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命运·人生——一个作家和一个音乐家的对话
赵丽宏 俞丽拿赵丽宏和俞丽拿2005年3月在北京
秋阳斜照,绿影扶疏。上海作家协会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俞丽拿应邀而来,和赵丽宏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畅谈。
赵:今天我们两个就像聊天一样随便谈谈。因为我也是音乐爱好者,是你的崇拜者。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我从小就热爱小提琴,少年时代曾经梦想过成为小提琴家。
俞:哦,你也学过小提琴?
赵:少年时代拉过。我哥哥上班以后用他第一个月的工资为我买了一把小提琴,他知道我喜欢小提琴。那把琴现在我还留着。我记得很清楚,十八块钱,在南京路一家旧货寄售商店买的,是把进口的小提琴,很有些年代了,琴面上有一条裂缝,但声音却很宏亮。那把小提琴我拉了好几年,当然没有拜师学琴,玩票而已。出于对小提琴的热爱,我也特别崇拜你,一直保留着你的唱片。“文革”期间,还因为听《梁祝》引出过麻烦。那时候,听《梁祝》都是偷偷摸摸的,我当时约了几个音乐爱好者在家里听《梁祝》,还有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的全套唱片。尽管音量开得很轻,还是惊动了邻居,竟然就有人向派出所报告说我们在搞地下音乐会,招来了警察。那时候真是非常紧张,如果追究,后果非常麻烦。后来我也有点机智,就解释说,我们在听苏联音乐,是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音乐,是革命音乐……就这样蒙混过去了。其实那天我们是在听你拉的《梁祝》。
俞:那个时代不堪回首啊。不过音乐还是会把不同的人聚到一起来,譬如我和你。我们两人的名字有共同的字,就是“丽”。
赵:是啊,所以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让你谈谈音乐,谈谈小提琴,谈谈你对音乐的理解,谈谈你最喜欢的音乐作品。我写过一本关于音乐的书,今天送给你,班门弄斧,请你指正。
俞:谢谢!
赵:当音乐家是需要一些天分的,像我这样即使再花力气,也成不了小提琴家。当然,我也不遗憾。作为一个欣赏者,我可以很自由地选择各种各样的音乐来听。当一个音乐家真是不容易,要创造,要演奏,要把心里的情感和故事转化成无形的旋律。听着音乐,就会想到一切技术上的事,譬如配器啊,和声啊,演奏的技巧啊,而欣赏者不同,欣赏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欣赏,诠释不同的演奏家演奏的曲目。
俞:是的,还是当个欣赏者好啊。
赵:没有音乐家的心血,哪来欣赏者的快乐?没有你们当年呕心沥血创作演奏《梁祝》,哪来中国现代音乐史上的这段辉煌?我想问一句:你是不是从小就喜欢小提琴?
俞:我是被迫学的啊!(笑)音乐附中的时候分配我学的。
赵:如果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不会选择小提琴?
俞:现在的中国人对小提琴的印象和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现在小提琴的普及程度、人们对乐器了解的情况,和那个时代也不一样。那个时候有多少人了解小提琴啊?那时,不是我选择了小提琴,而是小提琴选择了我,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感到幸运的,这样的选择,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可以说,没有什么后悔。我们这代人大多都是人家支配你的生活,支配你的一切。自己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赵:我非常同意你的说法,我也经历了这样的时代。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理想、兴趣选择职业。这在过去的时代是不可能的。在无法根据自己的意愿将理想、兴趣和职业结合的年代里,我觉得你还算是个幸运儿。
俞:只能说这条路对我来说还算合适,至少我还有那么点儿音乐的感觉。假如我在音乐上比较迟钝麻木的,那就太辛苦了,而且不会有成功的结果。我们学院还有很多人,虽然进了这个学校,学了音乐,但没那种feeling,感觉是很痛苦的,比别人用功几倍,成绩也不理想。至于我呢,并不是自己选择了音乐的道路,因为小时候学过钢琴,当音乐学院附中要举办少年班,就跟着家里其他人试着去考考看,并不太当真。可以说,是稀里糊涂进了音乐学院附中,稀里糊涂学了小提琴。(笑)我当时也许更喜欢钢琴吧。
赵:小提琴比钢琴难学啊。
俞:也不能这么说,钢琴上手时候容易,但弹到后来很难,连两个手带两个脚都忙着。当然小提琴也是非常难操纵的乐器,特别开始的时候,声音像杀鸡一样的。入门难,入门以后要拉好也难。拉琴的动作都不符合人身自然的动作,不像大提琴和二胡还好一些。小提琴整个的动作都是很别扭的,要在别扭里面寻找自由,是很辛苦的。
赵:我听过不少小提琴曲。我想中国小提琴事业真正的飞跃应该在建国以后,这之前的水平相对国际水平应该说是比较低下的。如果在三四十年代,中国选手在国际比赛上得奖好像是没有的事吧?
俞:没有。
赵:比如聂耳拉的《金蛇狂舞》,还有马思聪的《思乡曲》,他们的水平拿到现在来,可能差距就很大了。好像从你们这一代开始,中国小提琴才进入世界乐坛,可以这么说吧?
俞:我们这一代还没有到。小提琴事业的飞跃应该在改革开放以后。应该说这是几代人的努力,几代老师们前仆后继的成果。像我们老师的老师,很多都是当时二战时期到上海来避难的犹太人,他们把琴艺传授给我们的老师们。而解放以后成立音乐附中,就是这样的一批老师在教我们。还有一些苏联的老师,也曾短期过来教一段时间。那只是打下了一个基础。“文革”中,又有了一段停滞的时期。那时小提琴的水准和现在无法比,不像钢琴,比弦乐的水平强得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已经有一批人在国际上拿奖了。当然,现在情况有很大变化,小提琴已经成为我们的强项。当年贺渌汀院长从国外请回来的老一代钢琴家,在“文革”中都被迫害,而和我年龄差不多的这代人中,很多人已经出国了。因此我们的钢琴师资力量在“文革”后反倒是滑坡了。小提琴的师资力量损失要少些,虽然也有人走,但毕竟也有像我这样坚持留在国内不走的。能为培养年轻的小提琴人才做一点工作,我感到很愉快。
赵:是啊,你是一位小提琴家,也是一位小提琴教育家。你在小提琴教育方面的成就也是惊人的,你的学生得了这么多的奖。
俞:我已经说过了,这其实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不断有人铺垫再铺垫,我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角色。我这个人就一个特点,做事情比较认真,是我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全心全力去做好。
赵:那我提一个问题。当年你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时,怎么会选择留校当老师呢?
俞:当年留校当老师是学校分配的,并不是我的主动选择。
赵:毕业之前你已经成名了,因为《梁祝》、因为四重奏。在人们的心目中,你已是名声很大的青年演奏家。如果当时给你选择,你是选择当教师还是当演奏家?
俞:当时绝对是喜欢搞演奏。假如有选择的权利的话,我不会选择当教师,因为我不会教啊,而且觉得一当老师就没有演奏机会了。当然,现在我是很感谢学校把我留下当了老师。在做老师的同时我并没有脱离演奏。这两件事兼顾是很辛苦的。因为你要在教学以外花很多时间练琴,维持能上台演奏的状态。
赵:所以我觉得搞器乐的两者兼顾实在不容易,一边搞教学,一边还要保持演奏水平,很难。搞声乐大概好些吧?
俞:都不容易。像我这个年龄层次的,在“文革”以后基本都不碰琴了。虽然那时也就三十多岁,但因为经过那么长时间的间断,再重新操琴真的很困难。虽然“文革”中我曾经调入《海港》剧团拉点儿东西,但毕竟是缺太多了。“文革”中的奇怪现象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上海街头处处都能听见小提琴的声音,很多家长让孩子学小提琴,为的是可以不必上山下乡,可以到文艺团体去工作,日子好过一点。不过那时也轮不到我们这样的人来教孩子们拉琴。
赵:是啊,那时很多人学琴,并不是社会对艺术的尊重,而是希望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改变命运。
俞:“文革”后我又开始从事小提琴教育,但是疏隔太久,作为一个老师,我感到心虚。因为我们都停教了那么多年。我的大学时代,一天到晚搞政治运动,那个时候大学上五年。1957年进学校,五年里有多少时间一本正经好好学习?两年都不到。“文革”十年,远离了教育岗位,远离了小提琴经典名曲,当站在那么多学生面前,面对那么多曲目,心里有些慌张,他们要学习的,我在做学生的时候都没有能好好学过,然而我是教师,我怎能让学生因我而耽误?那时我把一天的日子当几天来过,拼命补课,尽可能地把失去的时间和记忆都抓回来。记得那时我每天早上七点就到学校,晚上起码十点以后才离开。备课、练琴、听曲目、看资料。反正得补课,得恢复状态啊,不然怎么办?
赵:那的确是太不容易了。可能很多人就无法恢复了吧?
俞:对,很多人就放弃了。所以你看现在有个现象和世界都不一样,全世界的音乐学院,所有的老师都能够开音乐会上台。他不一定是一流的演奏家,但他可以举行室内乐之类的表演。就像我每年都去的日本音乐节,他们邀请世界各国的教师,每个人必须要参加音乐会演奏。不管是哪种形式,一般是重奏的形式多一点。当然,这不会是突然袭击,组织者老早就会告诉你拉什么曲目,担任第几提琴。但是重奏是要排演的啊,最多排两次。国内的很多教师没法应付,参加音乐节的老师,不能上台演奏不行啊。在参加这类音乐节的教师中,我算年纪比较大的。如果不是因为一直在舞台上,如果不是有三十年的重奏经验,我大概也无法应付。
赵:这些曲目都是你以前没有碰过的吗?
俞:纵然有些碰过,但我不一定拉这个声部啊。有很多曲目又是我从来没听见过的。
赵:每次你都完成得非常好吧。
俞:很好。一直在舞台上的人和不在舞台上的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人家音乐学院的老师拿起琴来都可以轻松自如地演奏,我们这里却大多只是能说,而不能上台,不能示范。我觉得这是一些社会原因造成的,也不是这些人不努力。我大概是因为把重奏坚持了三十年,所以使自己维持了一个较好的状态。
赵:看来重奏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如果不是这个重奏组的话,你的小提琴技艺恐怕不会有今天这么好。
俞:重奏必须具备全面的音乐修养。在乐队里,有重奏那只耳朵,很多东西你都听得见。它也是拉好独奏的基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付出很多劳动,肯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赵:你的重奏组也为国家争得了荣誉。
俞:是啊,五个月拼出来的成果。不知道现在运动员比赛前怎么想,反正我们那个时候的运动员全是为国争光的思想。我们那个时候上台前还呼口号呢,“为国争光!”(笑)打仗一样的!
赵:但拉的曲子是柔肠百转的,不会是慷慨激昂的吧?
俞:舒曼的作品,还有中国的一首重奏作品,是瞿维的作品。回来还灌了个唱片。
赵:你以前的唱片都还在吗?
俞:乱七八糟的都不知哪去了。
赵:我说说我对你的几个印象。很小的时候就听《梁祝》,知道《梁祝》就知道俞丽拿。
俞:不过“拿”字写错了,不是女子旁的“娜”。从小我就是“拿”字,灌唱片的时候编写人员给写错了。
赵:那个时候电影里还有你们的镜头,我才看到,哦,俞丽拿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然的话一直都觉得非常神秘。恐怕中国的小提琴作品再没有达到《梁祝》这样的水平和影响。真可以说是感动了全世界。很多对新中国怀有偏见的人,听到这部作品后改变了看法。我想,很难有哪部作品再有这样的影响力了。
俞:这也算是天时地利吧。
赵:“文革”时《海港》五重奏我也听过。那个时候我也到剧场听过你的演奏。
俞:那个时候文化广场都演。
赵:我心里对你是非常敬重的。我觉得《海港》旋律不算很好听,但是有一定的难度。还算是有一定水平的器乐曲。“文革”期间,《梁祝》和你都受到批判,那时我和很多人都非常关心你的命运,曾听很多音乐家被“造反派”打断了手。
俞:那时候真的有人手被打断致残的,“文革”中丧失人性的举动令人发指。
赵:是啊,我曾听说俞丽拿和顾圣婴的手被打断了。听到这样的消息,既震惊又难过。后来看到你出来拉《海港》五重奏,才知道你安然无恙,心里非常开心。八十年代初,《青年报》约我写一篇文章,是写上海的青年钢琴家李坚和台湾小提琴家林昭亮同台演出的事。我当时很高兴地答应了,因为我知道李坚是俞丽拿的儿子。那时候有机会见到你,不知你还记得吗?
俞:记得。
赵:那是音乐学院的教室里,你在上课的间隙接受我的采访,我们两个人都站着说话,很匆忙。我感觉你有点矜持。也可能是因为你忙,心里想着给学生上课。反正记得你话很少,当然我看到你也有点紧张。
俞:因为主要不是采访我啊,是谈儿子嘛。
赵:不过也涉及到李坚小时候的事情,还有你们母子去台湾。不过纵然有这次采访经历,你在我的心里仍然保持着一种神秘感,我所了解的多半还是传说中的一个形象。后来有了机会接触,包括我们一起去北京开政协的会,我发现你不是一个孤傲的人,你不会主动地和别人交往,但还是很低调。开会你就坐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不会用很高昂的声音发言,而是听别人说。每次去北京,在候机室里,我都见你抱着那把提琴,默默地坐在一旁,这是非常美妙的形象。你和这把提琴相伴好几十年了吧。曾经听人开玩笑说,俞丽拿抱着小提琴,就像抱着永不离弃的情人。我觉得你的人生是低调的,但你的道路应该算是一个明星的道路。从首演《梁祝》开始,你可以说是一举成名,万众瞩目,可为什么一直都这样低调?
俞:人生总有戏剧性的一面。其实,我所得到的,都不是我一开始就想追求的。小提琴不是我要学的,老师不是我要当的,出名也不是我要出的。如果是为了寻求名利,这一切大概都不会来。我怎么能得意忘形呢!但是一旦确定了目标,我不会轻易放弃。譬如四重奏,我可以说是为此奋斗了大半生,我想的就是怎么维持好四重奏组,不要让国家留有空白,怎么填补空白。我希望我们国家能成立专业的重奏组。可是三十年了,我们还只能算业余的,这真是非常辛苦的坚持。只有这件事可以说是我刻意要做的。
赵:不管是你刻意做的,还是命运分摊到你头上的事情,总体来说,你觉得哪样做得最好?
俞:我的态度是,不管是我刻意要做的,还是命运安排的事,反正我都努力认真,只要付出劳动,都会有回报。赶上改革开放的机会,我有条件听很多世界上一流的提琴家到中国来讲学,因为我是很用心在做这些事情,所以他们来讲的那些东西,可能很多人听过就听过,但是我会琢磨半天,一句话,一个想法,我都总结,最后成为我教学经验的一部分。
赵:我记得七十年代末期时斯特恩来过。
俞:对,到我们学校了。还有很多,像梅纽因、帕尔曼、阿卡多,很多大师都来过。作为老师,教学应该怎么做,也是要学习的。1982年,我作为一个中国的小提琴教师到美国去访问了十七个城市,走访了很多音乐学院,这对我影响非常大,不仅开了眼界,也学到了很多东西,访问交流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学校是什么样的,那里的老师怎么教学。有好多概念好多方法,对我们都是陌生的,需要慢慢消化啊。这些东西决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可能需要琢磨几十年,在不断的教学当中实践。我常常感叹这样学习机会来得太晚,小提琴是西洋乐器,从事小提琴演奏和教育,不向人家学习怎么行。“文革”以前,因为我的出身背景,我的家庭环境,不允许我到苏联、到东欧去留学。其实那个时候我的专业水平是很突出的,但留学轮不到我。那要看家庭出身,要看政治成分。
赵:那时候是不是有留学的机会呢?
俞:不可能给我。因为那个时候选送学生出国留学不看专业情况,那些“根红苗正”的高干子弟,就算专业不好也可以去。而我怎么可能呢,1957年我爸爸被打成“右派”,而那个时候正是我可以去出国的年龄。
赵:那时,你一定背负了很沉重的包袱,带着很大的压力。
俞:是啊,不过这样子才使我更加发奋。我爸爸是1957年戴了右派帽子,后来也一直叫“脱帽右派”,直到“文革”后才平反。而我已经算是万分幸运了,虽然是右派子弟,毕竟还拉了《梁祝》。但留学这一关绝对不行,一定是政治背景和出生成分决定。而且我妈妈在“文革”中还戴上了“地主”的帽子。这对我压力更大。
赵:是“漏网地主”还是“逃亡地主”?
俞:不是。解放以前我爸爸在重庆,我和哥哥被妈妈带回娘家。她在家乡找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解放前就是小学教师。因为她是大学毕业生,后来又做了中学教师,一直到她退休为止。
赵:这么说你的外公是个地主,她是地主的女儿?
俞:对,所以我妈妈就戴上了这个帽子。“文革”期间,我们家房子都被封掉,家具都给抄走,她和我爸爸就住在一个充满煤气管道的黑房间,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赵:你和他们划清界限了?
俞:我不能去看他们,邻居会告发。只能让保姆偷偷地去看看他们。因为“文革”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赵:的确,那时候提倡“大义灭亲”,为了“革命”的需要,可以告发自己的亲人,有些人因此而成为英雄。
俞:我背后的压力一直很大。有些事情,无法和别人说,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我把压力变成了自己发奋的动力,一个没有压力的人,大概会轻飘飘没有大出息吧。
赵:所以你真的不容易,无论是长辈还是同辈,都给你带来了很糟糕的影响,但是你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一直到现在。你取得的成就来之不易。这么多年来,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一直维系着你,成为你的精神支柱呢?如果有的话,是什么?
俞:怎么讲呢,我这个人无党无派,有时候独来独往。
赵:你一直无党无派?
俞:对。“文革”前我一直要求入党,结果我们四重奏里的几个人都相继入党,只有我被关在门外。我们当时的党委书记很“左”,他提出,拉一首革命歌曲从附小拉到大学毕业就可以了,“左”到这个程度!我那个时候什么都是推托的,唯独弦乐四重奏我一定要坚持。那时候提倡拉革命作品,这是唯一正确的方向。我这个弦乐四重奏正好和领导提倡的格格不入,他就找我谈话。别人听他谈话时都要认认真真拿本子记,我呢,傻傻地不懂这些,光带着耳朵,就是什么都不记,这让他看我很不顺眼,成了批评对象。说我“只专不红”,“资产阶级影响”什么的……我记得很清楚,一次学校开大会,大礼堂坐满了人,领导很严肃地训话,他板着面孔说:“我们学校有些人,啊,养个猫!有的老师在上班时间,大谈‘猫经’……”我还不知道是不点名地在批评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批我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从那以后,我成了“受资产阶级侵蚀的典型”,要批判自己坚持四重奏不是为了国家事业,而是为了搞资产阶级个人事业。
赵:到这种地步你还能坚持吗?
俞:我不管它,我就坚持我认为对的,所以我一直受批评的。可能人家背后传得很厉害,以至于碰到那些不相干的人,都会说“俞丽拿,你现在不行啊,你得怎么怎么改过……”我成了学校里面一个糟透了的典型了。我都不知道我坏在哪里、错在哪里。
赵:你的一个好处是不把这些说法看得太重,如果换了很多人可能会放弃,甚至崩溃。
俞:那时我也非常困惑,很苦闷。只有拉琴时,会忘却烦恼。1965年,我正好生李坚,小孩喂奶才喂到七个月,学校就命令我下乡去,接受社会主义教育。孩子只能断奶,没人照看。1965年8月下乡,回来“文革”就开始了。所以我从1965年一直到参加《海港》乐团的好几年时间,都没有碰过提琴。
赵:所以过去不少党的干部,光知道执行“命令”,对艺术实在是一种很大的侵害。很多人的艺术生命在遭遇了摧残后基本就完结了。
俞:所以你前面说我是低调,其实这很正常。我只是个普通老师,如果能低调地坚持我的事业,就已经很满足了。后来时代变了,政治开明了,生活进步了,情况都变了,但我至今还是无党无派。我想只要心中一个最重要的信念不丢掉就行了,这个信念就是爱国家,爱我们中国!
赵: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支柱。
俞:对,这是主体。不过,尽管我无党无派,国家对我的工作还是给了很多肯定和鼓励,给了我不少荣誉。作为一个普通的艺术工作者,一个普通的音乐教师,我已经当了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这二十年中,我深感自己生逢其时。
赵:再转回艺术这个话题。除了《梁祝》,你最喜欢的作品还有哪些?
俞:小提琴的作品是很多了。纵然我在教这个,也有很多东西没有听过,没有拉过。比如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浪漫主义的作品,古典的,柴可夫斯基啦,德沃夏克啦,很多都是我最先开始向学生教授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对贝多芬,对巴赫,对勃拉姆斯这些人的作品有了更深的理解。
赵:他们的作品很深沉,有一种博大的对人类的爱心在里面。
俞:我特别喜欢勃拉姆斯,那时候拉四重奏的时候,我曾经想,我要把勃拉姆斯的所有重奏作品都拉过。这个愿望我完成了。
赵:勃拉姆斯的全部重奏曲目都拉过?他作品很多啊。
俞:是的,这花费了我半世人生啊。他写的四重奏,钢琴五重奏,都非常美妙,我拉过,但未必都演奏好。对那些没有完成好的曲目,我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完成。
赵:这也表现了你对艺术的痴迷和执著。大多数人不能做到这样的。
俞:我拉过的作品,其实只是音乐中的沧海一粟,没有一个人能穷尽这沧海的。再好的演奏家,再好的老师,一定也有没听过的或者不熟悉的作品,这很正常。我们的教学范围很广,很多东西就是自己没拉过或者没拉好,也要有深入的研究才行。学海无涯,艺海无涯,必须不断地丰富自己,不断地学,否则会掉队的。
赵:有没有愿望上台拉更多的作品呢?
俞:不行了,现在老了,只能让我的学生们去了。我们的败笔之处、不足之处,希望我的学生们能弥补,希望他们都比我强。
赵:你教学的成果,除了你对很多音乐作品的熟悉,很多作品的钻研外,就是对学生的一种爱。所有的老师都有这种爱心吗?
俞:中国老师很传统。在我们学校更有这种传统,对学生非常认真负责。在国外老师对学生讲道理,提要求,能不能做到就是学生个人的事了。而我们必须对学生的学习全过程负责,而且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像我的老师,在我学琴的时候,每年寒假暑假,一定要求我们去上课,从来没有收学费、送礼物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传统。所以现在我也是这样对学生,尽管学校规定学生寒暑假上课要另外交学费。我对学生说,不是你们要上课,是我要你们上课,你们就来吧。这次十月一日国庆节,我还给他们加课。学艺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怎么行,必须让他们保持一个连贯性。但这样一来,就累了自己。上课教学,再加上我个人的演出,日程就非常忙。
赵:我看到很多报道,你对学生的关心细致如母亲,你在他们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作为一个老师,学生的成功就是你的成功,对你的能力和教学成果的评价,就是看你的学生们的表现,是不是这样?
俞:一般是这样。正因为这个原因,老师都希望招有才能孩子当自己的学生,但是大家抢学生就很糟糕了。我的那些得奖的学生,当初也不是我抢来的,人家交到手里是谁就是谁。
赵:所以幸运的是学生们,能找到你这样的好老师。
俞:我常常告诉我的学生,无论取得什么成就,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也许从我个人的经历,真真正正体会到的就是这个。我最希望就是能静下心来好好工作,一步一个脚印走好自己的路,这样可能走得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