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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痴——记“海水稻”之父陈日胜

作者:赵进一 发表时间:2020-11-13 点击数:38

择一事终一生,不为繁华易匠心

——题记

 

2018年元月,习近平总书记的《新年贺词》中出现了一个科技新名词——“海水稻”。


这是一种可以在盐碱地及海滩涂里种植的特殊水稻。它长得既高又壮,米粒是红色的,营养价值高过普通大米。它的命还特“贱”,就喜欢生长在不毛之地——盐碱地里。在肥沃的土壤里它反而不能存活。它耐盐、耐旱、耐涝,不用施肥,不用除草,不用灌水,任你风狂雨骤,任你连日大旱,只要把种子撒下去,到了收获的季节,就会稻花飘香……


其成本之低廉,收获之丰裕,世间无双。


这个具有传奇性的新稻种的出现对保障我国粮食安全的影响之巨,对弥补我国耕地之不足,作用之大,无可估量!


发现这个新稻种的人是广东省湛江市的农技员陈日胜。


“民以食为天”,这是一个具有开天辟意义的发现!


为了培育这个神奇的野生新稻种,陈日胜散尽万贯家财,苦心孤诣地奋斗了34个年头!现在,这颗种子已在国内13个省,以及非洲、东亚的几十个国家落地生根……


而我,则是报道陈日胜及其“海水稻”事业的第一人,我曾在文章中称陈日胜为“海水稻之父”,这个称号后来叫响业界。


我先后三次造访陈日胜:2013年10月、2016年7月,及疫情初战告捷的2020年5月。前两次均在“海水稻”的诞生地——陈日胜的老家湛江,第三次在江苏省如东县。


1


2013年秋,一位友人对我说,知道你一直在寻找重大创作题材,现在我手头就有一个,不知你有无兴趣?我答:说来听听。于是她告诉了我有关“海水稻”的传奇。


我说真有此等奇事?这岂不是“撒豆成兵”了么?我们国家有那么多盐碱地,如果都能种上粮食,国家的粮食安全不就一揽子解决了?友人见我将信将疑,即问:你先评价评价这个题材如何?我说,如果是真的,那当属重大题材啰!不过,此事对外报道过么?我要的可是头条新闻、独家新闻!友人说,没有,绝对没有,陈日胜一直卡着不让报道。你如愿意去采访,我马上联系他。我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以前不让报道,现在又同意报道了?她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新闻从业经验告诉我,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报道出来肯定是颗重磅炸弹。上网查了查,得知中国的盐碱地有15亿亩之多,如果算上滩涂,那就更多了。我国耕地的保护“红线”是18亿亩,也就是说,如果耕地面积少于18亿亩,吃饭就成问题了,而“红线”外的盐碱地及滩涂的面积差不多接近这个数,如果盐碱地和滩涂能开发出来,种上粮食,那我国的耕地面积岂不翻了一番?其功绩将不亚于袁隆平的杂交水稻!放眼全球,全世界有盐碱地143亿亩,目前尚有8亿人口吃不饱饭。哪怕有一半盐碱地能种上“海水稻”,那全世界人民都不愁吃饭啦,这对于全人类该是多大的贡献啊!


我决定去湛江走一遭,亲眼看看陈日胜及其生长在盐碱地里的“海水稻”;亲耳听他说说发现、培育“海水稻”种子的故事;再问问27年来,他已种植了多少亩盐碱地,培育出多少“海水稻”,它的产量及营养价值究竟如何,发展前景怎样,为啥培育它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再了解一下他为何孤军奋战几十年,却一直把这样的大好事藏着、掖着,不让报道?


与友人议定采访事宜后一周,也即2013年的10月中旬,我就飞抵“海水稻”的诞生地——广东省湛江市。


陈日胜是开着一辆客货两用的皮卡到机场迎接我的。装货物的车厢里扔着两顶旧草帽。把皮卡开到机场接客人,我是第一回见识。虽然有些“土”,也有些“怪”,我倒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印象中的广东籍人颧骨高高的,陈日胜是地道的客家人,他的颜面骨比较平坦,侧面看过去显得比较和顺。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什么都显得恰到好处。五十出头的他,却已两鬓染霜,脸上皱褶微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在交谈中得知,他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毕业于湛江农业专科学校(广东海洋大学前身),学的是林果专业。从小生活在乡村的他,对大自然和“三农”有着一种天然的深厚情结。当年,他高中毕业考大学,填报的第一志愿就是农专……


“别人在盐碱地里种不出水稻,你为什么能种出来呢?”这是我见到陈日胜后问的第一个问题。陈日胜笑着纠正道,我种的不是普通水稻,而是“海水稻”,它的种子与普通水稻完全不一样,只能在盐碱地里生长。


我又问,为啥叫“海水稻”?难道它是种在海水里面的吗?他说,叫“海水稻”只是因为它能在有盐分的环境下生长,不等于长在海水里。它现在暂名“海稻86”(有待农业部审批),数字代表发现的年份是1986年。


皮卡把我从机场带到湛江廉江县营仔镇下洋村的田埂上。在凹凸不平的田间小路上长时间地颠簸,我方才领略了皮卡的好处。


十月,正是稻谷抽穗灌浆的季节。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格子花布似的无边无际的稻田。金黄色的、青白色的,一大格一大格地交叉在一起,在微风的吹拂下,泛起层层“涟漪”,空气里弥漫着缕缕稻香,与陈日胜并肩站在下洋村堤埂上的我,深深地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采访,就在田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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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海水稻”株连根拔起看一看


我问:稻子一般都是金黄色的,为什么有青白色的呢?陈日胜解释说,金黄色的是普通水稻,是当地农民栽种的;青白色的是“海稻86”,是我租下洋村的盐碱地种的。现在,两种稻子都种在盐碱地里。我蹲下身子,仔细察看两种稻子的区别。普通稻子,我比较熟悉,金黄色的稻穗已弯下了腰,但株杆矮,谷粒干瘪;“海稻86”却腰杆挺拔,连稻穗也是直的,谷粒饱满,“身高”有一米五、六十的样子,比普通稻子高多了。


同是种在盐碱地里的两种稻子,“精气神”却大不一样。原因很简单:盐碱地里不适宜种普通稻子。


陈日胜说,今年因气候的原因晚种了一个月,现在还处于灌浆阶段,到下个月收割时,“海稻86”会有一米七、八十高,谷粒还会饱满些。


我又连珠炮地发问:你的老家在湛江遂溪县,你们那儿没盐碱地吗?为什么舍近就远,花钱租廉江县的地种?两地之间隔着好几十里地呢!还有,你为什么把“海稻86”种在普通水稻的旁边?陈日胜笑笑说,我们老家的盐碱地多着呢,只不过,为了试验种子在不同地域的适应性,我是多地试种,前几年,我还特地赶到山东等地去租盐碱地种植呢!


我的问题又来了:既然普通水稻不适宜种在盐碱地里,那这里的农民为什么要把普通水稻种在盐碱地里呢?陈日胜苦笑起来,他讲了个故事——


今年我往这片盐碱地里撒种子时,村委会的叶书记特地骑了电动车赶来阻止我:这盐碱地我们种过,颗粒无收啊,你不要再种了,你花了200元一亩租了我们的地,已经够亏的了……我知道他是出于一片好心,就说您就放心吧,我保证能让它长出稻子来——当然,他不知道我种的是“海稻86”。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闹饥荒,为扩大耕种面积,多打些粮食,我国一些地区的人民公社曾尝试着在盐碱地里种水稻,结果是颗粒无收,不但耗费了大量的劳动力,还把宝贵的种子给白白浪费了。当年,这个村也吃过同样的亏。此后多少年来,不断有人试验过、努力过,但无不以失败而告终,现有资料表明,在全球似乎没有过这方面的成功记录。这位村书记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五、六天以后,当绿油油的“海稻86”秧苗破土而出,把叶书记惊得目瞪口呆,但他却为我高兴。村民们见状,也赶着来,在相邻的盐碱地里播稻种,他们用的是普通水稻种子。我倒为他们担忧起来,要知道,普通水稻在盐碱地里是种不活的啊!可又不能对他们明说,我种的不是普通的水稻种子。不料,这次他们运气好,今年的雨水特别多,把盐碱地的盐碱浓度冲淡了不少,普通稻子居然也出了苗,尽管颗粒不饱满,产量会很低很低,但毕竟会有点儿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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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日胜在察看“海水稻”长势。


故事很动人。不过,他说不能对当地农民明说他种的是“海稻86”,这句话正好触动了我心头的疑问,便问,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培育“海稻86”种子一事保密呢?他告诉我,任何一项重大的新兴技术和发明创造都应向国家申请专利进行保护,否则会乱套的,张三李四都可以说是他发明、创造的,那样既不利新兴技术的发展和应用,个人的权益也得不到保障。“海稻86”种子的发现、培育是非常不容易的,它是我几十年心血的结晶,种子是我们国家独有的,如果没有专利的保护,后果不堪设想……   

 

我恍然大悟。但依然紧追不舍,穷追猛打:“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同意采访报道了?”


唉!陈日胜叹了口气,向我告以实情:前阵子,我在运输过程中不慎丢失了两袋“海稻86”种子。我忧心如焚,向派出所报了案,至今杳无音讯。也难怪,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两袋“谷子”,怎么可能引起他们的高度重视呢?我又没同他们讲明这是什么性质的“谷子”……现在,这稻种可能已经满天飞了。不知道将有多少人会称自己是“海稻86”的“发明(现)人”了呢!我忙安慰他道:也可能捡到种子的人是外行,把它当普通的稻子或麦子,煮煮吃了呢!他说,但愿如此,不过,我总得有所防备啊!


我笑道:你是想通过我的报道,干脆把它张扬开来,把事实亮在明处,用公开的文字把证据“固定”下来,堵住冒牌者的谎言?


我把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笑着点点头。


由此,我又想到了专利。于是再问:“如果有了专利,就什么也不怕了!那你申请了吗?”陈日胜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慢慢告诉你吧。”


陈日胜说下一站带你去我的老家遂溪县看看。


2


途中,我见到一大片“海稻86”田的四周围着数丈高的白色巨网,便问那白网是不是用拦截啄食“海稻86”谷子的鸟类的?陈日胜说,那是附近老百姓为张网捕鸟而设置在那的。但他们不知道“海稻86”谷子的表皮比较毛糙,鸟啄食了一口,就不会啄第二口,它还会“通知”同伴们,叫它们不要再“上当”……我哈哈大笑:那支网者不是守株待兔,白费心机了吗?陈日胜也笑了起来:我实在忙,也管不过来……接着,他又告诉我,“海稻86”杆子的味道有点涩,所以虫子也不愿啃。我说,那种植“海稻86”就不用担心病虫害喽!


鸟不啄虫不啃,我倒有点担心:那“海稻86”的营养成分怎么样,与普通水稻相比如何?陈日胜看出我的心思,告诉我:去年7月6日、12日,我们接连两次将“海稻86”样品送北京市营养源研究所,对其氨基酸、总膳食纤维、碳水化合物、蛋白质等含量进行检测。数据表明,除了碳水化合物(淀粉)含量比普通水稻低,其它含量均比普通水稻高得多。如氨基酸含量:普通水稻是每百克7.8克,“海稻86”每百克11.5克;经测定,发现“海稻86”富含独特的活性有机化合物IP6,含量是普通大米的3至5倍,“海稻86”是目前世界上提取IP6的最好原料,拥有巨大的医药保健价值……再加上它没有施过肥,是纯天然的产品,食用以后对人体健康特别有利。


陈日胜接着说:它不但抗鸟、抗虫,抗盐碱,不用施肥锄草,还抗旱、抗涝……旱了,能自动灌溉;涝了,能自动排水。我问,怎么个“自动”法呢?陈日胜说,莫急,莫急,到了那儿你就会亲眼看到……


就这么唠着,嗑着,皮卡把我们带到陈日胜的家乡——遂溪县城月镇燕巢村。我们上了海边的一个虎头坡。那里是一片芦苇荡,却是“海稻86”的发现地,陈日胜心目中的“圣地”。皮卡停在一片树荫下。正是晌午时分,虽是十月天气,但在南方,气温还是很高的,骄阳火辣辣地当头照着,野外的气温接近40度。


我与陈日胜站在高高的堤岸上。放眼望去,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海稻86”稻田。青白色的稻浪迎风摇曳,起起伏伏,一波接着一波,好不壮观!就是在这里,陈日胜向我讲述了他发现“海稻86”种子的经过——


那是1986年11月的一天,风和日丽。我和我的导师罗文烈教授一起在那片芦苇荡中普查湛江红树林资源。当我们穿梭于白花花的芦苇荡时,我忽然看到一株比人高出一头,看似芦苇、却又结着13个穗子的植物,孤零零地在迎风摇曳。凭直觉,我觉得它是稻子,但成熟的稻穗是金黄色的呀,它却是青白色的,穗顶上长着寸把长的芒刺,看上去又有点像麦子。我把穗子里的果实剥开来一看,呀,竟是红颜色的,像米又像麦子的颗粒……


这到底是哪类植物呢?我把它摘下来递给罗教授看。罗教授仔细察看后,断定它是一种生长在滩涂盐碱地里的野生稻子。我们数了数,稻子上长了13个穗子,结出来的谷子共有522粒。


我学的虽是果树专业,但对这一稻子新品种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和极大的好奇心。罗教授告诉我,中国蕴藏着丰富的种子资源,有众多的野生稻品种,只不过没有被发现罢了。他嘱咐我说这是一个新物种,非常宝贵的,你发现了它,这是上帝馈赠你的礼物,你一定要设法把它保存下来,精心培育它,让它开枝散叶,子孙满堂,造福人类……老师这番话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保存的最好的方法是通过种植,让它繁衍子孙后代。


从此,我与“海稻86”结下了不解之缘。从那时到现在,27年过去了,我一直用心做着这件事,为此我不知耗费了多少钱财和精力。种植的面积从几分到几亩、几十亩、几百亩,扩展到如今的2000多亩,今年收上来的种子足够种植几万亩盐碱地……


我指着阳光下白花花的稻浪说,那都是当年在芦苇荡里发现的522粒种子繁衍的子孙后代吧?陈日胜说,是的。我的梦想就是让它们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盐碱地上生根开花结果。如果能做成这件事,我这辈子就值了!


我有些惊奇:这件事做了27年还没做成?你不是已经培育出许多种子了吗?陈日胜说,早着呢!同是盐碱地,地域不同,盐碱地的质地也不一样,全国每个有盐碱地的省我都要去试种一遍,如果国外有需要种“海稻86”的,我也要去试种;还有种子的基因分析、它能否与其它稻种杂交等等,太复杂了,这辈子恐怕不一定能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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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迪拜帮助当地农民播种“海水稻”。


见我惊诧莫名的样子,陈日胜说,就拿育种这一件事来说,没有足够的耐心是根本无法进行的——1987年,我在522粒谷子中选择了400粒作为种子种植在遂溪县海边滩涂,收获时发现其根深达0.4米,秸秆长达1.8米至2.3米,从中选出农艺性状优良单株51株,形成51个株系;


1988年,我将这51个株系种植后,获15个优质株系,从中选择了株高、熟期一致的单株80株,形成80个株系;


1989年,我又从上述80株系中选出21株系种植后选择出结实率高、产量高的单株68株;


……


至1991年,经过连续5年反复的筛选、种植,终于收获原种种子3.8公斤。


能想象吗,胼手砥足,日晒雨淋,大量的资金只出不进,如流水般地付了出去。5年的心血换来的就是这区区3.8公斤种子!!


个中的艰辛已不是“粒粒皆辛苦”这几个字所能涵盖的了!这些种子比金子还贵千倍万倍!因为它将撒遍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百多亿亩滩涂和盐碱地,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子子孙孙没有穷尽,千秋万代造福人类。


我觉得陈日胜的胸膛里涌动着一股豪气,情不自禁地对他说:“罗教授说得一点不错,27年前你发现的那株海水稻种其实是上帝馈赠给你的礼物,你现在又为它培育了这么多的子孙,你可是名副其实的‘海水稻之父’啊!”


陈日胜哈哈大笑起来:要说这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这不假,为什么偏偏是我发现而不是被别人发现呢?但说我是“海水稻之父”可不敢当,我不过是替老百姓圆了个梦而已。


我忽然想起媒体上关于两个月前广东因遭受台风“尤特”的袭击,大部分地区接连发生强降雨,造成严重灾害的报道,于是问陈日胜这里的灾情如何?


陈日胜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大片正在微风中荡漾的“海稻86”田说,受灾最重的地就在那儿。那里的盐碱地都处于低洼。“尤特”过来时是首当其冲遭灾难——暴雨肆虐,海水倒灌,那处于低洼的几百亩“海稻86”顷刻间化为一片泽国,已经长到半人多高的稻子随之无影无踪。眼看一片心血就要付诸汪洋,我是欲哭无泪……


“海稻86” 浸泡在海水中整整13天。就在我濒临绝望之际,大水退了。让我惊异不止的是,淹没在海水里的“海稻86”不仅毫发无损,还长高不少,它们像一排排秦俑,威武雄壮地昂首挺立在那儿。我用手捏捏稻穗,发现谷粒又饱满了许多。这说明“海稻86”被海水淹没以后,还在不停地吸收养分,“长身子”。要是普通水稻,那就绝收了。我无意中发现了“海稻86”的又一个好处:即使被台风刮倒了,它照常能活着,挺着身子吸收营养,不影响收成;而普通稻子倒伏了就死了。“海稻86”的生命力实在太强了!这当然与它所处的环境有关。你想,它整天泡在盐碱里,适应不了只能死亡,所以当年我在芦苇荡里就发现这么一株,这叫适者生存……


我听了,连呼“太神奇了,太神奇了!”陈日胜说,多年种植和反复的科学实验,我对“海稻86”的特性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这种稻子抗盐碱、抗病虫害、不需施肥锄草,还抗旱、抗涝。但抗涝能抗到什么程度,我是心中无数,这次极端天气却帮了我大忙,破解了悬在我心中多年的疑问。


我笑道,所以,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上的事往往是这样,好事与坏事其实是在不断地相互转化着。要不是这场百年不遇的洪涝,你还真没这么好的机会知道自己的心肝宝贝有如此强的抗涝能力呢……


前面还有一片地势特别低的洼地。陈日胜告诉我说,那就是“海稻86”“老祖宗”的诞生地。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定要过去“瞻仰”一下。陈日胜说,看着近,路远着呢,还难走!我说不怕。


陈日胜就领着我下了堤岸,并顺手递给我一把伞说,打着,太阳毒。坡下有口井,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井台边用管子吸着水洗衣服。陈日胜说,这水清着哪,可直接饮用。我手中正好有个空着的矿泉水瓶,就请那位少女帮着接点水喝。一喝,这水果然清甜,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了。老陈说,前一阵,听说这里要开一家造纸厂,生生地被我和乡亲们拦住了。我说,拦得好,否则这块净地就要被污染了,你的“海稻86”也种不成了……


在布满各种野草,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田间小径上绕行了十来分钟,见到一大片低于水平面约五、六米低的洼地。洼地里种着不少“海稻86”,大多直立着,也有少部分倒伏着,样子不像高地上的整齐划一。洼地四周是芦苇。老陈说,当年就是在这儿发现“海稻86”种子的。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对这片杂乱不堪的“圣地”看了又看,恨不得把它镌刻在脑海里,然后说,这块地不寻常,肯定还有意想不到的宝贝藏在里面,应该建议政府把它围起来保护好。最好能在这里建一座“海稻86博物馆”。老陈叹口气道:我一直向往着,可没有政府的支持是搞不成的!我听出他的“话外音”,也就不多问了……


回到皮卡旁边,我大汗淋漓,直喘粗气。老陈却是神定气闲,看了看表说,今天来得太早了,潮水来还要一个多小时。至此,我方才明白他此行的目的不仅仅是让我前来“瞻仰”一下“圣地”,更重要的是想让我亲眼见证神奇的“自动灌溉”。


转瞬间,一个小时到了。老陈说,快去看,那块低洼地里,海水正地往上涨呢……我说,这么准?老陈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嘛!我们又赶到那儿,水快淹到稻子的“颈部”了。水还在咕咕咕地往上冒。我们在那儿呆了一会儿,稻子已全被淹没。老陈说,再过两个多小时,水就退了……海潮每天涨涨落落,自然得很,这就叫“自动灌溉”。


哈哈哈!旷野里传来陈日胜爽朗的笑声。


望着这块发现“海稻86”稻种的“圣地”,一大片几乎没有开发过的保持着原生态的上千亩土地,我忽发奇想,对老陈说,除了建博物馆,还应该在这儿建一所“海水稻研究所”。老陈说,是啊!发现“海稻86”的第二年,即1987年,眼看周边的海滩一块块地被人圈起来建养殖场,饲养鸡鸭鱼虾牛,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少饲养场为降成本,提效益,不但使用各种激素,还把污水源源不断地排放到海里,生态环境不断恶化,我深知凭我个人的力量无法阻止,于是赶紧花30万元将这片近千亩的滩涂租了下来,租期30年,年租金1万元,专门用于培养野生物种。前一段时间,一些建筑商找到我,要求我把这块滩涂转租给他们,用于挖沙。如果我同意,立即签约,每年付我120万元……你想想,我一年花的租金才1万多,如转租出去一年稳赚119万,只要我点一下头,我不就“发”了吗?而且沙子越来越贵,到了明年可能还不止这个价呢!


见我惊奇的样子,陈日胜笑了起来,像是在问我:“钱来找你,你收不收?能不能收?” 我未及开言,他就自己作了回答:“不是什么钱都能收的啊!这里是‘海稻86’的老祖宗所在地,是这里唯一的一块净土,我怎么舍得把它转租出去呢?”他告诉我,现在租期将至,我决定再租30年。我说,这是块风水宝地,花这代价,值。他说,从大马路到这里有十来里地,都是七高八低,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每逢雨天,一些领导专家到这里考察,一路泥泞,太不方便了。所以现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设法把这条路修好。我说,这要花多少钱啊?他说几十万吧。我问,谁拿这笔钱啊?陈日胜又朗声笑了起来:当然是我自己喽!


我见过书痴、花痴、情痴、戏痴、瓷痴……这回算是开了眼,第一回见识了“稻痴”。


3


一个久违的名字——“合作社”,在湛江地区叫响。她的创始人就是致力于“海稻86”开发、研究27年的陈日胜。


农业是个投资期长、回报低、风险大,还得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行业。这么多年来,为保护新稻种,陈日胜一直在进行保护性的投入,产出很少。为此,他连一辆好点的车也舍不得买,无论到哪,接人还是送货,都是那辆价值七、八万元的“老坦克”——皮卡。我问他,这么长时间“多出少进”的投入,资金从哪来?他说他是多种经营,用其它方面挣的钱来反哺新稻种的培育。


有一次,他为了筹集资金,把一件自己最心爱的、价值几十万元的收藏品给卖了。他不是急功近利的商人,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并充满智慧的新型农民。他清醒地看到,家庭承包经营最大的好处是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但是最大的问题是造成了土地的“细碎化”经营——当年分地的时候,农民追求公平、公正,所以好地、赖地、远地、近地都搭配着分,所以同一农户的土地分散在多个不同的地方。这样就难以进行统一的机械化耕作,严重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当然也影响“海稻86”的连片种植。他知道,要保护好这个新稻种,并让它迅速壮大,造福于民,靠他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行的。为此,他在2011年10月,投资250万元,在自己的家乡组建了专业合作社——农民把土地租给合作社以后,既可拿租金,还能到合作社干活拿工资,年终还能分红,合作社还为社员买社保,保证社员年老有保障……这样的“合作社”是与公司相类似的企业,同过去的“人民公社”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专业合作社的建立,为改变农村面貌和促进“海稻86”的规模化、集约化生产发挥巨大的作用,今年的“海水稻”的种植面积一下子从几百亩扩大到2000多亩。


 “海稻86”的发现和陈日胜保护性育种近27年的事迹引起了农业部的高度重视。2014年10月18日,由农业部种子管理局发出邀请,国家种子管理局局长廖西元、国家水稻新品种鉴定委员会主任,福建农科院原院长、院士谢华安,中国水稻研究所稻作中心主任、研究员朱德峰,由袁隆平院士委派的国家杂交水稻中心副主任、研究员、博导马国辉等国家水稻顶尖专家和管理者一行24人专程赴湛江现场考察。在“海稻86”稻田田头,谢华安院士站在田埂上,手捧稻穗,发现谷壳带着长长的尖芒时,激动地说:“果然是野生的!”在场的专家一致认为,“海稻86”耐盐、耐淹能力强,这是一种特异的水稻种植资源,具有很高的科学研究价值和利用价值,我们要站在国家民族利益的基础上爱我们的资源,发源地一定要保护好,建议国家加强对“海稻86”资源的全面保护,大力支持系统研究。


自左至右依次为袁隆平、陈日胜和本文作者赵进一(地点:袁隆平办公室对面的接待室).jpg

自左至右依次为袁隆平、陈日胜和本文作者赵进一(地点:袁隆平办公室对面的接待室)


至此,我方才明白这正是陈日胜为何一直把发现、培育“海稻86”这件大好事“藏着、掖着”,密而不发的深层次原因。


当时,陈日胜最盼望的事就是顺利通过“国家物种保护专利申请”,使“海水稻种子产业化工程”得到跨越式的发展。他明白,迈不出这一步,此项工程就难以得到进展。


然而,当时,“物种保护申请”仍是举步维艰。主要原因就在资金。专利申请需要投入一大笔资金,他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因为前些年投入太多。但成功申请品种保护专利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不愿意”—— 两年间,先后有数批“智者”看好“海稻86”的美好前景,主动登门,愿意投入资金,但条件是:一俟专利申请成功,国家下达专项科研资金(估计有数千万元)以后 ,双方“四六分成”——他六陈四(此前须先退回其所投资金)。


这不是耍手段套取国家的宝贵的科研资金吗?我不干!陈日胜发火了——他早就听说有些人就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把国家巨额科研资金收入自己的囊中。这种人的心太黑,他宁愿毁了自己的事业,也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对方却振振有词:这样做,你不但申请专利成功,还白白拿四成,有啥不合算的?陈日胜说,哪怕倒过来,“我六你四”,甚至“我八你二”,我也不干!除非你真心投资入股,你拿大股分,我也情愿。


为保护“海稻86”稻种,推广水稻新品种,陈日胜走过了27个艰辛的年头。这中间,他不仅耗尽了资产,也饱尝了因体制造成的种种难以言喻的辛酸。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感受到社会大家庭的温暖:处于世界最前沿的生物科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美国耶鲁大学终身教授——深圳科研所的邓兴旺教授看好“海水稻86”的巨大研究和开发价值,主动与陈日胜签订了跨区域育种技术的合作意向;最让陈日胜甚为感动的是,2014年10月29日,袁隆平院士获悉陈日胜和他的“海稻86”事业以后,非常兴奋,非常关注,特地给科技部万钢部长写了推荐信——


“我认为海水稻是一个非常宝贵的水稻种植资源,具有很高的科学研究和利用价值,与当年发现的野生水稻不育资源有着类似的战略意义。建议科技部给予大力支持,尽快设立海水稻研究利用的专项课题,组织相关研究单位进行协作攻关,开展海水稻的系统研究,为保障国家粮食安全探索全新的研究途径。”


都说“同行是冤家”,而袁院士却主动把“海稻86”的战略意义与自己当年发现的“野生水稻不育资源”相提并论,这是何等的实事求是精神和何等高尚、宽广的胸怀!


现在,尽快实施“海水稻种子产业化工程”,以早日实现袁老的愿望已是迫在眉睫,不能再等了!


采访结束回到上海以后,我把陈日胜的事迹和他的期望一并融入长篇通讯《陈日胜的海稻和合作社》(刊《新民周刊》2013年第45期)之中。


这篇文章不仅使陈日胜和他的“海稻86”扬名于世,也使后来层出不穷的“冒牌货”不得不止步于此——因为,在此之前,在任何正规出版物中,找不到有关“海水稻”片纸只字的记载。本文足以证明:陈日胜是无可争议的“海水稻”的第一个发现者、培育者和真正的发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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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闻价值的角度来说,有关陈日胜与他的海水稻,是我20多年记者生涯中最重要的采访活动之一。第一次采访陈日胜后又过去了数年,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海水稻”:它的生产与科研有了什么样的新进展?听说陈日胜到多个省试种“海稻86”,不知试种的结果如何?还有,他一直盼望着的“物种保护专利申请”有着落了没有等等,我都急切地想了解。


所以,自2013年以来的七年中,我先后于2016年、2020年,两次再访了陈日胜。


2016年7月见面时,陈日胜告诉我两个好消息:一是2014年9月1日,他发现并培育的“海水稻”已被农业部正式命名为“海稻86”,上了该部植物新品种办公室颁布的《农业植物新品种保护公报》(公告号:GNAO11782E);二是通过与美国专家合作,已经从“海稻86”的7000多个分子结构中找到了77个耐盐基因。


他说,找到了这样的基因,不但进一步证实了这个稻种的耐盐性质,而且还意味着今后从异地取来的种子,我们都可以打开看基因,我们只须坐在实验室里(或“种子生产工厂”),根据种子的基因,就能够轻轻松松地,源源不断地把“海稻86”稻种耐盐基因“克隆”出来,这样,既能节省大量的土地,而且再也用不着风里去雨里来地育种育苗了。


我为此感到兴奋:那就是说,“海稻86”生产已是进入“爆炸式”发展的前夜了喽?陈日胜自豪地点点头:找到了这个基因,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30年的苦头总算没有白吃……


与找到耐盐基因一起传来的好消息还有:陈日胜撰写的论文《一个全新的耐盐水稻品种——“海水稻86”的全基因组测序和转录组分析》于2016年9月份刊登在美国一家著名的科技杂志上发表,他将赴美宣读他的论文;至于“海稻86”种子的专利申请,也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关于试种,陈日胜说,全国有16个省份有盐碱地,经一一试种后,证实都适应种植“海水稻”。而且,现在“海水稻”的亩产已从最初的150公斤提高到500公斤左右,只是因地域的不同,产量会有所差异而已。


2020年,“海稻86”诞生34周年了。6月13日,我在江苏省如东县再次与陈日胜会面。该县拥有2.8万亩盐碱地,这次,他是应邀前往作“海水稻”种植指导的。此前,当地已根据陈日胜的设计方案(即在“海水稻”稻田旁构筑水渠养殖鱼蟹虾等水产,融种植、养殖于一体),翻耕了400多亩盐碱地。这次,我在那儿亲眼目睹陈日胜面对面地向农民传授“海水稻”的种植技术和相关知识。


至于“海稻86”的专利问题,陈日胜告诉我,2019年,“海稻86”已获得国家专利局批准。专利全称为:“基于海稻作物DNA变异标记的海稻作物染色体的PCR鉴定法及相关PCR引物和试剂盒发明专利。”


这个项目搞到现在已经非常成熟了,只要专利在手,用它赚钱,甚至“发大财”,是唾手可得之事。曾有人欲花18个亿买断“海稻86”的知识产权,陈日胜没有同意。他说,我不可能把自己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事业交给一个只图发大财的贪婪者。所以,接棒者应该是一个团体——一个由国家掌控的团体。


为此,自去年始,陈日胜应他的母校广东海洋大学校长潘新祥先生之邀,担任了该校滨海农业学院江门市日胜抗逆性水稻院院长及讲座教授之职。学校让他带6个博士生,他倾己所学,从理论与实践上指导他们对“海稻86”进行深入研究。他说,每个博士生都有个数十人的团队,6个博士就是6个团队,200多人。除此以外,他每年还要抽出三个月的时间给本科生上大课,教授“海水稻”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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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海洋大学向陈日胜颁发特聘教授聘书。


再次与陈日胜话别,离开如东已近一月。在键盘上敲下本文最后一个字时,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念:打个电话去如东,问问“海水稻”长多高了。


很快得到回复:“有十多公分高了”。


紧接着,又收到照片,画面上一片翠绿。翠绿中可见一个个隆起的土丘上有不少黑点。把图放大了看,竟是从稻田旁的沟渠里爬到土丘上栖息的螃蟹。喔,想起来了,在如东“海水稻”田头,望着稻田中央隆起的一个个土丘,我问过陈日胜那是什么,他说,那是专为养在沟渠里的蟹所筑,它们想舒舒筋骨时,就会爬上去栖息……


我被眼前这幅“海水稻”最新、最美的图画深深地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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