了爱文义路戈登路(现在的北京西路江宁路)办学。校舍很简陋,只有楼上楼下四间教室,老师就在一间像厨房的小间里办公,另外还有一个亭子间,作为住校的女生宿舍。由于女生宿舍比较私密,所以我们这些进步学生经常在那里活动。


由于在一些活动中我表现得积极勇敢,就引起了党组织对我的注意。有一天下午,高一的女同学徐联珠(徐嘉)给我说:“你今天放学以后等我一下,我有事情想和你说一下”。我说:“好!”回到教室以后,我和同桌的同学汪德昌讲了这个事情。当时,汪德昌是和我比较要好的一个同学。刚进学校的时候,他也是一个穷苦的学生,可是后来慢慢地他就变得有钱起来了,经常请我去看电影,或者到吃饭的时候请我吃一顿饭。他听了我讲的情况以后,就跟我说:“今天有场好电影,我请你看,至于徐联珠,她是个女同学,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不要去了,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这样我就跟着他一起去看了电影。到第二天,徐联珠碰到我,说:“昨天晚上怎么你没有留在学校,你走了,到哪儿去了?”我如实地把情况向她讲了,我说是汪德昌把我拉去看电影了。她讲:“今天放学以后,你不要走,等着我,这个事情也不要和别的同学讲。”我说:“好的!”


放学以后,我就装着先回家的样子转了一下,然后回到了教室。徐联珠在那边等着我,我们两个就沿着马路,边走边谈。她给我谈了她自己的家庭情况,谈了我们所有的一切的不幸,都是由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们所造成的。她讲了每一个青年都应该做一些有益于抗战的事情。她讲的都挺好,我听得也很认真。这样谈了大概有一两个钟头。在分手的时候,她给了我几本儿童文学的小说书,要我好好地看—看。我回到家里,打开纸包一看,里面一本是苏苏写的《小瘌痢》,一本是张天翼写的《秃秃大王》,封面都画的挺有意思。晚上我就打开书看了,看着看着,就被书中的故事吸引住了。里面讲的都是抗战的故事,对我启发挺大。—夜之间,我就把两本小说都看完了。第二天,我把这两本书还给了徐联珠。


此后,徐联珠又不断地拿了很多进步的小说给我看,比如《新生代》、《西行漫记》,鲁迅的杂文和小说,还有一些苏联的小说,这些对我思想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和变化。一开始我主要还是一些民族主义的思想,爱国是主流,其他方面懂得很少。在这期间,汪德昌对我拉得也很紧的。有一次,他讲他参加了三青团,当时的手续也很简单,只要交几张照片,填一张表,接受一些领导交给的任务,这样每个月都可以发给你一些津贴费用。我听过他的话以后,想了个问题。抗日战争时期,各方面都很困难,做一些于抗战有益的工作,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怎么还拿什么钱,看来这个组织一定有问题。


此外,有一段时间,我也很想到大后方去。为了能到大后方去,我和几个同学在上海沪光大戏院的楼上练功。因为有一个同学的家就在沪光大戏院的隔壁,他的父亲是开诊所的,他家楼上是和沪光大戏院连在一起的。我们在那个地方锻炼身体,练习爬上爬下,跳上跳下,我们想先把身体搞好,然后到敌后去打游击。


从徐联珠给我看那些书以后,我隐隐约约地已经知道了一些共产党的事情,觉得共产党了不起,我陆续又看了一些进步的书籍。在1939年的9月,有一次,徐联珠约我到爱文义路觉园,就是解放后上海第六人民医院的所在地去谈话。那一次谈话谈得很严肃。徐联珠告诉我,根据我这一年多来的表现,准备介绍我参加上海市学生协会,这是领导学生运动的进步组织。学生协会成立的时候是公开的,领导了上海的很多次抗日救亡运动。从1939年开始,学协已经转入到地下,是秘密的了。今后有什么事情,我就直接和她联系。这样我在1939年的9月9日,参加了上海学协。参加学协以后,在泉漳中学参加班级里的活动,我更加积极了,还参加了学校的歌咏队。放假期间,1939年的年底,有一次,徐联珠来和我讲,在我们中国,能够领导抗日战争走向胜利的只有中国共产党,要不做亡国奴,要建立新中国,也只有依靠中国共产党。她问我:“你想不想参加中国共产党,我们一起去找共产党,好不好?”我说“好!”她说:“我们一起去找,你先找到就告诉我,我先找到就告诉你。”我说:“好。”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1940年的3、4月份,徐联珠又找我说:“我已经找到了共产党,你愿不愿意参加?”我说:“我愿意。”她说:“参加共产党,如果被发现了,被逮住了,轻则坐牢,重则杀头,不是你说一声愿意就可以的,你还是好好地考虑考虑,过两三天后再来回答我。”我说:“好!”这样,经过三四天的时间以后,我找到了徐联珠,我们两个一起谈。我讲:“这些我都考虑了,我愿意参加共产党。”她讲:“那这样吧,我给你几本书,你去好好地看看,然后你要写一份申请。”她把怎么写申请,写法上有什么要求,都跟我说了一遍。我就带着她给我的几本书回家。回到家里打开一看,一共是三本书:一本是《英勇奋斗十七年》,实际就是关于党的历史的教育,一本是《什么是托派》,也就是教育我在思想上要划清什么界限。还有一本是关于苏德签定互不侵犯条约的,这是要我认清当时的国际形势。我看完这三本书以后,就按照徐联珠交待我的那些要求写入党申请,写了几乎是整整一个练习本子。写完以后,1940年4月的下旬,把它交给了徐联珠。对这件事情,徐联珠一直交待我,不能对任何人讲,要绝对地保守秘密。我的入党申请送上去以后,一直到1940年的6月,有一天,徐联珠通知我,你的入党申请已经被批准了。她带着我到学校,就在校工住的楼梯下面的一个小间里头,举行入党宣誓仪式。在手剪的火柴盒大小的一面小小的党旗面前,宣了誓。


当时宣誓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有三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一是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先锋队”三个字深深的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第二句是永不叛党,白区党组织对气节问题的教育是非常重视的。第三句话是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这三句话伴随和指引了我的一生。


入党宣誓完了以后,徐联珠就跟我讲:“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天天到学校来了,有两件事情要你去做:第一件事情:就是组织上面已经决定输送你到苏北革命根据地去,或者到皖南新四军去,你就去负责接关系;第二件事,就是利用这一段时间,你去做一些校外的以抗日救亡为中心的群众工作,让更多的人懂得抗战的道理,坚持抗战。有什么事情我会找你的。”我说:“好!”


这样,我从1940年的6月开始,就不再天天到学校去,主要的时间花在接关系和开展校外的活动上面。校外活动究竟怎样搞,当时心里也没有底。我就跑到我叔叔住的那个地方,就是现在上海展览中心的边上,那个地方,原来有一条弄堂叫慈厚南里。我把叔叔家住的地方作为据点,领来了我叔叔家的堂弟、堂妹,一起在那边组织了一个地下少先队。一共吸收了有将近二十个十三四岁、十四五岁的小孩子,活动主要是看进步书籍,唱抗战歌曲,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有的时候也讲一点形势。这十几个娃娃,有五个人后来都先后参加了共产党,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接关系的次数还是挺多的,但每次都不是很顺利。这和当时皖南的形势有关,因为一开始接关系的时候,就明确我们是要到皖南去的,到新四军教导队去的。隔了一段时间,又讲不行,要等。过了一些时候,又接上了,似乎又差不多了。但是下一次接关系的时候,又讲情况有变化了。这样,断断续续一直到了年底才最后定下来,决定我们在1940年的12月26日离开上海,到苏北去。当时跟我一批走的,有我们泉漳的五个同学,其中有姚关福、胡士敏、陶源如、张学祺,加上我三男两女一共五个人,其中党员就我一个。这样我们在1940年的12月26日,坐上日本的十八泰国丸轮船到苏北的新港(靖江)。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叔叔也曾经想介绍我到电车公司去当学徒,因为我当时英语学得还不错,电车公司是英商的,英语好一点进去就比较方便。可是后来看看我实在长得太瘦小了,没有能去成。如果去了的话,那么可能我的一生就是在电车公司度过了。走上革命的道路,是以革命热情、爱国热情开始的,这是个基础。生活困难,要找前途也是一个客观的因素。


离开生活了15年的上海去苏北,当时的心情是很激动的。后来听说哥哥疯了一样到处找我。看着上海的灯光渐渐地消失在视野,我想得更多的,就是自己很快就要走上抗日的前线,打击日本帝国主义,我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爱国的抗日战士。我就这样开始了在军队中一生的生活。


经过一夜的颠簸,轮船终于逐渐地靠上了靖江的码头。这里当时还是敌占区,在日本士兵凶残的目光逼视下面,我们慢慢地上了岸,大概经过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就开始进入到抗日根据地。


我们又经过海安、东台到达盐城新四军抗大五分校招待所。五分校队列科汪晓芸同志接待了我们,让我们填写了一份入校登记表。填好后汪科长拿着我们的表格仔细看,他问哪位是蒋旦萍同志?我说我是蒋旦萍,他笑着说,哦,还是一个小布尔什维克嘛。随后他就向我们介绍抗大的办学宗旨,是培养大批的军政干部,更有力地打击日本帝国主义。他又介绍说,抗大五分校除校部之外,下设三个大队和一个上干队(即上级干部队),一大队是军事队,培养基层军事干部。二大队是政治队,培养基层政治干部。三大队又叫女生队,也有一队和二队,女生主要就是学政治。上干队是培训营团干部的。校长由陈毅同志兼任,副校长是冯定。其他的领导同志你们今后都会熟悉的。你们离开大城市来到新四军抗大,我们很欢迎,但是你们思想上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我们在敌后办学,还要经受日寇的大扫荡,国民党顽固派搞摩擦等方面的考验和锻炼。从明天开始,你们就是抗大的第一期学员了。于是从1941年1月1日到1942年12月,我经历了为时两年的抗大学习和战斗的生活。


1942年12月,我正在抗大的参训队学习,有一天队长突然通知我立即到队部,队长告诉我队里接到军部的命令,调你去军部工作。第二天我就到军部组织科转组织关系,组织科的两位科长笑着对我说,你要到军部一个十分重要的机密单位去工作了,要非常珍惜啊。然后交给我一个介绍信,信封上写的是“立教办公室胡主任收。”我拿着介绍信,按照指定的地点找到了立教办公室,胡主任亲切的接待了我,说非常欢迎你到我们这儿来工作,详细情况等会儿你的科长会和你说的。接着就让警卫员把我带到了二科。二科的科长顾雪卿同志正在球场上打篮球,警卫员叫了他,顾科长就过来,把我带到了一个大草垛旁边和我谈话。他说早就知道你要调来工作,这个单位是一个机密性很高的单位,也可以说进来以后就要准备隐姓埋名一辈子。我们的任务就是破译敌人的密码电报,获取敌人最高层的机密,让我们新四军的指挥机关及时掌握日军、汪伪军和国民党顽固派军队的动向,取得主动权。单位里分三个科,一科负责破译,二科负责密码破译后的日常情报的处理,三科负责敌方情报的侦收。由于情报工作的高度机密性质,因而对工作人员有严格的要求,第一工作的性质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自己的亲属。第二尽量减少与工作无关人员的联系。第三外出时必须有人结伴而行。第四无论寄出或收到的私信都必须由组织审查。以上这四条规定必须从党性高度出发来正确对待。从这一天开始,我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个事业,时间长达42年之久。


情报工作艰难,在于要把一串串没有感情色彩的阿拉伯数字变成活生生的情报,特别是敌人在遭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不断地改进自己的密码。敌方的密码专家都是接受过高等专业训练的人员,而我们都只是一些接受了高初中教育的年轻学生,靠着党的领导,抱着忘我、无私、奉献的信念,不断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破译一份又一份的敌方电报。从事这项工作,必须每时每刻都处于战备状态,部队行军时我们一起行军,部队休息时我们要立即开展工作。经常是连续几天夜以继日,一盏昏暗的油灯陪伴我们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到了清晨我们眼睛是黑的,鼻孔是黑的,无论严寒酷暑,没有例外。


情报工作贡献巨大,最突出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华东地区的八次大的战役。宿北战役歼敌两万余人,鲁南战役歼灭国民党整编26师和快速纵队共三万余人,缴获了大量的汽车和重炮,装甲运兵车、坦克,组建了我军的特种部队。莱芜战役是一场最典型的南征北战,歼敌六万余人,活捉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副司令李仙洲,孟良崮战役全歼国民党王牌军74师,歼敌三万余人,济南战役活捉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王耀武,这是华东野战军攻克的第一个大城市。淮海战役我军的60万人打败了国民党80万军队。渡江战役国民党的千里江防被我军全面突破,我们在战役前就把白崇禧和汤恩伯的沿江兵力部署搞得一清二楚,为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制定渡江战役的作战方案提供了重要情报。上海战役正如陈毅同志所言,是瓷器店里打老鼠,按照党中央的要求,我们把一座完整的大上海还给了人民。所有战役中的每一个战役,我们几乎都能立大功,我们的情报保障,是从战役的开始到战役的结束都不间断,所以周总理曾经说,你们的工作对中国革命的胜利有四分之一的功劳,一是党的正确领导,二是指战员的英勇善战,三是人民群众的全力支援,四是及时、准确、完整的情报保证。总理还说,国民党在技术上是正50,但在政治上的负50,正负抵消,所以他们失败了。我们在技术上是正号,政治上也是正号,两者相加,结果必然是正号,所以我们胜利了。毛主席也曾为技侦工作题词----“党的耳目”,称我们的工作就是“走夜路有了一盏灯”。最高领导的这些话,就是对我们的最高奖赏,是给我们的最高荣誉。


我再到上海,是离开上海9年以后了。


1949年4月份,我们完成了渡江战役以后,整个华东军区就准备南下。这次南下的时候,跟当年行军作战完全两样了,几十辆大卡车浩浩荡荡,运送我们南下。4月30日,在徐州住了一夜,第二天,发了新的军装,挂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徽,5月1日,当我们离开徐州的时候,突然间下起了冰雹。从徐州到了扬州,在扬州短暂的住了几天以后,又转进到丹阳。到了丹阳以后,整个华东军区,华东局都忙着解放上海,接管上海,当时华东局决定把所有的上海籍的干部全部都抽调出来,参加未来的军管会的工作,我当然是其中之一。正像电影《陈毅市长》中所描述的,当时组织我们学习七届二中全会的决议,学习《入城守则》。在丹阳待命期间,就在24日,我们几个人到丹阳城去看胡立教同志,到了立教同志那边,他讲你们怎么过来啦?赶快回去,马上就要走了,昨天晚上上海好多电台都在叫解放军赶快进城。听立教同志这么说,我们赶快就回到原单位,不久就接到命令,要我们集中。此前陈毅同志在动员的时候,曾经讲,我们三千干部进入上海,这么五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究竟谁影响谁?谁改造谁?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严酷的问题。这就是说,我们接管上海的干部一共才只有三千人,陈毅同志讲,这是一个军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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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8月


5月26日一早,我们赶到司令部的所在地集中、编队。上海军管会一共编了十个队,每个队还有若干组。我是编在第十队第十组,第十队的负责人是梁国斌、李士英同志,第十队的任务是接管上海的军、警、宪,特四个方面,就是军方、警察、宪兵和特务四个部分。我们第十组都是我们调研室抽出来的人,有我,时冲,吴一峰,郑国芳,张志遐,胡秋亮等。编好队以后,大概六点钟光景,就陆续地上火车。我们因为是第十队第十组,等到我们上完车,就是车厢的最后几节了。车厢都比较破,玻璃都是残缺不全的。天上下着小雨,我们挤在这个车厢中间,雨水不断地打进到窗户里头来。火车行进的速度也比较慢。一路上,还不断地碰到破坏的桥梁需要整修,少量的残匪需要消灭,可以说是走一路,修一路,打一路。到达上海的时间,大概是下午的五点钟左右。


军管会的纪律非常严明,到达上海火车站,要求大家都不要离开这个地方,原地休息、待命,也不准到车站外面去采购东西。因为当时的币价还没有定下,我们用的是解放区的货币,上海用的是国民党的金圆券、银元券,贬值得已经不值钱了。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已经有上十个小时,我们都没有进餐。火车站离吴一峰的家很近,他就请了假出去一下,到家里带了一些烧饼之类的东西来充饥。后来军管会统一送来一点干粮,给大家充饥。当天晚上,大家都穿着潮湿的衣服,躺在火车站的大厅的地上,不准去扰民。


5月27日,天刚亮,上海的居民发现解放军已经进城了,已经在火车站休息了,大批的市民、工人、学生纷纷地涌到火车站来看解放军。老百姓看到我们衣服都是潮的,就和衣而卧睡在地上,非常感动。有送水的,有送点心的,很多都被婉言地谢绝了。《解放日报》的第一张号外这个时候也已经印出来了。我们在火车站简单地吃了一些早餐以后,就来了一些大卡车,把军管会的全体人员拉到交通大学的室内体育馆。在那个地方,有上海地下党的同志迎接我们。他们已经准备了长期以来所收集的国民党各个方面的资料,按照不同的系统,按照十个队,一个一个地分发下去。这样,紧张的接收工作就开始了。


我们派去的人和公安系统的干部混编在一起,主要是搜集有关密码、电讯器材这些方面的事情。当时军管会的纪律非常严,每到一个地方,电话、汽车都要封住,贴上封条,不准再使用。如果需要增加警力,就报告军管会,由军管会来派。碰到什么特殊的情况,随时都应该向军管会报告,不准自作主张。军管会的成员都在左臂上面挂有红底黑字的《上海市军管会》的标志,以便让人民群众能够识别。

时间上要求要抓得很紧很紧。因为上海这个城市相当复杂,你稍微放慢一点,很多事情就要发生变化,所以接管的工作是很紧张的。记得第一天,我是弄到十二点以后才回到休息的地方,当时我是住在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宣铁吾公馆,我所睡的房间就是宣铁吾的小姐宣其雄的闺房。


在接管过程中,有两件事情给我的印象比较深。第一件事情,根据资料我到淮海中路的一条弄堂,进去接管特务头子郑介民的公馆。地下党提供的材料上面是这条弄堂的2号,我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天已经傍晚了,大概是七点钟左右,我按了门铃以后,里面的灯一下全部都熄掉了,狗叫的声音很响。当时就感觉到有情况。再按门铃,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这个时候,我马上向军管会报告,告诉他们这个地方有情况,需要增加兵力,增加警力。后来就来了一个警卫班,机枪也架起来了,就在外面喊话,如果再不开门,我们就要进来了。结果还是没有反应。这样由警卫战士爬铁门进去,把门打开,把楼里面的楼梯都封锁住了,向上面喊话,要他们赶快下来,我们是解放军,如果有武器的话放下武器,再不下来,我们就要上楼来搜查了。这个时候,楼上面有妇女的讲话声音,看来她们非常害怕。我们就在下面讲:“你不要害怕,把灯打开,下来。”后来就是一个太太带着一个女佣人下楼了。我就问她们,你们姓什么,结果她回答她们不是姓郑。那么我问你们先生呢?她讲先生不在这里了,到香港去了。我问她们你们的先生是干什么的?她告诉我是哪一个银行的总经理,把他们的房产证,她先生工作的证件全都拿下来了,丝毫不差。这时我就问她:“你们这里有没有看到过国民党的大官?”她讲:“我们平时都不跟人家来往,只知道12号那个地方,好像是有什么大官住在里头,他们有好几辆汽车,是不是你们可以去看看。”于是我们就从2号到了12号,结果一了解果然那个就是郑介民的公馆。事后,我专门到这一家向他们道歉。这么一来,这一家跟我们就很亲热了,她家里有两个小姑娘,经常在阳台上给我们跳舞,表演给我看。


另外一件事,有一次我去接管一个地方,一位姓黄的老板,他家里有两辆汽车,两部电话,我进去以后,全部给它贴上了封条。第二天,他就找到我们,说要找负责同志,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在上海是搞国民党四川军队的兵运工作,也就是策反川军起义的工作。如果长时间把他的电话给封了,汽车给封了,他就没办法活动。我听了以后,就给他讲:“黄先生,你不要急,我可以把你的情况向军管会反映,如果情况像你所讲的,我们都会按照政策来办事的。”这样我马上就向军管会汇报,军管会根据我的汇报,查证了有关的材料以后,回答我,情况属实的,可以马上给他的电话和汽车启封,而且应该向他表示歉意。这样我就在第二天的—早,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黄先生。黄先生非常感动,他说你们真是纪律严明,办事那么认真。他看到我们在那边一天都没有吃饭,就说你们今天就在我这里吃一顿饭,然后你们再回去。我讲,这个事情我们按照规定应该向军管会报告。我就把这个情况向军管会汇报了,军管会讲可以在那边吃饭,按规定交钱。这样我就带着四五个警卫战士一起在那边吃了一顿早饭,其实是一顿很丰盛的饭。吃完以后,我笑着跟黄先生讲,按照规定我把钱都留下,当然这点钱是吃不到这顿饭的。黄先生笑着讲,我一定收下,我把这个钱当作纪念品,把它保存起来。这样我们也就愉快地和黄先生握手告别了。


整个接管期间的纪律非常严明,我们这些上海人都几过家门而不入,在任务完成以前,没有一个回家的。接管中间,很多值钱的东两都是秋毫无犯,碰都不碰一下,该封的就封,该拉回军管会集中的就拉回到军管会集中。这样连续不断地经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整个军管会的接管任务,大体上告一个段落。


7月1日,上海军管会根据华东局和华东野战军的指示,决定在上海的逸园跑狗场举行一次和上海地下党的会师大会,作为庆祝党的生日。那一天,会场上坐得满满的,拉歌的声音此起彼伏,非常热闹。地下党的同志能够第一次公开的和自己的解放军、军管会的同志在一起联欢,情绪都非常高。那一天会上,陈毅同志作了长篇讲话,很多内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其中有一段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陈毅同志讲:“我是三到上海,第一次是1919年,中国往何处去?陈毅往何处去?我徘徊在十字街头,思想苦闷,前途茫茫,虽然我已经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但是究竟革命怎么搞是不清楚的。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通知。也是为了追求革命思想,我到法国去了。第二次是1929年9月,当时的斗争形势非常严酷,我穿的是蓝布大褂,睡的是地板。那次我是作为党的代表到上海去的,去向党中央汇报红四军第八次代表大会的。苏区斗争残酷,生活艰苦,但是我已经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家了。第三次是1949年,上海人民夹道欢呼‘陈毅将军万岁’,这使我深深地感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陈毅的今天。”


陈毅同志的这一段话虽然已经事隔几十年,但是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我们这些人不也都是这样吗?九年前离开上海时,我还是一个充满爱国热情、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少年,那时在自己的国土上不能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在日本士兵的刺刀下登上去苏北的轮船的。没有共产党,哪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哪有我的今天?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我到上海接管,心情是非常激动的。在我离开上海九年的时间以后,居然能以主人翁的姿态来到上海,这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任务既然已经完成,我们很快离开上海,回到了丹阳。


在上海期间,受新的上海市公安局梁国斌(他是管军警宪特几方面的负责人)的委托,我还曾经和吴一峰同志—起穿上便装,到军统上海站的站长黎培明那个地方,去检查过一次他们和台湾密码使用的情况。黎培明是军统上海站的站长,解放以后,很快就被我们破获。破获以后,经过工作,他表示愿意为我们服务。上海公安局就决定要利用他,但是还不完全放心,所以要我们去检查一次他电讯、密码方面的情况,这也是我们在上海期间的一个小小的插曲。


几个月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70多年过去了,我没能再回上海工作和生活。2003年起,我已近乎双目失明,但我一生中关于上海的回忆,还是那么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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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在南京,蒋旦萍家,孙小琪和他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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