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我的鸽子缘
刘红炜半个世纪前,一个纷扰的年代。那时,除了真理、信仰、暴力,其他不重要了。
这年十二岁,身边发生了三件事。一件是公革会和消革会武斗(记不清全称了,大意是公安系统和消防系统造反革命委员会)。守方是公安,攻方是消防。按常理推断,公安有枪支,当占优势。但枪支管控严格,用于武斗可能性不大,据说用了石块和各类弹弓。消防则发挥了职业优势,云梯消防斧钢盔全用作了攻坚武器。公安所在地位于襄阳路建国路一带,只闻全副武装的消防车沿着建国路呼啸而过……
第二件事是一起车祸。黄昏时辰,在建国路太原路口,一位骑凤凰牌自行车,斜挎书包,播撒传单的青年,被一辆公交车碾压,其状惨不忍睹,传单和鲜血粘了一地。围观者众多。我只远远观望一眼,没敢靠近。
第三件事是停课。就读的襄阳路小学突然宣布,为了集中精力开展文化大革命,自即日起停课,何时复课等候通知。这一决断不亚于一场大赦,举手相庆,欢呼雀跃,早就渴望飞出这窒息的教室,去领略自由的空气。
一
家住太原路,临近建国路。世道纷乱,禁忌繁多。对于一个近于失学的少年,可供消遣的事儿极少,加之刚搬迁于此,玩伴不多,倍感聊赖。居家是一座五层公寓,前对马路,背对花园。四周建筑围起个“回” 字,花园似落在一口井内,阳光惨淡。无聊时,趴在窗前向花园窥视,忽发现窗下的墙壁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鸽棚,木架外用油毛毡包裹,一面是铁丝网,装修简陋。里面却养着色彩斑斓的鸽子,它们拍打翅膀,咕噜咕噜地往返于鸽棚内外。顿时被这欢快的生灵吸引。继而急于想结识鸽棚主人。
鸽主住二楼,名叫七一,没错,准是建党日生人。他戴一副眼镜,举止斯文。平时擦肩而过,彼此互不理睬,出于对鸽子的好奇,壮胆敲响了他家的门。门启后他有些讶异,我和同时搬来的伙伴东华单刀直入,可以让我们看看你的鸽子吗。他反应并不热情,片刻犹疑,终了还是答应了。
他把鸽子取出,一一向我们展示。抓鸽子可有讲究,不像抓鸡,胡乱楸住即可。他是左手提起翅膀,右手食指中指夹住鸽腿,再握住其整个尾部,前后一气呵成。鸽子服服帖帖。
他握着一只健硕的鸽子,向我们介绍:这只鸽子种气老灵的,爷是李梅龄种,飞过石家庄,娘是比利时种,它的兄弟飞过蚌埠。我们面面相觑,暗自发笑。感觉他在介绍人类,什么爷啊娘的,不就是普通话的爹妈嘛,用在鸽子身上总觉得发噱。
和七一有了交往,对鸽子有了更深的认识。养鸽人多半是有圈子的,他们即相互较劲,又彼此切磋。太原路口的建国路上,有一大型社区福禄邨,老式民宅,中产阶级的聚集地,里面住有七一的二位铁板鸽友。一位是他的同学,叫宏发,一位是他的先生,名字记不清了,始终无缘见面。就觉得七一和宏发对先生特别敬重,说起先生总津津乐道。当然老师向他们传授的不是数理化,而是训鸽之道。听说老先生用了一整间屋子养鸽子,在住房非常吃紧的当年,不是鸽痴,绝不会有如此举动。七一常挂在嘴边推崇备至的,是老师的两只鸽子,一只叫大拉花,另一只叫乌鸦。
他谈起鸽子,眉飞色舞。鸽子羽色花纹繁多,灰底带斑点的称为雨点,斑点密集的叫深雨点,稀疏的叫淡雨点,深色界限不清的叫墨雨点。同样花纹,绛色的称为绛鸽,羽翅灰底带黑条纹的叫灰壳,白底绛色条纹的叫红润。以上这些花纹,如果头部还掺杂白毛的称作拉花,羽翅间混杂白羽的称作白条。上述描绘的多是信鸽,至于白鸽什么的,则多用来观赏,养鸽人很少深究。
七一将学来的养鸽之道不断向我们兜售,学问大得很。且不说花里胡哨的观赏鸽,品相低劣的菜鸽,仅信鸽就有颇多品鉴方法。当然最终以放飞的距离判断其优劣。门道多了去。看一只鸽子,先观其外形,羽翅要紧收,身板要挺括,线条要流畅,一眼望去,步履扎实,仰首挺胸。七一将鸽子握在手中,拉开其一侧翅膀,喏,条板宽吧,他说。猛一松手,翅膀吧嗒一声收回,看见没有,这叫力道。继而顺着肚子摸胸骨,记着,胸骨要直,这样飞在天上能均分风力。他轻轻捏住鸽头,头面很重要,定要圆润。再看鼻泡,肥大为美。他将鸽头侧过,看见没有,瞳孔须透彻,眼沙必清晰。我凑近细瞅,眼沙颗粒状的一片,均匀细腻。懂伐,这叫阿尔沙,决定了鸽子的视力。七一说。眼沙分为两类,粉红色的称为桃花眼,黄色的称为鸡黄眼。养鸽分流派,有一棚只养桃花的,也有一棚全养鸡黄的。七一不无羡慕地说,先生的大拉花乌鸦就是桃花眼。
我听得目瞪口呆。
福禄邨
动荡年代。走在街上,会有传单从头上雪片般落下,拾起一看,铁板油印,不是炮轰即是宣言。多次看见福禄邨一位老头,晚上来到居委会,战战兢兢递上所谓的交代。居委干部好像不满意,让他跪下,顺手拿起桌上一根竹制的不求人,噼噼啪啪打在老头腿肚子上,他摇晃着,几乎跌倒。
不止一次听七一说,老先生的家最近屡次被抄,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这天晚上,发现七一和宏发站在路灯下窃窃私语,表情严肃。我走近打探,好像说的是老先生的事。没过几天,传来老先生不再养鸽子的消息。七一说,鉴于目前处境,老先生思考再三,决定将养育多年的鸽子处理掉。试想,养鸽养到破墙开屋朝夕相处的程度,突然宣布歇业,要下多大决心。后来想想,人到了连命都朝不保夕的程度,这些令他痴狂的鸽子只能忍痛割舍。老先生让七一先挑一只最喜欢的,之后再让宏发挑。七一思前想后,断然挑了那只他一直赞不绝口的大拉花,宏发要下了那只久闻大名的乌鸦。
七一告诉我们,他们拿走鸽子的那一刻,老先生的夫人哭了,很伤心。我仿佛能看到二位老人落寞地坐在鸽去楼空的屋子里,泪眼相向,对今后的生活充满迷茫。
二
鸽子这鸟真的神奇,与人亲和,对家有强烈的情感,再遥远,也要寻到回家的路,绝不嫌贫爱富,给它一个家,无论奢华破敝,始终一往情深。
在我们家的后窗台也搭个鸽棚吧。有一天,大哥突发奇想。仔细审视后窗爬满常春藤的墙壁,能行吗,我疑虑。年小,动手能力有限,对大哥的动议却兴奋不已。当然可以,打一个三角架,将鸽棚固定上去。大哥自信满满,心中已有蓝图。说干就干,没多久,鸽棚就竣工了。鸽棚不大,一米见方,却具备鸽棚的基本要素:鸽舍,冲棚,活络门。鸽舍是鸽子栖息的空间,冲棚是用铁丝网围成,供鸽子观察环境的场所,活络门是用硬铁丝拗成,使鸽子只进不出的活动阀。但要把这沉重的劳什子置于墙上,颇费了一番周折。先要在墙上打上三角架,稳当后,再将鸽棚固定上去。好在一切有惊无险,外观虽难看,鸽子不理会。哥哥摸了一把汗,端详片刻,勉强凑合。就这样,七一和我家,一大一小,一上一下两只鸽棚,从天井向上看,有几分滑稽。
有了鸽棚就要入住鸽子,目标要远,起点要高。可是白手起家,哪来上品的信鸽呢。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只能从基础做起。我们到农村朋友家,抓来一只雌菜鸽,品相不论,獐头鼠目,畏畏缩缩,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又从朋友处借来一只雄鸽,模样稍好。目的是将它俩关在一起,繁衍后代。两厮云雨一番,终于下了蛋,立马用良种鸽蛋将其换下,孵出后,便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信鸽。这些主意,全是七一亲授的。
鸽子孵化期约十八天。在期盼雏鸽破壳而出的日子,我和大哥轮流在窗户前爬上爬下,探头去观望即将破壳的雏鸽,这时,那只菜鸽贼头贼脑獐头鼠目的印象淡漠了,看的顺眼了,只希望它尽心尽责,把蛋安全孵出,将雏鸽喂养长大。雏鸽出生的这天,我们兴奋得无法入眠,鸽棚的灯始终亮着,我费劲地爬上窗户,向棚内窥探,只见两只肉嘟嘟的雏鸽依偎在一起,在母腹下蠕动。母鸽不断用喙将其拨弄至自己绒毛舒展的腹下。雏鸽小的像一只虾米,全身赤裸,耷拉着脑袋,生命微弱的几无生机。而它们的父母,尽心履行了养育它们的责任。公鸽和母鸽轮流进食,相继喝下满满一肚子水,之后分别移动到雏鸽身边,向雏鸽张开大嘴,懵懂萎靡的雏鸽立刻兴奋起来,本能地迫不及待地将喙伸进母亲嘴里,直入深喉。此刻母亲匍匐在地,抖动双翅,震颤着,将胃内的食物呕送到孩子的嘴中。这场景令人动容,至今不忘。
我们终于有了第一代信鸽。
七一讪笑,哪里呀,必须给鸽子套上信鸽协会的脚圈才行啊,这象征着身份,就像人的户口。一番话,把我们说懵了,哪来的脚圈呢。之后才知,宏发是信鸽协会的会员,是有组织的。协会定期发放一种铝制脚圈,印有编号,犹如身份证。七一鸽子脚上的脚圈,既是从宏发处要来的。七一拿来两只脚圈,套在我雏鸽的脚上。这就对了,雏鸽长得可快啦,脚踝长过一定直径,那就死蟹一只,根本无法套上。七一说。雏鸽果然长得快,几周后即能摇摇晃晃地爬出草窟,扇动着翅膀,跟在父母身后索食,叫声叽叽喳喳的像小鸡,憨态可掬。实际上,喂养它们的是养父养母,俊丑分明,乱哄哄一家子,只有我们心知肚明。
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那只大拉花。果不其然,这只久闻大名的雄鸽,身型挺拔,线条流畅,羽翅间有白条,清澈的阿尔沙桃花眼,尽显勇士风范。打开舍门,一飞冲天,在翱翔的鸽群中,一眼就能辨出大拉花的身影。七一亲切地嬉它为老雄头,每当发情,会在空中振动双翅,啪嗒啪嗒的极富频率,雄姿尽展。七一说,这叫嘚条。
东华表哥是资深养鸽户,戴秀瑯架眼镜,典型上海老克勒,这天来到太原路,带着几分视察性质。他将七一的鸽子环顾一周,对其他鸽子不以为然,目光死死锁定在大拉花身上。他抓过大拉花,握在手中,从胸骨到条板,从头面到鼻泡,最后细观那颗粒分明的桃花眼,一看就是行家里手。沉思良久,他发声了,讲老实话,看来看去,顶顶欢喜的是这只大拉花,是放路的模子。说着,将大拉花反复摆弄,爱不释手。这下我更信服大拉花的货真价实,能入他法眼,实属不易。
大约半年,我们的养鸽规模扩大了,走上了正规化合作化的道路。所在公寓底层有一间废弃的锅炉房,内有一米见方的套间。大伙灵机一动,将套间改建成一座鸽棚。棚内依墙立起格板,一格能容一户,即一对鸽子。侧墙装上跳板,那是单身鸽子的栖脚所在。屋顶挖出一口方洞,直通室外的冲棚,鸽们可在外享受阳光,观察周围地形。坦言说,这种鸽舍在当时是不多见的。七一的鸽棚拆了,我家那造型古怪的鸽棚也拆了,所有鸽子如数进驻殿堂般的新居。棚内安上了电灯,最初几日,我们几乎日夜守候在鸽棚内,看着鸽子在室内来回穿梭跳跃。尽管父辈一再告诫,不要玩物丧志,我等一概不管不顾,聚全身心,乐此不疲。
这年头,不干这还能干啥?
三
鸽子多了,阵势大了。每到放飞,黑压压一片,在空中呼啸而过。我们站在公寓对面马路,仰头观望,好不得意。信鸽就是腔调足,七一说,伊一次可以在天上连续飞二十分钟,甚至半个钟头,不像那种赖鸽子,兜一圈就落下来,赶也赶不动,花头不大的。每天早晚两次放飞必须的,是锻炼,否则放不了路的。
于是一天两次,要么是一起,要么像值班,大家轮流完成放飞,完成喂食。我们跑到后院,看着鸽子们纷纷落在屋顶,而后展开双翅,依次滑落到“井”底,接着啪啦啪啦撞开活络门,回到棚内。鸽食是玉米或小麦,洒在竹筒制成的食槽里,哗哗啦啦一响,一棚鸽子争先恐后地扑向食物。我们不厌其烦地立在鸽棚前,静观满满一屋子鸽子,当然大拉花是宠儿,为它配了一只同样是浅雨点的母鸽,郎才女貌。它们所在木格洞穴即是家,神圣不可侵犯,一旦有外敌闯入,雄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煽动翅膀,连撕带咬将其逐出格外。为了配出良种,有时不得不指腹为婚,将两只雌雄硬生关在一起,公鸽求偶姿势独特,脖子鼓的像气球,咕噜咕噜地吼,两羽席地,尾巴咤成扇,横扫地面,向母鸽发起一次又一次攻势,直到母鸽俯首称臣。孵雏的母鸽最好少接近,你手还没碰着,它的硬喙会死命撕咬你,翅膀扇打的像放鞭炮,叭叭地击在你手上,疼得钻心。这就是我们一棚色彩缤纷的鸽子,阵容越来越齐整,为我们带来欢乐,驱走儿时的迷茫。
那时,鸽食来源是大问题。计划经济粮食配给,杂粮店无玉米可售,通常是拿家里口粮省出的粮票,到郊区农民处换玉米或小麦。跑郊区是出远门。自行车打足气,备好米袋子,跟着哥哥们出门,不是嘉定就是宝山。蹬着车,沿着崎岖颠簸的公路,穿过嘈杂的市区,来到油菜飘香的农村,虽很累,却聊作一次踏青。伙伴们有说有笑,相聚甚欢。那时的农村,比现今乡野气息浓厚,牲畜味道弥漫在四周,路边地头可见内战时留下的碉堡。我们一群小赤佬走过田间地垄,路经村庄,那时称生产队,见人便上前打探。农村人朴实,抄一口当地土话,我们也模仿,侬这里阿有珍珠米?他们将玉米唤作珍珠米。回答有啊。用粮票换,一斤换几斤?两斤,全国粮票三斤。谈笑间便完成了交换。没有欺诈,平等交易。你们是从上海来的?是啊,我们回答。
满满的玉米放入袋内,再捆在自行车书包架上,打道回程。一路观景,一路欢笑,半年的鸽粮解决了,内心好生充实。
宏发是信鸽协会的,是有组织的。我们算搭伙,他提供脚圈,鸽子就有了合法户口。那时,上海有两个信鸽协会,一个叫上海信鸽协会,另一个叫沪西信鸽协会。宏发加入的是上海信鸽协会。后来想想有几分纳闷,那个年代大灭“封资修”,小资情调必加挞伐,养鸽却无人过问。况且当时,一切机构均被砸烂重组,连党组织都未能幸免,怎么会允许养鸽组织存在,且一办就是两个,堂而皇之,终年安泰,一直没想明白。
宏发与我们经常走动,养鸽他是内行,说起来头头是道。协会有春秋两季放飞,里头规矩交交灌灌,你们晓得伐。我们好奇地摇头,表示不晓得。他说得更起劲。鸽子放路,比的是飞行的距离,同样距离,比的是速度和耐力。五百公里也好,一千公里也罢,要能飞回来,算狠的,要能拿到名次,那就更狠啦。鸽子回到棚外不算的,要归棚算数。这时要马上打传呼电话给鸽会,他们会记下时间。这时你必须马上骑车,带着鸽子赶到鸽会,他们核对脚圈号码,验明正身才作数。结棍吧?一次,我的一只灰壳放路回来,落在屋顶,东荡西逛的,就是不进棚,急煞我了。娘的起来,我灵机一动,用洋铁罐头放进珍珠米,咣当咣当摇着,才把它噱进鸽棚。想想这是真生活呀。说起鸽子,宏发很是忘情。
又到了春季放飞的日子,宏发问我们,可有要参加放路的鸽子。我们望着一棚的鸽子,思考着合适的对象。七一说,鸽子一两岁是放路的好年龄,尤其是刚刚配对的雄鸽,因思家心切,归棚性特别强。就按这个标准,慎重选取了两只年轻力壮正当年的鸽子。
当天晚上,我们将鸽子放进一只用粗线编织的鸽笼内,把鸽笼固定在自行车的后书包架上,与宏发汇合后出发了。路途遥远,借着路灯,径直向鸽会所在地杨浦区进发。到了放飞注册地,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尽是前来参加放路的会员。我们满头大汗,挤到工作人员面前,只见工作人员借着灯光,在认真核对,记录下鸽子脚圈的号码,而后将鸽子塞进一只巨大的铁丝笼内。铁笼空间狭小,来自四方的鸽子拥挤在一起,甚至还相互斗殴。铁笼摞起来,一字形排列着,它们很快将被火车运送到远方,按统一时间打开笼门放飞。一般放飞线路分南北,这次是向北,第一站是苏州,依次是无锡、常州、丹阳、蚌埠、合肥……直至石家庄。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凝视挤作一团的鸽群,已找不见自家鸽子的踪影,只觉得它们好辛苦,满心是浓浓的牵挂。
我们放路纯属取乐,喜欢鸽子远行归巢的感觉,见鸽子归来,一脸疲惫,也就不忍心继续往下放了。不像宏发,是想玩出点名堂的。我们一般放到丹阳便就此打住,他不然,要继续放下去,至少要过蚌埠。
这天,我们到了宏发的鸽棚。他住福禄邨最后一排房子,老式建筑,楼顶有平台,很适合养鸽子。高大的鸽棚内养着三十几只鸽子。正赶上下午放飞,大片鸽阵从头上掠过,蔚为壮观。喏,那只就是乌鸦。七一向天一指,点给我看。仰头观望,果然英姿焕发,雄性十足,它在嘚条,啪啪啪啪,如鼓点,像雄鹰,振翅翱翔。我暗叫,好一个老雄头。转瞬,它滑落在屋顶,咕噜咕噜翕动脖颈,放肆地追逐一只清秀的雌鸽。再打量,乌黑的墨雨点,羽毛铮亮,鼻泡,眼圈,嘴壳,全是肉色的,加上殷红的脚爪,岂止像乌鸦,显然比乌鸦更漂亮,更靓丽。我惊叹,暗自欢喜。
放路终于结束。宏发今年成绩一般,最好成绩到合肥,谈不上名次。我见到了这只放飞合肥的鸽子,一只身型矫健的淡雨点,正欢快地上下觅食。宏发说,以为它回不来的,一个月也不见踪影,不抱希望了。一天黄昏,它突然艰难地回来了,摇摇晃晃钻进鸽棚,头部翅膀上有血迹,看来路途艰险,一定受到过打猎人或凶禽攻击。我听着看着,心中有些酸楚。
宏发却对这只“合肥鸽”颇多微词,言语间嘀嘀咕咕,我实在弄不懂呀,合肥飞回来要一个月,见鬼了,我简直怀疑,它阿会是走回来的。他说。
四
养鸽人通常良种不外传,可是由于和宏发的特殊关系,我获取了他不少良种蛋,孵化后,鸽子品质大有提升。最可欣喜的是,我孵出了一只“小乌鸦”。这小乌鸦肉色鼻,肉色眼圈,肉色嘴壳,红脚掌,桃花眼,一身墨色亮羽,和父亲像得惟妙惟肖。我已经不在乎它能飞多远,而是愿意观赏它的英姿,竭尽对它的宠爱。
痴迷鸽子一年多,外界的腥风血雨似乎逐渐平息。工厂嚷着要抓革命促生产,学校也来了复课闹革命的通知。大哥应征当了兵,七一也突然宣布不养鸽子了。我一下变得孤单起来。七一把他所有鸽子都给了我,特别是他最钟爱的大拉花。大拉花一年里几易其主,可谓命运多舛。面对一棚的鸽子,颇有穷途末路之感。只有我还坚持着,怀着执著。
约过半年,烦恼来了,我们要搬家了。这次是搬往五原路的自由公寓,这幢公寓是一九三三年建的老式建筑,九层高,电梯房,一梯两户,褐色砖墙,有人戏称它“小锦江”。与我来说,唯一不满意的是,它没有可供养鸽的阳台。眼看搬迁日期日益逼近,思虑再三,决定将鸽子处理掉。首先是那只大拉花,如果随便将它处理,很有些英雄气短,虎落平阳的感觉,深感对它不起,应该找个懂行的,识货的。左思右想,突然想起了东华的表哥,他是养鸽大户,精于养鸽的行家,特别是,他对大拉花偏爱有加,托付于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于是咬牙将这只鸽子送出。算来,这是它的第四任主人。
余下的鸽子呢,正犯愁,伙伴小三毅然提出,养到我那里去吧。小三是部队的孩子,与我、东华是发小,他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对呀,小三家该是养鸽的好去处。他住淮海路上的光明公寓,是上海警备区的家属宿舍。虽说同样是公寓,可它楼顶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台,环境幽静,视野开阔。小三在平台一角搭起一座鸽棚,足以容纳我的鸽子。好在光明公寓离我家五原路很近,我几乎每天厮混在光明公寓楼顶,和小三一起放鸽子,观鸽子。小乌鸦长大了,有小雄头的样子了,但仍然稚气未脱,看着它悠闲自在的样子,为替它找了个好人家,甚为欣慰。只是离开了七一、宏发,等于和信鸽协会这样的专业组织彻底游离了,我们的养鸽已纯粹沦为无组织无章法的娱乐。
我转学到安福路上的黎明中学。虽说复课了,但自由散漫的习气难改,旷课是常有的事。成天骑着自行车结伴而行,东游西窜,有时还寻衅滋事。
这天上午,小三忽骑车到我楼下,面色凄惶。我问出了啥事,他说,鸽子被人一窝端了。谁如此大胆,我问。是延庆路的一帮痞子,他说。我二话没说,骑车到了光明公寓,登到楼顶一看,傻眼了,鸽棚内空空如也,门被撬开,锁落在地上。一股热血冲到我头上。确定是延庆路的人干的吗。肯定是,院内的孩子亲眼所见,是在曙光中学读书的一帮人,住延庆路。走,找他们算账去。我怒不可遏,带着一群孩子直奔延庆路而去。
实话说,此时冲动战胜了理智,没有多余的忌怕,说去也就去了。其实延庆路在当地有些名气,该路在富民路与华亭路之间,路北侧是大片的灰砖矮房,里面住户众多,狭弄崎岖,一旦进入,迷宫般找不到头绪。尤其言传,由于人口集中,区域内有年龄不同的一拨人马,他们善于打群架,呼之即来,以多制胜。故而说起延庆路的人,轻易不敢惹,没有这份野劲,敢到部队大院,明火执仗地盗取鸽子吗。
领着大大小小的一伙人,怒气冲冲地来到了延庆路。恰巧在弄口站着七八个年轻人,我一瞧,个头比我大,人也比我们多,还不知,社区里是否藏有后续人马。心中一格愣,上还是不上。只是片刻的犹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咬咬牙,豁出去了。
我将头上的军帽往上一推,向着这七八个人迎面而上。不说你们也明白,谁拿了我们的鸽子,老老实实地还回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先声夺人,语气之强硬,咄咄逼人。面前的几个人开始手足无措,神色慌张起来。其中一位语无伦次,矢口否认。勇气上来了,显然我们的来势汹汹,抢占了先机,他们落在下风。我再说一遍,把鸽子还回,一切就此结束,否则你们自己考虑后果。尽管放了软档,但就是死不认账。我转过身,将那位自称目击者的小孩拽到一边,问偷鸽子那小子在不在场。他说在。确定吗。他说确定。我说你告诉我是谁。他迟疑片刻,说不敢,怕日后遭报复。我说你只要悄悄指给我看就行。小孩躲到我身后,偷偷指向一个黑脸瘦削的家伙。目标锁定,我不动声色,走到那家伙身边,喊了声兄弟,不简单啊,一窝鸽子全让你端了,有胆量。小子脸色剧变,微微颤抖,始终不语。
这时小三骑车过来,在我耳边神秘低语,鸽子全飞回来了,一个不少。看来他们害怕了,把偷来的鸽子全放了。我松弛下来,但怒气未消。旋而拍了拍黑小子的肩,缓和语气说,鸽子虽放回了,被你砸坏的鸽棚你总得修复吧,走,去把鸽棚修好,咱们就此了结。这家伙颤颤巍巍,跟着我们回到了光明公寓。
来到小三家楼顶平台,见鸽子轻盈地翩然飞舞,我一眼便瞧见了清秀可人的小乌鸦,心绪落定。那小子被领到鸽棚前,望着破损不堪的鸽门,根本无从下手,楞在那,傻了眼。本就没指望他修复鸽棚,就为单独教训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我一个巴掌挥过去,打他个一溜歪斜,其他人也一拥而上,乱拳落下。连一旁的小朋友也伸出手,擦外快。这家伙哇哇直叫,抱头求饶。
事后觉得过分了,下手太狠。
五
时光流逝。大了,成熟了,同龄人走上社会,各奔东西。我也踏上人生旅途。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又接一个新时代。几个十年过去,青春韶华渐行渐远,生命像在赶路,掠过的是沿途风光,养鸽情节不再,甚至淡忘。
没想到会与鸽子再续前缘。
二〇〇七年,我接受援非医疗任务,担任总队长,彼时年届五十二。总队部在摩洛哥首都拉巴特,驻地是一幢白色小楼,楼下有一亩见方的院落,中央建有一座水池。水池废弃,荒芜干涸,杂草丛生。我动员人,将水池做了清理,挖去泥土,除却杂草,水泥涂抹后,注入清水,再养进几尾鱼儿,算恢复了原貌。整个庭院由此生气许多。
七八月是拉巴特的旱季,日照强烈,淡水稀少。院里的鱼池,成了各类鸟儿汲水的场所,有天鹭,有斑鸠等。日落时分,我在水池边舒展筋骨,一只白条雨点的拉花鸽落在池边,它伸着脖子要喝水,离我咫尺之近,不由伸手去捉,它一展翅膀,啪啦一声,飞了。片刻,它愣头愣脑地又回到池边,不顾一切安危,只奔水池。这次,我用一只捞鱼的网兜,至上扣下,将其逮个正着。这是一只雌鸽,谈不上品种,但圆头圆脑,花纹斑斓,招人欢喜。将其握在手里,心中好生犹豫,放了它,有些不舍,几乎是一瞬间,儿时的养鸽情节,悄然泛起。留下它,把它养起来,我断然说道。厨师小唐一脸疑惑,养在哪啊队长。我手指一边的平房,就在那,那间废弃不用的厕所。平房尽头有间厕所,内堆农具杂物,清理出来,可辟作鸽棚。七手八脚,清出杂物,将装药硬板盒钉在墙上,权当鸽穴,全凭儿时记忆,一切布置停当。
养鸽必须成群,一只鸽子难成气候。我和小唐在拉巴特闹市梭巡,发现一家禽类店,买了三只鸽子,一只淡雨点雄鸽,是许配给刚捉来的雌拉花的,还有一雌一雄两只墨雨点,打算配对,繁衍后代的。别出心裁,四只鸽子均以美国NBA球队命名,小拉花叫山猫,淡雨点雄鸽叫雄鹿,雄墨雨点称为灰熊,雌墨雨点唤作热火。日子寂寞枯燥,缺乏活力,养鸽纯属开心。只是始料不及,不知机缘还是天意,三十五年后,我与鸽子在异国他乡再续前缘。
鸽子认家需要时日,一月后,首先放飞的是那只捉来的小山猫。打开鸽棚,见它一个鹞子翻身,轻盈跃出鸽棚,向辽阔天际振翅高飞,一会儿功夫,没了踪影。等候了一天,暮色降临,不见小山猫归巢。我想,它走了,去它该去的地方了。天黑尽,仍没见它归巢的身影。
次日,又是整整一天,仍不见山猫。时近黄昏,几乎绝望。和以往一样,小唐在院内菜地浇水。突然他扬开嗓门,队长,快来看呀,鸽子回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迅速赶到楼下,往菜地张望,啊,果真,它回来了,正悠闲地在地里,踱着四方步呢。一阵喜悦涌上心头,仿佛被这只鸟儿认可,它欣然以此为家。与其说我们接纳了它,不如说它接纳了我们。
小山猫
从品种看,灰熊和热火属于较上乘的,短嘴壳,大鼻泡,白眼皮,远看像画眉。棚里关了足有二月,理论上讲,此时归棚性极强,足可养家。但我还是没有放飞,又过了一个月,直到它们下了蛋,孵出了孩子,我才将它俩正式放飞。心想,它们不可能不认这个家了。
出乎预料,热火啪啦一声飞出鸽棚,义无反顾,再没回来。从早到晚,我举头顾盼,盼屋顶或许会忽然落下热火身影。可是没有。这个没良心的,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我内心诅咒着。叛逃出走也罢了,担心的是,巢穴那两只刚刚出壳、正嗷嗷待哺的鸽雏,没了娘,怎么活。发愁了。唯一希望,寄托在已经成为光棍汉的灰熊身上了。灰熊能又当爹又当妈,担起养育后代的责任吗。
忧心忡忡。如果,灰熊因热火离去情绪失常,对孩子不管不顾,两个小家伙恐难逃夭折噩运。在我看来,母亲在养育后代上的责任,是父亲难以取代的。为了便于灰熊喂养,夜晚,特意将棚内电灯打开,没确切看到它哺养孩子,内心始终不安。我搬来一只椅子,站在上面,伸长脖子,透过门前小窗,向棚内观察。灰熊表现出从来没有的孤独。以往,热火总和它耳鬓厮磨,形影不离。而今,只剰它孤零零一个,面对的是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耐心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欣喜地看到,灰熊一步一步地走向孩子所在草窠,雏鸽几乎不约而同伸长脖子,晃悠着脑袋,叽叽喳喳呼唤着,渴望到来的食物。再看灰熊,俯下了身子,将鸽雏揽在自己腹下,然后张开嘴,鸽雏迫不及待,纷纷把嘴伸进父亲嘴中。且看灰熊,头朝下,抖动身躯,将鸽食反刍,送到孩子嘴里。孩子欢快拍动翅膀,仿佛欲将父亲整个头颅,拥抱进自己的怀中。灰熊身子剧烈颤抖,使出浑身解数,动员体内全部积蓄,让孩子获得最好的呵护。我心中抑制不住滚过暖流,可贵的亲子之情,在所有动物界都是一样的。父爱同样是伟大的。先前的担忧,分明多余。灰熊不辞辛劳养护着它的孩子们,直到将它们送入蓝天。
一代孵一代,不到半年,鸽子有了十几只,飞在空中,蔚为壮观。我攀上楼顶,看着它们在拉巴特上空盘旋。有了它们的陪伴,似驱走了内心淡淡的乡愁。
生灵的情感是相通的。小山猫孵出一只与它毛色相同的鸽子。羽毛微丰,即表现出异样的脾性。在巢里,一旦伸手爱抚它们,其他小东西黄毛未脱,就会奋起自卫,不是翅膀扇你,就是嫩喙啄你,不容靠近。小山猫的孩子不一样,它乖巧温顺,我们唤它小宝贝。它不忌讳和人接触,只要手靠近它,它会将长喙伸进你指间,拼命吮吸,以为是在母亲嘴里,正反刍喂它食物呢。稍大一点,只要我手里端着装满玉米的盛器,它会毫无顾忌地,一头扎进你怀里,憨态十足,让人爱怜有加。后来它病了,不进食,腹泻不断,病病怏怏,情况不好。正逢我要下医疗队,一周内丢下它放任不管,它必死无疑。只好将它放进笼子,随身携带,喂它生理盐水,给它吃抗菌素,渐渐地,它居然恢复了体力,能够进食了,还能扑打着翅膀,跃跃欲试地想飞呢。在旅馆客房里,我躺在床上看电视,将小宝贝从笼子里放出,它一会飞到桌上,一会飞到窗台,后来干脆飞到了我的胸脯上,竟然还胆大妄为,用嘴啄我的鼻孔。我哭笑不得。小唐拿出相机,咔嚓一声,记下了这有趣的一刻。
小山猫的孩子
在异国他乡,鸽子陪伴了我们两年,带来许多温馨和欢乐。期满回国时,小唐问我,这么多鸽子,怎么办。我没言语。
第二天,我默默找来两只纸箱,把所有鸽子装进箱内,再将纸箱装到汽车上,由汽车载着纸箱,向沙滩戈壁,向撒哈拉沙漠方向驶去。车至二百多公里处,熄火下车,迟疑片刻,最终打开纸箱,任鸽子们呼呼啦啦飞向天空。仰面凝视,片刻迷茫,翼翼飞鸾,归去来兮。天幕上游动着鸽群,移向天际,它们要飞向哪里呢。胸中怀着告别,深知它们回不了拉巴特了,回不到它们温暖的家。但终于自由了,大自然原本不就是它们的家吗。站在地平线上的我,目送它们远去,心底送上的是默默的祝福。
陪伴我的异乡鸽
世事悠悠天不管,整整半个世纪过去。而今,上海养鸽的人少了,偶尔能在头上看见熟悉的鸽群。伫立大地,仰望苍穹,半个世纪,岁月无痕,它们飞翔着,仍似当年的鸽阵。于它们而言呢,半个世纪,始终在高空向下俯视,鸟瞰地埒,这个沧桑的城市,这片繁华的土地,是何等的变化,又是何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