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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人的铺子梦

作者:丁汀 发表时间:2020-08-18 点击数:182

说宁波人天生会做生意,实际是历史造就了宁波人敢于闯荡四海,亦善于、精于做生意的禀赋。本文以一个普通宁波家族中三代人摆摊开店做生意的经历,表达了不甘贫困、勤劳致富的人生意念。


一、父亲的鱼摊


早在1936年间,日本人侵犯宁波,市面凋敝,人心惶惶。地处宁波“灵桥”(俗称老江桥)附近的一条街上,开了一爿布店的阿爷育有三子。长子是父亲华庆,次子是二叔华明,三叔名华春。其时,二叔华明已于前几年去了上海,并在打浦桥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新新街落脚时,开了一家脚踏车行。他写信劝父亲“逃难”到上海谋生。阿爷见甬地局势不妙,遂同意父亲带着先去上海探探生路。在二叔的帮助下,父亲在“新新里”租下一间6.6平米的灶披间,就此开始了新的人生打拼。


读过三年私塾的父亲决定在新新街上摆个鱼摊,经营宁波小海鲜试试行情。时年25岁的父亲颇有做生意悟性,根据时令,雇小工去十六铺鱼货市场进货,货色定位是市民喜欢的小黄鱼、梅子鱼、带鱼、毛蚶、蛏子等小海鲜。鱼摊摆了约半年,生意日渐稳定,常常还会忙不过来。于是,萌生了叫尚住在宁波的母亲来上海帮忙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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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家族全家福,摄于1962年春节。前排左四为母亲闻阿菊,时年49岁;左五为父亲丁华庆,时年50岁。后排左二为三哥,左三为大哥。


听闻父亲摆鱼摊成功,需要帮手,24岁的母亲决定去上海。好不容易托人找保长开出路条,连夜打理细软包裹,带着8岁的大哥,5岁的二哥,3岁的三哥,怀抱1岁多的四哥,挥泪离开了“老江桥”街上那幢六上六下的老宅(父亲三兄弟,每家一套),趁着夜色,好不容易找到码头,踏上了去上海的小火轮。


天色漆黑,寒风呼啸,拥挤不堪的小火轮行驶在茫茫大海里,随着浪涛颠簸,母亲带着四个阿哥在统舱里熬过了终身难忘的一夜。翌日,待天露曦色,小火轮突突的声响渐渐驶近了十六铺码头。母亲身背一家一档全在里面的大包裹,连拖带抱着“多、来、咪、发”四个儿子,一路竟汗水滢滢,疲惫不堪……


“志芳娘,侬来啦。”父亲一辈子以大哥的名字作前缀称呼母亲,见母亲和儿子们的到来不禁喜出望外。自打母亲来了后,父亲回掉了运货的小工,每天凌晨天不亮,自己骑着“黄鱼拖车”(一种搭在脚踏车上的二轮拖车)去十六铺进货。几乎与此同时母亲就得起床,要将案板、水桶等物搬运到离家约百米远的街上,搭好摊头等着父亲的货到开秤。


渐渐长大的几个阿哥常被父母亲差去运货或搭摊,其中三哥最活络,会挑价廉鱼鲜的好货,所以,父亲喜欢叫他一起去进货。后来,父亲一旦生病落痛起不了床,直接就叫三哥“当班”。父亲从不轻易表扬子女,唯独嗔三哥为“三滑头”(宁波话:机灵之意),似乎也验证了一句民间俗语:戆阿大,笨阿二,三滑头。其实,大哥勿戆,只是他不屑于帮父亲摆鱼摊这类事。


一家老小的日脚靠着鱼摊过得蛮滋润,落市的收摊货自然成为家里的主打小菜了,萝卜丝烧带鱼,醋溜鲨鱼羹,咸菜卤蒸梅子鱼,红烧白果子是家里的家常菜,尤其是收摊后的毛蚶难过夜,母亲用开水一泡就是大半面盆。


凭心而论,父亲摆鱼摊的20年生涯中,确实是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然而,假设鱼摊是棵结满果子的树,没有母亲这片“土地”的砥砺配合,也是断然不成树的。年轻时,常听母亲“淘老古”,冬天出摊要备一大桶洗鱼水,在刺骨的冷水里洗冰冻的鱼,真是冷得浑身刮刮抖,十只指头痛到骨头里啊。这么多年的“年夜三边”几乎都是忙得吃不到饭,只能等做好生意才能扒一口饭。


上世纪五十年代,母亲是个“光荣妈妈”(生育五个子女以上)。没有节制的生育,母亲共生育了一打子女,解放前医疗条件差,先后夭折了三个,留下九个,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我是“奶末头”,实属多头!在每二三年就生一个的频率中,母亲还得帮着父亲摆鱼摊,干家务,做女红(缝制一家人的衣裳裤子鞋子等)。可以想象,父母亲是一对多么伟大的“家族英雄”。


直至1956年,父亲的鱼摊被公私合营了,父亲被分配到巨鹿路菜场蔬菜组当营业员,父亲虽已是国营菜场的营业员,家庭身份定的却是“摊贩”。这要命的“摊贩”,直至我上了小学后闹起了“文革”时才领教了它的厉害。然而,世事犹如一枚硬币的二面,幸好父亲没租下门面开成海鲜店,不然,“小业主”可就必定被抄家挨斗了。


至今想来,父母亲一起白手起家,靠一个鱼摊撑起了一个人丁兴旺的、拥有50多位“丁家门”人的大家族,足以让今天的男人和女人们自叹弗如。后辈们理应勿忘,已长眠的先人大名是:父亲丁华庆,母亲闻阿菊。


二、大哥的“瓷碗铺”


上海解放初期,年已18的大哥已到了要立业的当口。眼看大儿子不愿“子承父业”,于是,父母亲商量着在打浦桥租个店铺,好不容易在桥头徐家汇路上一处浴室旁找到了一开间铺面,决定开一家碗店。父亲或许是受海鲜落市货的影响,永不腐烂的瓷碗成了首选。父亲拍了板,母亲便一手落脚开始筹备,从进货、请伙计、开张事无巨细一应全包。


碗店开张初始,大哥或许还觉得蛮新鲜,但是,店开了约半年,“掌柜”的大哥心思不在碗店里,不说没有营销的生意经,还不善于动手干活,生意日渐清淡。父亲忙着管鱼摊,母亲要扑“三头”救火:繁重的家务,鱼摊出摊,还得关照大哥的碗店,实在忙不过来。最后,只能关掉碗店,让大哥去绒布厂当了学徒。


从此,大哥一辈子成了与染缸打交道的印染师傅,最终没有开出自己的店铺。后来,大哥喜欢上了修理钟表,但也没有正式摆出修表摊店。


即使大哥没能做成“小业主”,传统意识根深蒂固的父亲依然明显偏爱大哥,最具时代特点就是一辈子称母亲为“志芳娘”。父亲一共有六个儿子,为啥偏偏以大哥的名字来称呼母亲呢?看来,大哥是个享福人呢。


三、三哥的“古玩铺”之梦


年轻时就离开父母,去京城机械学院求学、谋生的三哥,成家立业,出色工作,入党,几乎没有辰光做他心心念念的“铺子梦”。三哥在北京一家地质仪器厂是个小有名气的车钳刨能手,1996年退休,在京城东燕郊居家附近租了几间农舍,置办了全套的二手机械加工设备,干起了他的老行当车钳刨,当起了一个“既劳心又劳力”的小老板。


肤色白净,相貌英俊的三哥,被天津籍的中学英语女老师看中,她不顾书香门第家里人的反对,选择了一个“上海工人”。后来成为我三嫂的她直言告白:“我就是喜欢这个上海小白脸工人,这天天过日子,看着也舒服。”


三哥的机械加工小作坊开了几年后,生意似乎做得差不多了,当时还没有广告路径,尽管聪明能干的女儿变着法子帮老爹揽来不少业务,最终还是变卖了一大堆旧机器,关了小作坊。有了点资金积累的三哥,开始将平时感兴趣的淘古玩市场,逐渐培育成一个要回上海开“古玩铺”的梦。从此,三哥的身影出没于京城周边好几个古玩市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城离河南近,古玩市场颇有氛围和气候,以至于鱼龙混杂,赝品泛滥他也不管不顾,见了喜欢的物件,尽数收入囊中,甚至于赊账也乐颠颠地捧回家。家里的书房专门添了几个大柜子置放他“捡漏”来的数百件宝贝疙瘩。


三哥好几次给我打电话,兴致勃勃地描绘他“古玩铺子”的宏伟计划:在打浦桥附近租间房,在离打浦桥不远的大木桥路“青云古玩城”租个摊位,将家里的铜雕、玉器、玉石、青花陶瓷之类的宝贝统统搬去。晨起吃一副大饼油条加一碗咸豆浆,日里守着摊头和上海人说话侃古玩,夜里去兄弟妹妹家“淘老古”,咪点绍兴花雕酒,吃点宁波海鲜……


然而,现实却是无奈的:三嫂竭力反对,她不愿离开京城的家,她的人脉都在京津,何况老了就想太平过日子,经营了几十年的家,说离开就离开了?心理根本无法承受;同时,她也理解三哥的梦只是想“回家”,想多吃点宁波海鲜,但京城却少。然而,她又舍不得三哥离开,所以,三嫂在尽量满足三哥“古玩捡漏事业”上的资金需求外,还关照女儿在东燕郊找个“门脸”以遂其老爸的“铺子梦”。同时,变着法子学做三哥喜欢吃的宁波菜……


2012年11月,三哥知道我在周庄租了个农家小院,便欲将“古玩铺”移去。只是小院尚未修葺完毕的那年寒冬,76岁的三哥猝然倒在了东燕郊那座离家不远的公园里,是三哥裤袋里那一张我的报社名片,给警察提供了联络线索……

                    

四、十六年“品味馆”


时光荏苒,转眼进入新千年的2002年。我从一家报社跳槽去了一家杂志社当编辑。社内几位编辑部同事都是“踏着尾巴头会动”的聪明人,纷纷开辟第二渠道:开公司,开服装店的都有。反正半月刊的杂志无需坐班。是个初春的夜晚,在“平安保险”干了7年的妻子萌动退意,与我探讨开爿啥个店合适。“要么开饭店,其他行当我没把握。”我实梆梆脱口而出。


凭我在上海餐饮业跑了四五年采编的经验来判断,开店容易,守店难,拥有四万余家饭店的上海餐饮业,其成败规律是每天“关三开四”(即:关三家,开四家),小店频换大王旗是常态。深谈至凌晨2点多,决定开饭店。投资方案是“AA制”:各投10万元,双方才会有责任心和持续关注度;盈利对半,输了绝不埋怨对方,就算玩一把。因为,据我采访所知,由于开饭店导致夫妻离婚、情侣分手的故事实在太多。


二个月后,妻子在闵行区古美路街道住家附近觅得一处转让的合隆面馆,餐馆面积约90平米,我们以8万余元现金“盘下”,完成转让交接。至内装修接近尾声,我已瘦得像只疲惫的“老猢狲”。“品味馆”的招牌一经打出,招聘员工的启事同步跟进。当时工资标准不太高,事后看,是抓住了“劳力红利”期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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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1月,品味馆在莲花南路“上海春城”开张。


“品味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头灶、二灶各一人;冷菜间一人,切配、打荷、洗杂各一人,最精简的人员配备也得6个;大堂服务员3个,一个底楼,一个2楼,一个跑菜兼机动送外卖;大堂经理阿琴(小姨子)兼管收银台、接听外卖电话等。总共10个员工的每月工资开支约2.5万元,不包含我们自定的薪水标准合计8000元(初始经常拿不到,但一家人的伙食全包了)。


餐饮业老板们有句口头禅:“饭店饭店,烦煞人!”我对这个是有清醒认识的,小餐馆的净利润能在5%左右已是上上大吉,过了这条线,势必影响菜肴的质和量,各种不确定的开销名目繁多,这就是“开烦店”的根结所在。尤其得把好招聘一名好厨师长这一关,对于面试,我有一道题目:敬烟。一般迫不及待要抽烟的基本不要。好的厨师应该具有味觉灵敏的舌头,抽烟者的味蕾相对麻木,容易导致菜肴咸、辣偏重;过了这关,进入试菜,然后考察其谈吐表达能力,是否具备管理、协调厨房其他工种的基本功能。厨师长的工资最高,年终的“红包”也最厚,要求当然得提高。假如说,一家饭店的大脑是老板的话,那么,心脏无疑是厨师长了。


2002年6月18日,率先开张的是快餐部。古美地区从老城区乔迁来的居民不少,食客多次提出想吃生煎馒头。于是,我联系沪上一家生煎店,作为合作供应点,添置了生煎锅灶,专门找了个点心师傅,在拐弯角处的骑廊下摆出了摊点。 “生煎效应”给快餐部带来了人气,也造成了经常性的争先恐后吵闹,甚至发生打相打。一个月做下来,净利润不高,经考虑取消了生煎品种。此消彼长的是,虾仁馄饨却卖得红火起来。


同年7月末,炒菜部开张,人均消费定位30元左右,并以全场8.8折优惠半个月,但开张当天的营业额仅200多元,以后逐日递增。三个月后,日均营业额在二三千元之间浮动,预示着开店成功。营收最高的那天,是因为来了3桌古美八村本地人参加婚礼的亲戚,要求以800元一桌的标准配菜。加上这天散客特多,这天的营业额突破4000元,创下品味馆开张半年来的营收纪录。


我每月25号给员工发薪水、做个别谈话,招聘新员工。由于饭菜质量、服务要求把关严,名声渐起,客源稳中有升。


2003年3、4月间,“非典”(SARS)来袭,人人戴口罩,空前恐怖。街面上的小餐馆十有八九都闭门谢客。由于各方面的措施到位,整个“萨斯”期间没关门,快餐生意还比平时好,为啥?周边小店大都关了呀。


开店十年间,各路朋友食客也常来捧场聚会,甚是欢闹,也算是古美地区的一家老饭店了。餐饮业有个寿命规律:开满三月可半年,开满半年可一年;开满一年可三年,开满三年可六年,开满九年是老店。我曾经仔细琢磨过这个有点绕口的规律,真正领悟其严密的时间逻辑,是在10年后。2012年开店10年之际,我转包给他人经营。


2018年5月,社区要办“邻里中心”,况且一年一签的租房权在人家手里,更考虑到我们年纪已逾花甲,再牵丝攀藤地操心有点不值,就此结束了16年开餐馆的经历。除去六年,百来平米的小店能持续经营10年,小有盈利,无论如何,我也算是圆了丁家门家族里开饭店年份最长的铺子梦。


五、女儿的“造梦”工坊


2015年7月 30日,大伏天的旺日头照得瑞金二路、长乐路沿马路二边的梧桐树也耷拉着叶子。我受女儿之求,去长乐路女儿未来的“造梦所”执行装修后的“开荒”任务。


走在这条不陌生的路上,自然联想起朝北不远处的巨鹿路。眼下,马路菜场已消失多年,但这几条路的街景却依然保持着40多年前的旧貌(据说是属于保护建筑),成了魔都的时尚“打卡之地”,云集了许多年轻人追崇时髦的店铺。


如今,父母亲的第九个孙女、也是最后一个孙女,我的女儿在公司“坐班”,执意创业以手绘艺术为卖点的“造梦”工坊。冥冥之中我倏然悟觉:女儿的铺子梦,是否源于由我传承而来的基因?


铺子位于向明中学西区对面,这是一间约30平米的前厢房,装修工走了,从进门一直到楼上,留下一地垃圾。石库门房子通风不良,从上午8点多开始挥帚打扫,烟尘弥漫呛鼻,就用绢头捂住嘴鼻,整整花了半天才完成“开荒”。既是省钱考虑,亦算是我支持态度的表达。


8月1日上午十点十八分,我有幸受邀列席“造梦所”的开张仪式:十多位时髦的俊男靓女粉墨登场;一位美女闺蜜还献上了一段妖魅的印度肚皮舞……在这个青春气息浓郁的艺术氛围里,我突然有种晕乎乎的无力感。


2017年5月,中介来告:此处房屋另有他用。6月,女儿找到了新址。借助互联网,“造梦所”的“路演”项目操作进入了“团队模式”:召集十多个小美女画手,同时开展某品牌产品在全国范围内的销售活动,而她的功能已由个体操作转入谈判、策划、统筹并参与的新阶段,且手绘的品种、样式、工具都在发生新的向好变化。2019年3月,“造梦所”为我的两本新著《马蹄放歌》(三)和《小院之魂》,在巨鹿路675号“作家书店”的签名售书活动,承担了策划和现场布置,颇具女性色彩的鲜花、花篮,给前来参加签售会的嘉宾平添了温馨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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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所手绘艺术产品:印度汉拿及手机壳彩绘。


倘若父亲在天之灵有感,他的“奶末头”儿子会在同一条巨鹿路上签售自己的书本本(父亲没母亲来得重视子女读书),不知会做何感慨?


丁家门三代人“铺子梦”的实现,虽然经营的品种各异,时代背景不同,但都贯穿着一个宁波人家族“劳心劳力”的努力拼搏过程,这或许就是至今也不过时一个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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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作家书店”签售新作前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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