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
画坛伉俪
分享
 

画坛伉俪

朱大建

儿子婚礼送上祝福

 

2009年的春天,上海的画坛伉俪乐震文张弛的儿子儿媳在夏威夷举办婚礼。

 

在画坛,艺术伉俪是稀缺资源。在上一辈的大画家中,艺术伉俪刘海粟夏伊乔,谢稚柳陈佩秋,程十发张金锜,流传下多少美谈!但在上一辈画家中,因为时代不同,“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文化留存较多,女画家年轻时更多精力用于相夫教子操持家庭,最典型的是程十发夫人张金锜。而到了乐震文张弛这一辈画家,因为国家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只能生一个孩子,也因为时代进步、男女平等、旧传统瓦解,夫妻共同分担了教子及家务,然后在画坛上精研画艺比翼齐飞,乐震文张弛就是这样的新派画坛伉俪。

 

儿子是东京大学博士毕业生,在东京大学当老师,同时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做研究,两边来回跑,成了一个国际人,学的是信息工程专业,正在研究让机器人怎么更快地叠衣服等虚拟世界的演算。

 

乐震文张弛的儿媳是个日本姑娘,名古屋人,儿子的大学同学。婚礼很简单,新娘一身白色的婚纱,手持一束白色的手捧花,新郎一身白色的西服,新人的笑容多么灿烂,新人的父母,欢笑着将手中的花瓣洒向新郎新娘,祝福他们人生幸福前程似锦!

 

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是父母最重要的作品!此时此刻,乐震文张弛笑颜看着一脸灿烂的儿子,眼睛湿润了。

 

水有源,树有根。儿子人生和事业的源头是乐震文张弛。那么,画坛伉俪乐震文张弛人生和事业的源头是什么在哪里?

 

不妨从头说起。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少年乐震文爱画画

 

乐震文对儿时最深的印象,是他的父亲每年在交孩子学费时,紧锁的眉心,能愁出一个歪扭的“川”字。五个孩子,乐震文最小,上面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每个孩子6元学费,就是30元,这在当时的乐家,是一笔巨款。父亲在永安公司当职员,月工资70多元,母亲在里弄生产组,月工资20多元。全家连阿爷阿娘在内的9个人,靠父母不到100元的收入,日子实在是过得紧绷绷,也难怪父亲一直是愁得眉心出现“川”字。

 

乐震文的阿爷,原来住在香港,在英国一家轮船公司当水手长,嘴巧,会讲英语,手巧,会修船 。1966年,阿娘送阿爷上船,阿娘回到家后,想想阿爷要半年后才能再见到,思念太过,心绪烦乱,血压急升,突发脑中风,瘫痪在床,喉咙发不出声,手脚无法动。是邻居发现后急送医院,才救回一条命。邻居再将阿娘送到上海儿子家。阿爷知道后赶到上海,见到的是无法说话的瘫痪阿娘。阿爷问:我放在家里的钞票,你带来了吗?阿娘呆呆地看着阿爷,喉咙里只能发出轻轻的“啊啊”声。阿爷明白了,他辛苦当水手,用性命储蓄下的养老钱,邻居在支付了阿娘的医疗费后,吞掉了。面对手脚无法动脑子已糊涂的阿娘,阿爷心痛得老泪纵横!人生,最怕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阿爷从此相信了。

 

原来是阿娘服侍阿爷,从此变成阿爷服侍阿娘,孙辈们亦轮流去照料阿娘。乐震文记得,他在10岁时,就会半夜两点去排队买菜,再是洗菜,烧菜,中午端给阿爷阿娘吃,由此,阿爷阿娘最喜欢这个最小的孙子。

 

在烧好小菜后,童年乐震文喜欢对着小人书画连环画,用铅笔摹在白纸上,不知疲倦,乐在其中。阿爷欣赏了又欣赏,表扬小孙子是“丹青师傅”,乐震文听了开心,画得更加起劲。乐震文父母对小儿子喜欢画画的态度是模模糊糊地赞成,心里想的是,只求儿女平平安安长大,只要不野在外面闯祸就好。黄浦区文化馆美术老师请来老画家谢之光,给美术爱好者上美术课,谢之光拿出几支破的毛笔对大家说,我就喜欢用这种笔来画,他画得随意又自由,这让少年乐震文很是崇敬。

 

乐震文读中学了,他最崇拜美术老师,总是悄悄跑到老师办公室,想看看老师画图,但是,老师一进办公室,就把门关好,他觉得很神秘,鼓起勇气敲门,老师开门让他进去,他腼腆地叫着老师好,眼睛却偷偷地朝桌子上铺开的纸上瞄,老师用毛笔在宣纸上画画,乐震文就站在边上看。

 

在培光中学乐震文这一届,他是画得最好的学生。工宣队师傅在台上作报告,他在座位上画工宣队师傅。会后,这位工宣队师傅喊乐震文去办公室,问他开会时在做啥?乐震文说,我在画画,就将画交给工宣队师傅,师傅一看笑了,对乐震文说:“你这幅画送给我好吗?”

 

工宣队师傅喜欢这个头颅又大又圆,眼睛又大又圆,又会画画的男孩子。中学去农村拉练时,别人步行,工宣队师傅借给乐震文一辆脚踏车,问他:“你会踏吗?”少年乐震文很想学会踏脚踏车,就说自己会的。先推行一段路,再摇摇晃晃摔了几跤,居然学会了。

 

培光中学当时是徐景贤树立的所谓“教育革命”典型,专门以学生为主成立一个政宣组,用毛笔写大字报,用毛笔画插图,一个月出两期,一期40多张大纸。乐震文就专门配插图。

 

培光中学的美术老师是浙江美院毕业的,在老师指导下,乐震文学会分辨国画,油画,懂得素描,速写,他哥哥的朋友,带他去国画家乔木和油画家任微音的家里拜访,乔木是有名的花鸟画家,江寒汀大弟子,以笔下百鸟姿态各异闻名,号称“乔百鸟”。任微音油画具东方审美趣味,独创薄彩画法,作品唯美有诗意。乐震文是幸运的,一开始接触专业画家,就是名画家。

 

乐震文中学毕业了,他的四个哥哥姐姐,两个在工厂,两个去了农村,按照当年的毕业分配政策,他应该去上海近郊农村,此时,正好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技校招生,那个喜欢他的工宣队师傅主管毕业分配,知道乐震文爱画画,将这个技校名额留给他。但是乐震文想当军人,在学校里贴出决心书报名参军,想不到,工宣队师傅在夜里悄悄撕掉决心书,关照乐震文近日不要来学校,在家里等录取通知。

 

这个爱才的工宣队师傅,改变了乐震文的人生。

 

1974年,乐震文进了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技校读书,学制两年。办技校目的性很明确,培养出一批能为国家创收外汇的艺术人才。技校分专业,一批人学鉴定及修补古陶瓷,一批人学玉雕,一批人学雕砚台,乐震文学木雕。1974年正在开展“批林批孔”兼带批“崇洋媚外复辟回潮”的运动。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为创外汇而印制了一本中国画图录,有山水、花鸟、人物及仿古画37幅,引起了“中央文革”及江青的关注。江青批评陈大羽画的公鸡是“好斗的公鸡”,江青发怒,非同小可,编辑这本图录的负责人受到批判。为了便于批判,在技校里,每人发了一本图录。乐震文拿到这本图录后,像是无意间得到一个宝贝,上面收录的画,画得多么好啊。林风眠《山区》,唐云《公社鸡群》,来楚生《黑鱼》,程十发《秋》,刘旦宅《此时无声胜有声》,线条,笔墨,色彩,趣味,构图,意境,一派大家风范,让乐震文大开眼界,爱不释手,偷偷地临摹。这本图录在文化荒芜年代,实际上起到了绘画教材的作用。这件事听起来蛮荒诞的,也是江青始料不及的。

 

71230220.jpg

乐震文1978年临王原祁

 

从批黑画开始,乐震文上课认真,卖力画画,水平提高很快。两年毕业,乐震文因成绩优秀,留在技校当老师。

 

张弛和父亲张大昕

 

现在,该说说张弛和她的父亲了。

 

张弛的父亲张大昕是画家,艺名张逸,别号玄化居士。从小,张弛就跟着父亲学画。张弛和乐震文一样,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不学画,姐姐聪明,但学画不太用心。张弛的画老是受到父亲表扬,她的童年过得很开心。

 

张弛童年的开心无忧,是因为有了张大昕这个画家父亲。这是张弛的福气。

 

张大昕童年时曾进入徐家汇土山湾的教堂学过西洋画,1934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意大利艺术家赫伯特,17岁就结婚当了父亲,生下张弛的哥哥,为承担养家责任,向金梅生先生学习画月份牌。那时,月份牌销路好,画家酬劳不低,足以养家,但是,张大昕心中有一个山水画的梦想,他不喜欢月份牌,画月份牌只是为了谋生养家。直到1940年,才有机会拜山水画家郑午昌为师,开始临摹宋元的山水。当下山水画很热门,但此一时彼一时,在40年代,山水画却无人问津卖不出去。正是为生活重担所迫,张大昕虽然心中喜欢山水画,却只能在画月份牌养家之余,分一点精力给山水画。


1143066035.jpg

张大昕《深谷溪泉》


张大昕《翠谷溪流》


44黄山云雾29x45.jpg

张大昕《黄山云雾》

 

到1949年春,上海解放了,经夏衍介绍,张大昕带着太太周慧明参加了邓小平刘伯承的第二野战军西南服务团,从南京背着背包一路步行到重庆。他那时画的是毛泽东、朱德的像,糊在很大的木头牌子上,解放军战士扛着领袖的画像进了重庆。说来也怪,张大昕在画领袖画像时,心心念念中所想的,仍然是山水画,可见张大昕喜欢山水画,排除了任何功利目的,是纯粹的没有理由的发自心底的痴迷。正好此时大仗打完,开始“精兵简政”,张大昕就打了报告要求复员回上海。部队领导同意了,张大昕就带着夫人回家。张大昕根本就没有想过,只要他不打报告复员,他就是离休干部,终生的衣食保健,国家就包下来了。

 

但是痴迷艺术的张大昕,心灵的单纯像一个孩童,哪里会这么考虑问题?

 

回到上海后,全家人的开门七件事,仍是大问题,张大昕只好重操旧业,画年画,以稿酬和版税养家。张大昕35岁生下张弛的姐姐,40岁生下了张弛。从此,经常用照相机拍下天真无邪的姐妹俩的照片,然后将姐妹的音容笑貌画进年画。到张弛长大后才发现,父亲的年画,之所以受到出版社欢迎能卖钱养家,因为有自己的创新。传统的年画,都是胖胖的男孩子,骑着一条大鲤鱼,抱着一个大寿桃,显示吉祥福禄寿,而父亲已将自己的两个女儿的童年生活画进年画,反映出新中国的儿童生活。一幅“咯咯鸡”,是婴儿期的张弛,看着姐姐画了一幅大公鸡;一幅“穿木珠”,当时社会影响很大,很多的热水瓶、脸盆上都印了这幅画,画面是一对女童在穿珠子。女童就是张弛的姐姐。此时,张大昕已经拜贺天健先生学画山水。贺天健先生的山水画功力深厚,线条漂亮,画面大气秀美,在先生指导下,张大昕的山水画技法日益精进,他和贺天健先生一起合作画了巨幅山水画《锦绣河山》,用了青绿勾金技法,画面明亮辉煌,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52咯咯鸡.jpg

52咯咯鸡1963.jpg

张大昕根据两个女儿的照片创作年画《咯咯鸡》1963

 

在父亲指导下,张弛5岁开始学画人物,7岁开始临摹扇面和小册页。1972年中学一年级画了一幅四尺整张的万里长城图,想去参加首届上海市少年儿童美术作品展,当时美协负责少儿展的画连环画的赵宏本对张弛说,你这个年龄,应该画你自己的生活。张弛听懂了,画了一幅儿童画,入选首届上海市少年儿童美术作品展,随后接连4年参加上海少年儿童美术作品展。到1975年,张弛画了一幅年画《在阳光下》,画面上,两个小女孩笑着,在欣赏一幅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手持红缨枪剧照。这幅画由长宁区推荐,经层层选拔,入选了全国少年儿童美术作品展,后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这幅画,让少女张月芳(张弛本名)一下子出名了。

 

中学毕业分配时,张弛想去当女兵,想去东海舰队,都没有去成。她的命和乐震文几乎一样,这两人命中注定的前世有缘。此时,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技校因为年画《在阳光下》而看中了张弛,想招她来读书,但是,张弛是上海县户口,进不了市区学校,技校校长专门打报告到市劳动局,用三个工厂名额给上海县,换来张弛一个女学生。而张弛走进技校时,她的班主任正好是刚刚毕业留校的乐震文。

 

地下恋爱情定黄山

 

在张弛眼里,乐震文这个老师,不过是个大男孩,冬天,穿着一件老棉袄,大大的头颅,前额发达,面相和善,和人说话时,眼睛张得老大直视对方眼睛,唯独和张弛说话时,眼睛望着天花板。是在躲避内心突然萌发的情愫?

 

张弛发现,乐震文的花鸟画,确实好。技校去上海植物园写生,是用钢笔写生,张弛要来乐震文老师的一幅写生,带回家仔细研究老师画的线条。正在张弛认真研究时,父亲过来了,拿起乐震文的写生一看,脱口赞道:“画得好!是谁画的?”张弛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班主任。”“你有这么好的老师,是你的运气,你对老师要恭敬,要好好向老师学本事。”父亲将乐震文想象成一位尊敬的长者。张弛看着父亲严肃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告诉父亲,乐震文是一个年轻的小老师,只比自己大一岁,是个大男孩子。“这样啊,我更要见见他了。”父亲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

 

张大昕有一个心结。自己画了几十年的山水画,拜过郑午昌、贺天健为师,现在自己年岁渐老,谁来继承自己的山水画?女儿张弛,从小当成男孩来养,从小教她画山水画,她可以继承我,但毕竟是个女的,如果再有一个画山水的女婿岂不是更好!这个年代的父亲,有一点重男轻女思想,很正常的。

 

张大昕好像对山水画有一种使命感。文革时,他们全家被造反派赶出自家造的一幢小别墅,搬进工人新村一间很小的房间时,张大昕在一堆破家具的包围中仍坚定地对张弛说:“现在这种做法不可能长久,中国的传统文化,将来终归要传承下去的。”

 

延安西路上的小别墅,是张弛的爷爷出钱造的。爷爷是木匠,靠着手艺好人勤劳,有点积蓄后,在安福路开出一家米店,又在上海县的虹桥买了一亩地,一半土地造一幢小别墅,一半土地种菜。造别墅的时间,正好是国民党在内战中连吃败仗、上海物价飞涨的时候,金圆券上午可买一袋米,下午只能买一斤米,造房工人拿着金圆券买不起米,气得散伙走了,小别墅连下水道也没挖,只有一个房子的外壳,成了烂尾楼,靠爷爷和父亲张大昕慢慢修补完工,一家人才住进去,就是这样的房子,还是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扫地出门,但到了被狂热的极左风暴冲击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张大昕仍然对传统文化抱有信心,对山水画的传承抱有信心。

 

在听了女儿对乐震文的描述后,张大昕朦朦胧胧感受到,很可能乐震文就是上天派来解开他心结的人。

 

技校通知召开家长会,张大昕忐忑不安地去了,听了班主任乐震文的介绍,见到这个小伙子精明的眼神,坦诚的笑容,他开心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聪明能干的男孩子,定能解开他的心结,传承并发扬他痴迷几十年的山水画。

 

他支持女儿的恋爱。

 

在当时,老师学生之间不能谈恋爱,乐震文张弛只好谈地下恋爱,白天见面就像不认识,晚上,出去荡马路,技校在马当路肇周路,边荡马路边谈谈山水画,然后乘三部公交车送张弛回家,当时的虹桥,延安西路古北新区一带,还是农村,晚上人很少,张弛一个人回家,乐震文不放心。

 

1976年11月,技校老师带着学生去黄山脚下的练江牧场劳动、写生,全班22个人分为两个组。乐震文带着男同学住在牧场总部。两位女老师带着张弛等11位同学住在山里。虽是短暂的分别,少女张弛心里,对恋人的思念,丝丝缕缕绵绵不绝,“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正好接到通知要开班干部会,张弛欣喜地走到场部,见到了乐震文,眼神里全是想念,表情却极为克制,不能让外人察觉他们是恋人,他们只能悄悄谈一场地下恋爱。会开完后,张弛一个人甜蜜地走着山路回驻地,此时正是黄昏,天格外地蓝,天上的云层,仿佛都镶了一层蓝边,通红的晚霞照过来,照在山路的古桥上,古桥变成暗红色,天上的蓝色,古桥上的暗红色,晚霞照不到的山峦阴影处的黝黑色,太漂亮了,这个色彩给张弛留下深刻印象,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啊,古人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归纳得太准确了。她不由感叹着敬佩着古人的高明。后来,张弛画了一批这种色彩的山水画。

 

444.jpg

张弛《天光云影》

 

333.jpg

张弛《锦秋》

 

222秋韵.jpg

张弛《秋韵》

 

写生、劳动结束后,技校同意学生自由组合去黄山等地,张弛就和她的同桌女生及老师四人上了黄山。上午上山,一路开心地看着美丽风景往上爬,忽然,天上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山上顿时成了冰清玉洁的世界,走到北海宾馆时,天快黑了,就在北海宾馆休息。尽管累,但是张弛心中却是满满的亢奋,独自一人走出宾馆,走在山路上,雪落在树枝上,银装素裹,地上,已积起厚厚的一层雪,走在上面软软的悄无声息,四周万籁俱寂,无声无息,只留下张弛的一串脚印,唯有雪在飘飘洒洒,走到始信峰,一座小桥架在两山的中间,幽暗的峡谷里刮来的狂风,呼啸着旋转着,几乎要将张弛裹挟到天上去。张弛紧紧抱住路边的小松树杆,张大双眼看着夜幕降临时朦胧雪景的演绎,她看到一种神秘的灰调子,空旷,冷艳,孤绝,挺拔的老松树,在风雪中巍然挺立,始信峰在雪雾中迷迷蒙蒙忽隐忽现。黄山真美啊,张弛感叹着黄山的壮观宏伟。这种神秘灰调子在她的脑海里深深扎下根。第二天下山,照理,一般爬黄山都是前山上,后山下,后山路平,可节省体力。但是张弛他们已被黄山美丽雪景迷住,仍然从前山下来,为再看一遍风景。上山容易下山难,又高又陡的台阶上,雪变成了冰,冰上又积了一层雪,又湿又滑,走到百步云梯时,台阶陡峭似乎垂直而下,张弛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她一声惊叫,双手下意识地凭空乱抓,运气啊,张弛的一只手抓住了路边的铁链,差一点点,就掉进了万丈深渊。


1632756278.jpg

张弛读技校时所绘《北海雨意》

 

1977年暑假,张弛读技校两年级时,又去了一次黄山。乐震文,张弛,一共6个老师同学。长途汽车下午到汤口,下了车就开始爬山,到玉屏楼看迎客松的时候,天黑了,晚上就住在玉屏楼。那时玉屏楼宾馆没有电灯,点着油灯入睡,早上四点钟,就裹着被子起来看日出。黄山的日出非常美,看黝黑的天,变成黛青色,变成鱼肚白,变成暗红色,云彩似乎着火了,燃烧成一片,一轮红日一点一点升起来升起来,跳出云海,明晃晃地照耀大地,真的很激动人心。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古人的教导,乐震文张弛记得很牢,这一次,他们做了充分准备,带好了水墨纸笔,将黄山的峰峦云雾奇松怪石都描摹在写生本上。两周的写生时间到了,乐震文张弛仍感到恋恋不舍,为了遵守规定,只好凌晨两点起床,摸黑从后山下山去买好汽车票,再爬上山来。黄山上空气好,阳光中的紫外线毫无遮挡地照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痛,然而热恋中的少男少女,根本顾不上这些,他们的心里在欢乐地唱着歌,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劲。

 

两周的黄山写生,乐震文张弛都感到收获很大,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成熟了。

 

美心酒家结缘终身

 

1978年4月,张弛从技校毕业了。此时技校突然停办,只招收了乐震文张弛这两届学生,偏偏这两人成了一对。只能解释为前世有缘。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不相逢。

 

技校停办后,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从技校留了4个人再加公司2个人成立一个绘画工作室,乐震文张弛都在其中。成立绘画班目的更明确,就是为了赚外汇。

当时,玉佛寺是华东六省一市文革抄家抄来的字画艺术品仓库,全部归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管。明朝的文徵明,清朝的八大山人,新罗山人,王石谷,当代张大千,齐白石,吴湖帆,都有,走路时一不小心,踢一脚就踢出一个唐云的手卷,这段历史,可称为艺术发展史上的奇葩。乐震文开心啊,找个房间当宿舍住下来了,除了睡觉,日夜临摹。乐震文临吴湖帆,张弛临张大千。临摹是一对一临。边上放一张原作,找一张旧的熟纸,下面打一个灯,一笔一笔临原作,可以临摹到与原作一模一样分辨不清。乐震文除了临吴湖帆,还将文徵明、八大山人、新罗山人、王石谷都临遍。乐震文后来回忆说,那个阶段,对自己最有帮助进步最快。那个时候,画画没有一点点的功利性,学到了大艺术家的敬业精神,殉道精神。

 

798381226.jpg

乐震文1978年临王蒙

 

但是,乐极生悲,出事了。一个管理仓库的人,每天经手这些宝贝,眼红手痒,开始盗画偷印章,吴昌硕的印章给偷去好多,名家字画也偷了不少,偏偏他偷去的名家字画中,有一张张大千的画是张弛临摹的,印章是乐震文刻的。这一对恋人用尽手段,想试试自己到底学到多少本事,就用一张旧宣纸来临摹,临摹好,撒些尘土在印章上画面上,再染些茶叶水,就和原作分辨不清了。公安局破获此案后,将负责绘画班的乐震文找去,请他辨认,乐震文交出了自己刻的印章,告诉公安是仿作,原作在仓库里。警察到仓库里找来原作对比,就像辨别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外人是分辨不清的,只有他们的父母才能一眼辨清。

 

临摹临到这个份上,乐震文张弛想创作了。1979年初,绘画工作室正式向领导提出要办画展,得到同意后,就在原技校教室里展览。乐震文用张大千的技法画了一些仿古画,夹进去几张自己创作的画,上海的老画家应野平,韩敏来观展,日本客商也来了,一个叫阪田的商人定了100张乐震文创作的山水画。乐震文振奋啊,自己的创作画被日本人认可了。100张画,这对工艺品进出口公司来说,是一笔大生意。领导重视了,但乐震文的眉头,却像当年他的父亲一样,扭出一个“川”字,他苦着脸对领导说,画一张可以,画100张画不出,只有出去写生,外师造化嘛。领导同意了,批了2000多元钱。绘画班6个人,再加上张弛的父亲张大昕,沿着桂林,贵阳,成都,峨眉山,青城山,长江三峡,一路走一路画。当时条件艰苦,他们省吃俭用,坐硬座火车36个小时到桂林,住的是小旅馆,被子都是潮湿的,夜里用自己身体烘干,在峨眉山上两周,吃的食物每天一样的,心里却是非常开心。上峨眉山时,行李寄放在派出所,两周后去拿,派出所同志开玩笑说,你们还是活的啊! 他们从春天出发,到峨眉山已是夏天。下了峨眉山去吃红油抄手(辣馄饨),味道真好啊,觉得生活真是美好,山水真是美好。写生本积累了好几本。这几个月的外出写生,让聪明的乐震文悟到,其实写生不单是对景临摹,而是注入自己的观察和情感,获得人生和艺术的体验和感悟。回到上海后,乐震文创作了100幅山水画,还参加了上海美展。乐震文自创的山水画,在上海反响蛮好,得到好评,乐震文没有拜过一个老师,所有画得好的大画家都是他的老师。他的山水画和人家不一样,他画出了自己对山水的独特感受。

 

张弛看到乐震文初战告捷,很受刺激,她也一直在构思着自己的美术语言和表现图式,隔了一年,她创作的一幅山水画也被一个日本客商定了100幅。张弛开心极了,她信心大增。

 

24白云清风.jpg

张弛《白云清风》

 

34林深谷幽.jpg

张弛《林深谷幽》

 

1982年4月,爱情长跑6年的乐震文张弛结婚了,在淮海路美心酒家包了两间房间,画家胡振郎、赵冷月来参加了婚礼。双方的老人都笑得很开心,对儿女的婚姻满意,尤其是张大昕,他觉得,他对中国山水画的痴迷感使命感,被女婿女儿接过去了。

 

美展获奖信心大增

 

1984年,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举行。上海有28位画家作品入选,乐震文张弛合作创作了山水画《熊猫迁居》。创作时,临摹过宋元明清至当代大画家的经历起作用了,采风写过的秀山美水起作用了。范宽的溪山行旅,李唐的万壑松风,马远的踏歌行,文徵明,新罗山人,八大山人,一幅幅名画在眼前闪过;黄山,峨眉山,青城山,一座座走过的大山在心底涌现,在激情迸发中,《熊猫迁居》完稿了,高耸入云的秀美的山居于中后景,苍茫流动的云雾围绕四周,前景哗哗流动的溪水中,一群人抬着一只国宝熊猫涉水前行。1984年,正好是四川熊猫爱吃的箭竹开花,大熊猫的口粮发生危机,人们只好将大熊猫迁到箭竹不开花的地方去,这个主题,其实也有着新闻性时代性。稳定的构图,深远中远平远的技法,范宽马远的影子和元素若隐若现,显示着传统的浸润熏陶,山水的面貌是从写生中得来,显露出作者企图构建自身独特绘画形式语言的意识。就这样,传承及创新与时代主题的交融,山水的意境美和洋溢的诗情,使得《熊猫迁居》得到好评,获上海地区佳作奖。


800121235.jpg

乐震文张弛《熊猫迁居》


1985年,乐震文张弛又合作画了两幅表现大海的作品,《搏击》和《风雨接舟》。《搏击》画的是一艘渔船在大海上与风浪搏斗,一支毛笔描绘出异常强烈的波涛肆虐质感,这幅画入选首届全国青年画展。《风雨接舟》主题也有时代性,乐震文在沈家门海边写生时,正好目睹了风暴来临时,一艘台湾渔船遇险,大陆几艘渔船前去接应台湾渔船。画面上,中景是在海浪翻滚中,“弄潮儿自涛头立”的大陆渔民手持长竹竿站立船头劈波斩浪,远景是两艘大船围救遇险渔船,近景是迎风挺立的海边劲松和礁石。观看这幅画,一种惊心动魄的壮美感油然而生。

这三幅画接连展出,引发很大反响,作为青年画家,乐震文张弛脱颖而出,出名了。

 

431772660.jpg

乐震文张弛《风雨接舟》

 

乐震文张弛很崇敬谢稚柳陈佩秋。一天,乐震文与吴明耀一起去看望谢稚柳,乐震文带了一张自己临摹的谢稚柳山水画,谢老说,小乐,外面我的假画都是你画的吧!乐震文一听,吓得一下子不敢说话,敬畏到全身发抖,吴明耀说,你为什么发抖?这是谢先生对你最好的表扬。乐震文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谢先生是和他开玩笑。回答说,我只是想学得好一点,从来没有起过造假的念头。谢先生听了哈哈大笑。

 

1985年,敏感的张弛因为和乐震文成功合作三幅画后,短暂地开心一阵之后却陷入苦恼之中。她已经做母亲了,儿子已长到两岁,照理,家庭幸福,老公有才,儿子健康,自己作为女画家,订货不少,日本客商定下的100幅画正在陆陆续续画出来。她应该感到幸福和甜蜜,才符合一个贤妻良母的传统价值观。然而,她的内心却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焦虑感枯竭感,她不想做一个随便画画的商品画家! 100幅接着100幅连续几年的订单让她感到疲倦,要画出千变万化,又谈何容易!是本领恐慌吗?直觉告诉她,应该再去进修。她去了浙江美院进修。半年后,认识了陆俨少先生。陆先生看了她的画后,建议她再进修一年。张弛告诉陆先生,进修生只能读一年。陆先生说,我来帮你去申请。这样,张弛就进修了两年,成了陆俨少的女学生。

 

张弛一直去看陆先生作画,先生绘画,先将毛笔洗干净,蘸一点水,再蘸一点墨,一笔下去,墨色有浓有淡,先浓后淡,先用笔尖,再用笔肚,最后用笔根,墨色浓淡枯涩焦,墨分五彩效果出来了,一支笔里的墨全部画完,再蘸点水,蘸点墨,墨在宣纸上渗化流动,笔从不同角度按来按去,宣纸上就会出现千变万化,永不重复。而且陆先生画画自由自在,画到哪里算哪里,一点也不刻意,一切又在绘画“六法”规定的法度中。先生一支毛笔拉出的长长短短的书法线条,圆润松弛,真美啊。这样画画,太开心了。而且,陆先生画画,台面上非常干净,水盂里是清水,他把墨和颜料全部用到画里去了。

 

看了陆先生画画后,张弛大受启发,开始用陆先生的笔墨技法画山水,画完后,就请陆先生看,陆先生有时帮她改几笔,将尖的山石改成圆润的,意境马上就不同了,跟着陆先生,张弛长进很快。更让张弛惊讶的是,她去陆俨少家看先生画画,先生旁边围着好多人在看,几乎是一房间的人在看,而先生丝毫不受影响,就像边上一个人也不存在,情绪完全沉浸在图画中。张弛明白了,这就是职业画家的专注力,职业精神,画画的时候,心里只有画,没有杂念,没有功利心,只想着完美更完美,越完美越极致,画家越开心。张弛这才知道,像唐云、程十发等先生,画画的时候,都是这样一房间人围着看的。张弛感受到,看这些老先生画画,可以感受到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关系,绘画是借宣纸抒发画家自己的感受,画出画家内心最深沉的感觉,这就和信仰“天人合一”的中国古典哲学有了联系。

 

夫妻双双东渡日本

 

在进修期间,张弛接到一封邀请函,日本客商办的友好工艺画廊,邀请张弛去北海道办美术展。展览了张弛之前销往日本的最后十几幅作品,有一个日本女画家佐佐木看到张弛的作品后,想和张弛交朋友;正好友好工艺画廊马上就没有张弛的作品了,希望她到日本去画画。他们来信问张弛:“你想到日本来吗?” 张弛拿不定主意,就打电话问乐震文:“我要去吗?” 乐震文说:“去呀。”

 

这对画坛伉俪真是前世有缘,乐震文的日本客商阪田先生也差不多同时邀请乐震文去日本画画。张弛去日本才一个星期,乐震文也到日本来了。

 

到了日本,乐震文张弛眼界大开。原来,中国水墨画老祖宗画的好多画,让日本人收罗去了。在日本的博物馆美术馆,乐震文看到了仰慕已久的南宋画家牧溪画的潇湘八景、猿图、鹤图,梁楷的李白行吟图、六祖截竹图。乐震文也看了很多日本画家如横山大观、菱田浅草、川合玉堂的作品。尤其是日本明治画家横山大观的艺术,充满激情,崇尚浪漫主义,作品构思独特,画面清新。傅抱石就深受横山大观影响,中国画的岭南派也有日本画的元素,更让乐震文受到心灵震撼的是日本画家的认真、安静,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画里面,顽固地表现自己的风格,慢慢地画,追求一种极致的完美。而在文革后的中国画坛,却有一股浮躁的不良风气,让乐震文感到汗颜。看了很多的日本画后,乐震文觉得像是重温了一遍张大千和吴湖帆,聪明的乐震文的直觉是,这些日本画家可以和吴湖帆连接起来。

 

日本画家给乐震文的最大影响,是对绘画的态度,画家要抱着一颗敬畏心来绘画。心,要放在画上,进入画的世界。要将画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要将自己的灵魂放到画里面去。

 

到日本后,乐震文绘画慢下来了,一幅两张6尺整张宣纸拼接起来的画《秋色无远近》,附身在地板上画了一个月。

 

有意思的是,乐震文签约的阪田画廊和张弛签约的友好工艺画廊是竞争关系。友好工艺画廊是一个日本共产党人玖村芳男办的,开办的目的就是为了中日友好,这是周总理播下的种子。很传奇的是,张弛的老板玖村芳男曾经参加过中日战争,他是日本共产党员,不去当日本兵,反而来华参加了华北八路军,战后回到日本从事中日友好事业,他对张弛说,我请你到日本来不是想赚钱,是想培养一个受日本人欢迎的中国画家。过新年时,这个老板让他的员工学习《共产党宣言》,他热爱毛泽东,崇拜周恩来。

 

张弛很配合老板,画画尽可能让日本人喜欢,她去日本各地写生,看到日本的小山小水,觉得也很美丽,她就画出内心的感动,将空灵、迷蒙的诗意画出来,日本人喜欢张弛画中的水,海水、湖水、河水、溪水、飞瀑面貌各各不同,大海惊涛骇浪,湖水妩媚平稳,河水缓缓流动,小溪泉水叮咚,瀑布飞溅直下,质感强烈,表现力异常准确和丰富。作品《波涛》《海涛松声》分别于2001年和2008年获日本外务大臣奖。她和乐震文在日本各地举办《乐震文张弛二人展》50多次。

 

31海涛.jpg

张弛《海涛》


32涛声.jpg

张弛《涛声》


1992年到1995年,是乐震文张弛全家在日本团聚的日子,儿子读三年级第二学期时来日本读书,儿子刚来日本时一句日语也不会,上课一句也听不懂,老师说,小孩子学语言很快的,不要紧的。果然,儿子第一周日语成绩零分,半年后日语成绩100分。儿子的数学成绩尤其好。儿子表扬爸爸,我的数学是你教出来的。乐震文想起来了,儿子很小的时候,他经常在儿子手心里放糖果,然后拿掉一些,问儿子还剩几颗,儿子每次都回答正确。乐震文还想起来,儿子在爷爷带他时,还会教爷爷买股票,点一只涨一只,神了。儿子还会计算日期,你问他某年的几月几号是星期几,他都能一下子算出来。当时大家都感到奇怪,以为他真的有特异功能。保密几年后,他自己透露是在上小学前,在爷爷家闲着无聊,看着墙上的挂历,忽然想出了一个演算公式,绝对没有误差。乐震文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儿子数学有天赋,就不用教他学画了,绘画多辛苦啊,让他走自己的人生之路吧。

 

1995年,上海大学校长杨德广到日本访问,去乐震文张弛家做客,乐震文下厨做菜,杨德广就在客厅里看乐震文的画,等乐震文菜烧好从厨房出来,杨德广说,你就来上大美院教书吧。因为,俞子才教授去世后,缺一个教山水画的老师,我看了你的画,你行的,来吧。

 

新的跨越新的登攀

 

刚团聚三年的一家人又分开了。张弛带着儿子在日本,乐震文去了上大美院。他经常带着学生外出写生。为了怕重复自己,乐震文写生避开熟悉的山水,去了北方,带着学生乘火车去兰州,包一辆汽车上了黄土高原,再去太行山,一下子对粗犷辽阔的北方山水着了迷。

 

艺术教育的最大好处,是学生“教”老师,学生常常会有奇怪的问题问老师,逼着老师去学习,去面对挑战。乐震文的感悟是,画家要跳开自己熟悉的专业范围,开辟新路,才会有新的收获。

 

画惯了南方山水,又画过日本精致小山小水的乐震文,现在面对的是陌生的中国北方大山——黄土高原,太行山,只能探索新的技巧新的方法。

 

他想起了牧溪。在日本,他用六年时间对牧溪的《潇湘八景》心追手摹,他对画面的深美,幽静,空灵,淡泊深为折服,能领会到画中所蕴含的深深的禅意,他似乎看见了牧溪在对他拈花微笑。

 

他想起了横山大观。横山大观用西画技法的色彩,代替日本画传统的墨线,注重以晕染和没骨法烘托画面,在画面中融入中国和日本的古典哲学理想。

 

他想起了毕加索,他喜欢毕加索的几何体立体主义,用毛笔临摹过多次《格尔尼卡》,敬佩毕加索笔下呈现出以表象折射本质的荒诞味。

 

乐震文绘画没有拜过老师,但是古今中外所有的绘画大家都是他的老师。

 

古今中外的绘画大师,他临摹过的大师们,在他心里都活起来了,范宽李唐马远倪云林文徵明龚贤王石谷八大山人新罗山人张大千吴湖帆,一个个大师的脸庞在他面前旋转,在指导他作出新的跨越新的攀登。

 

北方的山,特点是干燥,但是在乐震文的笔下,宏伟的大山是滋润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心源不同,画就不同,归根到底,画家毛笔下流淌的,是自己的内心感受。画面一旦滋润,美感就产生了。这样的北方山水,乐震文画得很慢,常常是半个月画一张,一个月画一张,慢工出细活,他在画中注入了自己的心,自己的爱,自己的灵魂。


树树秋声.jpg

乐震文2001《树树秋声》

 

乐震文画的北方山水画引起画坛关注,苍凉又润泽,苍茫又迷蒙,雄浑又壮美,空灵又幽静,野趣又雅致,超然又脱俗。色彩上,黄色,金色,紫色,褐色,成了主基调,视觉冲击力很强,这和南方山水的青绿色,黑白色为主形成区别。变形的山石,几何体的山体块面,层层叠加,层次分明,形成峰恋叠嶂绵绵不绝的宏伟气势,而本来乐震文就善于画扭曲老树,画飞瀑,画云雾,他精心又精心地画好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物体每一个零部件,然后又组合在范宽式满构图的画面上,各就各位,细看每个细部都很灵动,组合在一起又很豪放大气壮美。他的北方山水画,可以读出宋元的传统,读出日本画的烘染技法,读出西方绘画的光影技巧,读出乐震文笔墨中顽强表现出来的富有当代感的审美趣味,融合在一起了,就是乐震文风格鲜明形式独特的“乐氏山水”。


1997潇潇暮雨洒江天.jpg

乐震文1997《潇潇暮雨洒江天》

 

陈佩秋先生为乐震文的山水画册的序言中写道:“他寻觅于远山、幽谷、寒江、暮雪、烟村,并将自己对传统的理解和在东瀛观摩的绘画艺术进行结合揉入自己的作品之中” ,“他试着将中国画的笔墨隐藏于水墨的烘染之中,这就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个性,画面主景稳重,云遮雾障,具有一种幽深的意境和一种逸放的美感。”


2003残白云深处.jpg

乐震文2003《白云深处》


当乐震文回国后在画坛大显身手的时候,张弛仍在日本,1992年友好工艺株式会社受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影响,公司倒闭,张弛作为一个独立的画家在日本各地举办画展,为美术杂志连载水墨画技法。连续两年的连载,使她获得了大批粉丝,她的一套风景画技法大型画册《张弛·风景画技法·张弛画集》,卖29000日元一套,两三个月就卖出3000多套,为老板赚了近一亿日元。后来又再版发行,同时,还陪着儿子读书,母亲,总是将未成年的孩子放在第一位,尽管,水墨画也被她视为自己的孩子。

 

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乐震文张弛伉俪在银座举办了《风雨同舟》画展,捐赠了100万日元,通过中国驻日大使馆转交给灾区。他们画着名山秀水,仿佛超然世外,其实有着浓烈的家国情怀。

 

2009年,儿子长大成人,结婚成家,张弛就收起纸笔回国来陪老公,去华东师大艺术研究所当兼职教授。

 

2010年,乐震文到上海书画院当执行院长,院长是陈佩秋先生。

 

2010年,张弛开始带硕士研究生。

 

这对画坛伉俪,又开始你追我赶比翼齐飞。

 

为迎接上海世博会,市领导要求陈佩秋先生创作一幅描绘当今上海的美术作品。陈佩秋先生说自己年龄大了,推荐了张弛等一批知名年轻画家,张弛和汤哲明合作,后来陈佩秋先生看张弛和汤哲明绘画风格相差太大,建议两人各画一幅。张弛开始去写生,从黄浦江源头安吉一直跑到崇明岛,一个个有代表性的点,都去遍了,但心里还是没有底。一天白天,张弛看陈佩秋先生作画。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陈先生笔下橘红色的山峦在梦中出现,延安西路两边,出现了蓝蓝的天,蓝蓝的海,出现了森林和明月,醒来后,想起陈佩秋先生提醒她不要画成地图,不要见到什么画什么,忽然顿悟。

 

张弛开笔了,从黄浦江源头清澈的水流起头,河水穿过安吉大竹海,绕过松江方塔,进入大虹桥国家会展中心“四叶草”,越过延安高架路两边的建筑群,来到世博园,再越过外滩,越过陆家嘴东方明珠,穿过浩瀚长江,进入崇明岛,最后以湿地边休闲嬉水的水牛家族、翱翔蓝天的小鸟结尾。长卷以绿色为主基调,虚实相间,秀丽润泽,情景交融,形神合一,树草苍翠,建筑厚重,相得益彰,诗意盎然,有着音乐感和节奏感,表现了人类源于自然,回归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人和谐相处,人与心灵和谐相处的世博会主题,张弛画这幅长卷的过程,其实也是在向“天人合一”古老哲学回归的过程。这幅画,在似与不似之间描绘了大上海的美,也展露出创作者对大自然的情感,展露出画家对自然宇宙的观念及自身精神境界。

 

张弛用了将近一年时间画出的这幅20多米长的《海上揽胜》水墨长卷,在上海世博会五大主题馆之一的城市足迹馆展示,吸引无数观众前来观赏。

 

张弛的勤奋让人惊叹,她回国后的近十年时间里,几乎跑遍了中国的大山大水,记录下十几本写生本,积累起几百幅写生稿,创作了百余幅山水作品,出版了《那山那水》《江山如画》《高山流水》三本画册。

 

张弛和乐震文一起去了一次西藏,张弛的高原反应严重,头痛欲裂,她一边吃高原安的药,一边还在写生,画下布达拉宫,大昭寺,扎什伦布寺,画下难得一露真容的南迦巴瓦峰(7782米),雄伟的希夏邦马峰(8012米),由于高原反应,张弛一边画,一边手在颤抖。她看到了神奇的高原梯田,奇异的晚霞,橘红色的藏式建筑,洁白的云彩,清冽的尼洋河,湛蓝的羊卓雍湖,只可惜因云雾太大,没有见到珠穆朗玛峰,但也遥望到喜马拉雅山脉像一条玉带横跨在天空中,四周围绕着变幻无穷的云层,绚丽的晚霞为云层镶上了金碧色,目迷五色,美不胜收。西藏之行几乎是灵魂洗礼,她感悟到灵魂的自由,内心的宁静。

 

在一次又一次行旅写生的过程中,她对“天人合一”的中国古典哲学有了更深的感悟,几乎是进入一种“天人感应”状态,每一次她用朝圣般的虔诚走进山水,大自然的神灵就会展现出云雾霞光的奇异景色给她看,张弛就报以更敬畏的心态面对毛笔宣纸,将绘画当成一次次寻找自身精神归宿的修炼过程,于是,超出形式、线条、笔墨、色彩、技法之外的内涵和意境产生了,诗情画意,在画面上充盈,流动。她笔下的山水,已不是对客体山水的直观描摹,而是她见过的所有好山好水的综合感受,是她心中深藏的山水啦。


IMG_4737a.jpg


二十年前,陆俨少先生对张弛山水画的评价是“质有而趋灵”,是“清新娴雅”,经历二十年的修炼后,陈佩秋先生为张弛画册写序这样评介:“近岁张弛的山水,更见精进,画中云海翻腾,飞瀑一泻千里,色彩墨韵清新,用笔娴雅,大有夺得沪上山水画冠军之能。”

 

精神状态回到童年



68985505.jpg

1397448.jpg

乐震文

 

2016年一月,乐震文退休了。退休前,他是上海书画院执行院长,总觉得自己大小是个业务领导,绘画要有示范性,退休后无官一身轻,他画画越来越没有目的性,怎么开心怎么画,越画越舒心。2016年,他用11个月时间画了一幅大画,贴满整幅墙。他觉得,反而回到童年时初学画画的心态,心绪极为安宁。

 

乐震文画画几十年了,他卖了很多画,但他最好的画都不舍得卖,留在自己手里,几十年来留存了60张,是乐震文最为心爱的宝贝,可以反映出“乐氏山水”的全貌。这60幅画,按照市场上的画价,按照乐震文山水画在市场上受欢迎的程度,卖出去太容易了,但是,要花钱收齐这60幅精品,却太难了。

 

“一个艺术家,要将自己全盛时期的最好作品捐赠给国家美术馆”,他的心里,这个想法酝酿了好多年,之所以舍不得卖,就是害怕流失。放在自己家里,又没有时间照料,交给美术馆,还可以让观众欣赏。前辈画家,也给他做了榜样,如刘海粟,如程十发。

 

何况,自他退休后任玉佛寺觉醒书画院院长后,对万物皆空的理念更坚定了。

 

“流芳百世也是假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关键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乐震文对张弛说。

 

乐震文身为海派画家,他觉得上海应该有一个海派艺术馆,增加海派画家的收藏量,方便以后的研究者找寻完整资料。他感觉到,当今社会,浮躁,名与利,对艺术家诱惑太大了。宋人画画纯粹就是喜欢,就是孔夫子说的“游于艺”,就是游戏本身,就是为了开心。


震文父亲张弛.jpg

乐震文、张大昕、张弛

 

张弛支持乐震文,这对画坛伉俪的价值观一致。张弛小时候,父亲张大昕就一直教育她,画家画画不是为了卖画,那样肯定是画不好的。你只要能维持你的基本生活,就可以了,画家的生活,温饱安定就可以了。艺术上要有不懈的追求,生活上,物欲要淡泊,要放弃身外之物,物累少了人就轻松了,艺术上就能日益精进。这些话,张弛一直记着,并受益良多。父亲张大昕1981年被聘为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1995年应邀赴新加坡举办个人画展,山水画《青岩气流》《一帆风顺》等由中央文史研究馆收藏。山水长卷《高山奔流》捐赠给东亚运动会,他很长寿, 93岁高龄逝世,2017年是张大昕百岁冥诞,张弛要办一次父女画展来怀念父亲,回报父亲对她的养育之恩及人生观上的教导。

 

2017年1月17日下午,刘海粟美术馆举办了隆重热烈的乐震文捐赠60幅精品画仪式。

 

捐画之后,乐震文觉得一身轻松,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学画的单纯心态,回到了初心,就是纯粹的喜欢画画,对名与利更淡泊了。

 

这真是一对前世有缘,情投意合,比翼齐飞,互相扶持的伉俪!为他们祝福!为他们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