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 . 听周退密老谈书法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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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周退密老谈书法诗词

作者:曹正文 发表时间:2020-08-18 点击数:43

一.“四明名宿”谈旧学书法


周退密老先生2020年7月16日逝世,享年107岁。


2018年中秋前夕,我两次拜访和探望周退密先生。


笔者认识这位105岁的文化老人,是在三十年前,当时我正在执编“读书乐”专刊,因为每期要请一位名家题写刊头,便先从书法家开始,如沙孟海、王蘧常、赵冷月、费新我、单孝天、翁闿运、任政、顾廷龙、周慧珺、张森……后来又请上海画家题字,如朱屺瞻、刘海粟、陆俨少、谢稚柳、唐云、应野平、陈佩秋、程十发等为之挥毫,除名动一时的书画家,还有一些年事已高而平日不大露面的名家,如苏局仙、陈莲涛、周退密、范韧庵等,记得当时周退密先生已过75岁,平时也不参加社会活动,我通过上海文史馆员顾振乐先生,上门约到了周退密题写的“读书乐”。


周退密从小好读文史经典,稍大即喜碑帖书法,正因他从小打好旧学基础,后与吴祖刚、喻蘅、田遨合称“海上四老”,当年我曾拜访田遨先生,田老说,以书法而论,退密先生为第一。


我编著《读书乐印谱》2017年得以出版,细细玩味108位文化书画名家题写的“读书乐”,不由无限感慨,这108位名家,半数以上已逝,在100岁之上的仅剩三位,周退密生于1914年,徐中玉与顾振乐都生于1915年。徐先生102岁时,我去他寓所拜年,他虽能坐在藤椅上微笑,但说话已不清楚,只能用表情来表达自己语言。顾振乐先生倒是行动自如,2018年八月我上门与他交谈三次,他还当场挥毫题字。而周退密老如今则很少露面,听喻石生兄说,他仍思维清楚,谈笑自若。于是,我便决定上门拜访。


周退密老人住在徐汇区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开门是他老伴施蓓芳,周师母比退密老小12岁,也已93岁了。她说话利落,头脑反应还如60岁。她为了照顾好老伴,声明只给我五分钟谈话时间,才让我进入退密老的“四明名宿”书斋。那天阳光正好,退密老见我取出《读书乐印谱》与“108位名家题写读书乐”长卷,不由微微一笑,他一边看“读书乐”长卷,一边说:“沙孟海的字,好的,画家中谢稚柳、颜梅华的画与字很有特点。”我请他点评一下中年书法家,他说:“都不错的。”他对吴长邺、张森、刘小晴的字看了又看,又说:“我过去与徐中玉、陈从周先生有交往,他们的字也很耐看。”


在健在的文化名家中,周退密是多才多艺的书画诗词文史专家。他早年在宁波读完私塾,便移居沪上,先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后在上海法商学院、大同大学当教师。上世纪50年代他曾去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任法文教师,周退密说到这里,莞尔一笑:“我在哈尔滨生活了八年,这个远东的城市建筑非常欧化,我称它‘东方巴黎’,这段日子过得很舒心。”我问一旁的周师母施蓓芳:“您也一起去的?”施蓓芳摇摇头,她说她住在上海,在青海路44号一住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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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向周退密老人展示上海书画名家题写的"读书名句"


我问起周退密老何时返回上海,他回答:“好像是1964年。”周退密到上海外国语学院教外语,并在十年动乱中埋头编写《法汉辞典》,于1980年出版。


谈起诗词与文史的修养,周退密说,这些得益于年轻时刻苦学习,是他父亲周慎甫让他养成博览群书的好习惯。他最早读的私塾是“清芬馆”,爱好读书也是受其父的影响,周慎甫一身书卷气,让儿子从小饱读史书,打好了旧学基础。周退密的伯父周湘云是上海滩上大名鼎鼎的地产商与大收藏家,周退密年轻时就在伯父家见到收藏的各种拓本,比如虞世南的《汝南公主墓志铭》、怀素的《苦笋帖》、米芾的《向太后挽辞》与董其昌的《淳化阁帖》,退密老说:“阅读这些书法拓本,对我学习书法获益甚多。”


我问:“周老,您最喜欢哪几位书法家的书法艺术?”


周退密喃喃说道:“古人的书法艺术各有造诣,我以欧阳询书法入手,上溯二王,隶书从《华山碑》至《礼器碑》。”他顿一顿又说:“好的书法应具疏朗、方正、高洁之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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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岁文化老人周退密在寓所点评书法


二.喜得《红豆词唱和集》


周退密,原名昌枢,1914年生于浙江宁波,属虎。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又为中医世家,家中藏书甚富,他自幼恋书,将晒书、补书与理书归为“清福”一类。童年时代,他从私塾清芬馆放学回家,便向母亲要书楼钥匙,独自上楼读书为少年之快事。


由于退密老父亲周慎甫当年曾在汉口开过一家“保和堂中药店”,周退密也受其影响,在中学毕业后考入上海老西门的石皮弄上的中医专门学校,后又拜宁波中医陈君诒先生学习岐黄之术,20岁后周退密弃中医而接受西方文化熏陶,入上海震旦大学深造,他毕业后领到律师证书,并加入上海律师公会。


因周退密老人已105岁,侃侃而谈已非易事,我便把自己了解到关于他的经历一一向周退密老人求证,他不时点头,又说:“我的职业是做法文教师,但我兴趣在诗词文史方面。”


由此可见,周退密年轻时学岐黄之术,一生以教书为生,却以诗词、文史、书画与收藏闻名于文坛。我环顾左右,见其卧室四壁皆书画作品,五斗橱上还有一些古玩杂件,我随口请教,周师母摇摇头说:“他没有什么收藏。”退密老也说:“小玩意,看看的。”我又说:“我当年访问郑逸梅先生时,他说您是‘海上寓公’。”施蓓芳马上摇头,总之,周师母为人十分低调。


我又问起退密老吟诗作词之事,他似乎来了精神,他号石窗,室名“红豆宦”。他喜作诗词,擅长书法,确是他一生之所好。


周退密曾出版《周退密诗文集》《墨池新咏》《退密楼诗词》《安亭草阁词》《四明今墨咏》多种,我想得到他的签名本,周师母一口回绝,说书找不到了。


当我告诉他,我已将收藏的4800余册签名本,如数捐赠给了苏州图书馆,退密老随即一笑,他可能体会到一个爱书者的渴望,便同意送我一本2013年12月再版的《红豆词唱和集》,此书由钱定一题签,周退密亲自辑录,设计者为周退密老人的孙女周京。


当谈到远在澳大利亚昆士兰的周京,老人咧嘴一笑,他说此书初版于2001年,他当时送了一册给孙女周京,题写:“京孙女诵读”,并随册附了一小包红豆。周京赴澳后因终日忙碌,未及细看,2012年周京在整理收藏箱时发现了那包红豆,还有那本《红豆词唱和集》,她一翻就放不下来,便翻来覆去读了二三遍,而袋中的红豆,共六颗,是三个品种,明艳不一。周京便告诉祖父,她读来兴趣盎然,想将这本小册子重新出版,于是便有了再版的500册,听周师母说,余本也已无多了。


我十分幸运地获得了赠书,105岁的退密老在书的扉页上题了一行字:“正文先生惠存正谬,退密时年百又五岁”,真令我激动欣喜不已。我虽然已拥有4800余册签名本,但105岁老人赠送的签名本,这是第一本。退密老人的题字刚劲有力,大气自如,正如我上个月去南社参观时,看到他93岁时书写的一副对联:“积善云有报,校书亦已勤”,字体庄重厚实,内力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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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岁的周退密赠作者签名本


三.他对古诗词的新解


喜获退密老的《红豆词唱和集》签名本之后,我回家细细阅读,发现退密老对诗词唱酬的功力,实不多见,正如田遨先生在序一中所言:“艺林耆宿,翰苑名流”,“乐府蛮声,雅擅词章之学”。又如退密集句所吟:“老去羞花懒赋诗,拈来红豆记相思。玳梁海燕新棠稳,胜比琼林捕帽时”(集钱谦益、汤大绅、毕源、孙中湘诗词),又如他吟的《浣溪沙》小令:“人在玲珑记曲廉,画师词客旧神仙。一双红豆一华年。忍把浮名轻换了,消磨何止日三竿。短萧唱出柳屯田。”那诗词之文句与意境,分明浸沉在宋词之中。尤其韵调与文采也与古人之词相合,俨然当今名士之风采。


在国庆节前,我再去拜访周退密老。想去聆听他对读唐诗宋词的高见。这次还是由周师母开门,但她仍要求我只能谈五分钟。


周退密老当天换了一件白衬衫,更为精神。他见我进门,微微一笑。我向他问好后,取出一个刚写好的“读书名句”长卷,说:“周老,这是您老认识的几位老朋友最近为我题写的‘读书名句’长卷,请您过目。”


周退密见我展开长卷,不由频频点头,他见第一个题字的是顾振乐,便指指玻璃板下的一封信,说:“他最近给我写了一封信。”我一看,果真是顾振乐先生写的字,两位百岁老人,还互相问好。


周退密老又看了颜梅华、韩敏、汪观清、王克文、刘小晴、吴颐人、童衍方、张森题写的读书名句,不觉来了兴趣,一一指点其妙。


他看完读书名句长卷,时间已过五分钟,周师母因新换保姆,要教保姆如何做事,便催我结束讲话,幸亏周退密老人善解人意,说:“还有话没说完呢!”我感激地坐下来,也向周师母连连道歉。


这天天气蛮好,周退密老人精神也非常好,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机会,便说:“您的大作《红豆词唱和集》,我已拜读,觉得您写的古典诗词中吸收了不少古人诗词的精华与韵味。”


周退密老说:“在唐诗中,杜甫的诗最有味道,还有王维与白居易的诗,相当好。”


说到宋词,周退密便推崇苏东坡、黄庭坚与陆游,他说,“苏轼的词以豪放为主,但婉约的词,如哀悼他夫人的词,就情意缠绵。用词之精妙,苏轼做到了。”


我又问:“您老还喜欢宋词哪位作者?”


周退密老沉吟了一个,说:“陈与义的词很不错。”


我眼睛一亮,陈与义写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还有“寂寞小桥和梦远,稻田深处草虫鸣”,这些词的韵味,仿佛在读《红豆词唱和集》也有这样的妙句与意境。


我说:“陈与义的曾祖陈希亮曾激励过苏轼。当年让苏轼经历了一番磨难。”


周退密老人一笑:“陈与义本人很推崇苏东坡,他写的词作前期清新明快,后期雄深沉郁。”


“陈后期词作如杜甫。”我说。


周退密老人点头表示赞同:“他写的《登岳阳楼》诗,感慨多,诗句悲凉。”他顿一顿又说:“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我说:“仅49岁,他性格内向,不苛言笑,处世谦和。”


退密老人又喃喃说:“他的诗深入浅出,不好用典,正像《沧浪诗话》对陈与义评价很正确。”


我接口说:“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称陈与义的诗为‘陈简斋体’。”


我们正谈得起劲,周师母又来催促,我也不忍心多打扰老人,这才向周退密老人与周师母道别,希望有机会再次向退密老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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