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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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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爆米花

唐吉慧

我是在团结路念的小学。我是在小学五年级初认识的小刚。


小刚是同年级他班的同学,我们在一次学校踢毽子的比赛上结交成为朋友。那会儿很有意思,由于同学们家中的经济条件都普通,没有多少玩具,男生们一堆一堆在一起的娱乐居然是踢毽子,比的不是谁踢的个数多,而是花样的繁复,如果谁出的花样没有人踢上来,那么出花样的就算赢了。花样的基本动作有两套,剪、撑、魁、踩、驼,和拱、个、牵、蹦、腕,另有悬、吸、左右轮换等技巧,没有一定的训练和体能真踢不上来。小刚长得比同龄人个头高不少,也结实不少,力气大,看起来像个中学生了,但这没有影响他每次跃起灵活地完成各个动作,在学校,我和他水平相当,我们的搭档未曾败过。


那天散了学同学们约在学校的花园要比一比,结果又是我和小刚一路猛进,他得意地嚷嚷道要让他爸爸请大家吃爆米花。大伙儿以为是小刚的爸爸来接他,然后带我们去校门外卖爆米花的那里买,没想小刚领着我们到了摊位前冲着正在忙碌的一男一女叫了爸爸和妈妈,接着向他的爸爸妈妈介绍我们每一个人,同时往我们手里塞爆米花。大家高兴坏了,一头叫着叔叔阿姨,一头把脸埋入又香又甜又酥的爆米花。没有人觉得卖爆米花是丢人的事情,反而羡慕小刚能把爆米花吃个够。


小刚的爸爸妈妈不定期在校门口摆摊,据说他们没有固定工作,他爸爸给一家工厂看看门房,他妈妈给一家私人小书店看看店,休息的时候俩人出来摆摊卖爆米花贴补生活。不过现在看来,靠小袋5角、大袋1元的爆米花能贴补得了多少呢?我们这些小馋虫零花钱有限,是从来舍不得买大袋的,自从他们知道我们是小刚的同学,每每从他们手里接过那5角的小袋子,阿姨总是乐呵呵地打开往里再加不少。于是我们天天盼着他们能来,只要听到快放学时校门口“嘭”的一声巨响,心思便早早飞到那台黑乎乎的爆米花机旁了。


相对于现今的孩子,我们那会儿的学习氛围似乎是较为宽松的,五年级才学外语,没有奥数,作业老早在学校做完的做完,抄完的抄完,从不关心补课这回事,晚饭后的时间和周末没什么分别。由于住得近,大家常常约了晚上一起踢毽子,老时间,同一个路灯下,踢累了找附近的超市买汽水,围坐在一起吹牛。小刚家里出来有段路黑,身边习惯了带个手电,但他说重要的是万一听见暗地里有“大将军”好下手,他有一回真的在一个垃圾筒边上翻来翻去捉到一只,个大嘴大牙大,可惜网兜下套时用力过猛压断了它一条大腿,幸运地是没死,养了几天回过元气,照样大杀四方,我们尊敬的称它“独腿大将军”。我们在夏天的晚上爱打起小刚的手电向夜空不停地照,循着那道圆圆的光束,期盼会有一两个外星人在天外侦测到这来自地球的信号,带我们一起去太空看看,当然这群调皮的孩子什么也照不到。那会儿我们已经迷上陈伯吹的童话了,偶尔怀揣了那位骄傲的猫兄弟一样的梦想,想要飞上天,不是为了捉蝴蝶,我们要乘着夜色去瞧瞧其他同学在干嘛,要是正被父母揍得稀里哗啦,那顶有意思了。偏偏我们没有翅膀,我们飞不起来。可我们不失望,天上点点繁星,大的小的,一颗颗似乎离我们很近,每人挑几颗喜欢的起上好听的名字,随后回去洗澡睡觉。


我一直认为小刚有股侠气,看多了佐罗、罗宾汉等侠盗电影的小不点们早已热血沸腾,巴不得个个是英雄,然而我发现他的形象更象,因为他嘴上比别人多了一撮软软的毛,大人们称之为胡子。那回放学我们刚出校门没多远,瞥见有位同学在学校边上的弄堂里,被人脸上“拍”了一下,同学立马哭了,我们好奇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小刚认出打人的是外校一个叫皮虫的小混蛋,不由分说地快速冲上前去狠狠给了他一拳头,对方一个踉跄吓得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们纷纷围上和小刚站成一排,小刚更胆大了,说:“你要敢再欺负我们同学我还打你!”小刚吼了他一声,皮虫怯怯地噢了一个字仓皇而逃。边上不知哪里窜出条狗,朝皮虫逃跑的方向直叫唤,我们朝它看去都乐了:“这狗东西知道正义啊!”不过小刚还是后怕了,怕人家报复,第二天身揣一根棒球棒,上课时藏在教室角落的拖把和扫帚里,放了学我们毽子军团的团友一起陪他回家。持续了一个星期,有同学建议应该把这事报告老师,让老师保护我们,小刚不肯,认为这是男人的事,怎么可以跟老师说,如果告诉爸爸妈妈,那更愚蠢,好在之后平安无事,一切如常。意外的是,过了五年级暑假,小刚失了踪影,我们找不到他了。他的妈妈来过学校一次,我在走廊上见到她和班主任说着什么,神情凝重。有同学猜测他转学了,有同学猜测他上不起学了,这我不信,他总该来找我们一起踢毽子吧。后来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一些真相,那年暑假他学了电影里偷盗的镜头,半夜悄悄潜入一家工厂作案,被抓进少管所整整一年,待到出来,他失落地听从大人的安排去了新的学校重新开始。这件事后,他的爸爸妈妈再没有在校门外卖过爆米花。


小学六年级临近毕业,同学们开始互赠纪念品,我用一本小笔记本作纪念册,跟要好的同学每人要了一张照片贴在上面,小刚的贴在了最后一页,照片是小刚班上的同学从他们班级的花名册上撕下来的。我请年轻的英文老师在纪念册的第一页空白处写了段话,她写得文绉绉的,我读着也文绉绉的。班里时时在传阅陈伯吹的童话,为了与众不同,我偷偷读过几首陈伯吹写的诗,凭着这点浅浅地见识,我跟同桌说,英文老师写的诗真美。“嗯,像她人一样美。”同桌是个嘻嘻哈哈的傻姑娘,平时只知道跳橡皮筋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背课文、回答老师提问,疙疙瘩瘩的,就没说过什么像样的话,这句倒很有水平。“可是你怎么不让班主任写呢?”同桌问。“关你什么事。”我白了她一眼。答案其实简单极了,她哪里晓得,英文老师是我眼里学校所有女教师中最漂亮的。不过她的文笔应该没有陈伯吹好,在我们的思维里,陈伯吹写了那么多书,是大作家了,他就有首《题纪念册》的诗:

 

一个个的墨痕,一叠叠的黑影,

这些子孙不像它们老祖宗能够象形,

如何描绘出你、我心境?

 

我当真有千言万语,

花了一个钟头的考虑,

还不知道怎样落笔写第一句。

 

“尽在不言中”是诗人的谎,

就这么空白纸一张,

怕的是你们会失望!

 

我写了“努力学习”怕你们早起迟眠;

我写了“努力加餐”,

又怕你们增添了生活负担!

 

写一个字不行;

写十万言也不成,

这雪白的一页又短又狭,三十方寸。

 

昨天星期五,

你问我“大笔可曾挥过?”

我抱歉地“且待周末的下午。”

 

今天已经星期一,

再也不能不动笔,

思来想去,有的只是情和意。

 

好吧,我就这样写道:

“春寒料峭,珍重为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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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吹《题纪念册》


这首诗写在1942年冬天,国破家亡,满目伤心,伯吹先生逃离上海去重庆北碚国立编译馆工作,途经赣州时写给他那些同样从上海流亡到赣州的学生们,所以有了末尾两句:“春寒料峭,珍重为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七十五年后的今天,当我捧着伯吹先生这两页手迹默念于心时,仍然感受到了伯吹先生对新生的信念、希望,和对学生们的温情——这温情同样在英文老师的字里。


宝山团结路小学92届六四班毕业合影2.jpg

宝山团结路小学92届六四班毕业合影


这几个月,在我们曾经踢毽子的那个路灯下出现了一对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的夫妇,周末晚上的7点后,他们摆出摊子卖爆米花,男子不停地摇那只葫芦筒,只等“嘭”的一声,女子娴熟地将爆米花装入袋子,若有人买,她便收钱递给客人一袋。每回见到,两人身上的粗布衣服都是脏脏的。这天晚上路过街口已经10点多了,他们还在,男子呆呆地立在摊子上盯着眼前一袋袋的爆米花,女子脸上沾了些灰,看上去不太精神,正在男子身边理东西,两人没有一句对白。我从他们身旁走过10来米样子,返了回去,望着一袋袋的爆米花,问男子多少钱,他堆起一脸真诚地笑容,“5元”,他说。我递给他5枚一元的硬币。他接着说,热的呢,你摸摸。我随手拿起一袋,摸了摸袋子底部,真的是热的,我微微笑了笑,跟他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了。走在晚风里,望着身旁一座座高楼闪烁的霓虹,眼眶突然一热,有些喜悦,有些酸楚。回到家,解开塑料袋,我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爆米花又香又甜又酥。我想起了小刚。