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西门(之三)
龚静挑马兰头去
从静岚家窗口看出去,就看到对面楼下朱家姆妈家,她在老屋外又造了间平房,平房后种的葵花开得很旺,嘉定话叫“兴”,谁说你头发兴来,就是头发多而浓密。花开得又大又艳,也叫兴。朱家姆妈后屋那块“自留地”很兴的。说是自留地,其实是河滩头,隔了一条窄窄的小河浜,对面就是生产队的一排猪圈,时常能听到猪叫,不知是饿,还是发情,风向一变,味道就会飘过来。静岚小学时和同学一起进去过猪圈,水泥板隔成格子屋,母猪通常一头一间,身下拱着一堆乳猪,一般是几头猪一间,有的懒坐一角,有的慢拖拖走来走去,看见人来,猪少年会探头探脑,把张猪脸搁栏门上,猪嘴长长的样子,朝你眨眼。猪倌提着长柄竹扫帚每天总归要扫一扫,接着手握长皮管冲水,不过污水似乎都是直排的,猪圈边堆肥成小山,幸好农田里施肥也是需要的。朱家姆妈本身就务农的,就是河滩头对面生产队的人,前夫去世了,现在的丈夫算是入赘,在厂里上班的,前后有五个孩子,二男三女,长子已经结婚另过,就住在前头大平房的一间厢房。一家六口,日子不紧着过是不来事的。她出完生产队的工,就忙乎这片河滩头的自留地,种了不少东西,青菜山芋黄瓜番茄丝瓜,向日葵芝麻玉米甜芦粟,时令应季,河滩头哪能不“兴”。玉米甜芦粟绿意盎盎,又是细长条,叶子随风飘荡,让人眼睛亮一亮。虽然站在二楼看,猪圈无法不见,总归有一片绿油油隔一隔。
那时乡村,劳作忙(龚静 作 · 水彩)
收了葵花籽,朱家姆妈会叫小女儿娟子送点到楼上来,娟子和静岚年龄差不多,小个二三岁,平时也是玩伴。娟子平时是利索爽快的姑娘,这时略略羞涩,递给静岚一个纸包,伲姆妈说炒来吃吃,香香嘴巴。静岚转身交给外婆,拉了娟子邀她进来玩,不了不了,下趟你下楼来玩吧。来去两句话功夫,外婆已经拿出一瓶酱瓜给娟子:拿去过过泡饭吃啊。阿婆再见,娟子脸上的小雀斑微微泛红,甩着小辫子下了楼。
小河浜后来几年填平了,河浜下面挖了防空洞,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学校里开会这样讲的。防空洞在小孩子眼里就显得很神秘,心里长草,痒痒,非得逮机会下去看看。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防空洞出口处的水泥板不知怎么被男生们发现可以移动了,消息如风传播,住得近的小伙伴闻讯而来,围挤在洞口,洞口往下一排铁质梯阶,直角而下,探身俯视,略感恐惧,可是心里又雀跃,你推我我推你,不敢第一个下,又想下去看。B同学胆子大,他沿着梯子而下,接下来就好办了,大家纷纷跟着下,静岚也下去了,还很豪迈地表示不怕不怕。下得洞内,里面长长的走廊啊,黑魆魆,手电筒的光是马上要被吃掉的意思,一直走,好像不知尽头在何方的感觉,走着走着,大家就有些怕了,有个女同学小声道:回去吧回去吧,吓丝丝。静岚也有点怕,不过没说出口,她倒是担心出口的那块水泥圆板,万一被人堵住了,那就完蛋啦。越想越担心。回去回去。赶紧回去。男生们到底也怕的,被大人知道,回去肯定要吃排头。看到出口处洒下的光了,大家纷纷往上爬。哎呦,终于又看见朱家姆妈的甜芦粟了,心一定。大家全都出来了,开始说大话了,啥人再敢下去呶,我陪你一起去。明明谁也不想再下去了,可是这么说说显得勇敢呢。豪懆(嘉定方言:赶快)回去吧,爷娘晓得不得了。
不晓得南门东门北门有防空洞吗。西大街的防空洞后来不晓得派啥用场,好像也没派用场。后来那里起了商品房。防空洞还会在吗。
从西大街的任意一条支弄走出去,走着走着,要么过了一条河,要么过了一条路,就会看到农田,看到生产队的打谷场,甚至沿着田埂再走进去,看到老黄牛卧在田边打盹。如果坐北嘉线,出了南门,都是乡村了。
早春,迎春花开了,油菜花开了,静岚看到外婆从五斗橱里翻出那个花袋,她也有点雀跃,她可以去田野里吹吹野风,望望野眼了,当然,主要是劳动去,和外婆一起去镇边农田渠道挑马兰头摘枸杞。
外婆的根是在农村的,她只上过扫盲班,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年轻守寡,一子夭折,一子送育婴堂,一手抚养一女长大读书进城,农活外,到毛巾厂做零工,编竹壳热水瓶壳子赚家用,打理自留地,蔬菜瓜果丰富餐桌,缝纫做衣。进得城里来生活,她依然和节气自然共生,春天吃春笋马兰头;端午前早就备好了粽叶,取出去年的棉线,准备包粽子;立夏做草头塌饼,酷暑一定要烧酸梅汤绿豆羹,夜饭时一把菜刀一坨和好的面,就着一铁锅沸腾热水,转眼间小鱼儿似的面片已锅中游弋,一碗咸菜豆瓣刀削面吃得暑气全消;初秋糯米糖藕总归要亲手做;冬天了酒酿怎能不做一坛呢,腊月里赤豆汤暖心肠;逢熟吃熟,普通食材,却是家常美味。静岚跟着外婆也学会不少家务手艺,当时不觉得外婆手艺精手势好,只道是寻常,却其实粗茶淡饭精耕细作,日日餐饭日日辛。
城外村里尚有外婆老宅,自留地也留着,种些不必天天打理的蔬菜,播种耕种锄草,逢着日子,外婆就乘北嘉线去乡下,开宅通风,下种拔草顺便收获蚕豆玉米竹笋等带回西大街,有时还住上一夜,老式棕床下的地板其实是架空的,老鼠悉悉索索地奔跑着,边上的竹榻夏天躺躺倒确是阴凉的。不返乡的日子,外婆一样可以在城镇周边无缝对接乡野点滴,挑马兰头摘枸杞头几乎是每年春季的保留节目,直到离开西大街。
妹妹(嘉定方言称呼女孩子的叫法,类似北方话称家中女儿为“姑娘”。非“姐妹”一词中的“妹妹”之意),花袋带好了伐,小脚刀勿忘记哦,绢头袋袋里放好。叮嘱几句,一老一少就出发了。一般是礼拜天下午,除非静岚哪天放学早,三四点钟也可以去转一圈,保管回来一花袋马兰头,晚饭还来得及炒一只干丝马兰头。时间充裕呢,去远一点的地方,有次老少俩到了嘉西大队,西大街过虬桥,走过人民医院,一直走到沪宜公路,走过嘉丰棉纺厂,一片片农田,找一条渠道,探身进去,簇簇丛丛的马兰头,祖孙俩高兴啊,挑啊挑,结果不知不觉离城越来越远了,竟然还在田埂上碰到进城去的亲戚了,又没有手表的,看辰光只凭经验,赶紧撤,来时空身,返则满载,老少大小俩花袋呢。一般还是去近一点的地方,到底远了,回来太吃力了。楼下大平房边上有条小径,穿过去,走一段,就到了清河路,看得到光机所了,光机所旁边就是农田,随便寻条田埂进去,田埂上一路过去静静铺着马兰头,静岚和外婆干脆就坐下来,笃笃定定挑,挑掉一片,再走几步,跨腿坐下,又是簇簇等着她们。累了,直起身,看看身边的油菜花,菜花已经开得繁盛至荼蘼了,不久就会结菜籽,等着收获,榨成菜油,上市,倒进食品店的汽油桶内,桶开小口,一个类似化学课上的虹吸装置,零拷时店员下压,菜油会从另个小管子慢慢滴下来,反正静岚还蛮喜欢帮母亲去拷菜油的,喜欢看着店员操作,等待的间隙看看左右柜子里的南北货,品名,价格,那些样品并不十分新鲜,衬在白色的搪瓷盘内,口沿的蓝边倒勾勒得齐整,干乎乎的莲子海带蜜枣好像也变得生气起来,略微矜持地向着走过路过的人。
挑野菜图(韩王荣 画)
意识流呢,静岚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意识流啊,突然一条小蛇从眼前不远处游过去,吓了一跳,外婆笃定,没事没事,逃掉了,看看日头斜到田野边上了,拎拎花袋,大半袋了,妹妹,辰光勿早了,回去了,回去烧夜饭正好。老少俩站起身,往回走。静岚掏出绢头擦擦汗,嘴巴有点干呢,好在出田埂,过了清河路,那条小路穿过去,就很快到家的,回去喝白开水。
偶尔,小峰姐姐也跟着静岚和外婆去挑马兰头,不过,挑了一两次,小峰姐姐就不去了,看看不吃力,其实闷着头,手里不停,时间久了也腰酸背痛的呢,年少不觉得罢了,不过外婆倒不怎么叫吃力煞吃力煞,好像是她份内事一样,她好像手脚总归要动,要忙乎,做不动了,心里头倒难过了。
其实,外婆的脚生了慢性脉管炎,也没啥特别的办法,丹参片是常吃的,郭医生有一阵定时定日晚上来为外婆针灸。郭医生不是眼科医生吗?但郭医生不满足眼科领域的,他自学着中医呢,静岚有时去203室串门,每次都看到他在大房间里戴着黑色锈琅架眼镜在看书,书很厚,大开本,郭医生看到静岚,抬头笑笑,很礼貌很矜持,但也不冷漠。他为外婆针灸拔罐。现在静岚回想起来,应该主穴都在膀胱经上,还有足三里等,那时年纪小,看着外婆趴在床上,郭医生手持火棒,就着酒精灯的火迅速伸入玻璃罐内,一秒内“啪”,按在了背上,一个接一个,一串排满,声势壮观,时辰到,拿下,一串红紫圈圈,壮观之余有点恐怖的,郭医生倒是满意地笑,好像疾病就在这些红紫色中溜走了。
外婆的脉管炎在郭医生的针灸下还是得到控制的,不过,慢性病,总是时好时坏,后来搬离了西大街,也就没去针灸拔罐了,似乎保持着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太坏的状态,不过血脉不畅是肯定的。
挑马兰头时的外婆哪里看得出得了脉管炎呢,哪里看得出是一个睡觉要捂一块棉絮片在心口才觉胸口好过些,脚上要包好袜套的老人呢。挑马兰头时的外婆也六十多岁了,慢性病不少,精神头挺足,人活一口气,总要撑住。天天一日三餐地忙着,时令节气地操持着,平日里还要留心省点香菇木耳红枣莲心桂圆什么的下来,留待变着花样做点三餐之外的余兴。小房间木板床底下那个木制茶壶桶,是她的宝贝栖身处,悉悉索索地一摸,好像总能摸出点好东西来,也不知她啥时候存下的货,凭票供应的时代有多少余物呢,简直是个谜,日常里要留多少心呢。
挖竹笋
挑马兰头前,静岚已经跟着外婆和父母去过乡下了,竹园里的春笋正逢时节,吃时鲜就得吃头一潽。
乡下也不远,北嘉线出了南门没几站就到了。南门的城墙比西门高而长,有点逶迤的意思。出了南门,除了加油站,养路所,间或工厂,就是乡村了,河汊散布其间。棕芳桥站下,步行,即见边上一条土路。沪宜公路旁这样的土路不少,看起来都差不多,在熟悉的人眼里自是各个有别。走进去,一侧农田一侧宅子,大多黑瓦白墙旧木窗的平房,虚掩腰门,门前户户有井,家家篱笆围着几分自留地,静岚一路跟着外婆往里走,一路听着外婆隔着篱笆和门口的乡邻招呼,外婆十八九岁嫁到这里,到五十几岁住到城里,同宗和乡邻,走过路过,都是熟脸。好了,看到桥了,桥那头是竹器厂,外婆的老屋在桥这边,右转弯,一条小径,右侧外婆自留地的竹篱笆,左手邻人的屋墙,再过去又见篱笆,圈着一方自留地,此时正是蚕豆熟时,那是邻居阿婆家的,自留地前一口井,彼此公用。
那种江南的老屋,客堂一间,卧室一间,披一间,彼此相连。客堂一墙开扇小门,推开,其实是紧邻隔壁太祖母屋子的隔廊,堆些稻柴杂物。开门推窗,通风通气,不常住人的屋子总有股子霉气,竹扫帚先里外捋一遍,打一桶井水进来,灶头八仙桌擦一擦,外婆取来稻柴,点火烧水,静岚一旁帮着拉风箱,炉膛映红了外婆的脸,静岚觉得在老屋里外婆分外自在,虽是泥地老屋,自己全然做主。铁锅子里水沸了,铜勺子舀在粗瓷碗,吹吹热气,喝了几口。米淘好,醒在锅子里,炉火微温,煨着铁锅。见外婆去拿搁在墙边的竹刀,静岚晓得要去竹园挖春笋了。
穿过二进两厢房的老宅,老宅住的都是同宗同族的亲戚。走出后门,就是竹园了。竹园也是同宗几家共用的。静岚听母亲讲过她从未见过的外公家族老底子是做竹子生意的,买卖竹子、竹器等。竹器行业曾经是这个村子农业之余的特色产业。静岚跟在蓝布大襟衫的外婆身后,小心翼翼,她怕传说中的竹叶青蛇突然串出来。其实竹园里泥土松软,新旧竹叶,杂草不算多,春天来挖笋的亲戚都会顺手拔掉点。
外婆挥着一尺多长的竹刀,左右开弓,像是开路,又似赶蛇。竹园里其实清静,风一吹,竹子的味道漫开来。静岚用力吸口气,难怪春笋那么鲜那么好吃。静岚挖竹笋不如挑马兰头熟练,也就帮外婆打打下手。只见一截竹笋,又一截竹笋,一歇歇工夫,大半袋花袋的竹笋,外婆已经拎在手里了,她直起腰歇息时,望望这棵竹子,拍拍那株竹子,自言自语,嗯,再过几个月长得壮点,好卖了。
好了,正好回老屋做午饭。稻柴燃起来,静岚使劲拉起风箱,大铁锅子,豆油一勺,铜铲一翻,春笋爆出响声,酱油红糖,外婆已将一碗酱香的油焖笋摆上木头方桌,蓝瓷花边大碗腾起热热的香气。客堂间的泥地,多少年踩下来,夯实板正,布鞋踩上去也不硌脚,稳当当坐在长凳上,柴灶头的米饭糯,蒸碗咸肉炒盘青菜,老屋的饭菜比煤球炉子烧的就是香。
炉膛燃起来,风箱拉起来,大灶头烧出来的饭菜就是香(乡村老屋灶头图 · 韩王荣 画)
饭罢竹榻上铺开被子歇了一歇,静岚跟外婆去隔壁自留地忙乎,蚕豆好收了,土豆要播种,山芋可以种下了,杂草要锄头蘀一蘀,田垄也要翻一翻,做好这些事后背的汗就滗出来了。一般当晚就回城了,一花袋笋,一花袋蚕豆,每一季的当令蔬菜,玉米,甜芦粟,山芋……甜芦粟种在自留地一角,从小路口走进来远远地就能看到它的绿叶子风中飒飒,好像夏天的样子就该是这样子的。
老屋正门对着河,石子小路通向水桥头,三条麻石一阶阶探向河面,有时河水漫上来,漫过最后一节石阶,脚踩下去得小心翼翼,脚底一滑,就滑进河里了。静岚小学四年级时一不小心就入了河,她是来看爹爹水桥头钓鱼的,看着看着,把自己看到河里去了,幸好就在河滩边,水不深,旱鸭子的她使劲往上爬,大人们在水桥头拉,水滴滴答答从静岚的身体上滴落下来,父亲的鱼是钓不成了,他有些生气,可又不能发作,一家人骑脚踏车闷声不响回西大街。鞋子湿了,静岚赤脚坐在脚踏车前面的三脚架上,裹着大人的衣服,光的脚随着脚踏车荡发荡发,耷着脸,不说话,也没话好说,自己一场惊险,心别别跳,也扫了大人们的好兴致,没有多余的袜子,只能这么一路赤脚回家。可是,在去河边之前,还是很开心的氛围,八仙桌上桐手柄的瓷器茶壶里盛着大麦茶,倒在粗瓷碗里,咕咚咕咚地喝,茶水滚在嘴唇上,手一抹,爽气。茶壶上画着柳条和小人儿,线条稚拙,与旧木八仙桌、炭黑的泥地一起,看起来都舒舒服服的。
从此,静岚好像就是学不会游泳似的,大学里体育课,在游泳池里上课,憋气打脚,突然就抽筋了,好吧,就不学了,看到水,静岚想起手忙脚乱从河里爬上岸的那一刻惊惶,还有那种意外事件搅乱日常生活时人的真实情绪,人是多么不喜欢面对意外啊,在担心的背后,大概总也有些自己的生活秩序被打乱的抱怨的,无论那个人和自己多贴近。
村子和逝去的人
落水事件倒并不影响静岚跟外婆去乡下的心思,她还是喜欢去乡下的,少年朦胧的意念里,去乡下是可以暂时脱离平时的生活轨迹的,好像铁轨岔个道,去了别地,看到些别样的人和景,暂时得了安慰。何况,乡下离西大街也不远,一天可来回,若是住一晚的话,就好像是大人出差一般了。
出差,去比上海还远的地方,汽车火车,啊,对,偶尔还有飞机,毛巾牙刷肥皂替换衣服人造革旅行袋,悉悉索索的一堆,却两眼发光地收拾着,好像出差不是工作不辛苦一样。几天后,大人们回来了,第一件事从人造革旅行袋里拿出几包土特产,小孩子兴致勃勃地拆开来吃,其实没啥好吃,不过到底是异地买来的,还是兴奋。大人们第二件事就是要喝白米粥吃酱瓜,啊,出差吃力唻,换洗衣服一堆要洗,睏一觉最最要紧;然后,接下来几天出差趣闻可以有意无意地讲一讲的。
静岚喜欢到外婆的娘家走亲戚,去那里比棕芳桥远,倘若单单和外婆一起去呢,北嘉线加步行,石冈门下了车,进镇子,一条石板街贯穿南北,街上开着不少铺子,门板就排在店外,药铺饮食店杂货铺齐全,蛮像缩小版西大街。外婆的妹妹住在镇子南头的一间老宅里,客堂间后门直通河滩头,宅子里还有屋中楼,像多年后的复式房子。说起来静岚应该叫外婆的妹妹姨婆的,但为了亲近,就叫她石冈门外婆。石冈门外婆的老伴家老底子是做生意的,这间宽敞的老宅依稀可见当年生活富庶。外婆和石冈门外婆俩年纪越大长得越像,连说话动作也像极。外婆要去娘家村子,其实可以到下一站下的,这样还顺路,但她情愿多走点路,也要弯进石冈门去看看妹妹。石冈门外婆少时就到老伴家来做童养媳了,所以外婆心里有点代娘家人过意不去似的,其实石冈门外婆日子过得蛮好,对做童养媳也没什么怨怼。到了宅子门口,外婆有时进门喝碗水,说几句话;有时敲了门,俩老太太门口聊几句,交换点吃食;然后静岚和外婆就走出了镇子,走在村路上,要走很久,走过好几个村子,走过好几座桥,看过好多大片大片的农田,还有一两所乡村小学校,早上吃的早饭早就不知到哪根肠子了,接近中午了,看到左面一条土路,路边有水杉树,静岚认得这条路,知道沿着这条路,再走个20多分钟,应该就可以到亲戚的村子了。
静岚开始听到外婆和熟人的寒暄声,走过来一个,认得的;路边屋子门口站着的老太,认得的;静岚看到外婆脸上好比春风吹过,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像她从来没离开过这里,依然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连脚步也轻松起来。还没等静岚问外婆脚痛伐,倒是听到外婆问:妹妹,走得吃力伐,还有一点点路就到了,好坐下来吃饭了。哦,不晓得舅公他们晓得我们去伐。勿要紧,有好几家人家呢,哪一家都好去吃饭。外婆笑眯眯,回到老土地,胸有成竹。
和外婆一起包汤团(学做家务图 · 韩王荣 画)
走过村头的池塘,池塘边黄牛吃着草,土路一边老宅延伸,一边农田耕种,外婆一路招呼熟人过去,到了自家老宅,那种江南绞圈房子,两侧延伸客堂厢房,中间走廊一样穿进去,一个大天井,两侧厢房,跨进门槛,又是客堂间,后门对着竹园子。当中过道一侧一架舂米机,木头和石臼,用人工脚踩牵动木槌,木槌上下起伏间米粉舂成,不过到底人工还是吃力的,有了机器轧粉后,这台半人工半机械的舂米机后来不见了,不知是扔了,还是搬进了民俗博物馆。后来,静岚在各地的民俗博物馆看到类似的,想起去乡下时很欢喜踩上去牵动木槌,恍然日子其实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那片宅子村落连带着农田也早就消失殆尽,转而矗立起高楼,建设起新城了。
静岚听到熟悉的招呼声,舅公舅婆,表舅表姨表弟表妹等,三大家的人,在家的,从田里回来的,都跟外婆热络地讲张,饭一般就在小舅公家吃的,小舅公在马陆镇上工作,好像还是支部书记呢,有文化的,特地回来陪外婆,姐姐姐姐叫得亲热,好像他们还是在小辰光,舅婆个子矮矮的,圆嘟嘟的脸,脾气好,啥事都惹不了她动气,只是糯嗒嗒笑眯眯。两儿三女,大儿子过继给了住后厢房的二舅公,读了中专,后来到镇上做事,还做了个管事的官;其他子女也都孝顺。客堂一间,厢房两间半,后来又搭出一件狭长的房间给小儿子结婚用,当然,后来造起来三层楼房,再后来征地,住进小别墅,三个女儿嫁出后日子都过得蛮滋润。小舅公走得比舅婆早,舅婆和小儿子一家过,女儿女婿常来探望,笑眯眯的舅婆活到90岁。静岚成年后知道人一直要笑眯眯其实是不容易的,可能是天性,但过日子总归不会风平浪静,要一辈子都笑眯眯就不全因为天性了。小个子的舅婆其实是个蛮放得下的人呢。静岚,多吃点哦,没啥菜,饭吃饱。舅婆搛一块夹肥夹精的咸肉盖在静岚饭碗上,静岚晓得这块咸肉平常他们也不舍得蒸了吃掉呢,是亲戚来了加菜。咸肉肯定也是舅婆自己腌的,咸淡正好,还鲜咪咪。大灶头炒的青菜好吃,是舅婆家自留地自己种的,粗盐爆炒,热乎乎的清香。
大灶头烧的米饭也特别香,肯定特地烧的新米饭。每季稻子割下来,碾好新米,小表舅就会骑了自行车送来西大街,一大袋子,珠圆玉润的米。舍不得煮饭,先煮粥,其实新米煮粥才是最彰显新米之秀丽的,到朱家姆妈家院子里的打来井水,煤饼灶头上慢慢煮,那粥米粒见意不见形,可分明又是粒粒看得见的,粥影透出股淡淡的萤绿,仿佛染上了层玉的意思,吃起来不要小菜都香,倘若就点玫瑰乳腐,咸鲜加新米香,喝下一碗粥,渗细细的汗出来,鲜爽。
静岚和外婆的到来,好像也给平淡的乡村日子添了点涟漪。一次去是过夜的,晚上静岚睡在老式架子床上迷迷糊糊的,被外婆拉起来,来,妹妹,起来起来,起来吃鱼汤。原来,小表舅晚上去渠道捉了鱼,连夜刮了鱼鳞洗了鱼肚,直接上大灶头烧,汤水鲜得来要落眉头了。
静岚喝完鱼汤,路过前厢房,听到外婆和小舅公在屋子里谈天,说这家说那家,口气里好像有些忧虑,大致是些各家的孩子这个要讨媳妇要造房子,那家大儿子和小儿子为了房子闹矛盾,外婆娘家三个弟弟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鲜得不得了的鱼汤实在也是难得有心思喝上一口。静岚想起见过几面的大舅公,每次来西大街就坐在门口一张小凳子上,两只手在膝盖上摩挲,胡子有点花白,眉头紧锁,发愁的样子。几个儿子渐渐都到了讨媳妇的年龄,房子不够住,想着在竹林那里给三儿子造间简单的平房,二儿子觉得吃亏了,他也急需房子,女朋友肚子里已经有了,等不得,闹来闹去的,摆不平,大舅公一时想不开,在一个雾气朦朦的早晨,大田和小河一片宁静,村子还在沉睡,雾气蒸腾在田头,甚或缭绕之感,倘若有文人看到,大概是要发一番“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之叹吧,就在这样清新的冬日早晨,一个老人最后一次喂了村头牛棚里的黄牛,他走向大田里的一间小房子,房子其实是方圆大田村落的配电间,他准备好了走向归途的绳索,套进脖子。那就是大舅公。静岚那时尚小,只记得外婆和母亲从火葬场回来哭得稀里哗啦,从小丧父的母亲的童年其实就是在那个村落度过的,深受大舅公疼爱。表面平静的日常里如此绝望的死亡,在静岚年少的心里投下所谓其乐融融的亲情的背面影子。以后,多少次跟外婆到乡下,和家人一起去乡下吃喜酒或吊唁,看着日子不断好起来的家家户户,热闹喜庆的场面,三层或两层的楼房,灶头和沼气灶和液化气并存的厨房,渐渐还自力更生挖了化粪池,装了抽水马桶,终于不再倒马桶,隐隐间静岚好像总能看到大舅公紧锁的眉头。
好吧,反正大舅公也听不到了,也看不到他的儿孙们后来越住越大的房子。
人走了,日子也在走。村子里的生活像门前的河水一样,按照生活的程序往前走。
在村子还是村子的时候,无论老式绞圈屋,还是后来新造楼房,婚丧嫁娶的做法是一样的。照老规矩办。静岚跟着大人来村子吃过好几次喜酒,表舅表姨表妹表弟,反正一家家吃过来。喜宴之前还有“走通”酒,那是恋爱火候差不多了,男方要到女方家与诸亲戚见面所操持的。然后,才有婚宴。一般女方是中午酒,男方是晚上的席面。老屋前前后后几天前就热闹开来了。操办人家当然得提前去镇上采办各种,自家养的猪不够用,也得上市场买。厨师请好,八仙桌、长条凳、碗筷都借了来,自家客堂间不够做世面,约好前后左右的亲戚邻里家摆台子。门外的晒谷场上,雨布搭起了棚子,摊开荤素食材,架上大大的砧板,请来的厨师小工束着大围裙,忙碌起来;灶头间大灶旁的风箱更是拉个不停,柴是早就准备好的,三星灶眼眼都不闲着。
大棚附近还设有茶水炉,铅皮做的身子,上面冒小烟囱,下面烧木柴爿,有个小铜笼头可以接水,不时有专管茶水炉的老人注水添柴。这个也是风俗,叫“做茶炉”,管茶炉的还负责烫好热毛巾给接亲团擦,新郎接过热毛巾,还要意思意思一个红包给他,有时毛巾太烫,大半就是做茶炉的故意作难,那就再请支好香烟吧。当然,做茶炉的都是主人家请来的,一般总归是帮衬而非拆台的。雨棚、茶炉、厚厚的砧板、宽大的脚盆……望上去,喜事的势头已经出来了。不管手头有多紧,这排场是每家都要做出来的,也不管酒水是丰盛还是简素,闹闹热热的氛围还是要渲染开来的。来吃喜酒的亲戚村人们,客堂间坐着闲聊的有之,倘若天气好,更多的欢喜拉张长条凳坐在晒谷场边,孵太阳磕瓜子讲白话。
若嫁女,总要叫上一些人陪着新娘子去男家,伴娘成员有新娘小姐妹和亲戚组成。静岚常常被叫去当小伴娘,从十岁开始,几个表姨的伴娘团都去凑了热闹。女家吃完了中午酒席,新娘就要开始准备了,男家的接亲团通常在下午3点左右到。一般总是女方这边要晚点走,所谓嫁女娘伤心,再说姗姗来迟也显得有身份;而男家那边当然希望早些接,吃酒席的一大拨人还等着呢,大家好象都还要争这么点面子似的。接亲团来了,新娘和母亲总有些眼泪要流一流,然后在鞭炮声中,新娘坐上了新郎推的自行车(得到1980年代才有轿车来接),是辆新的28寸“凤凰”或“永久”重型自行车,其他接亲团的小伙子们也一律骑自行车,分别坐上伴娘们,于是,一行自行车队簇簇新地在亲朋村人的注视下从田埂上远去。
到了男家,又是鞭炮,还有跨稻草火堆,是风俗,一说是祝福日子红红火火,一说是给新娘的考验。酒席上敬酒点烟是自然,但新娘也时有收获的,男方家的姑姨婶婆等长辈亲戚们给了新娘“见面礼”,称之为“叫人钿”,好象亲戚们和新娘就此是一家人了,新娘这一声叫,可真是很有价值。这是当时农村的规矩,由女性长辈付,有的老太为了在小辈婚礼上付“叫人钿”,平时可得省吃俭用的。
晚上闹新房前,还有道手续“开箱子”,新娘把嫁妆箱钥匙给婆婆,婆婆当着几位老长辈的面,打开樟木箱,一般,婆婆就象征性地取出毛线衣料等物示意,其实农村里讲究的10条12条缎子被子等已经叠放在婚床上了,那些老人也就是依了老规矩过个眼,通常赞几句,这算是仪式结束了。新娘和新郎当天一般是不同居新房的,而是伴娘陪着新娘就寝,所以,等一切闹腾结束,才可以安定下来。第二天是“回门”——回娘家,吃了早饭,等自家或亲或表的兄弟来男家请,就可上路了。兄弟来请,这是风俗,也不知为何必如此?大概是旧时所言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于娘家而言,新娘倒是客人了,所以该请。镇上人家不怎么执行这些规矩,但在农村很讲究,如果没有娘家兄弟来请,新娘是很没面子的。
静岚体验着这些规矩仪式按部就班地做着,一开始是觉得新奇好玩,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这样那样着,觉得也蛮繁琐的,有时候好像也就是过过场罢,并不入心,不过没有这些老规矩呢,又似乎婚礼场面不够热闹,和平常日子差不多,不那么特别了。也许过日子还是需要一些仪式的吧,有了仪式感,重复的日子似乎就生出些期盼了,人活着,好像有时候就是为了这样一些期盼和念想。这些规矩其实慢慢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也改变了不少,当村子消失,村民们住进农民别墅公寓楼,自家不必摆场面做酒水了,大家都到乡村食堂做红白喜事,食堂很大,二层楼,圆台面可以摆三十余桌。乡村生活环境的变化,风俗伦理也随之而变,伴娘团、开箱子、回娘家等婚礼习俗也不再执行了。村和城的空间关系已然无缝对接。
老屋竹篱菜畦(乡村印象 · 龚静 作 水彩)
从七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再到21世纪,静岚少而及长,看着村子从老式宅院,而二三层小楼,再到迁至乡村别墅,三层楼的独栋房子,瓷砖贴面卫生间,煤气热水器厨房,进门换拖鞋,上楼有宽带,布鞋上拖着泥块的日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仿佛就在眼前,似乎已经很远。村子里的人也不再集居,不说乡邻们,就是家族里的,都分散在不同小区。其实在这之前,村里的年轻人早就离开了村子,大学大专或中专,毕业了都在镇上乡里工作了,有的还做了国家公务员——吃公家饭曾经是老一辈村人的向往啊,买了商品房,接了父母来住。没有了农田的村子当然不复存在了。锄头铁鎝仿佛文物,黄牛都牵到哪里去了?静岚晓得村民们是欢喜住别墅不种田的日子,种田多少苦呢,腰酸背痛,汗流浃背,一年收成赚不到几个活钱,还是九十年代种香菇养鸽子搞副业,手里才多了活络铜钿。乡下的亲戚们也不再羡慕静岚他们城里的日子了,自家都也过上了,还住着别墅,比城里公房洋气宽敞多啦。要有心思呢,别墅院子里还可以种点蔬菜啥的,吃个新鲜。“现在乡下人不一样喽,吃好夜饭,在小区里健健身,跳跳舞,唱唱歌呢”,很多年以后,静岚见到表舅妈,当年她的婚礼还历历在目呢,原来的少妇已然花甲,早就晋级为外婆,神态精神气比年轻时反而好,曾经草帽下黝黑的皮肤也白了细腻了,静岚和外婆去乡下时见到表舅妈,常常是她一身汗水地从田里干活回来,露出的笑脸难掩疲惫和隐隐的烦,擦把汗来不及坐下来歇一歇,厨房的活还等着她相帮。后来表舅做了社办企业负责人,她自己进了工厂,高中毕业的她也蛮好学,学了会计。随着村子整体拆迁,自家别墅造好,表舅妈心情越来越开朗了,工作家务里外忙,忙起来欢快。她对静岚喜笑晏晏地说:“伲院子里种了竹子,花花草草的,平常吃吃茶,不要太舒齐喔,侬抽空来白相啊”。
少年时代随意走着走着就到乡下的日子自然不会有了。乡下也消失了。静岚明白也不能随意到亲戚家去白相的了,即使是彼此感情融洽的亲戚,要见面,预约、择日,彼此盘算礼物和招待,再不会如老早那样随意的,来了,你提点点心买几只苹果,我添个咸肉,氽个花生米,炒只小葱鸡蛋,见面就是开心。开心也还是开心的,静岚看到表舅妈,还是会想起表舅尚未成家时夤夜去捉鱼煮鱼汤,夤夜鱼汤的那种鲜似乎很久没有尝到过了。也许也不会有了,渠道早就消失在别墅公寓的地基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