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报的日子
魏鸣放“看报看报……”那是小时候,黑白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的一句著名台词。那时,我们工人新村的孩子,喜欢将电影人物说的台词,或其他顺口溜,有事没事挂在嘴上,就像是挂在胸前的家门钥匙。
不是吗,多少年来,看报,不一直是件十分庄重的事情?
小时候,在我们这一条弄堂,有两位中学生,就是因为看报读书,而成为我们这些小学生心目中的巨人英雄。
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中期,一个全社会普遍不读书的时代。工人新村,都是双职工家庭,父母大都是工人。一条新村弄堂,两层楼面,二十几户人家。东西两头,各有一位中学男生。西头那位,十六七岁,东头那位,十五六岁。平时,两人基本在家窝着,深居简出。不是看报,就是读书,在我们眼中,一律高大而神秘。到了晚上,这两家屋子,日光灯满室白亮,直到半夜十二点。平时,这两位小文人,好像约定似的,一不碰面,二不交往,无师自通了 “文人相轻”故事。弄堂前后两个出口,平坦,“东头”不走西头,“西头”不走东头,两人老死不相往来,都好似海上灯塔一般,分享着我们敬仰的目光。
一般白天,那位“西头”,喜欢在家高声朗读,大多是全国顶级“两报一刊”社论,嗓音洪亮,响彻弄堂,声响自家中南北两门传出,兵分两路,往中间飘来,向东头那边悠悠荡去。那位“东头”,年龄稍小,却沉着老练,并不示弱。夏日晚上,“东头”坐在自家门口,捧起搪瓷茶杯,由我们这些十岁上下的“小赤佬”们,团团围着,听他讲报上书上读来的故事。其间,不时有稍大的孩子,捧着他的空杯,跑回自己家里,为他续茶送上,再坐回自己的内圈。我们这些较小的孩子,只有坐在外圈的份儿。不消说,浓浓的氛围和人气,也由夏日的东风,一阵阵吹向了西头。这样的日子不长。最后,还是他们读着他们,我们玩着我们。一天,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是西头那位,有文章在《文汇报》上发表了,还听说,篇幅相当于一个火柴盒大小。当时,整个弄堂轰动了。当年,没想过,也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文章,发表在哪一个版面?几十年过去,现在才有了基本的推测。回想自己,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热时期,也曾急于出名,无奈何文章屡投不中。最后,用上一个不知是听来,还是自己悟出的绝招:自降难度,以“读者来信”投稿,果然一举而成功,终于让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变成了沉重的“铅字”。不管怎样,这事在七十年代,在工人新村弄堂,在我们小学生懵懂时代,一位中学生,居然能在《文汇报》上发表文字,绝对是一个文化大事件。
其实,弄堂里两“头”对峙,也就在一年左右时间。按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西头那位,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照理要去农村,因为一脚残疾,留在了上海,分到菜场做营业员,兼职宣传委员,他的大妹去了黑龙江农场。东头那位,仅姐弟两人,姐姐早在六十年代,“老三届”一片红之前,去了新疆,作为弟弟,自然留在上海,分在某局机关办公室,做了秘书。
“看报看报……”
以后,自己也进了中学,因为日子漫长,也订过大红字报头的《文汇报》。其时,正自学绘画,做着画家梦。看到报上画刊,也冲动了,画了一幅水彩画,名字《中阿青年》。画面上,一个中国青年,与一个阿尔巴尼亚青年,两人紧紧握手。也想,给这个重归沉寂的弄堂,来一个更大的惊雷。画稿寄给《文汇报》,附上一封长长的信。三个月后原稿退回,回信是统一打印稿。
80年代,在工厂做文学青工。当年,工厂的不同车间,不同的工厂之间,文学青工们经常聚合,激情亢奋,“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自己也仅在小报上,发表几个小文章,算不上文学作品。文友中,一位印染厂的文学青工,一边做着日夜三班,一边苦苦写诗,平时,看似外表文弱,内心十分高傲。一次聚会中,连说了两次,他的诗歌,只投给《文汇报》“笔会”,可见不甘平凡,自视甚高。当时,年少气盛的他,不会想到,心气和现实,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有时就是,以后三十年人生长途的沉默坚守。
进入90年代,小菜场突然走红,就连卖肉的营业员,也手中有权,可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中小学老师,多切一些精肉,很让众人敢怒而不敢言,着实让老师们光荣自豪,以为还是当年学生中的“差生”们最有出息而讲义气。其时,政府机关还是一片清淡。那时,自己刚从效益较好的工厂,调入某区政府机关。一次,西头那位的小菜场,来区机关上门服务。那天中午,吃了饭,在食堂后门经过,眼光落在一个蔬菜摊位,不想遇上了“西头”,见了我大惊,问: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上班?听他口气,好像,他们不是小菜场职工,而是专业文艺团队,不是来区政府服务,而是下到监狱慰问演出,突然,遇到我这个犯人邻居似的。那时,大家还在老弄堂,成年后,在家门口,远远见了,能避则避,都很少说话。那时,他的大声读报,也早已成了绝响。
然而,那“东头”家门口,却是我经常经过。那时正在读英语夜校,听说他已做到了局办公室主任,晚上六点,吃了晚饭,一星期两次,去夜校,都要骑车经过他家。尤其是夏天,他和老婆和女儿,一家三口,都在门前纳凉。经过时,侧眼见他,晚饭后,早早打着赤膊,四肢伸展,静静平卧在躺椅上,一副闭目养神、无所事事的样子。上完课,从夜校回来,已是晚上九点。再次经过,所见一切如故。从此,再不见他家半夜十二点,那一屋白亮的灯光。总是,每每经过,每每感慨,为他,更为自己。
一转眼,四五十年过去了。家里报纸,单位报纸。人在外地,长椅上读报,累了,乏了,躺下,将皮包当做枕头,天凉,一叠报纸覆在肚腹之上,不受凉,不感冒。多少回,日近黄昏,将看完的报纸,整齐码放在原处,有时,回头看去,悠悠来了一位老人,坐下,读我的报纸。
“看报看报……”
现如今,谁还在看报?都说是忙,都说有互联网。
老弄堂还在。每次,回去看望高龄父母,听他们说老房子的故事。现今,大多数中青年,都已搬离。老弄堂,成了老年人、下岗工人和外来人员的三分天下。东头那位,父母走得早,后来升任副局长,单位分了新房子,早已将原来的老房子,让给新疆回来的姐姐一家。西头那位,自从年老父母离世,也在菜场下岗了,后来炒股票赚了钱,在市郊买了新房子,过年的时候,也不见他回老弄堂看看。
一切,真的过去了?那一个看报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